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哈佛中國史5·掙扎的帝國:元與明
- (加)卜正民
- 1104字
- 2019-01-05 08:18:34
第1章
龍見
元代首次出現龍是在至元二十九年(1292)。這是元朝建立后的第22個年頭,距離開國皇帝忽必烈汗(1215—1294)駕崩尚有兩年。這條龍出現在太湖邊。太湖是位于長江三角洲中心地帶的一大水系,它像一顆心臟,通過縱橫交錯的自然與人工河流的密網為這片淤積地帶輸送水分,上至明朝的第一個首都南京,下至沿海港口上海,皆仰賴它的潤澤。隨著蛟龍騰空,洪水便從龍口傾瀉而下,淹沒了沿湖的莊稼地,[1]良田變成了澤國。
僅隔一年,元人便再次目擊到龍。這次,它出現在陳山,這是位于太湖東南75公里處的一座小山丘。陳山上有一座修于宋代的龍王廟。這座廟被稱為龍王行宮,行宮是皇宮的專稱之一,因為龍王就像皇帝一樣,在全國各處巡視,故有此說。因廟宇年久失修,地方官覺得應該重新修葺,以期取悅龍王,為全縣普降甘霖。至元三十年七月十五日(1293年8月25日),臨近正午時分,畫工正在作業,突然雷鳴電閃,狂風大作,兩條龍馭風而至——龍王和他的幼子駕到了。雙龍俯瞰戰戰兢兢的畫工,隨即擺尾,沒入云中。說時遲那時快,一陣雨從天而降,為該地長達兩年的干旱畫上了句號。
翌年,忽必烈汗薨。三年后,龍王攜子二度在陳山呼風喚雨,竟被群龍乘暴雨大鬧鄱陽湖(即長江自太湖溯游而上的第二個主要湖泊)的聲勢所壓倒。它們在空中縱橫翻騰,興風作雨,讓周圍的州府都遭了洪澇之災。
此后42年內,龍再未現身。直到元順帝至元五年六月十五日(1339年7月29日),一條惡龍猛撲向濱海省份福建的腹地山谷。惡龍帶來的疾風暴雨橫掃了800戶民宅,沖毀了1300公頃農田。10年后,五龍再次駕云蒞臨江南,吸卷海水于天空噴灑。此后的17年內(1351—1367),有關龍見的記載有七次。至正二十七年(1367),也就是元朝的最后一年,共有兩次。第一次在六月四日(7月9日),北京。只見一道電光閃過,便有一條龍從廢太子府的一口井中一飛沖天。那天早晨稍晚些的時候,有人看見這條龍棲息在附近一間寺院的洋槐樹上,事后人們發現樹干上有抓痕和灼燒的痕跡。第二次在一個月后,山東省的龍山,這里是一處祈雨勝地。在七月的暴雨中,一條龍曾現身山頂。[2]待龍飛升后,一塊大石自峰頂滾落,留在了該地的民間傳說中。八個月后,忽必烈的眾多子孫之一被迫放棄元朝皇位,避入蒙古草原。元朝的軍事統治遂告終結。
龍主
蒙古人統治下的漢人毫不費力地解釋了這些奇怪的事件。他們在帝國境內叛亂四起的背景下,看著元朝最后17年逐步增加的龍見事件,于是知道這是元朝即將衰亡的天兆。至正十五年六月二十四日(1355年8月10日),颶風襲擊了江南,一條白龍自旋風中沖出,一位小品文作家記錄了這一事件,他回憶道:“凡龍所過處,荊棘寒煙,衰草野鄰。”當次年內戰打到江南時便是這番景象。他哀嘆道:“視昔時之繁華,如一夢也。”[3]12年后,即1368年,朱元璋(1328—1398)自華中的叛亂里脫穎而出。用描述稱帝的標準語匯來說,便是朱元璋“飛龍在天”,而明朝草創。
朱元璋把忽必烈汗當作一位偉大的征服者來崇拜,他渴望像后者那樣,讓天下以一己之意志為轉移。正是這兩個人,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中國在元明兩朝長達四個世紀的時間里的形態,也左右了中國其后的走向。在他們之后,中國歷史上再沒有出現過具有如此影響力的人物,直到20世紀毛澤東的崛起。忽必烈的野心是征服東亞,而朱元璋在開疆拓土方面的胃口則沒有那么大。