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可能暴露自己來縣衙目的的人都指派走了,程小九又抹了一把胸口的血,然后抱著拳頭,再次向林縣令施禮。“還請縣尊大人主持全局!賊人倉促而來,不可能立刻破了館陶!弟兄們的家都在城內,如果調配得當,未必不堪一戰!”
“那,那是自然,自然!”林縣令到了現在還沒弄清楚眼前的程小九到底是人,還是具僵尸,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茫然回應。
李密麾下的哨探大總管張亮為什么突然收手而去,林縣令非常清楚。如果因為自己被殺的緣故,導致張金稱破了館陶,恐怕在楚公楊玄感面前,李密難逃一個“與流寇勾結,破壞自家后路”的罪名。但光憑著手中這一千弟兄能否將館陶守住?他心里卻沒有半點兒把握。畢竟當初為了有充足的理由左右逢迎,他故意將鄉勇們的裝備和兵器都限制在了最簡單的程度,甚至連一件皮甲都沒舍得給大伙配。
守,未必守得住。逃呢?看著半邊袍子被血染紅的程小九,林縣令嘴唇嚅囁半晌,卻發不出那個“棄城逃走”的命令來。即便對方已經成了“僵尸”,那明澈的目光依舊讓林縣令不敢直視。那瞳仁里邊清晰地映著一個人的影子!林縣令清楚,只有在這個少年眼里,那個身影才是端端正正的,一如若干年前剛剛踏入官場的自己。
他,不敢也不愿面對這份簡單的崇拜與尊敬。
“大人,請移駕城南!”程小九湊近了一些,繼續勸告。
“城南?!”夢囈般的話從林縣令口中說出,卻不代表任何意義。是戰是走,他依舊在反復權衡。真的是進亦艱難,退亦艱難,即便手中有一桿藥戳子在,一時間也稱不出到底怎樣做才會失去得更少。
“天這么黑,張金稱不可能連夜爬城!”小九用非常肯定的語氣替林縣令壯膽兒,心中卻暗暗發出了一聲嘆息。
“張金稱不可能連夜爬城!不可能……”聽完程小九的話,林縣令機械地重復。“萬一鄉勇們抵擋不住……”
“如果張金稱真的連夜猛攻的話,折騰了這么久,賊人早就入城了。您聽,南城的求救號角還在響!”仿佛猜到了林縣令在想什么,程小九指了指南方的夜空,繼續解釋。“號角還在響,就說明南城的柵欄墻還在弟兄們手里。蔣百齡只帶了一旅弟兄在柵欄墻附近值夜,眾寡如此懸殊,如果敵人真的連夜攻城的話,他根本不可能守得這么久!”
“不可能,不可能!”林縣令繼續機械地點頭,仿佛程小九是他的頂頭上司,他才是剛入官場沒多長時間的小跟班兒。“蔣百齡的膽子小得很,我知道的,若不是看了蔣燁那廝多年辛苦的份上,我根本不會讓他做旅率!”
話說完了,他的眼神突然恢復了幾分生機。驚詫萬分地瞪著程小九,帶著幾分期盼詢問道:“你意思是說這是一場虛驚。張金稱根本沒有來?”
程小九被問得滿肚子苦笑,使勁將打人的沖動壓了下去,擺出一副忠心耿耿地樣子回答道:“縣尊大人明鑒。賊人肯定來了,否則蔣旅率不可能求救求得如此著急。但賊人肯定沒有強行攻城。天黑,我們知道南城的柵欄墻后沒幾個守軍,但張金稱未必知道。況且流寇居無定所,缺乏訓練。貿然展開夜戰,會大幅度增加他們自己的傷亡!”
關于賊人沒有攻城的論斷,他也是憑空推測,心中只有七分把握。但此刻必須先讓縣令大人鎮定下來。否則全縣鄉勇群龍無首,天亮后不用賊人攻打,自己就先崩潰了。
別人家底厚,跑到其他地方去還能繼續活命。而自己卻好不容易才混了個兵曹的差事,一旦失去了,不知道哪天就得活活餓死。
“教頭說沒事,可能就真沒事?他練過武,老爺還是聽他的吧!”縣令夫人也緩過了一點神,聞聲勸道。
剛才張亮最后幾劍,明顯都是沖著她來的。殺雞儆猴,反正她不是林縣令的原配,殺掉后再娶一個,也不算得罪林縣令。虧了程名振武藝好……想到這兒,柳氏抬起雙眼再度看了看渾身被汗水濕透的少年,心里猛然涌起一股難以遏制住的感覺。很輕,很柔,但令人感覺堅定、厚實。
“嗚嗚—嗚嗚—嗚嗚!”求救的號角依舊在吹,依舊是凄厲而惶急。聽在林縣令的耳朵里,卻不再像先前一般恐怖了。他閉著眼睛想了想,覺得程小九分析得非常有道理。求救的號角已經響了小半個時辰,而倒塌的南城墻遺址上只有一道木柵欄。如果賊人真的全力進攻,有半個時辰的時間,已經足夠他們將木柵欄反復推平三回了。
見林縣令臉上陰晴不定,程小九知道自己剛才的話已經說動了他。趕緊悄悄地后退了半步,非常誠懇地建議道:“大人是一縣之膽。只要您出去走一走,全縣的百姓都會安定下來!”
