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的話再度被輕嘆打斷。楊玉瑤身體軟得像團棉花,亦輕的像團棉花。她的貼身婢女香吟愈發感覺心痛,不斷催促其下人們加快速度。片刻之后,楊玉瑤被伺候著洗了個熱水澡,攙扶到床榻上,塞進了暖暖的被窩里。
一壺皇家特供的美酒擺在了床頭的小幾上,還有幾個她平素最喜歡吃的小菜。香吟跟了她已經十幾年,對女主人的習慣如數家珍,伺候得非常周到體貼。楊玉瑤卻提不起胃口,隨便點了幾筷子,便命人將酒水和菜肴全部撤了下去。
“夫人睡一覺吧!”支派走了其他婢女后,香吟開始悉悉索索地解自家的衣服。兩個人之間的這種親密游戲,是緩解疲勞,忘卻煩惱的不二良方。她曾經試過很多次,每次都“藥”到病除。
楊玉瑤卻用身體語言,阻止了香吟的進一步動作。緊緊地將自己裹在被子里邊,她不斷顫抖,就像懷中抱著一塊萬年不化的巨冰,隨時都會把自己凍成僵尸。
香吟的笑容漸漸變硬,手腳的動作也變得生澀無比。自己終于還是被厭倦了,就像一個有趣的玩偶,再別出心裁,再討人歡喜,也會面臨被拋棄的那一刻。一行淚,慢慢從她眼中涌出,流過白瓷般的面頰,緩緩落在地上。
她卻不敢哭出聲音,也沒資格哭出聲音。無論是誰先開始,無論曾經多么沉迷,無論誰是假鳳,誰是虛凰。主動權其實都不在她手里。
楊玉瑤從呼吸的頻率中,感覺到了香吟此刻的心態。疲倦地笑了笑,她慢慢又從被子里探出一支手臂,輕輕地替婢女拂去眼淚,“傻孩子,別多想!我只是累了,最近不開心的事情太多,傷神!”
“是為了城中那些流言蜚語么?”香吟輕輕抽了抽鼻子,雙手捧住楊玉瑤的手,“您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都是些村婦匹夫,他們知道些什么?安祿山想造反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朝廷上那些人心中其實都跟明鏡似的,只是懼怕范陽兵的規模,不敢認真面對而已!”
“是啊,人人都想掩耳盜鈴。卻不料鈴鐺從門上自己掉下來了!還砸傷了腳趾頭!”楊玉瑤撇嘴苦笑,為朝中那些名臣名將,也為自己的命運。皇上不能有錯,大臣們也沒錯,名士清流們更是一個個干凈無比。只有自家姐妹,包括已經亡故的老三秦國夫人,都是天生的紅顏禍水。魅惑了英明神武的君王,攪亂了整齊有序的朝綱,打傻了以一當千的武將,掰殘了斗志昂昂的雄兵,弄得大唐江山風雨飄搖。
這都叫什么事兒!自家哥哥楊國忠沒擔當,滿朝文武,包括皇宮里頭那位天子,又何曾有擔當過?!一個賽過一個不要臉而已。活該他們被安祿山打得雞飛狗跳!
“要不,婢子替您送一封信給雷大俠。讓他半夜把安祿山的腦袋也給割了?!”純屬替虢國夫人解悶兒,明知道沒有可能,香吟還是把話說得堅定無比。
“他一把長劍,能擋幾萬大軍啊!你還當他真的可以取人首級于千里之外呢?”楊玉瑤終于被逗得開心了些,抿嘴而笑。笑過了,眼神中有迅速流露出一抹無法掩飾的凄涼,“香吟,你跟我多少年了?!”
“婢子不,不記得了。婢子追隨夫人時,才,才七歲!”香吟又嚇了一跳,趕緊屈身跪倒,“夫人您別趕我走,我真的沒地方可以去,真的沒地方可以去啊!”
