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觀瀾說:“我有不同意見。對鄭奶奶的話,如果只取主干,拋開那些干擾我們思路的細枝末節,對案情還是有幫助的。至少,她幫我們拓展了思路。也許地下挖出的尸骨,真的就是許桐。以前我們的思路被許桐在車禍中死亡的說法左右,一直沒有往其他方面懷疑,而鄭奶奶所說的許桐還魂,也許就是他本人在夜里回了家。這樣,我們需要對地下挖出的骨骸進行鑒定,好在我們已經有許羅丹的基因樣本,只要比對雙方的基因特征,就可以判斷尸骨是否為許桐本人。”
蘇采萱半信半疑地說:“如果地窖里的尸骨是許桐的,那在車禍中死的人又是誰呢?趙家鄉有許多人目睹了車禍現場,這是無法偽造的。如果死亡的另有他人,死者家屬怎么會不尋找、不報案?”
李觀瀾搖搖頭說:“這個疑問我暫時沒有答案,現在我們還要走訪一個重要人物。”
蘇采萱心領神會,說:“對,去詢問許羅丹。她在睡夢中哭叫‘爸爸在地窖里’,一定是知道什么內幕,也許她才是這起案件的關鍵。”
許羅丹對李蘇兩人突然來訪有些詫異,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年,你們還在調查?”
蘇采萱說:“這次調查的不是關于你母親的事,而是有一起刑事案件需要你的協助。不久前,我們在位于趙家鄉的你家原住址發現一具人體殘骸,希望通過你了解一些案情線索。”
許羅丹搞不清他們的用意,說:“我在十歲時就離開了趙家鄉,恐怕不能給你們提供什么有價值的線索。”
李觀瀾啟發她說:“你父親去世時,你雖然才十歲,但對以往的事情應該還有些記憶。從你父親遭遇車禍到你母親離家出走前這段時間里,你是不是曾經目睹了什么讓你記憶深刻的事情?”
許羅丹努力地回想了一會兒,說:“沒有什么大事發生。那段時間,家里客人很多,媽媽整天忙著迎來送往的,就是這些。”
李觀瀾索性直奔主題說:“我們在和鄭奶奶接觸時,她說你和她一起生活的第一個月里,在夜里入睡以后,會哭叫著說一句夢話,‘爸爸在地窖里。’我們想知道,你親眼見到你爸爸在地窖里嗎?他在那里干什么?是在干活兒,還是已經死亡,被人埋在地窖里?”
許羅丹有些慍怒:“這是在審問我嗎?一個十歲孩子的夢話能代表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了,我自己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家里究竟發生過什么事,如果我知道什么內情,根本沒必要對你們隱瞞。”
蘇采萱想,許羅丹的話也有道理,就說:“你不要誤會,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弄清楚事情真相。從常理來推斷,你說的那句夢話斷斷續續地持續了一個多月,應該不是憑空而來或因一兩次噩夢引發,更可能是受到外界的刺激而在睡夢中有所反應。你再努力想想,也許一點小事,就是解開謎題的重要線索。”
許羅丹平復下激動的情緒,說:“對于媽媽離開我之前的一個月內發生的所有事情,我已經反復回想過很多次,沒有任何值得提到的地方。”
李觀瀾見許羅丹的神情不像是假裝,知道再追問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結果,就打算結束談話。稍一遲疑,又取出那幾張人形玩偶的照片,遞給許羅丹說:“這上面的東西,你見過沒有?”
許羅丹接過照片,怔了一怔,隨后臉上掠過詫異和驚喜的表情,說:“這東西是從哪里找到的?這是我小時候最心愛的玩具。”
李觀瀾和蘇采萱心頭一喜,說:“這是你的玩偶?”
許羅丹說:“是啊,我小時候家里經濟條件一般,沒什么玩具,就只有這一件。我喜歡得不得了,睡覺時都抱在懷里,所以才會這樣記憶深刻。后來有一天,我不小心把這東西掉到院子里的地窖中,那地窖有幾米深,我自己不敢下去,就求爸爸幫我去撿上來,可是爸爸不理我,沒過多久,他就出了車禍。”說到這里,許羅丹自傷身世,淚水都涌在眼眶里。
李觀瀾說:“這玩偶是誰給你的?造型怎么會這樣古怪?”
許羅丹說:“是一個從云南來的我爸爸的舊相識帶給我的。聽媽媽說,那人和我爸在年輕時結下過什么恩怨,關系好像挺復雜的。我那時年紀小,也搞不懂這些。我爸爸覺得這個東西丑得不得了,看了一眼就丟給我玩,誰知道我喜歡了不到兩個月,這件東西就丟了。”
從許羅丹的辦公室里走出來,室外陽光明媚,李觀瀾看上去心情不錯的樣子,對蘇采萱說:“怎么樣?調查至此,是不是對案件的前因后果已經有了成型的想法?”
