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庭的故事(最新增訂版)
- 黃鳴鶴
- 5515字
- 2019-01-03 05:40:11
走出地下室
——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故事
即使是美國這一號稱西方法律制度最發達的國家,也歷經了一個積跬步以致千里的滴水穿石的過程。山峰雖然還很遙遠,但我們畢竟已經在路上。

美國聯邦最高法院
一、法治國家的定義,就是所有的社會問題最終都能轉化為法律問題并在法庭上得以解決
千年之交的美國注定要成為世人矚目的焦點——2000年的美國總統大選竟然難產在佛羅里達州的區區幾百張選票上。
象驢兩黨鬧得不可開交,官司打到了聯邦最高法院,最后,9名大法官以5比4一票之差作出了不利于候選人戈爾的判決,一槌子定音,決定了總統寶座的歸屬。
對隔岸觀火,遠距離欣賞一出不用付費的大選悲喜劇的中國觀眾而言,難以理解的是最終由最高法院來定奪的政治糾紛解決模式。在一個法治傳統缺乏的社會中,國人無法理解的是美國的法院和法官何來如此的權力:竟然連作為全體公務員的領袖和三軍總司令的美國總統和喋喋不休吹毛求疵的國會議員們都對法院的判決啞口無言拱手稱是,它背后的權力支撐是什么?
的確,在當今世界各國,似乎還沒有哪個國家的法院像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那樣有如此的赫赫威勢和話語霸權。美國行政當局對最高法院頭痛不已,學者出身的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 1913-1921年任職)就曾抱怨:自從美利堅立國之后,聯邦最高法院在不間斷地開著制憲會議,因為他們掌握著憲法的解釋權。

美國總統威廉·塔夫托
(William H.Taft, 1909-1913年任職)
有一次記者問及老先生總統寶座與大法官席位兩者間哪一把交椅更讓他向往時,老先生不屑地回答:廢話,當然是后者。
美國人對于聯邦最高法院的法官是如此景仰,以致幾乎所有學法律的人都認為聯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是法律人的職業巔峰而終生孜孜以求,只不過聯邦最高法院法官定額只有9名,且是終身制,比當選美國總統還要難。
對此,美國總統威廉·塔夫托(William H.Taft, 1909-1913年任職)最為感同身受。此公一生的夢想是當聯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但卻陰差陽錯先當上了美國總統。為了實現人生終極夢想,總統任期內,他合法地利用職便打破常規:提名年老體衰的大法官愛德華·懷特出任首席大法官,為自己退休后出任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鋪平道路。1921年懷特去世后,苦候多年的塔夫托如愿以償,成為聯邦最高法院的掌門人(1921-1930年任職),也是美國歷史上唯一一位既當過總統又做過首席大法官的美國政治家。
有一次記者問及老先生總統寶座與大法官席位兩者間哪一把交椅更讓他向往時,老先生不屑地回答:廢話,當然是后者。足見“一流的人才當法官,二流的人才當總統”此話并不是空穴來風或隨便說說。

美國制憲會議
會議的最大成果是制訂了人類歷史上的第一部成文憲法:《美利堅合眾國憲法》,因此這次會議也成為美國歷史上最為重要的事件之一。
被稱為“鎮國之柱”的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并不是從一開始就如此八面威風。正相反,與代表立法權的國會和代表行政權的白宮相比,同作為國家權力三駕馬車的司法權從立國之初就顯得有些弱勢和先天不足:國會可以制定法律、彈劾總統;總統手下不僅有著大批公務員,還號令三軍將士槍桿子。
而法院呢?除了幾位裝備輕武器的司法警察勉強可以稱之為武裝力量外,都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而且大部分都是些年近花甲甚至已逾古稀的老古董。
1787年制憲會議的時候,美國聯邦憲法的設計者們意識到必須讓司法權有足夠的獨立性以對抗和約束立法權及行政權,以免大獨裁者或獨裁政體的產生,這一以權力制約權力的思路就是“三權分立”。
二、老三的腰桿子不夠硬
以權力制約權力,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在獨立戰爭中與喬治·華盛頓一起浴血奮戰過并出任新生的美利堅合眾國第一任財長的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引用哲學家孟德斯鳩的話說:“如司法和立法、行政不分離,則自由將毫無保障。”因此,確保司法權的真正獨立,并從制度建構上而不是停留在理論上保證法官們只有法律這一上司和上帝,免受其他權力的干涉或影響,這是個大問題。