“那是!”恢復了鎮定的林縣令硬著頭皮地回應。隨后又狠狠地揮了一下手臂,“蔣百齡這膽小鬼,天亮后老夫非剝了他的皮不可!”
“屬下建議大人命令弟兄們全力防守南墻!”程小九不敢接林縣令的話頭,顧左右而言他,“流賊沒有攻城器械,肯定要揀南墻發起進攻。咱們只要能力保南墻不失,全縣父老就能平安渡過此劫!”
“嗯!”林縣令非常欣賞地看了程小九一眼。聞亂不驚,有功不驕,還不喜歡落井下石打擊同僚。這少年人的確是個好苗子。狗賊張亮別的好事沒干,給自己推薦的……猛然間,他又意識到是張亮向自己推薦了程小九,心中又是一凜。但他好像與張亮根本不相識的樣子?剛才還曾經舍命保護自己……
校場演武、堂前進諫、書房搏命,幾件舊事同時涌入林縣令的心頭,令他看向程小九的目光充滿了迷惑。“可他畢竟救了我的命!”一個聲音在他左耳邊低低地提醒。與此同時,他的右耳邊卻又響起了另外一個聲音,“防人之心不可無。誰知道他剛才是不是跟張亮一起做戲給我看!不然他已經被刺了一劍,怎地現在還沒有死?”
到了這時候,縣尊大人才注意到程小九胸口上的血跡,嘴角抽搐了一下,非常心痛地問道:“程教頭,你的傷勢如何?要不要喊郎中來看看,以免日后有什么變化!”
“謝大人厚愛。狗賊忙著逃命,劍刺得很淺!”程小九苦笑著搖了搖頭,“大人快些去南城督戰吧。時間拖得太久了,恐怕軍心不穩!天亮后,晚輩自己尋些藥粉涂上,估計不會有什么大礙!”
“那就好,那就好!”林縣令開心地撫額,“程教頭乃老夫之膀臂。這全縣鄉勇還依仗你來訓導,關鍵時刻,你可萬萬不能有什么閃失!”
說罷,他又用力一甩衣袖,也不管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經多么骯臟,“與老夫一道上城巡視!老夫倒是要看看,張金稱到底生了幾個腦袋!”
“大人請先換上正式官袍!”程小九又后退了幾步,半弓著身體提醒。他自幼受盡別人的白眼,對人情冷暖的感覺極其敏銳。林縣令后面的幾句話雖然聽上去情真意切,小九卻非常清晰地感覺到了其中的防范意味。他不知道為什么縣令大人待自己的態度突然急轉之下,只好規規矩矩地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免惹得麻煩上身。
林縣令快速掃視了一下自己的外表,發現程小九是出于一番好意。“嗯!”他威嚴地點頭,隨即沖著緊鎖著的內堂門喝道,“出來一個喘氣的,給我拿件干凈官袍來。老夫要上城督戰!”
林縣令走出衙門亮相后,果然收到了預期的效果。抱著僅有的家底四處亂竄的百姓們看到本縣父母官大人依舊不疾不徐地邁著四方步,立刻自慚形穢。人家父母官大人都沒跑呢,自己賤民一個,怕個什么怕啊!論家產,誰人有縣令大人多?論前程,誰有縣令大人遠?況且天塌下來有大個子撐著,狗日的張金稱再沒品味,也不會放著白白胖胖的縣令大人不烹,凈指望啃窮棒子們的骨頭下酒吧?除非閑得想磨牙!
“嗯!”林縣令發覺自己的威望在民間居然如此之高,非常滿意地發出了一聲呻吟。四下揮了揮手,他從容不迫地喊道:“爾等莫慌,有本縣在,賊人定然進不了城!”
“大伙別怕,都回家去,都回家去。縣令大人親自上城墻殺賊了。張金稱肯定沖不進來!”擅長察言觀色的衙役們立刻將林縣令文縐縐的呼喊轉換成百姓們能聽懂的俗語,扯著嗓子喊了出去。
“縣尊大人來了!縣尊大人來了!”街道上唧唧喳喳,響起了無數議論聲。很快,議論聲就變成了歡呼,一波接一波響徹夜空。
隨著此起彼伏的歡呼聲,越來越多的百姓停住了逃命的腳步。林縣令點頭微笑,在衙役們簇擁下,慢慢邁著方步,一條街一條街巡視過去,讓一條又一條街道恢復了安靜。跟在他身邊的護衛越聚越多,不僅僅是躲在家中的衙役聞訊趕來,連同一些木匠鋪的伙計,鐵匠鋪的學徒,也拎著斧頭和鐵錘尾隨在了衙役們隊伍之后。大伙的家都在城里,誰也不愿意把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家業送給張金稱。剛才之所以陷入混亂是因為沒人帶頭抵抗,如今,官老爺們已經都站出來了,大伙剛好借機給土匪們點顏色看看。
待隊伍走到了南城墻根兒,跟在衙役們身后的百姓已經超過了五百人。發覺民心可用,林縣令的膽氣愈發壯大。分開團團簇擁過來的眾鄉勇,找了個相對完整的土堆兒,快步走了上去。
“縣令大人小心!”報了近一個時辰警訊卻始終沒看到敵人刀光的蔣百齡唯恐受到斥責,眼巴巴地跑上前護駕。
沒等他跑上土堆,林縣令抬起右腳,一腳將他踢了個狗啃屎。“沒用的東西,不就是一伙流賊么?看你慌成了什么樣子!”
