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最終,從喀巴拉的角度看,從葡萄酒中什么也推斷不出來,而只在于數(shù)字的力量。喀巴拉的魔法就取決于這些數(shù)字。
利古里亞海岸的愷撒《半神式英雄的魔法世界》
曼托瓦,奧薩納,一六〇三年,第六五至六六頁
我在這里講的是我同貝爾勃的第一次會面。我們兩人曾打過照面。在皮拉德酒吧,我們只交談了幾句。我對他知之甚少,除了知道他在加拉蒙出版社工作,我讀大學時買過幾本加拉蒙出版社發(fā)行的書。那是一家不大的出版社,但比較嚴肅認真。一個正在寫畢業(yè)論文的青年總會被某個在文化出版社工作的人吸引。
“您是做什么的呢?”有一天晚上,我們倆正靠在鍍鋅吧臺一端的角落里時,他問我說。當時在舉行大型活動,人特別多,我們是被擠到那個角落的。那個時期,所有人都相互稱“你”,連大學生和老師之間也如此,更不用說皮拉德的常客了:“你請我喝一杯吧,”穿呢絨大衣的大學生對一個大報社的總編說,就好像是在年輕的什克洛夫斯基年代的圣彼得堡似的。全是詩人馬雅科夫斯基式的人物,沒有任何一個像日瓦戈醫(yī)生那樣的人。貝爾勃并未回避使用人人掛在嘴上的“你”,但顯然他出于輕蔑把這作為一種恫嚇。他用“你”這個稱呼來表明用粗俗回應(yīng)粗俗,而在狎昵和熟稔之間還是有一道鴻溝的。我看到他在不多的幾次和對不多的幾個人帶著善意和激情稱呼“你”,他對迪奧塔萊維和幾個女人就是這樣。他對認識不久又很尊重的人是以“您”相稱的。在我們一起工作的整個期間,他對我都是以“您”相稱的,我很欣賞他給予我的這種禮遇。
“您是做什么的呢?”他問我的時候帶著好感。現(xiàn)在我明白了這一點。
“在生活中,還是在劇場里?”我影射皮拉德這個舞臺。
“在生活中。”
“我是學生。”
“是在大學學習,還是在做研究?”
“您可能不相信,但兩者并不矛盾。我正在寫關(guān)于圣殿騎士團的論文。”
“哎呀!多么令人厭惡的論題,”他說,“這難道不是瘋子才干的事嗎?”
“我是在研究那些真實的史料、審判文件。您了解圣殿騎士團嗎?”
“我在一家出版社工作,來出版社的人有心智健全的,也有瘋子。干編輯這一行,要能一眼識別出瘋子來。當一個人提到圣殿騎士團時,他就八成是一個瘋子了。”
“我看不一定。他們數(shù)量可不少。不是所有瘋子都會談?wù)撌サ铗T士團。其他的瘋子,您如何識別呢?”
“經(jīng)驗吧。我現(xiàn)在給您解釋,您還年輕。對了,您貴姓?”
“卡索邦。”
“那不是《米德爾馬契》中的一個人物嗎?”
“我不知道。不管怎樣,文藝復興時也有一位同姓的文獻學家,但我們沒有親屬關(guān)系。”
“下次就有了。您還喝點什么嗎?再來兩杯,皮拉德,謝謝。這么說吧,世界上有白癡、傻子、蠢貨和瘋子。”
“那可不剩下什么了!”
“不,比如還有我們兩個。噢,我并不想冒犯您,至少還有我。但是不管怎么說,您仔細看看,不論什么人都能被歸到其中一類中。我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會時不時地成為白癡、傻子、蠢貨或者瘋子。這么說吧,正常人就是合理地將所有這些成分、這些理想類型混合在一起的人。”
“Idealtypen.”
“好樣的。您還懂得德文?”
“為了查閱參考書目硬啃出來的。”
“在我上學的那個年代,誰要是懂德文,那他就別想畢業(yè)了。要想掌握德文要終生去學。我認為就同如今學習中文一樣。”
“我懂得不夠多,所以才能畢業(yè)。讓我們回到您那個類型的話題上來吧。天才是什么,愛因斯坦,比如說?”
“天才會通過吸收其他成分來滋養(yǎng)一種成分,讓人眼花繚亂。”他喝了一口酒。他說,“晚上好,美人兒。你還想自殺嗎?”
“不想了,”路過的女人回答,“我現(xiàn)在加入了一個集體。”
“好樣的,”貝爾勃說,他又沖我說,“還可以去集體自殺,您說呢?”
“那瘋子是什么?”