美國白宮
三權分立,以權制權,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司法權從一開始在三種權力的角逐中就敬陪末座,處于弱勢地位,這一不爭的事實從許多細節性的東西就可略見一斑。
首先是出生日,西方封建采邑制度采取的是嫡長子繼承制度,也就是說凡事要趕早,長得帥不如生得早。雖然當時封建制度已經被掃入歷史的垃圾堆,但數千年傳統文化所積淀的價值觀和潛意識并不是朝夕中就能更新的。
在出生伊始,國家權力的三套馬車上的三匹野馬就暗地里在成立日期上較上了勁:老大立法權,眾議院和參議院分別在1789年4月1日和6日成立;老二行政權,開國元勛喬治·華盛頓在4月30日宣誓就任美國第一任總統。而老三司法權卻一直拖延到9月24日才姍姍宣告成立聯邦最高法院。
其次是辦公地點,代表著行政權力中心的白宮時至今日以建筑師的角度而言仍然是一幢雍容華貴的豪宅。并肩而立的參眾兩院的辦公大樓睥睨不可一世,而代表司法權的最高法院卻從成立之始就是一副窮酸樣。19世紀初,美國在哥倫比亞特區建立國家權力中心時,國會在分配財政預算時壓根兒沒有考慮給聯邦最高法院蓋個辦公樓,只在國會大廈的地下室給它留一間配有幾張簡陋辦公桌的房間。以致當時有人這樣描繪最高法院的窘境:“一個陌生人,在國會大廈黑暗的通道上轉上一個星期,恐怕也無法找到這個管理著美利堅共和國司法機構的偏僻角落。”
將最高法院壓在自己的屁股之下,也不知是出于無意,還是國會某些豬仔議員對于司法權的故意貶低和羞辱。
聯邦最高法院的地位是如此寒磣,絲毫不能給人以榮譽感,以至于第一批由總統任命的6名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中,有一人遲遲拒不履任,一人斷然拒絕任命,最后,就連第一位首席大法官約翰·杰伊(John Jay, 1789-1795年任職)在干了6年之后也撂挑子甩手不干,回家鄉紐約當州長去了。臨走時,他寫信給當時的約翰·亞當斯總統(John Adams, 1796-1800年任職)抱怨說:“在一種有著巨大缺陷的制度下,聯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缺乏必不可少的活力、分量和尊嚴。”
號稱美國司法大總管的聯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的席位對于優秀人才的誘惑力連一個州長都不如,足見司法權在當時落魄寒磣的悲慘境地。