“誰說要趕你走了!”虢國夫人用手攬住對方的頭,輕輕撫摸頭上的秀發,“應該有十二年了吧。尋常人家,這個年齡,女兒早就該出嫁了。是我不好,耽誤了你!”
“不是,不是,是婢子,是婢子,是婢子舍不得夫人,舍不得……”香吟終于哭出了聲音,將頭伏在床邊,肩膀聳動。
二人之間這種有悖于天理人倫的感情,根本無法用正常語言來說清楚。偏偏它又是那樣的甘美,令人一陷入進去,就無法自拔。
“我也舍不得你!”楊玉瑤的眼角,緩緩淌出了一行清淚。沒有半點虛假,也不來任何污穢與塵雜,“但是,你這回的確不得不走了……”
“我……”香吟掙扎著便想叩頭哀告,卻被忽然從床上坐起來的楊玉瑤用雙手搬住了肩膀,“你聽我說,這件事,我不能托給任何人,只能托付給你。我當年偷偷在城外買的那個小莊子,只有你知道。小少爺生下來之后,這個府邸里,也只有你見過他。叛軍來勢洶洶,我不知道長安到底守得住守不住。所以,必須趁著現在人心還算安定,把小少爺送走。”
“我,我……”香吟不敢再掙扎,瞪圓了淚眼看向虢國夫人。映在她眼里的,是一臉的絕決。
“從現在起,他就是你的兒子。我在成都以南三十里的劉家村,以他和你的名字,買下了一處民宅,還有五百畝好地。地契就在他平素抱著的那個布狗肚子中。我會派人,護送你們母子回成都。回去后,你就不要再回來,一直等到叛亂完全平息,或者,等到他完全長大!”
這已然是在托孤了。香吟被嚇得魂飛天外。虢國夫人偷偷在城外生兒子的時候,她一直追隨左右。孩子生下之后吃不上奶,也是她親自出面以照顧自家親戚的名義,雇來的乳娘。夫人不擅長做衣服和鞋子,是她幫忙縫制。夫人怕走漏風聲,不敢到外邊買玩具送孩子,是她到集市上看了樣子,再一點點嘗試著模仿。甚至連平素的探望,也是她獨自去得多,與虢國夫人一道去得少。以至于孩子眼里,至今還分不清楚,到底誰才是他的親娘。
“這把劍,你也帶著。”楊玉瑤側身,自床頭取下寶劍白虹,輕輕抽出來,擦了擦,然后連同劍鞘一起交給香吟。“如果,如果真的再也見不到我。等他長大,你給他找個好師傅,讓他多少學一點武藝!”
“嗯,嗚嗚——”香吟濕漉漉的臉上,已經分不清哪些是汗水和哪些是淚水。嚎啕了半晌,才喃喃地問了一句,“你可以寫信告訴雷大俠啊。雷大俠難道會不喜歡自己的親生骨肉么?!他身手那么好,完全可以保護你們母子,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傻孩子!”楊玉瑤,又是驕傲,又是難過。“他是大俠啊。”
大俠為什么就不能管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香吟不懂。但是她卻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女主人的托付。那個孩子,一直錯把她當做親娘。從今往后,恐怕很長一段時間,都要真的跟她相依為命。
他是大俠。當世無雙的大俠。望著緊握寶劍抽泣的香吟,虢國夫人臉上散發出女人特有的光彩。
一把寶劍,如果有了銹蝕的痕跡,還配被稱作寶劍么?
