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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倆出了落地窗,踏上一條鋪紅石板的光滑小徑,這條小徑一直繞到車庫前那片草坪的最遠端。眼下,車庫外停著的成了一輛鍍鉻的黑色大轎車,那個面帶稚氣的司機正在擦拭它。沿小徑一直走,我倆到了那座暖房的側面,管家為我打開門,站到一旁。進門是一間前廳,暖和得就像一個文火慢燒的烤爐。他后腳進了屋,關上外間的門,打開里間的門,讓我倆入內。這下是真的熱了。空氣渾濁潮濕,蒸汽彌漫,混雜著茂盛的熱帶蘭花膩人的香味。玻璃墻面和屋頂都結著濃厚的水霧,大顆大顆的水珠潑濺到下面的植物上。燈光帶著一種不真實的綠色,像是從魚缸玻璃里透出來的。這地方種滿了植物,整整一大片,盡是惡心的肉狀葉子和猶如剛洗凈的死人手指般的花梗。那股味道就像在毯子下面燜燒酒精,難聞極了。

管家帶我穿行其間,盡他所能幫我避開那些要打到人臉上的濕葉子。片刻之后,我們來到了植叢中央的一塊空地,頭上便是圓頂。眼前,在六面旗幟圍成的六邊形區域中,鋪著一塊陳舊的紅色土耳其地毯,地毯上是一部輪椅,輪椅上有個行將就木的垂垂老者,他看著我們,那雙黑眼睛早已黯淡無光,卻依然如爐臺上方畫中人的眼眸那樣墨黑,那樣率直。他臉的其余部分簡直是一張鉛制面具:毫無血色的嘴唇,尖鼻子,凹陷的太陽穴和漸漸腐爛、外翹的耳垂。包裹他細長身體的——在這樣的高溫下——是一條旅行毯和一件褪色的紅浴袍。他的手鳥爪一般瘦骨嶙峋,松弛地交疊在毯子上,指甲呈紫色。幾綹干枯的白發死死扎根于他的頭皮,好比野花在不毛的巖石上奮力求生。

管家站到他面前,說:“這位就是馬洛先生,將軍。”

那老者沒動也沒說話,連頭都沒點一下。他只是了無生氣地看著我。管家把一張濕漉漉的藤椅推到我的腿肚子邊,我坐了下去。他嫻熟地一抄手,拿走了我的帽子。

這時老者把聲音從井底一路慢騰騰提了上來,說道:“上白蘭地,諾里斯。你要怎么喝白蘭地,先生?”

“怎樣都行。”我說。

管家走進那堆討厭的植物叢中。將軍又緩緩開口了,謹小慎微地用著他的氣力,仿佛失業的舞女在用她最后一雙像樣的襪子。

“我從前喜歡喝加香檳的。香檳要像福吉谷[1]一樣冰冷,底下倒上三分之一杯的白蘭地。你可以把外套脫了,先生。對身體里還有血液在流動的人來說,這里太熱了些。”

我起身脫去外套,摸出一塊手帕擦了擦臉、脖子和手腕背面。八月里的圣路易斯跟這兒相比何足道。我重新坐好,不由自主想掏香煙,一轉念手縮了回去。那老者注意到了這個小動作,隱隱笑了。

“可以抽煙的,先生。我喜歡煙草味。”

我點上一根,朝他噴出一大口煙,他像只鼠洞前的獵狗一樣嗅著。一抹笑容若隱若現,牽起他陰暗的嘴角。

“事到如今,只好讓別人代勞來放縱自己的惡習,倒也挺好,”他干巴巴地說,“你眼前的,是個紙醉金迷過后、麻木不堪的幸存者,是個雙腿癱瘓、下身只剩一半的殘疾人。我幾乎什么也不能吃,已經無所謂睡覺不睡覺,跟醒著快沒了區別。我好像基本靠高溫才活著,如同一只剛出生的蜘蛛。那些蘭花是建暖房的借口罷了。你喜歡蘭花嗎?”

