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土情懷(3)
- 贛水在我心中流淌:劉天仁散文詩詞集
- 劉天仁
- 4861字
- 2017-09-13 14:51:47
記憶中的小路是多彩的,“一路稻花誰是主,紅蜻蛉伴綠螳螂。”從我的家里出來,小路便在一片開闊的水稻田里穿插。春天的油菜花黃得明亮;夏天的稻花很像茉莉;秋天的稻田里,成熟的稻谷一片金黃;冬天紫云英緊貼地面綻開小花,宛如給田野鋪上了一張毛茸茸的地毯。長年累月在花海徜徉,花容飽我眼福,花香沁我心脾,也不知道花之神韻是否對我的心智產生過些許影響?越過一條小溪,小路便傍鐵路而行。我交替在小路和鐵路上行走,似乎可以緩解疲乏。而鐵路穿山而過處有一泓清泉,好像是特別為我而準備的,我每天往返必要飽飲一頓。在我的印象中,那是我一生飲用過的最甘洌的泉水。還有那些呼嘯而過的旅客列車,讓我幼小的心也隨著飛快的節奏而跳動,對遠方、對未來產生了許許多多的憧憬。當小路拐進山林的時候,那里有著大片大片的油茶樹,夏日里給我以蔭翳,使我避免烈日的直曬。當油茶花盛開的時候,漫山皆白,取一根稻草芯,插入花蕊,用嘴輕輕一吸,甜絲絲的花蜜滑溜溜地進入口中,沁人心脾,頓時將我的疲憊驅散……
記憶中的小路又是多情的。它似乎是撥動我情思的一根琴弦。想到小路,有時我的心會隱隱作痛。記得我剛參加工作那年,探親返回之際,祖母要送我到村莊附近的那個小火車站。哪有長輩送晚輩的道理?但她一再堅持,我只得順從。我們祖孫倆在小路緩慢地走著,說不完的話語。走到一個地勢比較高的地方,我硬是不準她再送了。她才停下來,站在那里久久地凝望。我也不停地回望,看到她的衣袂和銀發在風中飄動,誰知這竟是我們的永別……就在這一年,祖母得重病,請假單位不準,等得到死訊,趕回家里,她已經入土安葬了。我的祖父和父親早逝,母親要承擔家里全部的重體力勞動,所以我是由祖母拉扯大的。由于這么一種特殊關系,我對祖母的感情至深。所以只要想起來,至今依然十分傷感。想到小路,當然也會誘發我的鄉思。雖然一輩子都在外邊混,但我很看重鄉情和親情。有一年我回家探親,大哥下放到離城八九十里的農村,母親也隨之而去。那時交通不方便,我在姐姐家里,要第二天才可等到一輛自行車,但我見母心切,決定步行。從上午九點多鐘踏上那條小路,到傍晚六七點鐘才找到家。真可謂走得天昏地暗,真可謂走得筋疲力盡。但當我見到母親熟悉的身影,看到母親親切的笑容,所有的疲憊都煙消云散了……
如今鄉間小路快要成為過去,羊腸小道更是漸行漸遠。我的兒孫輩沒有走過小路,甚至也沒有見過小路。走大道當然方便,無需體驗走小路的艱辛。但他們能夠領略“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境嗎?他們會有“一百八盤攜手上,至今猶夢繞羊腸”的那種跌宕起伏的豐富情懷嗎?所以這不知是孩子們的幸運,還是他們的遺憾?反正此生我是忘不了那條悠長的小路!
青草沖的懷念
離開青草沖已逾半個世紀了,然而她始終是我生命中夢系魂牽的一塊綠洲。青草沖是我的母校——萍鄉一中的所在地。在我的記憶中,當年萍鄉只有四所中學。唯一的一所高中地處汪公潭,其余三所都是初級中學:萍鄉二中設在文昌宮,萍鄉三中在上栗,而萍鄉一中則像一塊光彩奪目的翡翠一樣鑲嵌在青草沖這塊風水寶地。
青草沖離當時的縣城約有五里,當年那里其實是一片星羅棋布的小山丘,我們的校園便被這些小山丘所環抱。校園的后面是一片零零星星種著一些旱作物的坡地。校園的右面是一座種滿了松樹的小山丘。校園的前面是操場,操場的盡頭是幾塊巴掌大的水稻田,再過去又是一座小山丘,像一扇屏風擋在那里。校園左面的小山丘上有一片茂密的混交林,綠葉之間,常有淡霧輕煙繚繞;青枝之上,間有黃鸝麻雀棲息。由于常有師生光顧流連,林間的地面顯得光潔,但邊緣處還是有幾叢雜草和荊棘,隨著季節的更替,總會冷不丁冒出一些不同的花朵來,姹紫嫣紅,絢麗多姿,引來蝴蝶翩翩起舞,惹得蜜蜂低聲吟唱……漫步林間,令人爽身悅目,心曠神怡!我以為用珠聯璧合和相得益彰來形容青草沖和萍鄉一中的關系是最為貼切的了:如果沒有萍鄉一中的瑯瑯讀書聲,青草沖哪有別于其他小山沖的那種書卷氣?而沒有青草沖濃郁的這田園氣息,萍鄉一中就缺少類似古代書院的那種韻致!
