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使之夢(19)
- 天使,望故鄉(全集)
- (美)托馬斯·沃爾夫
- 4881字
- 2017-09-14 10:58:52
有一回,在山邊的一所療養院里,兩位從紐約來的猶太人把他帶到他們其中一人的房間里去,然后關上了門想對他施暴。其中的一人竟然掏出一把小刀恐嚇地說要把他給閹掉。這兩個年輕人厭倦了山上的生活,也厭倦了小城的生活和每天的治療。多年以后尤金才恍然大悟,他們倆肯定是在百無聊賴中想嚇唬一下自己,然后從中找到一點樂趣。但是他當時給予對方強烈的反抗,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嚇得尖聲大叫起來,瘋狂地腳踢拳打。那兩個人像貓兒一樣軟弱無力。他的身體扭來扭去,終于掙扎著下了床。他在情急之下就像一只小老虎,不停地拳打腳踢那兩個人。后來有一個護士跑過來把門打開后,他才跑了出去。那兩個肺病患者被他折騰得精疲力竭、驚恐萬狀,待在房子里不愿意出來。后來,尤金一想起自己在恐懼中和兩個肺病患者赤手空拳相搏,就不由得頭暈惡心起來。
他的衣服口袋里經常歡快、叮當地響著小小的五分鎳幣、一角銀幣、二角五銀幣。當他雙腿發酸、身體疲憊不堪的時候,就會站在一個亮閃閃的冷飲柜臺前面,把小臉埋進冷飲杯子里痛飲一番。有時候,在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之后,他還是會悄悄地離開令人討厭的大街,鉆進圖書館里想獲得暫時的陶醉和超然的體驗。但是他那位到處盯梢的哥哥會發現他的行蹤,然后又把他趕回去干活,同時還對他的行為給予奚落和挖苦。
“該醒悟了!這可不是童話什么世界,快去賣報。”
尤金的臉皮很薄,什么也掛不住,就像一個黑水池,任何一點想法和感受都會在上面泛起一圈圈的漣漪——他對這份差事的厭惡和羞愧一覽無遺地體現在臉上。他雖然老想掩飾這一點,但是大家都說這是虛榮,說他不敢做“有意義的事”,并提醒他不要忘記父母給他的各種利益。
絕望之余,他只好去找本恩。有時候,本恩正走在大街上,一見到他又熱又累又臟,身上還挎著裝滿報紙的帆布袋子時,便會沉著臉把他訓斥一番,責怪他為什么弄得蓬頭垢面的,然后會帶著他同去飯館吃點東西——一份熱騰騰的牛奶,一份冒著熱氣、鮮美的腰豆,一份濃香的蘋果派。
尤金和本恩天生孤傲。就在尤金剛剛開始思考他的社會地位的時候——或者說,他本人覺得自己沒有社會地位的時候,本恩在多年前就已經有這樣的感覺了。這種埋在心底的感覺其實已經簡單地變成了同名媛貴婦交往的渴望了。他們兩個人既愿意、也不敢承認這一點。他十分敏感別人對自己的嘲弄,但是他甚至不愿意坦白這樣的事實;有時候他比不過別人的時候,自己會覺得非常難受,而他也不愿承認這一點。他渴望和賢達名流相識,但卻不愿意同塔金頓家的人來往,也不愿意和他家那幾個衣冠不整的姑娘們做朋友。家里人一旦知道他的這種心理后就會嘲笑他,說他愛慕虛榮、假正經。他們把他稱作“范德比爾特先生”,或者叫他“威爾士王子”。
但是本恩卻毫不懼怕那些偽善的嘲諷,也不會被他們的胡說八道輕易糊弄過去。他能夠非常清楚地看透他們的心理,他們一旦言語輕蔑,就會得到他嘲弄的冷笑;有時候他會對頭頂之上,或者對身旁的同伴——那個神秘、憤世嫉俗的天使快速地點一點頭,說:“噢,上帝啊!你聽一聽,你聽到了嗎?”
在他平靜愁苦的眼睛里,隱藏著一種奇怪、狂熱、毫不含糊的東西,這種東西令他們心神不安。另外,他本人已經獲得了他們都十分看重的自由——經濟上的獨立和自由。他想怎么說就怎么說,他會用鎮定和激烈的嘲諷來應對他們的道德說教。
有一天,他站在爐子前面,渾身散發出尼古丁的氣味,神情陰郁地望著尤金。尤金這時候看起來蓬頭垢面、衣冠不整,肩膀上搭著沉重的報紙袋子,正想出門。
“你這個小浪子,快過來,”他喊他,“你什么時候洗的手?”他目光兇狠地盯著弟弟,突然伸出手,做出要打人的樣子,但最后卻用靈巧的雙手幫助他打好了領帶。
“我的天哪,媽媽,”他怒氣沖沖地沖伊麗莎嚷起來,“難道你就找不到一件干凈衣服給他穿嗎?你至少每個月得給他換一次衣服才行。”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伊麗莎這時候正在做針錢活,她聽了這話后抬起頭來,半開玩笑地快速說道,“我上個星期二才給他換的。”
“你這個小渾蛋!”他一邊大吼,一邊盯著尤金,眼睛里流露出非常痛苦的神情,“媽媽,蒼天在上,你為什么不把他送到理發店里,理一下頭發呢?我的天哪,你要是不想花這個錢,我來付錢嘛。”
她生氣地噘著嘴,繼續做她的針線活。尤金木然地看著他,心里充滿了感激之情。尤金走出去后,本恩繼續抽了幾口悶煙,把香煙深深吸進了瘦小的肺里。這時候伊麗莎才回過神來,他的言語令她非常難過,不過她仍然埋頭做著手中的活兒。
“你想把弟弟養成什么樣子,媽媽?”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平靜、嚴厲地問,“難道你想把他變成流浪漢嗎?”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這話是什么意思嘛?”
