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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好人歌(3)

“二毛,抬袋子時閉住氣,等袋子放平了再開始喘。盡力將氣息調勻,與步子搭配起來!”見對方已經服了軟,程小九也不為己甚。借著指點王二毛的光景,將自己干活的敲門傳授給所有同伴。

劉、史二人將信將疑,嘗試著按照程小九辦法走了幾步。發現自己的喉嚨果然不那么焦了,心中大喜。王二毛對程小九素來心服,對方無論說什么,無不遵從。四個人按照同一節奏發力,同一節奏挪動腳步,彼此之間的配合越來越嫻熟,敵視的目光也漸漸變得柔和起來。

“果然有些門道!”又過了片刻,姓劉的漢子咧開嘴巴,賠著笑臉評價。

“我九哥那可是將門之后!”王二毛接過話頭,得意洋洋地炫耀。在他看來,別人尊敬程小九,等同于尊敬自己,因此心情格外舒暢。

“失,失敬了!”長著車軸般脖頸的史姓漢子被嚇了一跳,趕緊向程小九示好。對方雖然是頭落魄的鳳凰,但窩里保不準也有幾根老毛在。能不跟這樣有背景的人結仇,還是不結仇的好。

“你們別聽二毛瞎說,我阿爺早就故去多年了!”程小九一邊喘息著挪動腳步,一邊低聲向眾人解釋。“我要真是將門后代,也不會到碼頭上來給人扛大包。來,別多說話,咱們一塊使勁兒,一,二,三……”

糧袋子放到了別人背上,四人手里登時一空。劉姓漢子拍拍滿是老繭的手掌,笑著說道:“那你至少也曾經是個公子哥,好歹富過。不像咱們,天生的低賤命!”恭維話說過了,他又忍不住好奇地打聽道,“你剛才掐我那下是什么門道,怎么我眼前一黑,就突然沒了力氣?”

“我掐的是你脖子后的經絡,就是郎中給人針灸時說的那東西!我也是蒙上的,十次里邊九次不準!”程小九看看四下無人注意,然后低聲回答。“咱們別再計較這些了,就當不打不相識!”

“對,對,不打不相識。老子挨頓打,換得與你相識!”劉姓漢子嘟嘟囔囔地抱怨。彎下腰,與大伙同時抬起下一個米袋。四個人又屏住呼吸,一道發力,挪步,然后調整呼吸,緩緩走向船舷,緩緩將米袋放在背糧者的后背。

一群靠出賣勞力過活的漢子之間,即便有了矛盾,也不會維持太久。天南地北地胡扯了幾句后,劉、史兩個壯漢與程、王兩個少年已經混得廝熟。劉老實屬于典型的記吃不記打,剛一熟悉,便立刻開起兩個少年的玩笑來,生冷葷腥,百無禁忌。王二毛也是個嘴尖皮厚的主,有來必有往,與劉老實針鋒相對。斗到熱鬧處,引得所有同伴哈哈大笑,倒也將身上的疲勞感覺減輕不少。

“你個小毛頭,尖牙利齒,怎么就像我兒子一般!”劉老實放穩裝糧食的草袋,笑著占便宜。

王二毛擦了把臉上的汗,嘿嘿一笑,露出滿口白牙,“我阿爺已經去了十多年了。你想當我阿爺,可以啊,我過兩天就給你去燒紙。阿爺,阿爺,你答應啊!”

“你,你個小兔崽子!”

“你剛才不是說,我是您的崽子么?”

劉老實又落了下風,偏偏發作不得,氣得抓耳撓腮。猛然,他收起笑容,低聲道:“不對,奶奶的,這幫孫子!”

其他三人被他罵得又是一愣,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正面面相覷間,劉老實低下頭,壓著嗓子說道:“有人使壞。咱們搬米袋子時,提著一百二十個小心,唯恐將袋子弄破了,惹得主人家生氣。你們仔細看看,從碼頭到官道之間,地上都是些什么?”