美國國會
但許多聯邦最高法院的法官卻仍如磐石般守衛著他們的信仰和職責,因為他們堅信,權力并不來源于權貴者的施舍或分配,而是來自于人民的委托,司法權存在的終極意義就是為人民看守正義和自由,它在憲政設計中的功能如同權力的最后一根韁繩,套住隨時可能發作的立法權和行政權這兩匹烈馬血液中自我膨脹和自行其是的野性。國會地下室的陰暗和潮濕,銹蝕的只能是廢銅爛鐵,吹盡黃沙始見金,只要是真金,終有見天日的時候。
三、找到了違憲審查權這一法寶
機會終于來了。
1800年,又是美國的總統大選年。這次大選把聯邦黨人(后來的民主黨)的總統亞當斯給刷下去了,選上了反聯邦黨人(后來的共和黨)的領袖托馬斯·杰斐遜。在政權交接的緊要當兒,發生了一件“突擊提拔”的事:即將移交總統權杖的亞當斯在其卸任之前一口氣任命了42名法官,由于國會同樣控制在聯邦黨人的手中,總統的任命書很快被通過。
按照法律的要義,法無明文禁止是為允許。聯邦黨人來這一手固然有些鉆法律空子任人唯親的味道,卻也無可非議,等到新總統到任,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既成事實了。
反聯邦黨人雖然在競選中贏得了總統席位,但在國會中仍然處于弱勢,套用一句政治俚語,就是托馬斯·杰斐遜是位“跛鴨總統”,也就是一條腿走路。如果再放任聯邦黨人利用最后一班車的機會往司法機構中填塞同黨的話,新總統上任,立法機構和司法機構合起來與總統對著干,掣肘多多,總統如何施政?
聯邦黨人自以為得計,但他們卻忘記了新總統也不是省油的燈。托馬斯·杰斐遜是北美獨立戰爭時那篇不朽檄文《獨立宣言》的起草人,同時也是美國憲政制度的主要設計者之一。
他的顧問班子很快發現這次任命有一個瑕疵:亞當斯總統當時將委任狀交給了國務卿約翰·馬歇爾,此君離任后將移駕聯邦最高法院擔任首席大法官,因此將委任狀交給他是最合適不過了。誰知這位老兄急著走馬上任,有一部分委任狀沒有及時送達到榮升者手中。
托馬斯·杰斐遜順手將這批委任狀扔進了白宮燃燒的壁爐中。因為按照他對法律的理解,沒有送達的法律文書即為未生效,作為總統,他當然有權這樣干。
被委任的法官之一的馬伯里先生實在咽不下這口惡氣。佳音傳來,友人彈冠相慶,慶祝酒喝過了好幾輪,前往京城就任的車馬都已經準備好了。卻突遭此變故,煮熟的鴨子都會從嘴邊飛走,你說惱是不惱?
于是,馬伯里先生一紙訴狀將新任的國務卿,美國憲法之父杰姆斯·麥迪遜告上了法庭。
這就是著名的“馬伯里訴麥迪遜案”,美國違憲訴訟第一案。
面對著黨派之爭的司法化,聯邦最高法院的法官們的確有些頭痛,因為哪一頭都是惹不起的主兒。再者,司法權存在的基石和靈魂就是客觀中立,而時任聯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的約翰·馬歇爾又是本案的關鍵證人,一鍋粥都糊到一塊兒去了。