“你覺得讓他一天到晚和一群小混混滿街亂跑好嗎?”
“哎呀,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什么呀,孩子,”她不耐煩地說,“小孩子干點正經活沒什么丟人的,誰都不會那么想的。”
“噢,我的天哪,”他對著黑暗中的天使說,“你聽她的話。”
伊麗莎噘著嘴,半天沒有說話。
“驕傲的人遲早會吃苦頭的,”她停了一下繼續又說,“驕傲的人遲早會吃苦頭的。”
“我不明白這與我們有什么關系,”他說,“我們的苦頭已經吃得不少了。”
“我覺得我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她說話的時候擺出一副尊貴的姿態,“我碰見任何人都會把頭昂得高高的。”
“噢,我的天哪!”本恩對自己的天使說,“你根本就沒碰見過幾個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那幾個好哥哥和他們的夫人來看望過你。”
這是事實,而且觸到了伊麗莎的痛處。她噘著嘴,一言未發。
“從來沒有,媽媽,”本恩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你和爸爸從來沒有過問我們的所作所為,只要能省幾個錢,干什么都無所謂。”
“哎呀,孩子,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她回答道,“聽你說話的口吻好像我們是富豪似的。叫花子沒有資格挑三揀四。”
“噢,我的天哪,”他苦笑道,“你和爸爸裝得跟窮人一樣,其實錢袋子卻鼓鼓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生氣地說。
“不對吧,”他憂郁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否定地說道,“在我們這個小城里,有些人家還沒有我們家五分之一富裕,但他們得到的卻比我們多出一倍來。我們這幾個大一點的孩子什么也沒有得到過,但是我可不愿意見到弟弟變成一個流浪漢。”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她繼續痛苦地埋頭做著手里的針線活,噘著嘴巴,眼淚在眼圈里打著轉轉。
“我從來沒有想到,”她停頓了一下說,“我從來沒有想到,”她的嘴唇顫抖著,臉上帶著苦笑,“我的兒子竟然會這樣跟我說話,你最好還是小心點,”她的語氣里隱約透出恐嚇的意味,“到時候肯定會遭報應的。這一天會到來的。只要你活著,只要你活著,你就會付出三倍的代價,”她的聲音中帶著哭腔,“你竟這樣忤逆長輩!”她開始哭了起來。
“噢,我的老天,”本恩說話的時候轉過了那張瘦削、灰白、痛苦、扭曲的臉,仰望著天上傾聽的天使,痛苦地說,“聽聽吧,你聽見了嗎?”
11
伊麗莎眼里的阿爾特蒙可不是這么多山,這么多房子,這么多人:她看到的只有一幅巨大的藍圖。她熟知這里每塊值錢地皮的歷史——誰買進的,誰賣出的,1893年時這塊地皮在誰手里,值多少錢。她精明地觀察著這些交易的進行;她知道小城哪個街口一天中某個時段人流量最多;她對這個小城每個發展階段都頗為敏感,她知道年復一年小城朝哪個方向擴展,在哪個方向已經發展到了盡頭。她能精確地判斷未來,能馬上看出哪條通往市中心的重要道路是繞彎子欠考慮的,她的眼睛穿過面前一座座房子和空地,然后說:
“總有一天會有條路從這兒修過去的。”
她對土地、人口的發展趨勢的看法清楚、簡單、明確——這并不需要什么高深的技術,全憑她不同凡響的直率與專注。她的本能告訴她要在今后人口稠密的地區低價購置地產;要避開那些死胡同和“此路不通”的地方,要買就買那條通往市中心的道路,而且那種路還有繼續擴展的可能呢。
這么著,她開始盤算南都旅館這塊房產。這所旅館坐落在離廣場5分鐘路程的一段舒適的斜坡上,兩旁都是中產階級居住的幢幢洋房及出租房屋。這是一幢巨大、結構簡單的老房子,里面有18—20個房間,老式的天花板很高,通風比較好。這所房子看起來并不算很起眼,它的設計也很草率,呈現出三角閣樓的形狀。墻面刷了黃色的涂料。在房前有一塊綠油油的草坪,草長得雖不茂盛,但卻十分寬闊。沿著院子種著一排粗壯的楓樹。斜坡上的這座房子縱深有190英尺,沿街的這一面有120英尺長。