蘇采萱撇撇嘴說:“推理不是我的強項,你要是想到什么,就別再賣關子了,我洗耳恭聽。”
李觀瀾沉吟一下說:“只是目前還沒有讓人信服的明證,也許應該派出人手到發現骷髏的工地復查。不過年深日久,許多痕跡都已經被湮沒,我們需要一點好運氣才行。”
第六節 蒙塵往事
一周后。
馮欣然敲開李觀瀾辦公室的門,說:“李支隊,這些天沒什么要緊的大案子,兄弟們都閑得發慌。建筑工地的那件案子還辦不辦,怎么一點動靜也沒有?”
李觀瀾正埋頭瀏覽卷宗,頭也沒抬,說:“那件案子啊,已經結了。”
“結案了?”馮欣然瞪大眼睛,“一點眉目還沒有,就這樣結案了?”
李觀瀾覺察出他語氣中的愕然,抬起頭說:“是啊,就這樣結案了,你有什么疑問嗎?”
馮欣然有點結巴地說:“兇……兇手是誰?受害人又是誰?到現在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怎么就匆匆忙忙地結案了?”
李觀瀾說:“受害人是許桐,兇手就是他的妻子、許羅丹的媽媽——曲琳。我正在讀一份卷宗,下午要去市人大匯報,沒空向你詳細解釋,你要是好奇心強,就去向蘇采萱了解案情。”
馮欣然帶著一肚子疑問來找蘇采萱,張口就問:“工地那件案子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不聲不響地就結了呢?”
蘇采萱見馮欣然著急的樣子,打趣說:“嗬,急成這樣。李支隊沒向你們通報,是因為這案子的受害人和兇手都已經死了,沒立案。”
馮欣然央求她說:“采萱姐,你就別打啞謎了,快跟我說說吧。”
蘇采萱知道馮欣然是天生的刑警,遇到奇案要案,不追究出原委不肯罷休,就不再吊他的胃口,說:“許家的事確實非常離奇,我在接觸這件案子時也是滿頭霧水,虧得你們李支隊頭腦還算清醒,把支離破碎的線索串成一個完整的案情,倒也合乎情理。鄭奶奶也接受了李觀瀾的意見,只是出于對許羅丹的保護,真相還對她保密,也未向更多人傳播。在建筑工地發現的尸骸,經過基因鑒定,就是許羅丹的生身父親許桐。他是被重物打擊致死。”
馮欣然說:“可是在車禍中喪生的那個人是誰?他身上帶有許桐的手表、身份證,體貌特征也和許桐接近。”
蘇采萱說:“這件事過去了十五年,死者已經化成灰,永遠也不會有一個確切的答案,但是可以肯定,被火化的那具尸體一定不是許桐,因為許桐在車禍的第二天晚上又回到了家中,并在當晚遇害,尸體被藏在地窖里,直到十五年后才被發現。李觀瀾對車禍中喪生的那個人做出了合理解釋,因為他在辦案時曾遇到過類似事件。那人應該是一個流竄作案的竊賊,因居無定所,失蹤了也沒有人尋找。許桐在乘車時遭遇那個竊賊,錢包和手表都被偷走,但是許桐沒有覺察。許桐在中途有事下車,那竊賊見苦主離開,就放心地留在車上,沒想到遭遇車禍,他成了許桐的替死鬼。”
馮欣然質疑說:“這個解釋倒也說得通,可是難道整個案情都是用分析和推測串起來的嗎?這怎么可以結案?”
蘇采萱笑笑說:“已經過去十五年了,這些奇詭的地方只好用合理的推測串接起來,但案情的主干有鐵證。如果在沒有證人證言的情況下,要求每一個情節都得到落實,那你們李支隊就成神仙了。”
馮欣然贊同說:“那倒是,他能在這樣短的時間里,揭示這起案子的真相,我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蘇采萱繼續描述案情說:“當時曲琳也以為許桐在車禍中死了。由于許桐在此前的近三年時間里一直不間斷地對親生女兒實施性侵,所以曲琳見到他的尸體時,不僅沒有難過,反而感到如釋重負。”
馮欣然此前并不知道許羅丹遭受親生父親性侵的事實,聽到這里,也大吃一驚,詫異和憤怒的情緒溢于言表。
蘇采萱說:“當曲琳以為這噩夢一樣的日子終于結束,正暗自慶幸時,許桐卻在車禍的第二天夜里突然回到了家。我們不知道曲琳當時遭受了怎樣巨大的驚嚇,也不知道她在被迫接受許桐還活著的事實以后,心情怎樣從頂峰跌到低谷。曲琳已經死去,我們無法獲知她的殺人動機。也許她當時以為,既然所有人都認為許桐已經死了,那么她在當晚殺死許桐,悄悄掩埋,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也許當晚許桐又對許羅丹做出什么禽獸不如的行為,致使她動了殺機。”
馮欣然點點頭說:“殺人動機很合乎情理,而且許家當時恰好有一個很深的地窖,曲琳殺人后,趁夜深人靜把尸體扔到地窖里,再把地窖封閉,日后尋找機會把地窖填平。如果不是在十幾年后趙家鄉大興土木,許桐的尸體不知到何年何月才會被人發現。”說到這里,馮欣然輕念一想,又提出一個問題,“不過還有一個重要問題,曲琳殺死許桐后,完全可以和許羅丹相依為命,繼續生活,為什么要拋棄女兒,隱姓埋名地嫁到外鄉呢?”