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如何把他從蒙古人手中奪來的滿目瘡痍的國土變成一個道家的烏托邦(Daoist utopia),盡管它很快就走了樣,淪為一個法家的古拉格(Legalist gulag)。今天的中國人都知道他是“太祖”,這是他的廟號,即“偉大的祖先”的意思,這是對開國皇帝的尊稱。但這并非當時人們對他的稱呼,因此,我遵照一般的指稱習慣,或直稱其名諱——朱元璋,或以其年號稱之——洪武(取“武運洪大”之意)。每個皇帝都要擇取一個年號,或標榜自己過往的功績,或表達對未來的期許,“洪武”即是要明朝子民牢記朱元璋的赫赫軍功。
朱元璋在成為洪武皇帝之前,就十分留心元朝境內的龍見事件。馭龍是他的象征性職責(metaphorical task),他可不是不在乎象征意義(metaphors)的人。朱元璋很早就得到了第一次機會——至正十四年(1354)秋,距離他建立自己的王朝尚有14年。當時,他正在南京以西的長江流域作戰,該地區遭遇大旱。當地父老告訴他,附近的泥沼地里時不時有龍出現。他們請他向龍祈禱,以避免災害全面爆發。許多年后,朱元璋記道:“時信而往禱之,期日以三。后果答我所求。”雨來了。在謝龍的儀式上,朱元璋贊頌神龍:“不傷而不溢,功天地,澤下民,效靈于我。”——這正是他所希望的有朝一日自己的子民稱頌自己的話,“今也,龍聽天命,神鬼既知。”——既然朱元璋提到“天命”這一王朝興亡的法則,那么自己要當皇帝的意思已昭然若揭。他以一闋贊歌為整場儀式畫上句點,他贊頌的是龍,可又像是在說自己:
威則塞宇,潛則無形。
神龍治水,寰宇清寧。[4]
既然有一位龍主登上了寶座,群龍就要俯首聽命:它們從人間撤離。除了朱元璋即位的第一年夏天,鄱陽湖因暴雨引發洪災外,洪武年間再無龍見的禍患。他確乎是一位龍主了。
明代的龍
1404年,第一次有龍闖入明王朝的疆域,這是永樂帝(1403—1424年在位)登基的次年。整個永樂年間尚有數次龍見,最后一次還帶來一場疫癘。永樂從自己的侄兒建文手中篡奪了帝位,建文在一場神秘的宮廷大火中喪生,人們有理由猜測永樂是遭到了天譴。并非人人敢于說出這樣的話,因為暗示皇帝不配做皇帝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每個人都保持沉默,永樂駕崩后,直至15世紀80年代,整個王朝內基本沒有龍見。
弘治年間(1488—1505),經常有龍見的記載。其中五次見載于地方史料,不過,僅有兩次入載18世紀編纂發行的官修史書《明史》。首次官方記載是弘治九年五月二十五日(1496年7月14日),在北京附近的長城某墩,突降雷暴雨,有龍自一士兵的刀鞘內騰起。第二次是在九年后,弘治十八年四月二十六日(1505年6月8日)正午時分,紫禁城宮殿內忽旋風大起,中有幻影,后馭風升空而去,據史家所記:“若有人騎龍入云者。”[5]
弘治年間的這些龍見記載引起了時人的注意。山水畫大家(同時以酗酒而聞名)汪肇也許是受到這些記載的啟發,進而創作了《起蛟圖》(圖1),在我看來,這幅畫堪稱明代描繪蛟龍與風暴的頂峰之作。這些龍見的記載,困擾著弘治皇帝(圖2)。明王朝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內,控制在庸碌無能之輩手中,到了弘治年間,人們終于迎來了一位能夠運籌帷幄的君主,他革除煩苛弊蠹,銳意興革,明習機務。[6]上天豈會對這樣一位皇帝不滿意呢?抑或上天要警示的是人民而非皇帝?也許是弘治九年(1496)長城的那次龍見,促使弘治皇帝遣中官至內閣詢問有關龍的事情。內閣無人能對,又急往各部找尋知悉情況者。[7](我們在下一章會講到他們發現的專家羅。)弘治年間的最后一次龍見是弘治十八年六月二十七日(1505年7月8日)——被描述為“有人騎龍入云”于紫禁之巔,這解釋起來并不難,因為這正是皇帝駕崩之際。這是上天遣使召回自己的愛子。