“不太喜歡。”我說。

將軍瞇起眼睛。“它們是污穢的東西。它們的肉跟人類的肉很像。它們的香味里聞得到妓女的腐敗芬芳。”

我張嘴注視著他。溫和潮濕的熱氣像棺罩一樣包圍著我倆。老者點點頭,他的脖子好似生怕承受不住腦袋的重量。管家推著一輛茶具車撥開植叢回來了,他給我調了一杯蘇打白蘭地,用一塊濕毛巾裹好銅冰桶,徐徐鉆進蘭花叢,走了。植叢后面,門開了又關上了。

我抿了一口酒。那老者盯著我,一遍又一遍舔起嘴唇來,先緩緩描一片唇,再跨到另一片上,莊嚴專注得像葬禮上的殯儀員在干洗雙手。

“談談你自己吧,馬洛先生。想來我有權知道?”

“當然,不過沒啥可說的。我三十三歲,上過大學,有需要的時候,也可以拽兩句文。在我這行里,這種時候不是很多。我以前在地方檢察官王爾德先生手下做探員。他的探長,一個名叫伯尼·奧爾斯的人打電話來說您想見我。我未婚,因為不喜歡警察的老婆。”

“你還有點玩世不恭,”老者笑了,“你不喜歡為王爾德做事?”

“我被開除了。因為違抗命令。這門功課我得了高分,將軍。”

“我以前也總這樣,先生。很高興聽你這么說。關于我的家庭你了解多少?”

“聽說你喪偶鰥居,有兩個女兒,都很漂亮,性子也都很野。一個女兒結了三次婚,最近一次嫁給了一個以前販賣私酒的人,道上的名字是拉斯蒂·里根。我就聽說這么多,將軍。”

“有沒有你聽了覺得不一般的地方?”

“也許是拉斯蒂·里根那部分吧。不過我自己也總跟販賣私酒的人打交道。”

他淡淡一笑,很節約力氣。“我好像也是。我非常喜歡拉斯蒂。是個克朗梅爾來的愛爾蘭人,卷頭發、大塊頭,還有一雙憂郁的眼睛,笑的時候嘴巴咧得跟威爾希爾大道[2]一樣寬。第一印象覺得他也許就是你認為的那種人:一個偶然沾了‘天鵝絨’[3]的投機家。”

“你肯定很喜歡他,”我說,“都學會行話了。”

他把蒼白干瘦的手插進毛毯邊緣。我拿掉唇間的煙蒂,喝光了酒。

“他是我生命的元氣——他還在的時候。他幾小時幾小時地陪著我,像頭豬一樣汗流浹背,用夸脫瓶喝酒,跟我講愛爾蘭革命的故事。他是I.R.A[4]的軍官。他留在美國甚至是非法的。那樁婚事當然很荒唐,可能就維系了不到一個月吧。我把家里的秘密告訴你了,馬洛先生。”

“秘密到我這里依然是秘密,”我說,“他后來怎么了?”

老者木然看了我一眼。“一個月前,他走了。事出突然,沒有給任何人留話。沒有向我道別。有點傷人,不過他是在一所亂哄哄的學校里長大的。總歸會有他的音信的。其間我又遭人敲詐了。”

我說:“又?”

他的手從毯子下面抽出來,捏著一只棕色信封。“拉斯蒂在的那陣,誰要是妄圖來敲詐我,只能認栽。他來的幾個月前——就是說九、十個月前吧——我給了一個名叫喬·布羅迪的人五千塊,讓他放過我的小女兒卡門。”

“啊。”我說。

他纖細的白眉動了動。“‘啊’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我說。

他繼續盯著我,眉頭半皺。接著說道:“把信拿去仔細看一看。酒請自便。”