程小九等人偷眼望去,果然看到一地的米粒。被壯漢們汗濕腳踩,已經與灰糊糊的河沙同一顏色。眉頭輕輕皺了皺,程小九便想明白了其中道理,沖著其他幾位同伴努了努嘴,低聲叮囑道:“別管閑事。左右都是為了個嚼裹。他們能想出這辦法來,也算聰明!”

劉老實等人想了想,的確是這個道理。灑在地上的米也不是自己家的,沒必要將別人的把戲拆穿。但轉念一想,那地上灑的米如果收做一堆兒,洗凈曬干,足夠自己一家大小吃好幾個月的。心里立刻又不平衡起來。向甲板上啐了一口,低聲罵道:“奶奶的,潑米灑面,也不怕天打雷劈!”

“別管閑事!”程小九拉了他一把,再次叮囑。

四個人繼續干活,八只眼睛卻不知不覺地開始向船舷下的人群里邊瞟。將米袋子又放上背糧者的脊背后,王二毛第一個看出了門道。“九哥!”他背對著船舷,手指輕輕向身后鉤,“他們,他們扣,扣破了袋子!”

“叫你別管就別管,你什么都沒看見!”程小九將王二毛的手指掰直擺正,低聲呵斥。“你要管了,就等于搶了別人的飯。一旦打起來,我也幫不了你!”

“我不管,又不是我們家的米!”王二毛點點頭,悻然道。目光不再向船舷下逡巡,那一攤攤灑在泥沙中的米粒卻深深刻在了他的眼睛中。“奶奶的,不怕天打雷劈!”吐了口唾沫,他也低聲咒罵。從早上到現在半粒米未進的肚子里火燒火燎,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老天,老天要是有眼睛。就不會富人肥得流油,讓讓窮人活不下去!”姓史的壯漢看不慣王、劉二人那副嫉妒與羨慕交織的嘴臉,低聲搶白。“老天早死了。不信你叫他打個雷來看看!”

說來也怪,他的話音剛剛落下,運河上的熏風陡然變涼。“轟隆隆!”萬里清空中果真響起了一串驚雷。緊跟著,有股濕漉漉的水汽便從河道上直掃而過,將眾人身上的臭汗吹了個一干二凈。

程小九等人驚詫地抬起頭,向著雷聲起處眺望。只見一條漆黑如墨的云從南向北,順著運河朝館陶城快速逼來。烏云周圍,紅的、紫的、藍的、綠的,一道道電光飛濺,仿佛無數妖魔鬼怪在云層后張牙舞爪。而天空中除了這一道黑云,其他地方居然全是瓦藍瓦藍的,要多干凈有多干凈。

“老天,龍絞水!”有人大聲尖叫,丟下手頭活計,呆若木雞。[6]

天空中迅速飄過來的云氣的確是一頭龍,如果你將前面的數朵烏云看做龍頭,其后的千里云氣看做龍身子的話。這頭龍角爪俱全,張開的大口下有一道金色水簾從天空直落地面。隨著龍身的滾動,無數道大大小小的電蛇四下飛舞,宛若幾萬點鱗片在日光中閃耀。

“咔嚓!”“咔嚓!”閃電一道接著一道,劈得大地微微顫抖。河道上瞬間如同開了鍋,大大小小的魚兒跳出水面,在電光中以怪異的姿勢扭動。距離河道兩側不足三里處,依舊是朗朗晴天。耀眼的日光從空中照下,照得遠處的房屋、山川和樹木青煙繚繞,宛若是一個虛幻的夢境。

在這夢境當中,卻有真實的笑聲傳來,與震耳的雷鳴聲一樣清晰。那是幾個剛剛及笄少女逛街回家的笑聲,透著嬌憨,透著輕松愉悅。碼頭上的苦力們被這突然而來的笑聲從驚嚇中喚醒,雙手抱住腦袋,一哄而散。