“但愿您不要把我的理論看成絕對真理。我可不是在整頓世界。我是在說對出版社來講什么是瘋子。理論是ad hoc,對嗎?”
“是的。現(xiàn)在該我請了。”
“好吧。皮拉德,少放點冰塊,不然酒精會立即進入血液循環(huán)。接著說,白癡是話都不會說的那種人,他流著口水,身體有點痙攣,他會把冰淇淋弄到額頭上去,因為他缺乏協(xié)調(diào)能力。他進旋轉(zhuǎn)門會誤入反方向。”
“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總有辦法。所以說他是白癡。我們對他不感興趣,您可以立即識別出他來,出版社不會要這樣的人的。我們暫不談他了。”
“好吧,暫不談他。”
“傻子就比較復雜了。這是一種社會表現(xiàn)行為。傻子就是那種說話不著邊際的人。”
“什么意思?”
“就像這樣。”他食指指向杯子外的吧臺,“這種人想說杯子里的東西,可不知怎么的,他說的卻是杯子外的事。如果愿意的話可以用一個通用名詞來表達,就是那種不識相的人,他會向剛剛被妻子拋棄的人問候‘您那漂亮的夫人好嗎’,我說明白了嗎?”
“明白。我也知道這種人。”
“傻子還是很招人喜歡的,特別是在上流社會。他會使所有人都陷入尷尬境地,但是之后他又給人們提供了許多談資。就其正面講,他變成了外交家。當其他人不識相時,他不著邊際的談話反而可以岔開話題。但我們對這種人不感興趣,他從不會有什么創(chuàng)造,工作是給別人搭把手,所以不來出版社送書稿。傻子不會說貓在汪汪叫,只是當別人談?wù)摴窌r,他卻說到貓。他弄錯交談的規(guī)則,而當錯得好時,就妙極了。我認為這一類正在走向滅絕,他們是資產(chǎn)階級崇高美德的持有者。需要有一個維爾迪蘭沙龍,或者甚至蓋爾芒特之家。你們這些大學生還閱讀這些東西嗎?”
“我還在讀。”
“傻子就是若阿基姆·繆拉那樣的人。他檢閱他的軍官,看見一個馬提尼克人,穿著胸前掛滿勛章的軍服。他問他:‘你是黑鬼嗎?’那人回答說:‘是的,我的將軍!’而繆拉說:‘好樣的,好樣的,繼續(xù)!’然后他就走了。你明白我說的了嗎?但是,對不起,今晚我正在慶賀我生活中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決定。我戒酒了。再來一杯?別回答,我感到愧疚,皮拉德!”
“那么蠢貨呢?”
“啊。蠢貨不會在行為中出錯,他會錯在理性思維中。蠢貨會說所有的狗都是家畜,所有的狗都會汪汪叫,而貓也是家畜,因此貓也會汪汪叫。或者說所有雅典人都會死,所有比雷埃夫斯的居民也都會死,所以所有比雷埃夫斯的居民都是雅典人。”
“那沒錯。”
“對,但那只是碰巧。蠢貨也能說對一件事,但那是出于錯誤的思維。”
“我們也會說錯一些事,只要道理沒錯就行。”
“該死。那為什么還要受苦受累地成為有理性的動物呢?”
“所有類人猿都來源于低級生命形態(tài),人也來源于低級生命形態(tài),所以所有人都是類人猿。”
“夠好的了。您已經(jīng)開始懷疑某些事不太對勁了,但是需要做一定的工作來表明是什么事和為什么不對勁。蠢貨是非常狡詐的。傻子您能立即識別出來(更不用說白癡了),而蠢貨卻幾乎會同您一樣思考,雖然有一點極微小的差別。蠢貨可稱得上是謬論推理大師。出版社的編輯對這種人毫無辦法,需要花費無窮無盡的時間和精力與其糾纏。我們出版了很多蠢貨的書籍,因為他們一開始便使我們信服了。出版社的編輯不會被要求能識破蠢貨。難道這不是科學院的責任嗎?為什么出版社應(yīng)當做這種事呢?”
“哲學不干這種事。圣安塞姆的本體論論點就很蠢。上帝應(yīng)當存在,他在各方面,包括他的存在都完美無缺,因為我是這樣想的。他把思想上的存在與現(xiàn)實中的存在混為一談了。”
“對,但是戈尼羅的反駁也很愚蠢。我可以想象海中有一座島嶼,盡管這座島嶼并不存在。他混淆了偶然性同必然性。”
“蠢貨之間的爭斗。”
“是的,上帝也高興得得意忘形了。他讓自己不可想象只為表明圣安塞姆與戈尼羅是一對蠢貨。不啻為創(chuàng)造的最高宗旨,不啻為上帝想往的行為本身的最高宗旨,一切目的都在于揭露宇宙的愚昧無知。”
“我們處于蠢貨的包圍之中。”
“逃脫不了。全是蠢貨,除了您和我。不,為了避免冒犯,可以說,除了您以外。”
“據(jù)我所知,哥德爾的證明好像與此有關(guān)。”
“我不清楚,我是個白癡。皮拉德!”