我從他膝蓋上拿過信封,又坐下了。我擦干掌心,捏著信封翻轉過來。收信人是:“加利福尼亞州西好萊塢區,阿爾塔·布雷亞新月街道3765號,蓋伊·斯特恩伍德將軍。”地址是傾斜的印刷體墨水字,像出自工程師之手。信封已經撕開。我打開信封,取出一張棕色名片和三條硬紙片。那是一張薄薄的棕色亞麻名片,印著金字:“阿瑟·格溫·蓋革先生”。沒有地址。左下角有行極小的字:“珍本書和豪華版本”。我把名片翻過來。背面又是一段傾斜的印刷體字:“親愛的閣下:雖然按照法律,隨此信附上的借條無法索取,但白紙黑字,賭債的立據想必您是希望承兌的。A·G·蓋革敬上。”

我看了看那幾條筆挺的白紙片。是些填了墨水字的本票,有好幾個日期,都是上個月,即九月上旬的。“一經要求,本人保證奉還阿瑟·格溫·蓋革先生或其指定方一千美元($1000.00),無利息。款項收訖。卡門·斯特恩伍德。”

這段話像是弱智寫的,字跡凌亂,七扭八歪,該畫句號的地方盡是小圈。我又給自己調了杯酒,抿了一口,把證物擱在旁邊。

“你的推論?”將軍問道。

“還沒有呢。這位阿瑟·格溫·蓋革是什么人?”

“我一點頭緒都沒有。”

“卡門怎么說的?”

“我還沒問她。不打算問。要是問她,她就會不好意思地咂自己的大拇指。”

我說:“我在大廳里遇見她了。她就沖我那樣。她還要坐到我大腿上來。”

他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他交錯的雙手安詳地擱在毯子邊緣,待在那樣的高溫里,我覺得自己快成了一盆新英格蘭大餐[5],可他好像連暖和都談不上。

“我說話得客氣一點嗎?”我問道,“還是隨意就好?”

“我可沒覺得你有什么顧忌啊,馬洛先生。”

“姐妹倆常一起玩嗎?”

“應該不是。她們各走各的,通向毀滅的道路也略有不同。維維安被寵壞了,挑剔、精怪,心腸很硬。卡門還是個孩子,喜歡扯掉蒼蠅的翅膀。她們不講是非,就跟只貓一樣。我也不講。斯特恩伍德家的人都不講。接著說。”

“想必她們受過良好的教育。她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維維安上了幾個嫌貧愛富的好學校,然后進了大學。卡門上了半打學校,一家比一家開明,最后跟剛入學時沒啥兩樣。所有那些慣常的惡習,相信她倆都染上過,至今還沒改掉。如果身為家長的我聽起來有些歹毒,馬洛先生,那是因為我的生命已危在旦夕,容不下一點維多利亞時代的虛偽了。”他的頭向后一靠,眼睛閉上,又突然睜開來。“我也不必再多說,對于一個五十五歲才第一次當父親的人,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我抿了一口酒,點點頭。看得見他蒼白瘦削的喉頭有脈搏在跳動,頻率卻緩慢得幾乎根本稱不上是脈搏了。一個老人,三分之二已入了土,還堅定地相信自己撐得下去。

“你的推論?”他突然厲聲發問。

“是我的話,我會付他錢。”

“為什么?”

“這是花一點小錢就能解決一大堆麻煩的問題。內情是一定有的。但沒人能傷您的心,除非您現在已經傷心了。而且得許許多多騙子花許許多多時間不斷訛詐您,您才會有吃虧的感覺。”

“我是有自尊心的,先生。”他冷冷地說。

“有些人就指著這點呢。捉弄你們這是最簡單的辦法。要么利用自尊心,要么靠警察。除非您能揭穿騙局,蓋革完全可以用這些字據討債。但他沒有那么做,反而把字據寄贈給您,還承認這些是賭債;即便字據他還留著,這樣也給了你辯護的機會。如果他是個惡人,他思路很清晰;如果他是個老實人,只是兼職做點貸款罷了,這筆錢應該歸他。剛才說的那個讓您付了五千塊的喬·布羅迪是什么人?”

“某個賭徒。我記不太清了。諾里斯應該知道。我的管家。”

“兩個女兒手上有錢嗎,將軍?”