龍是上天的造物,也是皇帝個人的象征。只有皇帝及其直系子孫居住的宮殿才能得到九龍壁的庇佑而遠離惡靈的騷擾。只有皇室能穿著繡著龍的袍服,使用繪著龍的食器——盡管如此,官民效仿皇家用度的風氣甚熾,因此繡匠、窯工往往去掉一只龍爪,使其不能被算作龍,借此方法繞過官民限用龍紋的禁例。事實上,親王們也必須遵守這種降一級的待遇:現今僅存的一座明代九龍壁,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建于大同代王府內,壁上飛龍都少了第五只爪子。[8]
統治者與龍的聯系可追溯到傳說時代的中華文明創始者,他們制服了住在華北大片沼澤地里的龍,將泥沼變為耕地,馴化野獸。有些皇帝甚至以龍為寵物。[9]這種聯系是模糊的,但它的影響力卻是雙向的。龍可以是皇帝權威的表現,也可以是上天不滿皇帝統治的征兆。這就是龍被記載,甚至寫入史書的原因。作為來自自然的征兆,它們是一個大模式上的小片斷,如果這個模式被釋讀出來,則將揭示國家事務的未來走向。
朝代循環為人們提供了這樣一種模式:上天授命通過奪取或守住皇位來證明自己擁有天命的人。這種邏輯是同義反復,但并未因此而減少一分說服力。開國皇帝自然是奉天承運,沒有理由發生龍見,有誰宣稱見到該現象不啻邀禍。[10]王朝的氣數開始動搖的時候,龍才會來訪,開國者家族暨其王朝喪失天命的前景開始浮現。弘治馭龍賓天——可能是史官編造的故事——表明他為上天喜愛,因此在弘治的案例中,龍是在告誡人民擁戴自己的皇帝,而非對皇帝本人的示警。

圖1 汪肇(活躍期為1500年左右)《起蛟圖》。汪肇傳神地描繪出時人想象中蛟龍現身時的奇特氣象景觀(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2 弘治皇帝(1488—1505年在位)像。請讀者注意龍袍的肩部刺繡。左肩的紅色圖案是太陽,右肩的白色圖案是月亮。左日右月,合為“光明”的“明”字,即王朝的名字(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龍見在繼任的正德皇帝在位期間(1506—1521)變得頻繁,故事發生了變化。在正德朝的頭六年里,龍并未出現。直到正德七年六月十五日(1512年8月6日)晚,山東龍山東北160公里處,有赤龍騰空,光如火。它自西北到東南盤旋不已,之后飛入云霄,引來滾滾天雷。不過,赤龍并未造成什么破壞。五年之后,正德十二年六月九日(1517年7月7日),九條黑龍驚現淮運交界處,傷及行人。黑龍自河中吸水,一只小船被水龍卷吸上空中。船家的女兒正在船上,龍只吸去小船,將此女輕輕拋回地面,毫發無傷。一年后,這種奇怪的景象復現,后果愈發嚴重。三條口中吐火的龍駕云而下,來到江南,吸二十余舟于空中。許多在船上的人墜亡,而更多的人是被嚇死的。300余座民居被毀,遍地瓦礫,此后紅雨如注,五日乃止。[11]這些景象都比不上11個月之后的鄱陽湖蛟龍斗。幾十條龍同時出現,規模超過了元大德元年(1297)和明洪武元年(1368)的龍見。許多在暴雨中被淹沒的島嶼再未露出水面。
所有人都贊同正德朝的龍見并非上天歡喜的征兆。在人們的記憶中,正德是有明一代最荒唐的皇帝。[12]沈德符(1578—1642)在《萬歷野獲編》中有《正德龍異》一篇,是為明證。這些龍不僅是壞皇帝當政的普遍征兆,而且是對他的臧否和可悲下場的明白預告。沈德符成功地把每一次龍見與皇帝多舛生涯中的每一個特定時刻聯系起來,包括他的死亡。正德在長江流域垂釣時,醉酒墜水得疾,三周后薨逝。水是龍的標志性元素,沈德符大膽地暗示,正德之死是龍所為。[13]