乍看起來,青草沖和縣城有些游離,其實它們是藕斷絲連。從縣城北門出發,有一條通往北部鄉村的大道,正好從校園前面那座屏風似的小山丘后面經過,學校有一條道路直插那條大道。這條通道與另一條崎嶇的小路構成一個近似的直角三角形,小路就是那條斜邊。師生們出入縣城都喜歡走那條小路,不僅因為它是一條捷徑,而且由于穿插田間地頭,沿途風光旖旎。或聞稻花香,或見菜花黃,途中還有一兩間白墻灰瓦的小巧農舍。農舍門前一簇簇箭竹直指天空,屋旁小橘園綠蔭掩映。每當收獲季節,橘子壓彎了枝頭,擠退了綠葉,紅彤彤的果實格外吸引路人的眼球,惹得來往過客垂涎欲滴……往來于小路上,不知不覺便走完了全程。記得我們大約每兩周要看一次電影,而當時縣城僅一家電影院,全體師生進城看電影時也走那條小路,因為小路太窄只容一人通行,于是我們的隊伍便在小路上擺成一字長蛇陣。夸張一點說,“蛇頭”已扎進了城里,而“蛇尾”仍然在操場上蠕動,蔚為壯觀!那時大姐的婆家住在北門橋頭,每當我們的隊伍經過,大姐總要探頭張望,直到見到我,兩人相視,會心一笑,也不搭腔,她才轉身進屋去。回程去大姐家小坐,大姐總要留我吃一頓飯,菜肴多是豆腐、豆芽,但熱飯熱菜,暖在心窩。
蜿蜒的萍水河打北邊來,流經青草沖,向縣城緩緩流去。萍水河在青草沖段也位于屏風似的小山丘后面,與那條出城大道毗鄰。她是青草沖連接縣城的另一條紐帶。那時萍水河水量充沛,河水清澈見底,不但為青草沖增添了秀色,在夏天更成為師生的天然浴場。由于師生長期與之親密接觸,所以對萍水河的感情頗深。而我與她更有一種特殊的情誼,在漲水的季節有一次游泳被淹但幸免于難。當時我想,大概是萍水河動了惻隱之心,才沒有將我席卷而去。萍水河饒了我一命,我怎能不對她一往情深呢?但現在想來,如果當時萍水河吞噬了我這條幼小的生命,很有可能會就地埋葬在青草沖,這或許是我靈魂理想的安息之地!
一枝一葉總關情。我不但忘不了青草沖詩畫般的環境,而且對當年一些同班同學也仍然記憶猶新。人如其名。記得有一個同學的名字取自“鶴立雞群”這一成語,果然長得漂亮超眾;而另一位同學的名字取“端莊中允”之意,人也長得美麗端莊。其實她們都是我的學姐,但不知為什么,當時我和她們一講話就會臉紅。接觸最多的就是袁君和宋君了。還依稀記得在新生報到的時候,一個新生一句“既然如此,就此罷了”引來哄堂大笑,后來方知這個文縐縐的書生和我分在一個班,他就是袁君。袁君和我都是坐第一排的一類,而宋君坐第二排,正好是我身后那個座位。記得袁君和我一同去過宋君五陂下的家,最深的印象是他家里整齊地擺放著一排皮鞋,當時令我這個連一雙膠鞋也買不起的“赤腳大仙”羨慕不已。袁君的滔滔不絕,深得宋君家長的夸獎;而我沉默寡言,不免有自慚形穢之感。袁君在中考時遭遇波折,現如今不知在哪里發財;而宋君后來對萍鄉的曲藝——春鑼頗有研究,通過互聯網還拜讀過他寫的有關文章。還有一位肖君,離開青草沖和我一道赴南昌就讀,又同窗兩年,后來也分道揚鑣了。肖君成了一名經驗豐富的技師,而我似乎受到秦始皇的暗示,陰差陽錯地干了一輩子統一度量衡的差事。
時光像一把梳子,不停地梳理著停留在腦海的印象,除去塵埃,保留真容;時光又像一把篩子,不停地篩選那些經過梳理的零碎記憶,剔除空癟,留下充實。正是在這種梳理和篩選中,許多老師漸漸淡出了我的記憶,而有的老師卻始終留在我的腦海里,如氣質高雅的音樂老師,稚氣未消、講課還略帶羞澀的物理老師,還有一位老師的板書特別漂亮,被同學們當作練字的楷模……有幾句想對老師說的話在我的心里藏了幾十年,只是連我自己也已年屆古稀,現在說出來,不知是否為時已晚?