“別走,都別走,拿漆布蓋住船,蓋住糧食啊!”周府管家誠伯張開雙臂,試圖將逃走的力棒們截下來為自己幫忙。力棒們撞開他的手臂,頭也不回的遠去。

“我給工錢,我給工錢啊。你們這幫喪盡天良的!”誠伯被撞了一個跟頭,坐在地上放聲嚎啕。入庫的糧食最怕受潮,萬一被雨水打濕了,這十幾萬石上好的江南白米就得發霉生蟲。到時候,糧食的主人非但不會饒了他,恐怕整個館陶周家也承受不起對方拍案一怒。

“幫我蓋糧食,過后每人給米兩斗,不,三斗。”第一艘貨船上,有名商販打扮的人從船艙中沖出來,大聲喊道。他長著五短身材,根本不像個有氣力的主兒。但這一嗓子吼出,卻壓過了漫天雷聲。各別膽壯的力棒遲疑著停住了腳步,大多數人還是繼續奔逃。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里,三斗米的確不是個小數目,但也得有命去吃對不對?龍出水乃百年難遇的異象,據老輩人傳說,凡是目睹了龍王爺真容者,都會被抓上天空,然后扔到數千里之外活活摔成肉餅。壯漢都是肉眼凡胎,可沒有與龍王爺作對的膽量。更何況即便這二十幾船的糧食全被雨水淋得發了霉,損失的也僅僅是周老爺一家,關不知道明天晚飯在哪里的窮漢們何事?

眼看著烏云越壓越近,五短身材愈發著急,扯開嗓子,繼續提高價碼。“凡幫忙者,一律給米五斗,錢一吊,決不反悔!”

咔嚓,仿佛與他的聲音向呼應,有道紫色的閃電從半空中劈落,在遠處的河面上砸出半壁水墻。水墻落下后,第一滴雨水終于落到船上。白亮亮地跳起老高,又反復蹦噠了幾下,一頭扎入了運河中。

“是雹子!”力棒們驚聲尖叫,愈發不敢回頭幫忙。他們盡可能地加快遠遁的腳步,鉆入河道兩邊的茅草屋中躲避。茅草屋的主人不敢拒絕,將人放入家門后,立刻就死死地關住了所有窗子。晴天打雷,該劈死誰劈死誰。不相干的人,千萬別管老天的閑事!

周府管家誠伯哭喊了一會兒,博不到半點同情。他抬頭看了看天空中翻滾的“黑龍”,嘴角嚅囁了幾下,顫巍巍地站起身子,小跑著向貨船附近靠攏。

他已經認命了,如果老天想讓他死,他寧愿死在糧船中。至少過后家主看在其忠心的份上,不會找他身后子侄的麻煩。雹子越下越密,越下越急,老管家不閃,不避,呆呆蹲在糧包旁,等著閃電的最后一擊。

就在這個時候,十幾名頭上倒扣著木勺、陶盆、瓦罐的壯漢從碼頭附近的棚屋沖出來,跳上貨船,七手八腳與船夫、家丁們一道給糧食遮蓋漆布。又大又圓的冰雹從天空中砸下來,敲得那些木勺、陶盆、瓦罐叮當作響。木勺、陶盆和瓦罐下的人卻如聞仙樂,一邊快速向漆布上纏繞麻繩,一邊頭也不回地強調道:“五斗米啊,誠伯,這可是你的人開的價。待會兒不準耍賴!”