蘇采萱說:“這件事也一度困惑過我們,直到鄭奶奶向我們透露,她在收養許羅丹以后,許羅丹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都在睡夢中哭叫‘爸爸在地窖里’。當時我們的直覺是許羅丹目睹了曲琳殺死許桐并埋尸地窖的過程。但是在向許羅丹詢問以后,發現她對這一事實毫不知情,而且絕不是偽裝。隨后我們在無意中掌握了一個細節,許羅丹那時有一個心愛的玩偶,不小心掉進地窖里,她求爸爸去撿回來,但是被爸爸拒絕了。所以李觀瀾認為,許羅丹在睡夢中喊的是‘爸爸,在地窖里’,是央求爸爸去撿回那只玩偶。”
“但是,聽到的人都誤會許羅丹喊的是‘爸爸在地窖里’。尤其是曲琳,她在殺死丈夫后,本來就惴惴不安,惶恐度日,在深夜里聽到女兒撕心裂肺地哭喊,自然以為女兒看到了她殺夫的過程。可以想象,曲琳在那一個月里,是生活在怎樣的恐懼和矛盾中。她以為她的犯罪行為遲早有一天會敗露,卻又不忍心對女兒采取任何手段,只好隱姓埋名,遠走他鄉。誰知道她再嫁后遇到的仍是壞男人,以致連殺兩任丈夫。這女人的心夠狠,手夠黑,命也夠苦。”
馮欣然聽罷長出一口氣,說:“聽得我脊背發冷。那個玩偶,不就是我們在建筑工地的尸體旁挖掘出來的?”
蘇采萱說:“就是,據說還是一個和許桐有恩怨糾葛的人送給許羅丹玩的。”
馮欣然神秘兮兮地說:“你不是說那個玩偶是東南亞人下降頭時用的道具?許羅丹得到玩偶后沒多久,就家破人亡,會不會是被人下了降頭?”
蘇采萱說:“你在警隊里宣揚封建迷信,被金局知道,有你受的。”
馮欣然吐吐舌頭,說:“他是老大,我可惹不起。不過,這起案子從頭到尾都是你們在推論和猜想,到目前為止,除去許桐的遺骸,還沒有其他有力證據,證明許桐是被曲琳殺死的,恐怕難以服人。”
蘇采萱說:“怎么沒有證據?曲琳在用重物砸死許桐后,把兇器也一并丟進地窖里掩埋。我們當天在挖掘許桐的殘骸時,并沒找到兇器,是因為一名施工工人在我們之前見到了那件兇器,以為是什么值錢的文物,偷偷給藏了起來。后來他到市場上去賣,被人嘲諷了一番,又適逢李觀瀾派人回現場復查,才把那件兇器帶回來。”
馮欣然說:“是什么兇器,怎么會被當成文物?”
蘇采萱說:“恐怕你見到了也不認識。那是一塊刮痧用的砭石,表面發烏,造型又奇特,工人就當成文物收藏了。”
馮欣然說:“刮痧我倒是聽說過,什么砭石之類的從來沒見過。”
蘇采萱說:“曲琳的身體不好,又看不起病,就遵照赤腳醫生的指導,用砭石刮痧治療。她在起意殺害許桐時,砭石剛好就在手邊,就成了她的殺人武器。我已經對現場發現的砭石和許桐骨骸頭部的傷口進行過鑒定,兩者完全吻合,確認砭石就是兇器。”
馮欣然說:“即便砭石是兇器,怎么能確定就是曲琳使用的那一塊呢?”
蘇采萱說:“你這小子太鉆牛角尖了,十五年前的案子,有作案現場,有被害人,有兇手,有兇器,有作案動機,辦成這樣,你還要窮追不舍。”
馮欣然嘿嘿笑著說:“這是李支隊他老人家要求的,每一件案子都要辦到經得起嚴格拷問和苛刻挑剔。”
蘇采萱說:“好吧,就讓你矯情一次。知道砭石刮痧板的造型嗎?”
馮欣然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
蘇采萱解釋說:“刮痧板有板頭、鈍凹邊、弓背、鈍尾、尖尾、尾中凹等部分,分別用于刮腋窩、掌心、背部、胸脘腹部、人體經脈,區分嚴格,絕不可以混用。但曲琳使用的刮痧板與眾不同,因為她是鏡面人,內部器官與正常人截然相反,所以她使用的砭石刮痧板,是專門打磨的,每個部分都與正常造型相反。這樣外觀的刮痧板,也許全世界只有一塊。而從尸骸現場發現的刮痧板,就是這種獨一無二的造型。這個證據,你還不能接受嗎?”
馮欣然先是一臉茫然,繼而若有所悟,終于豁然開朗,心悅誠服地連連點頭:“接受,服氣,姜還是老的辣。”
這云波詭譎的案子真相,最終還是被許羅丹知道了。好在這位經歷過人情冷暖、世事變幻的女子,在經歷了撕心裂肺的疼痛后,撫平傷口,已經可以坦然面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