“現(xiàn)在輪到我請了。”
“最后我們分開付吧。克里特預(yù)言家埃庇米尼得斯說,克里特人都說謊。他是克里特人,他非常熟悉克里特人,那么他說的就是實情。”
“這是個蠢貨。”
“圣保羅。《致提多書》。現(xiàn)在是這樣的:所有認為埃庇米尼得斯說謊的人只能相信克里特人,而克里特人不信任克里特人,因此任何克里特人都不會認為埃庇米尼得斯是一個會撒謊的人。”
“他究竟是蠢貨嗎?”
“您判斷吧。我對您說過,辨認蠢貨是很難的。一個蠢貨還可榮獲諾貝爾獎。”
“讓我想一想……那些不相信上帝在七天中創(chuàng)造了世界的人當中有一些并非原教旨主義基督教徒,但是一些原教旨主義基督教徒相信上帝在七天中創(chuàng)造了世界,因此凡是不相信上帝在七天中創(chuàng)造了世界的人都不是原教旨主義基督徒。這蠢不蠢?”
“天哪——是得說說……我還不清楚,您的看法呢?”
“在兩種情況下都是,即使是真的。它違背了三段論推理法則之一:不能從兩個特殊前提得出普遍性的結(jié)論。”
“如果您就是一個蠢貨又如何呢?”
“我將與一個友好的世俗群體相伴。”
“唉,對呀,我們總是被蠢貨圍困。或許借助于一種不同于我們的邏輯體系,我們的愚蠢就會成為他們的智慧。全部的邏輯史就在于確定一種能為蠢貨接納的基本理念。太無邊無際了。任何偉大的思想家都是另一個思想家眼中的蠢貨。”
“思想猶如愚蠢的有序表現(xiàn)形態(tài)。”
“不是。一種思想的愚蠢是另一種思想的無條理的表現(xiàn)。”
“深奧。現(xiàn)在兩點了,皮拉德馬上就要關(guān)門了,而我們還未論及瘋子呢。”
“來得及。瘋子立刻就能分辨出來。他是不知詭計為何物的蠢貨。蠢貨也有自己的邏輯,盡管是歪邏輯,但他企圖用它來證明自己的論點。但瘋子卻不在乎邏輯,他腦子是短路的。對他來說,一切可以證明一切。瘋子的想法很頑固,他能找到的所有東西對他都適用,都可以作為論據(jù)。瘋子可以從他對待證明的隨便態(tài)度和輕松找到感悟與啟迪這點中識別出來。也許您會感到奇怪,但是瘋子遲早會把圣殿騎士團拉進來。”
“總是這樣?”
“也有同圣殿騎士團沒有瓜葛的瘋子,但是那些同圣殿騎士團有關(guān)的瘋子卻詭計多端。開始您可能識別不來,他們說話的方式好像也很正常,但后來就突然……”他示意再要一杯威士忌,接著又改了主意并叫結(jié)賬,“說到圣殿騎士團,前天,有人給我留下一份就此論題的打印稿件。我想他一定是個瘋子,但有一副常人的面孔。打印件開頭還很正常。您想瞄上一眼嗎?”
“當然。也許我能從中找到我需要的東西。”
“我想,難。但如果您有半小時的空閑時間,可來我們編輯部一趟。辛切羅·雷納托大街一號。您的造訪對我來說比對您還重要。您可以當即告訴我,您感到它是否值得一讀。”
“為什么如此信任我呢?”
“誰說我信任您?但如您能來,我就信任您。我信任好奇心。”
進來一位大學生,面有怒色:“同志們,老運河岸邊有手持鐵鏈的法西斯黨徒!”
“我要用棍棒揍他們,”那個留韃靼人胡須的人說,他就是那天為列寧來威脅我的那個人,“同志們,我們快去吧!”所有人都出去了。
“怎么辦?我們走吧?”我隱約有點負罪感。
“不,”貝爾勃說,“那是皮拉德為清店而散布的虛假警報。今天是我戒酒的第一天,所以感到不自在。這是禁欲引起的不適。包括直至此時此刻我對您說的那一切都不是真的。晚安,卡索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