楊國忠這個人雖然沒什么擔當,見識也非常有限,在具體落實執行某件事情方面,卻著實有幾分本事。否則他這些年來也不會一直受到大唐天子李隆基的青睞。從虢國夫人府里出來的當天下午,他就召集爪牙,把替大宛都督府造勢的任務分頭布置了下去。兩天之后,整個長安城內,便傳遍了王洵、宇文至和宋武三人的名字。
“趙二哥,你聽說了么?咱們大唐男兒,最近在西域那邊,打了大勝仗了!有個姓王的都督,只帶了五千多人,就破了六萬大食軍。”街頭巷尾,茶館酒肆,一個個被最近接連不斷的壞消息郁悶得發慌的人們,彼此打著招呼,將大宛都督府的戰績不斷放大。
“什么五千破六萬,不知道別瞎說!”被喚作二哥的,是個斗雞場的老賭徒,如今雖然改邪歸正了,卻念著王洵跟等人當年的一面之交,“是三千破十萬好不好。那六萬大食人,只是正兵!輔兵,還有給他們幫忙的當地部落武士都沒算在內。咱們這邊,雖然號稱五千,事實上參戰的卻只有三千出頭,另外兩千,是王都督從曹國和大宛國臨時招募的民夫,只管運糧食,搖旗吶喊,根本上不了戰場。”
“呸!就跟趙二狗子你親眼見到了般!”被駁斥的年青人滿臉不服,一語道破趙二話中的破綻,“三千破十萬,就是對方都是一群豬,你一個人砍三十頭,也砍不過來!況且隔著這么老遠,官府的告示上都沒說那么清楚,你怎么就知道具體哪些是正兵,哪些是臨時拉來幫忙吶喊助威的幫閑?!”
“是啊,是啊。你們別聽趙二的,他一喝了酒,嘴巴就沒把門兒的!”鄰桌的其他幾個閑人巴不得趙二出丑,一起跟著落井下石。
賭鬼趙二卻面不改色,先“吱”地喝了一口酒,然后又站起身來用筷子在鄰桌的盤子里搶了塊醬羊肉,一邊嚼,一邊驕傲地炫耀,“這你們就外行了不?知道大宛都督府的王都督是什么來歷么?告訴你們吧,他家就住在崇仁坊里邊的開國侯府,跟我四姨家是斜對過的鄰居。我們兩個小時候打過好幾次架呢,每回都是我讓著他!后來他拜了封常清為師,去西域投軍,才沒再聯系了!”
“就你那小胳膊小腿兒,也配跟王都督過招。吹吧你!我都看見牛在天上飛了!”眾人齊聲哄笑,半點兒也不肯相信。賭鬼趙二又抿了口酒,不慌不忙地補充,“不信拉倒!我也總也不能拉著你去崇仁坊找王都督他姨娘對質去!!知道不?王都督的爺娘都過世的早,是一個姨娘將其拉扯大的。他當年跟宇文將軍、還有前幾年那個中了狀元,又被招了皇上駙馬的秦小公爺,都是結拜兄弟。長樂坊那個斗雞場,就是現在轉到東城李家名下的那個,當年就是王都督他們幾個合伙開的,我還在那邊輸過好多錢呢。后來他們官做大了,怕斗雞場名聲不好影響前程,才一個個陸續退了出來!”
這些雞零狗碎事情,都跟大宛都督府在西域的戰事無關,但此刻被趙二狗子如數家珍般道了出來,卻成功地轉移了大伙的注意力。聽膩了官軍喪城失地的傳聞,誰不愿意聽一聽每戰必勝的英雄,和其背后的故事呢?況且這個英雄還是長安城里走出去的,跟兩市一百零九坊的老少爺們打斷骨頭連著筋!
轉眼功夫,不僅隔桌的酒客都被趙二狗子的話給吸引了過來,稍遠的幾桌客人,也一個個離了席,端著好酒好菜,不斷往趙二面前遞,“二哥,二哥,沒想到您真的跟王都督有交情,我等平時有眼不識泰山了!嘗嘗這個,剛炸的羊腰花,最補身子了!”