“小老兒決不耍賴。童叟無欺!”周府管家誠伯猛然恢復了幾分精神,破涕為笑。天空中的“黑龍”看上去來得快,實際上還有一點距離。眼前的零星冰雹雖然砸得人頭暈,但對糧食的危害卻遠小于一場瓢潑大雨。

見有膽子大的沖上去幫忙沒事,躲在附近棚屋中避災的力棒們便又動了發財心思。幾個,十幾個,二十幾個,片刻后,又有近五十名漢子為了五短身材所許諾的高額報酬冒著被閃電劈死的風險回到船上幫忙。到底是人多力量大,雖然個別人在慌亂中掉下了河,被結結實實地灌了個水飽。但搶在龍口處的金色瀑布落到碼頭前,已經開了艙的幾艘貨船都被蓋上漆布。后續的十幾艘貨船雖然沒有來得及被加蓋任何防雨設施,但因為其還沒來得及開倉,所有貨物之上還蒙著一層厚厚的草席子,如果天空中一直保持目前這種雷聲大,雨點兒小的狀態,也勉強能應付一二。

老天卻從不隨人所愿,沒等前面幾艘貨船上的人做更多準備,龍頭終于移動到了船隊正上方,那道肉眼可見的金色瀑布傾瀉而下,倒映著日光,宛若天河決口。伴著一道道詭異的閃電,河面上群魚舞動,從水面躍入空中,然后再扭動著身體,一只接一只落進河里。有三寸多長鯽魚,有傻乎乎的白鰱,有又黑又丑的鯰魚,有厚實肥大的鯉子,一條條響應著天空中的驚雷,直欲飛躍到云端,對遠道而來的水族之王頂禮膜拜。

“龍王爺啊!”頂著木盆瓦罐的人紛紛跪倒。魚都飛上天空了,云端后藏的不是龍王爺還能是誰?凡夫俗子若敢在龍王面前失了禮數,還想落個全尸么?

“跪下,全跪下,叩拜龍王,叩拜龍王!”老管家誠伯咋咋呼呼地滿船亂竄,見到有人還站著,就立刻將其扯倒。力棒、家丁們早就被這突然爆發的天威嚇得魂飛魄散,一經他提醒,立刻乖乖地趴在甲板上,五體投地。突然,管家看到一個楞頭青依舊站在大雨中,頭上頂著個破木盆,巍然不動。“程小九,小九爺爺啊,你別給大伙找麻煩啊!”管家誠伯向前跑了幾步,哭喊著祈求。回答他的卻只有隆隆雷聲,站在船首的程小九面對漫天飛舞的閃電,仿佛一點畏懼心都沒有般,脊梁骨挺得筆直!

“小九爺爺啊,你到底要干什么啊!”管家又跑了幾步,被甲板上未融化的冰雹滑倒,拍打著大腿哭了起來。

程小九還是沒有回應,目光呆呆地望著從天而降的瀑布,身體“安若磐石”。如果誠伯再向前跑幾步,從背后推上一把,他肯定能發現這是一場誤會。程小九根本不是膽子大,而是早就被眼前的異狀給嚇傻了,根本不知道此刻整個船隊中,自己是唯一敢直面“龍王爺”之怒的人。幾個硬物從天上降下,正好砸中他的脊背。劇烈的痛楚讓他打了個趔趄,然后,他又倔強的站直了身體,頂著個破木桶,繼續在暴雨驚雷中發呆。

這世間真的有龍么?程小九不知道答案。目光透過明亮詭異的雨幕,看見一道道電蛇就在自己身邊飛舞,飄散,絢麗得如同小時候跟著父親在京師里看過的煙花。

那云中的神明顯然被河道中群魚的怠慢所激怒,打著驚雷,將大大小小的魚兒重新扔了下來。“不對!”又被接連天空中落下的硬物砸了幾下后,程小九終于發現了真相。那不是河道中的魚兒,是天上在下魚!確確實實有魚從烏云后向下掉,至少,連續落入運河中的大魚里邊,有三頭以上是他從來沒見過的異樣品種!

啪、啪、啪、啪,甲板上魚兒四濺,大部分還是活的,嘴角汩汩冒出血跡。“龍王爺發怒了,龍王爺發怒了!”混身被淋得如落湯雞般的誠伯匍匐甲板上,再不敢抬頭。這突然而來的云氣和從天而降的魚群,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認知范圍。所以,他寧愿相信天空中真有神明,寧愿相信只要自己磕上幾個響頭,便可以讓闔船老少幸免于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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