冬天一來,冷風吹過南都旅館,發出呼呼的聲音。這所房子的后側是用潮濕朽爛的舊磚作基礎而建造起來的,高出了地面。所有大房間都靠一個小火爐供暖。屋里生起火以后,熱氣就會通到一樓的幾個房間里,然后再通到樓上,等到那里也就變成了冷氣。
這座房子正在出售。房子的主人是個馬面中年人,人稱“尊敬的威靈頓·霍治”。他的身世不錯,一開始就在阿爾特蒙擔任美以美會的牧師。可是后來他碰上了麻煩,因為他一面信仰上帝,一面信奉酒鬼約翰·巴歷肯。他的傳道之路在一個冬天之夜突然終止,當時街上鋪著厚厚的積雪。凌晨兩點的時候,威靈頓牧師只穿著一件冬衣,嘴里大聲叫喊著從南都旅館沖了出來,宣布天國的誕生,魔鬼的滅亡。他在大街上發瘋似的進行馬拉松式的長跑,最后氣喘吁吁、得意揚揚地跑到郵局門前。后來在他老婆的協助下,只能靠出租房屋的租金勉強度日。現在他已經精疲力竭、名聲掃地,對小城也厭倦了。
此外,南都旅館的外墻也激起了他的恐懼心理——他感到這幢房子散發出的邪氣導致了他的沒落。他這人天生敏感,在庭院里散步,常會遇到令他止步的情況:比如屋前長廊一角的檐口處,曾有位房客某天清晨吊死在那兒;過道里有一個地方,曾經有一位肺病患者口吐鮮血倒在那里;在某間客房里,曾經有一位老頭拿刀子割斷了自己的喉嚨。現在,他巴不得返回老家去,那一塊綠草駿馬、美酒相伴的地方——肯塔基州。他決心把南都旅館這幢房子賣掉。
伊麗莎皺眉頭、噘嘴的次數越來越多,她取道春街進城看房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
“那兒早晚都是塊好地盤。”她對甘特說。
他也沒有異議。他忽然感到,要想反對一個無法動搖、冷漠的意志,純粹就是徒勞。
“你想要這幢房子嗎?”
她噘了幾下嘴,然后說:“這可是筆好買賣啊。”
“只要你活著,你永遠都不會后悔這筆買賣的,WO。”房產經紀人迪克·辜葛爾這么說。
“房子是她的,迪克,”甘特疲倦地說,“契約上就寫她的名字吧。”
她朝他看了一眼。
“我這輩子再也不想多買一處房產了,”甘特說,“那東西只會讓人操心,到頭來兩手空空,全都讓收稅的擄了去。”
伊麗莎噘著嘴,點頭不語。
伊麗莎花7500美元買下了那幢房子。她手頭有足夠的錢先付了第一期款項1500塊,剩下的分期每年付1500塊。她知道后面的這些錢就靠在房子本身上賺回來才付得出去了。
初秋的季節,楓葉仍然又肥又綠,遷徙的燕子棲息在樹上吱吱地歡叫著。到了傍晚的時候,它們就像黑色的旋風一樣俯沖下來,四散飛去,又像落葉一樣,紛紛飄進各自選定的煙囪里。伊麗莎就在這個時候搬進了南都旅館。一家人情緒激動、興奮,為添置新的產業丁零當啷地忙碌著,但卻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甘特和伊麗莎盡管各自心里明白,這一步使他們到了一生當中決定性的分水嶺,卻仍含含糊糊地談著什么未來的計劃,言不由衷地說什么買南都旅館是非常好的投資。但其中的原因誰也說不清楚。實際上,他們兩個人都本能地感覺到了日益臨近的分手。伊麗莎的生活在不知不覺中,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著,一直朝她愿望的中心靠過去——這個愿望到底有什么意義,她本人也說不清楚。但是令她深信不疑的是,那個在圣路易讓她受盡折磨、弄得她死去活來的探索愿望,現在終于促使她走上了正確的道路。她的生活開始邁入了自己選定的軌道。
縱然他們夫妻二人稀里糊涂、不清不楚、隨隨便便地準備拆散原有的生活,準備把這個曾經喧鬧的家庭連根拔起,但是一旦等分手的時刻到來時,他們也會堅定、永遠地確定了一切,沒有絲毫的猶豫。
伊麗莎把小尤金也帶走了。他是她這一生中哺養兒女操勞度日的最后一點維系了。晚上他還是同她睡在一張床上。她就像一位游泳者,朝著黑乎乎、危險叢生的大海游過去,對自己的力量和命運毫無把握,只能找一根細繩把自己和陸地緊緊地連接起來。
就像前世已經注定了一樣,海倫幾乎一聲不響地跟甘特留住在老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