一句話是想對另一位物理老師說的。他總是匆匆而來,上課除了帶三兩支粉筆外,從不帶其他東西,待粉筆寫完,話音剛落,下課鐘聲隨即響起,又匆匆而去。由于他個子比較矮小,在講“80立方厘米”時聲音拉得很長,聲調又很特別,所以同學們就給他取了一個綽號——“80厘米”。如今我只記得這個綽號,倒忘了他的姓氏。老師,請恕我的不恭!
另一句話是要對教化學的易老師說。那時我的化學成績比較好,易老師自然比較滿意。當發現易老師有點喜歡自己,我在他面前便放肆起來。有一次上化學課,課前休息我盡興玩,上課鈴聲響起才走進教室,發現教室后邊臨時擺放了兩三排凳子,坐了一二十位本校和外校的老師。這是一堂公開課。我預感到大事不好,因為上一堂課后就沒有摸過書本。一上課,易老師果然第一個向我提問,我吱吱唔晤、結結巴巴,半天回答不出來,十分狼狽,無地自容。看得出易老師也有點尷尬。易老師,我辜負了您的厚愛!
還有一句話要對教生物的辛老師說。有一次辛老師帶我們上實習課,到校園后一塊地上鋤草。雜草長得茂盛,苗卻長得很小,加上我當時有點近視,分不清苗和草,一鋤下去,把苗鋤掉了,卻留下了一根粗粗的雜草。辛老師發現后,十分生氣,當時給我打了1分。我當時不敢爭辯,滿腹委屈,無處申訴,但那時我正年少氣盛,不知天高地厚,便以辛老師為題材,寫了一篇小品文,投寄到《中國青年報》。文章當然沒有刊登。但報社很快回信對我進行安慰,并說我反映的問題已轉給了學校。巧合的是,下一個學期,辛老師就不再擔任教研組的負責人了。人微言輕,我不相信這和我有什么關系;但現在想來,社會復雜,我的舉動被人利用也未可知。倘若果真那樣,辛老師,真對不起,那不是我的本意!和您一樣,我只不過是想發泄一下而已!
還有一位老師不得不提,他姓周,是一位語文老師。他沒有教過我們的課,我們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但他對我的人生卻有些影響。我的家離青草沖十幾里,由于家境貧寒,不得不走讀上學。每天清晨就從家里出發;上午上完課,當同學們吃飯休息時,我卻空腹在教室寫作業,時間有寬余,便趴在課桌上打個盹;下午上完正課,不參加任何課外活動,便匆匆往回趕,到家已是斷黑時分。那時我要走很長一段鐵路線,久而久之,每天要跨過多少根枕木都數得清清楚楚。由于困倦和饑餓,我在回程中常邊走路邊打瞌睡。為了躲避火車,這時我就會跳到一條傍鐵路而行的小路上……一個新學期開始的時候,我還沒有籌到十幾塊錢的學費,祖母要我去找校長求情,我哪里敢去?我哪里說得清楚?然而祖母的“懿旨”難以違抗,我又只得清晨出發,但走到中途,沒有從世家沖插入青草沖,而是沿浙贛線而下,來到了縣城,一頭扎進了縣文化館,一直磨蹭到下午才返家,對祖母謊稱我去了學校。這樣一連十多天,我把縣文化館兒童閱覽室里的書報幾乎全部看完了。直到班上派了兩個同學到家里,才揭穿了事情的真相……與此同時,大姐發現一個戴眼鏡的青年早晚從家門口經過,估計他是萍鄉一中的老師,便鼓起勇氣攔住了他,一打聽果然是,就是前文中提到的周老師。大姐向周老師說明了我的家境,周老師聽后詳細向學校作了反映。由于雙管齊下,那個學期我破例評上了丙等助學金,住進了學校,暫時結束了走讀的日子。如果沒有周老師的幫助,那時我肯定輟學了,也許將有另外一條人生軌跡……
離開青草沖后,我便去了南昌。最初幾年,雖然也回家探親,但總是來去匆匆,沒有眷顧青草沖。后來迫于生計,四處漂泊,疲于奔命,連回萍鄉也少了,何況青草沖?倒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和她有過一次邂逅。那時江西省的無線電計量工作是以協作的形式開展的,而我所在的單位為這個協作組的組長單位。一次我奉命到萍鄉無線電專用設備廠了解情況,當我們來到廠門口,走下車來,我不禁愣住了,這不是青草沖嗎?這不是萍鄉一中的校園嗎?這里怎么成為工廠了?一中搬到哪里去了?但不知為什么,當時看到的似乎比印象中的校園小了許多。跨進大門,里面更顯得局促而凌亂。面對著這熟悉而又些陌生的環境,我激動不已,又滿腹狐疑。但我未露聲色,對同行的同事掩飾了我的心跡。為使青草沖在我心目中的固有的印象不至于被顛覆,我向有關人員草草地了解一些情況后,未作片刻停留,甚至連我曾經的教室和寢室也沒有去看一眼,便匆匆地離開了那里。打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涉足過青草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