自此而后,龍就成了明朝皇帝的常客,伴隨他們經歷一次次政治危機和自然災害。正德的繼任者嘉靖皇帝(1522—1566年在位),深受龍見困擾,其中猶以嘉靖二十九年至三十八年的10年(16世紀50年代)為甚。在這期間,有18次龍見的記載有準確的時間,還有更多的記載則時間不詳。一位江南文人曾收集過嘉靖朝關于龍的故事,第一條龍出現在杭州一位獸醫家中;第二條在過杭州方山時將巨松連根拔起;第三、第四條則噴著如火的熱氣,在蘇州城郊連毀民舍數十間;第五條在杭州名勝西湖興風作雨,推倒了一座鐵塔,掀翻了數艘湖船,還對一座寺廟里的千佛閣痛下狠手,將其碎為齏粉。[14]
萬歷朝(1573—1620)與嘉靖朝一樣龍見頻仍。尤其是第二次龍見,萬歷十四年七月十五日(1586年8月29日),有158條龍驚現南京西郊空中,山崩地陷,溺死者無數。直至明朝末代皇帝崇禎在位期間(1628—1644),關于龍見的記載不斷。崇禎十六年(1643)秋,二龍現。此時的明朝已是強弩之末,政治、經濟、軍事危機和自然災害此起彼伏,統治者再也無力回天。次年春,明朝覆亡。
全球的龍
中國人并不是這一時期唯一目擊龍的民族。歐洲也有關于龍的記載。倫敦的科普作家愛德華·托普賽爾(Edward Topsell)在《大蛇的歷史》(The Historie of Serpents,1608)一書中以兩章的篇幅寫龍。托普賽爾從汗牛充棟的文獻中尋找材料,其中包括康拉德·蓋斯納(Konrad Gesner)那本被多次再版的《動物的歷史》(Historia Animalium)。他把所有可以找到的有關龍的記載勉強拼湊成一段連貫的敘述。他告訴讀者,有關龍的記載有著紛繁蕪雜的來源:“有的以國別區分,有的以數量和體積區分,有的則以其肢體的不同形態區分。”他的敘述通篇以歷史上的記載為主,末了才將話題引到自己的國家:“即便是在我們的國家,許多龍已被發現并殺死。”不過,他掌握的最可靠的近代事例卻來自歐洲大陸:法國(“得到許多博學之士和可靠人士的見證”);1499年5月26日,盧塞恩(“據各種渠道反饋,許多人都目睹了同樣的事情”);1543年,德國(“確實咬傷多人,終身難愈”);比利牛斯山脈(“一種兇殘的大蛇”)。他向讀者保證,巴黎的學者有可供研究的龍的標本,“據說是從印度帶回的”。
托普賽爾知道,有的讀者會質疑他的故事,因此他轉引了一個德國人為蓋斯納寫作自然史所提供的信息。他堅稱,在蓋斯納看來,自己“絕不會寫捏造的事情,只會寫下像這樣的真事,因為他是從誠實守信的人那里聽來的,而后者確實目擊了龍和火災引起的不幸”。托普賽爾依樣畫瓢地為自己辯護道:“我所記述的事情經得起任何通情達理者的檢驗,那就是世界上確實存在生有羽翼的大蛇和龍。”他竭力證明它們的存在,卻只能強作聲辯道:他寧可勸告讀者相信自己的話,而不愿讓他們等到有龍出現在英格蘭的一天,“免得隨后要大難臨頭”。[15]
托普賽爾的言之鑿鑿,恰恰說明到1608年為止,并非每一個歐洲人都相信龍的存在。20世紀的學者已經為之聚訟紛紜。托普賽爾宣稱自己關于龍的敘述沒有“雜糅傳說和真相”,從側面反映出他所竭力抵抗的懷疑思潮正日趨高漲。另一方面,他的書又很暢銷,說明許多人仍對龍的存在堅信不疑。
與托普賽爾同時代的明朝人也出現了同樣的分歧。陳耀文,嘉靖二十九年(1550)中進士,此后不久他編纂了一部名為《天中記》的類書,在這部書中,他毫不懷疑遠古時代對龍的記述。這位著作等身的學者從浩如煙海的早期典籍中挖掘資料,為讀者奉上了一本通曉萬物的大百科全書,其中的第56卷就是關于龍的。我們從這部書中讀到,“人火得水而滅,龍火得水而熾;龍之目可見百里(約58公里)”。和其他所有生物一樣,它們顯然也有自己看不見的東西,“人不見風,魚不見水,鬼不見地,羊不見雨,狗不見雪”——而“龍不見石”。我們還知道了,龍角可長達六米,這正是北魏太和十一年(487)獻給皇帝的紅紋龍角的長度。[16]陳耀文的素材幾乎全部來自塵封千年的故紙堆。他的同代人對這類知識并非沒有懷疑,一些人開始在“筆記”——一種常見的文人書寫形式——中記錄自己對龍的質疑。這些筆記約略等同于同時期英語世界的“摘抄簿”(commonplace books),所以我應該用這個詞來指稱這種漢語文體。宋代以來的文人以此記錄稗史野談,我們正是在其中找到了明代學者對龍的困惑。