“大人!”挨了窩心腳的蔣百齡不敢還嘴,趴在土堆下連連叩頭。
“既然當兵,就得對得起這份口糧!站起來,給老夫站到柵欄后邊去!”林縣令輕蔑地看了蔣百齡一眼,厲聲命令。“老夫今天就站在你等身后,你等戰死了,老夫便沖上去!老夫戰死了,賊人才有機會害我館陶百姓!”
他的喝令旋即被一片歡呼聲給淹沒。“縣令大人!”“林大人好樣的!”“林大人威武!”此起彼伏,一時間居然壓過了城內城外的所有嘈雜。
林縣令微笑著四下抱拳,然后清了清嗓子,向面前的百姓大聲問道,“爾等可愿意隨本縣一道殺賊?”
“愿意!”“我愿意!”數百人齊聲回應,一時間居然徹底忘記了心中的恐慌。
眼看著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又募得了一支生力軍,林縣令更加高興。目光四下看了看,就準備給這支臨時組建的隊伍安排一個合適的將領。無疑,程小九是最佳人選,他笑著用目光跟對方溝通,卻在程小九眼中看到了一縷急切地暗示。
“我等愿意聽從縣令大人調遣!”“你盡管下令,誰后退誰是大姑娘養的!”見到林縣令突然又開始猶豫,民壯們迫不及待地保證。
程小九阻止我,必有緣故!盡管不清楚其中道理,在軍事方面,林德恩還是寧愿相信程小九的判斷。但底下民心不可輕拂,他微微沉吟了一下,又沖著百姓們拱了拱手,大聲命令道:“既然如此,你等聽我號令!帶上趁手的家伙,站在此處督戰。待會兒看到我麾下哪個不爭氣的兔崽子逃下來,就亂棍打死他!”
“是!”“我等遵命!”眾百姓又是感動,又是嘆服。揮舞著兵器,大聲回應。
林縣令的頭又朝四下轉了轉,從另一伙人中發現了匆匆趕過來的捕頭郭進,沖著對方招了招手,當眾吩咐道:“郭捕頭,這些壯士就交給你統帶。算作本縣的督戰隊和最后一支勁旅,隨時準備上城支援!”
“屬下遵命——!”捕頭郭進拉著長聲回應。
“賈捕頭,你帶領一旅鄉勇四下巡視。有趁機作奸犯科者,當場誅殺。有試圖與張金稱里應外合者,當場誅殺。有聚眾鬧事沖擊城門者,當場誅殺,絕不姑息!”林縣令又從人群中挑出另一位自己信得過的捕頭,厲聲命令。
剛剛見識完縣尊大人仁慈愛民的一面,猛然間聽到一連串的“殺”字,百姓們都被嚇得一哆嗦。可在這種關頭,誰也不會認為縣令大人殘忍。‘張金稱如果入了城,還不知道多少人要死于非命。干掉那些不安分者,是為了更多人的平安。’想通了這一節,歡呼聲便又在四下涌了起來,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亢奮。
賈捕頭用目光快速與郭捕頭交流了一下,大聲答應著領命而去。剛才他們兩個捕頭已經收拾好了家中細軟準備到鄉下躲災,臨出家門前,卻猛然聽見了一陣歡呼聲。二人趕緊叫徒弟出去打探風向,得知縣令大人居然發了狠,準備跟張金稱死磕到底。憑著對頂頭上司稟性的了解,兩位捕頭相信形勢肯定還沒發展到非得拋家舍業的地步。所以趕緊帶著徒子徒孫們趕到城南,剛好接到了兩個安全又能博得聲望的美差。
給兩位心腹布置完了任務,林縣令的目光再度看向了程小九。他發現程小九的士氣不高,笑了笑,壓低了聲問道:“程教頭,你的傷要緊么?若是撐不住也不要勉強,流賊的確沒有攻城,你隨時可以回去上藥!”
“謝,謝縣令大人關愛。”程小九先是楞了一下,然后非常感激地回答,“我的傷不妨事,愿和大人一道殺賊!”
“那好,本縣就委任你為這支鄉勇的行軍長史。所有謀劃,皆可以不顧慮的提出來,只要有道理,本縣一定采納!”
“程某決不敢辜負大人的信任!”在一片羨慕與嫉妒交織的目光中,程小九躬身施禮。他發覺林縣令對自己的欣賞和關愛又回來了,似乎比以前還要多了一些。但現在這份知遇之情卻讓他感到心頭有些沉甸甸的,再不復數日前那種純粹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