“維維安有,但并不很多。卡門還沒成年,將來能拿到母親的遺產。我給她倆零花錢很大方。”

我說:“如果您想擺脫這個蓋革,我能辦到。不管他是誰,手里頭有什么把柄。在付給我的酬勞之外,還會讓您損失一點錢。當然您也落不著什么好處。他們這種人不是靠收買能頂事的。您已經進了他們的優質人選名錄了。”

“知道了。”他聳了聳褪色紅浴袍里寬闊瘦削的肩膀,“剛才你說要付他錢。現在你又說我落不著什么好處。”

“我的意思是,忍受一定程度的敲詐還是相對劃算和容易的。就是這樣。”

“恐怕我是個相當缺乏耐心的人,馬洛先生。你怎么收費?”

“二十五塊一天,外加其他開銷——碰上走運的日子。”

“知道了。這價格就能除掉背上的腫瘤,好像挺公道的。這手術是個細致活兒。但愿你明白這點。你做手術的時候會盡可能不驚動病人吧?瘤子有好幾個呢,馬洛先生。”

我喝掉第二杯酒,抹了抹嘴巴和臉。兩杯白蘭地下肚,高溫卻不見絲毫緩解。將軍朝我眨著眼睛,拽了拽毯子邊緣。

“如果我覺得這家伙人還算正派,可以同他做交易嗎?”

“可以。事情現在交給你全權處理。我從來不做半吊子的事。”

“我會解決他的,”我說,“讓他感到大難臨頭。”

“相信你會的。現在得請你包涵了。我累了。”他伸手按下輪椅扶手上的電鈴。電線接入深綠色木箱邊蜿蜒盤繞的一根黑色電纜,蘭花在箱子里生長,潰爛。他合上眼,又睜了開來,炯炯有神地盯視了片刻,一靠,舒舒服服埋進軟墊里。他的眼皮再一次耷拉下來,不再關心我的存在。

我站起身,從濕漉漉的藤椅椅背上拎起外套,走進蘭花叢,出了兩扇門,站到屋外,深深吸了兩口十月的清新空氣。車庫那邊的司機已經不在了。管家踏著紅石板路而來,腳步輕盈暢快,背挺得像塊燙衣板。我縮攏身體穿上外套,看著他走過來。

走到離我兩英尺時他停下了腳步,正色道:“在你離開前,里根太太想見見您,先生。至于報酬,將軍吩咐我盡管按合適的數目給你開張支票。”

“怎么吩咐你的?”

他顯得有點困惑,隨后笑了。“啊,明白了,先生。顯然您是個偵探。聽他的電鈴聲就知道了。”

“你代他開支票?”

“我有這一特權。”

“那你應該有錢買塊像樣的墓地了。現在不收錢,謝謝。里根太太為什么要見我?”

他的藍眼睛平靜祥和地看了我一眼。“她對您到訪的目的有所誤解,先生。”

“誰告訴她我來了的?”

“從她房間的窗戶看得到暖房。她看見我倆進去了。我必須告訴她您是誰。”

“我可不喜歡這樣。”我說。

他的藍眼睛頓時充滿寒意。“您是想告訴我我的職責是什么嗎,先生?”

“不是。只是覺得猜你到底在管哪些事很好玩。”

我們注視了對方片刻。他悒悒地瞪了我一眼,轉身走了。

注釋:

[1]Valley Forge:美國“革命圣地”,以刺骨的嚴寒著稱。1777年,費城陷落,華盛頓率領敗兵殘將在此修整,凍死、開小差的士兵不計其數,是整個獨立戰爭里最艱難的時光。

[2]Wilshire Boulevard:位于加州洛杉磯,商業樞紐,區域內的路段至少有4條車道。

[3]“天鵝絨”(velvet),也指投機賺得的意外之財。

[4]即愛爾蘭共和軍,全稱為Irish Republican Army,是謀求愛爾蘭脫離英國獨立的秘密組織,1936年被愛爾蘭自由邦宣布為非法組織。

[5]美國新英格蘭地區傳統正餐,以腌牛肉或熏肩肉火腿搭配卷心菜和其他蔬菜烹煮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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