龍性
多數明代學者認為確定龍的本質是一個分類的問題。他們追問最多的是龍可以被歸入的屬類,而非龍究竟是什么。龍在空中飛行,會噴火,會發光,因此是對陰陽二元譜系(黑暗/光明,女性/男性)中“陽”的最強有力的表現。陰陽是長久以來中國人對物理世界之想象的基本結構。事實上,龍潛伏在水井或其他陰暗潮濕的地方,一擺尾就能招來降雨和洪水,似乎又表明它與“陰”的親緣性。中國人宇宙觀的核心原則——物極必反——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因為龍顯然同時包含了這兩個極端。
較真兒的學者便被難住了。陸容(1436—1494)的《菽園雜記》是明中期一本以搜奇志異為主的筆記,本書將會多次引述到其中的見解。陸容在說到龍的時候,一反常態地不置可否:據說“神龍或飛或潛,能大能小”。但因為沒有判斷這些說法的根據,他只能下結論說,“其變化不測。信矣哉!”[17]半個世紀后,郎瑛(1487——約1566)作《七修類稿》,這是一部更偏重考史的筆記。他在其中試圖以明代士人最擅長的方式來解決這個陰陽難題,即逐一篩查文獻,找出最早的記載。這也是愛德華·托普賽爾的方法,他曾經興致勃勃地寫道:“(龍)在歷史上提供并制造了如此豐富的題材,足以讓我們從中發現它的本質。”[18]如果考慮到生育必將解開龍的真實本質的秘密,郎瑛應該會贊同關注龍誕的問題。不過,事實上,人們在這一點上有重大分歧。一些人認為龍是胎生,另一些則支持卵生說。接受卵生說的人更多,如陳耀文《天中記》即采此說。[19]郎瑛問道,如果是這樣,那么一個從卵里孵出的東西——上至飛鳥,下至爬蟲——是如何獲得屬于龍的魔力的?他語焉不詳,認為“愚意龍為神物,變化不測”,這說明他不會像陸容那樣相信有關龍的奇談。不過,最終郎瑛還是認輸了。在引述了有關龍的諸家論說(屬陽還是屬陰?胎生還是卵生?溫血還是冷血?)后,他誠惶誠恐地總結道,真相究竟如何,只能“錄俟博物君子”給出一個較為肯定的說法。[20]
龍見通常發生在風雨如晦的時候,因此目擊者總是力圖從這一論據出發。可是,一旦人們開始發問,這些關于暴雨的報告就變得可疑起來。郎瑛提到暴雨使人視線不清的說法就很有道理。他指出,“世人見龍,或掛或斗,或經過,或取水,則必風雨交至,雷電晦暝”,因此要辨認清楚是很困難的。同時,龍也總是刻意遠離人群,“甚之敗屋拔木,不過閃閃于云煙中,見其盤旋之勢耳,欲睹全體不得也”。[21]結果,人們往往靠發揮自己的想象來填補經驗的空白。為了強調自己的觀點,郎瑛仔細分析了正德年間(16世紀10年代早期)一次可疑的龍見,并指出,目擊者只是瞥到一眼便武斷地認定是龍了。
接著,郎瑛又說起廣東的一次龍見。當時他正客居于彼,但并未言明他是否親眼所見。他寫道:“一日早潮方平,一龍自空墜于沙場。”人們的第一反應是抵御動物對人類領地的侵犯,因此“漁人各以所擔之木棰之至死,官民群往觀之”。郎瑛描寫道:該生物“其高可人,其長數十丈,頭足鱗角宛然如畫”——生活模仿藝術——“但腹惟多紅色”。郎瑛對這次龍見十分滿意,于是他最后寫道:“此可謂見之明也。”這條龍并沒有幫助他解決如何分析龍的問題,但至少證明了龍的存在。當然,從邏輯上講,在一個生物身上發現中國畫家賦予的龍的特征,并不能證明那個生物就是龍,遑論證明龍的存在,但這并不是郎瑛的思路。對于他來說,龍是否存在從來就不構成一個問題,他的問題是何為龍的特征。他必須剔除可疑的龍見案例,以防止錯誤的信息干擾了他對龍進行的動物學分類的分析。
