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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活死人(1)

第一節 行尸走肉

蘇采萱記得很清楚,半個月前,她在《曲州晚報》上讀到那篇關于一對戀人在蒼莽山游玩時失蹤的報道時,還小小地感喟了一下。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這件事會和她在高中同學聚會時遇到的怪事聯系在一起。

她上學時的同桌王小倩,依然是舊時的模樣,瘦瘦小小,高額頭,翹起的馬尾辮,厚嘟嘟的嘴唇油亮亮的,十幾年的歲月似乎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跡。只是她的神情有些黯然,不似上學時那樣神采飛揚。

王小倩見到蘇采萱,拉著她的手寒暄了幾句,就不再說話,心事重重的樣子。蘇采萱關切地問:“小倩,你最近還好嗎?”

王小倩把頭湊向蘇采萱,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你是做法醫的,你相信這世界上有活死人嗎?”

蘇采萱愣怔了一下,確信自己沒有聽錯后,問:“什么是活死人?是活人還是死人?”

王小倩說:“活著,但是認為自己已經死了?!?

蘇采萱轉動著眼珠,想了一會兒,說:“是精神錯亂?”

“開始我也這么想,后來越看越不像。他能夠獨立生活和工作,但就是每天都在說自己是一具尸體,甚至自稱能聞到尸體腐爛的味道?!?

“聽你描述的癥狀,類似妄想癥,而且程度已經很深,但是深度的妄想癥患者會失去理性,無法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和工作。這個患者和你是什么關系?”

王小倩賊眉鼠眼地瞄了一圈,確信沒有人偷聽她們講話,說:“是我老公。你想啊,每天和你同床共枕的人,說他自己是一具尸體,內臟在腐爛,皮膚在潰爛,你怕不怕?”

蘇采萱為王小倩設身處地地想了一想,禁不住打了個寒戰,說:“你帶他去看看心理醫生吧,越拖延越嚴重?!?

王小倩無奈地說:“他不肯去啊。他堅持說自己已經死了,下了班就把自己關在臥室里,幾乎不怎么吃東西,用福爾馬林洗手洗身子,說是這樣不會快速腐爛。出門時就穿一身藏藍色制服,其實就是從喪葬店里買來的壽衣,好在一般人也認不出來。”

“已經到這樣嚴重的程度了,你怎么還一個人扛著?為什么不和他家人說?大家一起想辦法,總會好一些?!?

王小倩說:“他沒有家人,養父已經死了,除了我,再沒別的親人了?!?

蘇采萱很理解王小倩的處境,也清楚她為什么要對自己透露這難以啟齒的秘密,就說:“小倩,你別著急,事情已經出了,就要勇敢面對。等一下咱們兩個提前走,到你家里去看看,或許我可以給你一些建議和幫助?!?

王小倩感激地向蘇采萱點點頭。

在回家的出租車里,王小倩詳細介紹了她丈夫黨育紅的身世和發病經過。

黨育紅時年二十七歲,是一名地震孤兒,生身父母不詳。他在福利院里長到五歲,被一位鰥居的老人收養。黨育紅二十歲時養父去世,五年后與年長他四歲的王小倩結婚?,F在黨育紅在一家四星級賓館擔任客房部主管。

黨育紅一向身體健康,性格開朗,酷愛運動,尤喜野外探險,本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大男人。約二十天前,他無緣無故地突發疾病,向王小倩抱怨他渾身疼痛難忍,尤其是脊椎和雙腿,像是折斷和割裂般疼痛。王小倩當時很緊張,仔細檢查他的脊柱和雙腿,卻發現完好無損,從表面看不出一絲異樣。她要黨育紅到醫院去做檢查,黨育紅卻不容商榷地堅決拒絕。

黨育紅的“病情”日益加重,直到十天前,他正式宣布自己死亡。他對王小倩說,他的生命已經不在,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的身體會漸漸腐爛,直至成為一具骸骨。他越來越沉默,吃東西也越來越少,每天用福爾馬林溶液清洗身體,穿著壽衣招搖過市。

王小倩感覺熟悉親切的黨育紅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陌生、可怕、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男性軀殼。巨大的恐懼感籠罩著她。

更可怕的是,她每天和這具散發著死亡氣息的軀殼同眠、共餐,生活在一個屋檐下。

昨天清晨,黨育紅在去上班之前,忽然在門口停住腳步,慢悠悠地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地對王小倩說:“我已經開始腐爛了,蛆蟲正在我的身體里蠕動,我討厭這種感覺,討厭我身體的味道?!闭f完,他整理了一下壽衣的領子,把頸部裹緊,夾著公文包去上班了。

王小倩跌坐在沙發里,怔怔地流下淚來。她感覺置身在一個巨大的黑洞里,孤立無援,不知向何處突圍。王小倩在神思恍惚中度過了兩三個小時,才想起第二天要參加高中同學聚會,而她當年的同桌蘇采萱,現在在市公安局做法醫,也許是她可以依賴的對象。

盡管王小倩在訴說這段事情時盡量壓低聲音,仍有只言片語被出租車司機聽到,他偷偷地在后視鏡里打量著王小倩,眼神里充滿狐疑。

王小倩住在曲州市南郊的一個新建小區里,是一套一室一廳的公寓,室內的裝修簇新,只是空間略顯局促。打開房門,室內一片漆黑,王小倩擰亮燈,指向里面一扇關著的門,低聲說:“他就在臥室里?!?