“法律的解釋,顯然屬于司法部門的權限范圍和責任。”馬伯里訴麥迪遜案是世界上首例違憲審查案。該案中約翰·馬歇爾大法官的這句名言銘刻在了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墻上。
可聯邦最高法院的法官們卻作出了妙判:在判決書中,他們借判決《1789年司法條例》第13條違憲的機會,宣布對法案進行違憲審查并解釋憲法的權力,屬于聯邦最高法院。
由于微妙的互動關系和政治妥協,這一宣示得到了當時各方的認可,從此以后,聯邦最高法院名正言順地擁有了眾所矚目的“違憲審查權”。社會上重大爭議問題,都可以通過層層訴訟,上訴到聯邦最高法院,由最高法院的9名司法祭司說了算。
國會和白宮在承認既成事實的同時,也不得不承認聯邦最高法院巧妙地利用這一訴訟將違憲審查權這一重要的司法武器收歸囊中。這一法律上的空白,是因為美國立國之初憲政模式的設計者未能達成一致意見而被長期擱置。
有了這一利器,聯邦最高法院如獲鎮院之寶,司法權在三權中處于弱勢的地位得到了改善。一向傲慢的立法權和行政權發現:自從有了違憲審查權之后,老三的腰桿子突然硬朗了許多,連一介草民都有機會對聯邦政府提起違憲訴訟,與國務卿大人對簿公堂,案件名稱也叫“某某公民訴美利堅合眾國政府”,堂堂中央政府與草民們對簿公堂,而且還是被告,多寒磣。
四、終于走出了地下室
違憲審查權的司法化是美國憲政制度的神來之筆,也是美國民主制度運作的最后倚仗,成為權力可能被濫用時的牛鼻子上的韁繩。雖然美國憲政制度的設計者們并不能“后知五百年”,但同樣發生在世紀之交的總統大選程序故障再次證明了這些先知們的高瞻遠矚。
當時選情在佛羅里達州出現了爭議:小布什和戈爾在佛羅里達州的得票差額竟然只有幾百票,而僅僅在棕櫚灘縣,由于選票設計的缺陷(蝴蝶型選票)和投票設備的問題(穿孔卡片機問題)所造成的廢票就有一萬多張。于是,美國選舉史上最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牽動人心和耗資巨大的總統競選,究竟鹿死誰手,竟然取決于區區數百張選票上。
危機持續的一個多月時間內,天天有示威的人群,電視上,專家和學者們喋喋不休的評論比點評海灣戰爭還來勁。
如果是在一些民主初級階段國家,這種政黨紛爭恐怕已經引發軍隊政變或支持者間的沖突和騷亂了。但大部分的美國民眾對此似乎并不操心,他們更樂意煮上一杯濃咖啡在電視前看兩黨斗法:因為他們知道,在美國,所有的政治問題都將會轉化成法律問題,糾紛各方將在法庭上通過辯論而不是通過街頭暴力肢體沖突來解決分歧。
36天后的2000年12月12日夜里10點,首都華盛頓秋雨綿綿,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法官宣讀了對佛州選舉爭議案的裁決。裁決書長達70多頁,雖然大部分美國人讀不懂那些專業性很強的法言法語,但大家都明白的是:危機和平地解除了,聯邦最高法院再次起到了民主防爆器的功能。
有為才有位。聯邦最高法院的法官通過自己的努力贏得了公眾的尊重和信賴。在這個過程中,經典判例就是他們的杰作和旗幟,而措辭嚴謹精妙的裁判文書就是他們的司法宣言。
與參觀人潮涌動的白宮不同的是,聯邦最高法院從其成立之初起就是個禁地。9名大法官終年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猶如一群修道院清修的神父。他們拒絕接受新聞采訪,拒絕參加各種沙龍或俱樂部。
有些法官甚至拒絕看電影或電視,在他們眼里,電影只是好萊塢造夢工廠的明星們制造出來的給平民消遣的成年童話,看史泰龍發達的肱二頭肌還不如再讀一遍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更能給人帶來精神上的愉悅。而電視呢?除了肥皂劇外就是紛紛擾擾的新聞,但無論世界如何日新月異和動蕩不安,其本源始終行進在法律的軌道上,萬變不離其宗,大可不必去操心。正如美國立國二百余年,新問題新事物層出不窮,憲法修正案卻總計僅有二十七條一樣。
由于聯邦最高法院所審理的都是涉及社會焦點或前沿性問題的合憲性,所以許多案件的判決書鴻篇大論如同博士生畢業論文。1930年之前,判決書必須是全文念下來的,一名法官連續念上幾小時是經常的事。1857年的史庫柏斯猴子案的判決書長達250頁,聯邦最高法院的法官念了整整兩天,真是個苦差事。
1930年之后的改革是宣判時只念判決結果和摘要。裁判文書在宣判時同時分發給新聞界和公眾,幾分鐘后,有關法律的網站就會刊登出全文,任何人都可上網瀏覽。

2009年9月,索尼婭·索托馬約爾進入最高法院后,最高法院新開庭期“全家福”。前排從左到右依次是:肯尼迪、斯蒂文斯、羅伯茨、斯卡利亞、托馬斯,后排從左到右依次是:阿利托、金斯伯格、布雷耶、索托馬約爾。(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圖片庫)
讀到這里,也許讀者們會問:那么,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是什么時候才有自己的辦公大樓的?答案是:很久以后。
1921年,擔任過美國總統的威廉·塔夫托擔任了聯邦最高法院的首席大法官之后,即利用自己的政治能量到處游說,說服國會原則上同意聯邦最高法院修建自己的大樓。1935年,為擺脫經濟蕭條,當時的美國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采用了大興土木的積極財政策略,撥款在國會圖書館邊建造了一幢莊重典雅的聯邦最高法院辦公大樓。
走出地下室的司法權終于以自己的努力見了天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