陸容比郎瑛早生一代,他對于海龍的證據還有些將信將疑。他復述了景泰年間(15世紀50年代早期)在溫州灣被海浪推到岸邊的某海洋生物的故事。一個世紀以前,這里曾出現過二龍相斗的場景(元代第二次官方記載的龍見)。人民爭相圍觀,還欲割取其肉。但該生物忽然轉動,把伏在身上的百余個業余屠夫卷入海中。當時的目擊者無法確定這種今天會被認作鯨的生物是不是龍,但他們判斷它應該屬于龍之類。陸容對這次龍見有所保留,但并未質疑將龍單列一類的做法。[22]
16世紀后半期的文人似乎失去了探討龍的本質的興趣。他們仍然轉述龍見的故事,特別是那些可作政治解釋的故事,但他們對15世紀作者所求索的問題已提不起興致。我在晚明筆記中發現的唯一關于龍的詳細研究是謝肇淛的《五雜俎》。這是一部匯集自然世界知識的百科全書,物部占了五分之一的篇幅,而其中前13條是關于龍的。第一條將最具靈性的龍與最兇猛的虎對比,認為龍可被人豢養,虎只能關在籠中。在第二條中,他批評相士所謂樣貌像龍者必定具備龍的威力的說法。盡管謝肇淛反對相士人以似物為貴的說法,卻并未進一步懷疑關于龍的其他學說。在第三條中,他解釋說龍是最淫蕩的生物。龍與其他生物交配,生下具有雙方特征的雜種,在此后的六條筆記中,他不斷重復這一觀點,他認為“蓋龍性淫,無所不交,故種獨多耳”。龍甚至與人交媾。謝肇淛轉述說,嶺南有善致雨者正是利用了龍的這種性情。他們把少女架在空中作餌,當龍圍著少女徊翔欲與之媾和時,他們設法阻止,龍因不得近身而灑下雨露。
盡管如此,謝肇淛也和陸容一樣抱有懷疑,龍見對他來說是有問題的。龍現身時,總是在云雨的裹挾之中,得見龍的全形幾乎是不可能的,最多能看清它的部分而已。他也提到人火和龍火的區別,不過又評論說:“此亦不知其信否也。”他對所謂鳳凰喜食龍腦的古話也半信半疑。“夫鳳非竹實不食,而亦嗜龍腦耶?”[23]然而,對任何一種關于龍的傳說的懷疑,都未一舉粉碎對其真實性的確信。龍自古就位居萬物之首,元明時期亦復如是。即便如此,我覺得,正如在歐洲受過教育的人不再相信托普賽爾的說法,晚明士人也不能全然接受時人所謂的龍的知識。
《五雜俎》中關于龍真實存在的最確鑿證據,是在北京以西黃土高原的河灘上發現的龍骨。崇禎九年(1636),山西省東南的曲底村發生山崩,露出了一具完整的龍骨。龍牙寬3厘米多,龍頭有五斗大,腳爪長1.2米。這是一條可以觸摸的龍。不過它在被發現后被迅速肢解了。[24]曲底人不是獵奇者,亦非業余古生物學家。和我們不同,他們對利用化石建構地球的歷史沒有絲毫興趣。他們考慮的東西要實際得多,且與同時代的歐洲人相同,那就是以龍入藥。根據歐洲藥學知識,龍身上具有藥用價值的部分存在于它的軟組織中(托普賽爾曾提到過龍的脂肪、眼睛、舌頭和膽囊),尤其是龍血。[25]然而,根據中醫的理論,龍的精力集中在龍骨內。[26]這就是民間爭相發掘龍骨的原因。3年前,山西大旱,而在此后的10年中饑荒愈演愈烈。饑荒引發了嚴重的疾疫,當時的情景用該省一位史學家的話說就是“餓殍載道”。[27]當龍骨露出地表之時,恰逢曲底村村民四處搜羅藥材救命的緊急關頭。
以龍為史
龍是中國歷史的一部分,但它們是元明這段歷史的一部分嗎?答案是肯定的,理由很簡單,因為那個時代的正統歷史學家是這樣認為的。如果我們翻開元明正史的《五行志》就會發現,史官把龍見與蝗災、六月飛雪等異象放在一起。當我初次閱讀這些章節的時候,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蝗蝻與霜雪上,而忽略了龍。蝗蝻導致饑荒,非季節性降雪也許是氣候變冷的證據。那么龍見呢?