蘇采萱也悄悄地說:“房間沒有開燈,你怎么知道他在家?”

王小倩說:“這些日子以來,他都是這樣,下班就回家,回來后也不做飯,也不開燈,就一個人穿著衣服靜靜地躺在臥室的床上。”

蘇采萱問:“我可以和他談一談嗎?”

王小倩說:“嗯,但愿他肯開口說話?!?

兩人輕手輕腳地走到臥室門口。王小倩打開房門,在門口輕聲說:“育紅,我有個朋友來家里做客,想和你打個招呼?!?

借著從窗子透進來的朦朧月光,可以看見床上有個穿戴整齊的男子欠身坐了起來。他用手抹了抹頭發,又整理了下衣領,低聲細語地說:“有客人來了,快請到沙發上坐?!?

蘇采萱在長年的法醫生涯里鍛煉出超乎常人的膽量和堅強的神經,但聽過王小倩此前的敘述,這時和黨育紅面對面仍有些惴惴不安。她打量著黨育紅,只見他身高約一米七六,偏瘦,膚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給人很陰郁的感覺。他身上的藏藍色制服略顯肥大,但很干凈,熨得平平整整。蘇采萱見慣了殯儀館里的尸體,認得那套衣服是本市“萬壽園”殯葬用品店銷售的壽衣。但此情此景,讓她禁不住頭皮一陣陣地發麻,卻又強作鎮定,面帶微笑地端坐在沙發上。

黨育紅的言行舉止稍顯僵硬,卻與常人比沒有太大異樣。他在蘇采萱左手邊的沙發上坐下,說:“我的手涼,就不和你握手了。小倩,怎么不給客人拿點喝的,礦泉水吧,要冰鎮的?!?

他語帶歉意地對蘇采萱說:“對不住,我近來身體不好,見不得熱的東西?!眳s沒有任何表情。

有那么一瞬間,蘇采萱后悔自己多事,也許不該到王小倩家里來見這個什么“活死人”,但這念頭一閃即逝。她用手拂了拂鬢邊垂落的頭發,笑笑說:“沒關系,我就喜歡喝涼的?!?

王小倩給每人倒了一杯水。蘇采萱端起杯子,喝一口冰涼的礦泉水,潤潤干澀的喉嚨,說:“黨先生不口渴嗎?”

黨育紅正襟危坐,說:“我吃得不多,喝水也少,身體不需要了。還沒請教你貴姓,在哪里任職?”

蘇采萱見黨育紅說話既有分寸又條理清楚,除去一股濃重的陰郁氣息,和常人并沒有什么差異,就坦誠地說:“我叫蘇采萱,是小倩的高中同學,在市公安局做法醫?!?

“法醫?那你一定見過許多我的同類?!?

蘇采萱進一步試探問:“你的同類是什么人?”

黨育紅的語調不帶絲毫升降起伏,平淡中帶著詭異,說:“我的同類不是人,是尸體。我是一具尸體,蘇法醫沒看出來嗎?”

蘇采萱想,終于說到正題了,就順著話頭說:“看不出來,我沒見過會說話、會走路的尸體?!?

黨育紅認真地點點頭,說:“這不怪你。我其實是一具行尸走肉,生命消失了,肉體還在,不過已經開始腐爛了。我的血肉散發出腐臭的味道,蛆蟲滋生,它們在啃食我的尸身?!?

蘇采萱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王小倩,見她雙眼含淚,恐懼得渾身輕微地抖動。蘇采萱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感受著冰涼的水順著食道流進胃里帶來的舒暢感覺,情緒似乎穩定了一些,她問:“你是什么時候死亡的?是怎么死的?能對我說說嗎?”

黨育紅說:“二十天前,是7月21號,我的脊椎和雙腿斷裂,全身疼痛難忍,此后,生命就一點一滴地離我而去。直到十天前,我徹底失去生命體征,根據你們醫生的標準,我在那時就死了。這些日子,我一直嘗試用各種方法阻止身體腐爛,可是天氣實在太熱了,我想,我堅持不了多久了,很快就會被蛆蟲吃光,變成一副骨骼?!?

蘇采萱沉思片刻,說:“你既然已經死了,為什么不到火葬場把自己火化了呢?為什么還要跟活人一起生活?”

黨育紅說:“我喜歡做一具尸體,如果火化了,就會變成一堆灰燼,我暫時還不想那么做。”

蘇采萱見黨育紅的病情遠超她的想象,知道必須馬上做出決斷,便說:“我有一個建議,希望征得你的同意。我的同學,也就是你的妻子王小倩,不愿意和一具尸體生活在一起,她想暫時到外面去住,可以嗎?”