“我這身子板,還用得著補?!”賭鬼趙二狗拍了拍自家單薄的胸脯,聲音陡然高了數分。話雖然說得響亮,手中的筷子卻絲毫不停,三下兩下,將炸腰花劃拉掉了大半盤子,才意猶未盡地抬起頭,望著翹首以待的眾人,繼續云山霧罩:“要不說人得信命呢。當年王都督他們幾個去白馬堡受訓的時候,我阿爺本來也給我托關系弄了個名額。可我想想,一去大半年就不能在爺娘面前盡孝,實在有失人子之義。就這么一猶豫,機會呼啦下子就……”
“得了吧。別說你自己了,說王小侯爺,王都督。你當年哪是想在爺娘面前盡孝啊,是舍不得鳴珂巷里的小桃紅吧?!”見趙二越說離大伙想聽的越遠,幾個知根知底的人又毫不客氣地拆穿。
賭鬼趙二依舊不知道何為臉紅,撇了撇嘴,大聲道:“我那是真性情,懂不?唯獨大英雄,大豪杰,才能有的真性情。知道當年長安城里的小四絕第二位,白荇芷白行首嫁給誰了不?就是咱們王大都督。若不是家里攔著,死活不肯讓白行首做正妻,咱們王督也不會一怒之下去了西域!他若不去西域,現在白荇芷頂多是個通房丫頭。而現在,他是大都督,魏州郡侯,就可以娶一個正妻,四個平妻。白行首雖然做不得正室,身為平妻,也有一身五品夫人的誥命!”
年少、任俠,血脈高貴。曾經誤入歧途,卻終能浪子回頭。并且是為了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才遠赴邊塞。這分明是買藝人說唱平話里邊,男主人公才有的套路,居然一下子全跟王明允王大都督對上了號。你讓大伙如何不感到親切?當即,幾個年齡在十七八歲上下的少年,便起了投軍的心思,即使日后不能像王明允那樣,掙個大都督的官身回來,至少能讓家人對自己另眼相待。幾個喬了男裝,坐在窗口吃茶的女子,則兩眼悄悄地發亮。若是日后所嫁的郎君,能有王明允一半兒專情,這輩子,也不枉托生為女兒身了!
凡事都有光明和陰暗兩個面兒。有人聽得心向神往,自然有人會聽得愁腸百結。特別是在修德坊、復興坊這些靠近皇宮的寸土寸金之地,來往的大人物們,心里想得事情永遠和普通百姓不一樣。
當年王陳氏給兒子議親,他那不成材的兒子卻搶在親事定下來之前,先接了一個青樓哥妓進門的事情,可是在長安城的貴胄圈子里邊傳得沸沸揚揚。本來看在王家財力面子上,準備應了親事的人家,趕緊偷偷從媒人手里,要回了女兒的生辰八字。
也不能怪他們古板。做父母的,誰不希望女兒出嫁之后,能當丈夫的半個家。他王明允敢冒著被大伙戳脊梁骨的風險,趕在未定親之前,先迎了一個歌伎進門。心中肯定對那個姓白的狐貍猸子寵愛到了極點。一般人家的女兒若嫁給他做正妻,日后要不會受獨守空房之苦,要不被那姓白的狐貍猸子欺負到頭上。反正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傻瓜才明知道風險,還推著女兒下王家的火坑!
但現在看起來,當初的決定明顯是太草率了。王明允剛剛二十出頭,就官拜正三品大將軍,爵封郡侯,照這個態勢,日后少不了是縣公、國公的前程。姓白的狐貍猸子再受寵,其出身青樓也是改變不了的事實。充其量只能做平妻,想要掌管王家內宅,卻是門兒都沒有!如果一個當初與王家門戶相近的人家把女兒嫁過去,如今便是三品郡夫人。出入都是銀裝車,栗色馬,駕著全套儀仗回門一次,便能讓父母直著腰跟鄰居們炫耀上好幾個月!
可惜后悔藥沒地方買去!當初沒趕在姓王的小子出崢嶸前把他纂到手里當女婿,如今再想請媒人,卻已經進不了開國侯府的大門了。只有望著崇仁坊的位置,扼腕長嘆的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