既然當時的史家認為龍是值得記錄的,我們或許能夠從揣摩龍對他們的意義中獲得一些啟示,進而體會出龍對我們的意義。[28]元明時代的人是否相信龍的存在是無關緊要的。他們只是在觀察對他們來說重要的現象,如果這些現象對他們來說是重要的,那么它們對我們來說也是重要的。最簡單的處理方法是把龍見歸為集體癔癥(mass hysteria),但這并不能增進我們的認識。更有趣的做法可能是把它們當作隱喻,即描述極端氣候的符號(descriptors)。海岸上的龍在海洋上掀起海嘯;飛掠狹長江河流域的龍留下的是暴漲的洪水;黑龍劈裂房屋,拋撒瓦礫,遂變身旋風;把舟女和江水一同吸上天空的龍,再讀之下就令人想到了水龍卷。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但是僅僅把龍解讀為氣象,即便是正確的,也可能會忽略了見龍的心理狀態和政治影響。元明時代的人對惡劣天氣的判別能力與我們一樣好,但當他們看到龍的時候,他們看到的不僅僅是惡劣的天氣——他們還看到被擾亂的宇宙秩序。我們無法把龍看作是龍,這是我們現代人的特征,但并不是那些能看到龍的人的特征。生活在21世紀的我們果真能像我們自以為的那樣豁免于過度詮釋嗎?我們自己不也認為壞天氣不僅是壞天氣,而是全球氣候變化的表征嗎?這何嘗不是我們關于宇宙亂序的認知?
當然,龍不僅僅是動物,它們還是可怖的生物。古生物學家斯蒂芬·杰·古爾德(Stephen Jay Gould)曾說過,恐龍刺激了我們的想象,因為它們“個大、兇猛,而且已經絕種了”。[29]龍對我們來說也是如此,不過在元明時代的人眼中,它們仍然是活躍著的生物。中國境內最后一次龍見的時間是光緒三十一年十月(1905年11月),地點在海邊,距離最后一個中華帝國——清——的覆亡僅僅數年。[30]見龍是與力量遠勝于自己的生物遭遇,人們不僅看到龍,也為之深深吸引。此外,隱形的生物現形,是上天在影響人間。
現代西方人就會有所不同嗎?近年來,有威爾士農民宣稱在自己的農田附近看到黑豹。威爾士的生態環境并不適宜黑豹生存,因此當局否認了這種貓科動物的存在。然而,威爾士境內外的許多人都相信那里確實有黑豹。人類學家薩曼莎·何恩(Samantha Hurn)已經指出,對“動物的象征性力量”的興趣反映出“人類把動物當作定義工具或人類活動之象征的普遍傾向”。[31]大型貓科動物為那些宣稱看到它們的人提供了一個揭露看不到或說不出來的東西的機會。在威爾士的案例中,黑豹成為那些憎恨禁止獵狐的英格蘭法規的貧苦農民的“代言者”,因為這種法規使狐貍盡情繁殖并捕食家禽、家畜。在官方法規面前感到無力的農民,把黑豹當作一種自然力量,用以對抗難以捉摸的國家權力。
這或許能夠幫助我們理解何以皇帝必須聲稱自己控制得住龍。龍使普通民眾想到了自己在面對不可預測的上天和時而冷酷無情的國家時的脆弱性。那些看見龍的人可以宣稱,這些偏離常態的現象是皇帝未能留意民生的征兆。洪武皇帝聲稱自己能控制龍。即便是悲情的明朝末代皇帝崇禎也在當太子時夢到過一條黑龍纏繞在宮殿柱子上的情景——這是他在竭力爭取權力并證明自己繼承大統的資格。[32]
大多數的皇帝不是龍主,也沒有見過龍。元明兩代的龍只在普通人面前現形,后者則決定了龍的意義。