黨育紅說:“當然可以,我支持她到外面去住,這個家現在已經是一座墳墓了。這段時間我一直懷疑,她為什么喜歡和尸體生活在一起,難道她有戀尸癖嗎?”

第二節 野外遇險

走出王小倩家時,已經是夜里十點鐘。月色昏黃,街頭行人稀少。蘇采萱略帶責備地對王小倩說:“黨育紅病得這樣嚴重,你還不趕快采取措施,居然還每天和他生活在一起,多危險啊。你不知道許多妄想癥病人都有暴力傾向嗎?”

王小倩帶著哭音說:“可是我放心不下他,如果你不把我帶出來,我今晚還會和他睡在一起。我心里怕得要命,可又擔心他出事?,F在我該怎么辦?”

“今晚你到我家去睡,黨育紅除了妄想之外,生活還算正常,暫時不會有危險。按理說,他病到這種程度,應該馬上送到精神病院去治療,可是我們現在還不清楚他的發病原因,不能草率地和精神病院聯系?!?

“你能肯定他是患了精神病嗎?好好的人,怎么會突然精神失常呢?而且還這么嚴重。”

“說實話,我不能確定。他這種癥狀我也是第一次見到,要向精神科的專家請教才行。你放心,我會全力以赴,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

回到家,蘇采萱整理了一張床鋪,安排王小倩睡下。她自己則坐在電腦前,從資料庫中調出平日收集的國內外罕見病癥案例,瀏覽到東方漸白,也未發現與黨育紅類似的病例。

也許是職業習慣,也許是對未知事物的好奇,蘇采萱每次遇到新奇罕見的醫學難題,全身心都會振奮起來,不眠不休、不飲不食,直到找出答案才肯罷休。憑著經驗和敏感,她確信黨育紅的“死亡幻想”和“尸體認知”具有較高的醫學研究價值,于是,在資料庫中求解失敗后,她給她在公安大學的指導教師、精神科專家歐陽夏輝發去了求助信。

蘇采萱掛念著黨育紅的安全,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就來到李觀瀾的辦公室,向他敘述了黨育紅的事情,并詢問刑警隊是否有權限對黨育紅采取保護措施。

李觀瀾聽罷,說:“從這個人的表現來看,很可能是患有精神疾病,警隊是不能對一名未做出違法犯罪行為的精神病患者采取任何措施的。不過,黨育紅突如其來地發病,而病征又這樣古怪,直覺告訴我背后有隱情。不管你是為了幫助朋友,還是為了工作,都要努力找出黨育紅的發病原因,必要時我會給你一些警力支持。目前,我唯一可以配合你的,是派人調查黨育紅的身世,也許可以提供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這件事我一定會跟進的。據我所知,目前國內尚沒有任何類似黨育紅病情的記載,每一種精神癥狀,都有它的誘因,黨育紅的情況,也許可以填補法醫理論的空白?!?

話雖這樣說,要蘇采萱憑借一己之力解開這個謎題又談何容易,好在歐陽夏輝教授很快有了回復。他在回信中說,他對黨育紅的癥狀很感興趣,這可能是世界上罕見的“行尸走肉癥”,有較高的醫學研究價值,他希望能與患者見面,詳情容他到達曲州市后再談。

歐陽夏輝做事雷厲風行,當天晚上九點便乘飛機飛到曲州,顧不上休息,立刻與蘇采萱見面。

歐陽夏輝說,根據蘇采萱在信中描述的病征,黨育紅很可能是患上了“行尸走肉綜合征”(根據英文術語Walking Dead Syndrome翻譯而來)。這種病例最早由德國學者坎特(Kant)于十八世紀發現,后來由法國神經科學專家卡塔德(Cotard)完善,并寫出完整的論文,因此這種病癥也被稱為“卡塔德綜合征”。“行尸走肉綜合征”尚未見于我國的任何文獻,其表象特征與黨育紅的狀態完全吻合。

蘇采萱聽過歐陽夏輝的介紹,長舒一口氣,說:“原來還真有些記載,我一度懷疑黨育紅的癥狀是個例,甚至是他裝的?!?

歐陽夏輝說:“雖然不是個例,卻也極為罕見。這種病情的發作不是無緣無故的。根據卡塔德理論,患者發病前,通常經歷過親人的死亡,甚至是親眼見過親人尸體的腐爛過程,精神受到巨大刺激?!?

蘇采萱有些吃驚,說:“黨育紅的妻子說,除了她自己,黨育紅在世上已經沒有別的親人,又怎么可能有機會見到親人去世?”

“我認為應盡快對黨育紅進行一次全方位檢查。他在回答問題時的配合程度怎么樣?”

“非常配合,而且條理清楚?!?

歐陽夏輝分析,根據黨育紅本人的描述,他在發病初始,感覺到脊椎和腿部有折斷和被割裂的痛感,證明他的脊椎和雙腿是病癥的源頭,應對這兩個部位進行物理檢查和醫學影像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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