如果在威爾士真的存在黑豹的話,真正的黑豹也不會在意狩獵法規,它們走出自己的安身之處是為了覓食,而非表達政治上的憤恨。即便根本沒有黑豹存在,人們還是會不斷發現黑豹,并把它看作對現狀的警示以及如何使其趨于合理的靈光乍現。如果元明兩代真的有龍,我們就不得不重新思考如何將其納入一個我們能夠理解的歷史中去。不過,即便龍根本不存在,它們所化身而成的暴風雨已經足夠真實——這一證據足以使人們相信,龍就潛伏在他們的視界邊緣,隨時會引來滔天洪水將他們沖走;同樣,它們也時刻準備著嚴懲那些只會以暴政、苛政擾民的昏君。如果我們也生活在那個時代,那么我們也會看到龍。(如果我們生在那個時代的英國,那么我們也會知道威爾士龍是最危險的物種。)
即便我們僅僅把龍見解讀為惡劣的氣候,也將有助于使我們想象中的中國歷史更加貼近古人的真實經歷。本書第三章要論述的是,氣候的確是影響元明兩朝的重要因素。元明兩朝(1271—1644)共有28位皇帝,他們艱難地挺過了一個又一個合法性危機,如果說他們的性格和熱情是塑造這四個世紀的歷史軌跡的主要力量,那么氣候在其中所發揮的作用也絲毫不容小覷。所幸龍并不要求人們區分壞的預兆和壞的氣候。兩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龍令人生畏的異常舉動向當時的人們證實了,他們正經歷一個政治動蕩、氣候惡劣的艱難時世。對此,他們在制度設計和生存策略上想方設法,為的是躲避災禍,慘淡經營。當他們在努力作為時,世界也被大大改變了。我們只需舉出元明史上的兩大主題——獨裁制(autocracy)和商品化(commercialization),在宋代尚不見其蹤影,而到了元明時期,它們在質和量上已發生了飛躍性的變化。社會規范變得多樣化,文化產品有了新的形式和用途,理學家開始懷疑儒家思想根植的基本假設。宋代的天下主義被拋棄了。宋朝在明朝只是一個文化隱喻,當人們需要一個(道德、制度、習俗上的)榜樣之時,宋朝就是他們標舉的榜樣。但實際上,她已不再具有任何示范性力量,沒有人會認真將其付諸實踐。過去有撫慰人心的力量,但她只是一個傳說。現實要求用新的觀念來解釋私人財富的增加、個人情感的形成,以及因兩者的不斷發展而導致的與國家職能部門的日漸疏離。尤其是在明王朝的最后百年間,最優秀、最聰明的人都在熱烈地爭辯:哪些信仰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他們身處的這個繁榮、開放的時代是一個更好的人世間,還是一個人欲橫流的泥沼,最終將走向道德與政治的毀滅?這種狀態究竟是歷史的前進還是倒退?
中華帝國以內的世界變了,帝國之外的世界也發生著變化。商人和水手把明王朝織進了一個聯通南中國海、印度洋與大西洋的貿易網絡。一個全球經濟體正在形成,明王朝被逐步推向核心參與者的位置。然而,環境、政治、軍事上的災難將要形成一股強大的合力,阻礙明朝前進的步伐。1644年,明朝的終結者來了,但不是自海上來,仍是從蒙古草原來的。不過,明王朝結束了,帝制和支撐她的文化并沒有結束。這段故事——亦有龍翩然出沒的身影——要一直說到20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