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大院的門口掛起了白燈籠,在微風的吹拂下輕微擺動,如同一支哀婉的小曲。
客廳墻上已經(jīng)掛上了馬老太爺?shù)倪z像。馬萬年坐在客廳正中的太師椅上,雙目緊盯著站在跟前的馬致遠,不由怒從中來,厲聲呵斥:“你把生你養(yǎng)你的老子綁進看守所,倒是你們局長把我放了。你自己說,你是我的兒子,還是他是我的兒子?”
馬萬年越說越怒,四處一踅摸,提起雞毛撣子舉高了作勢要打。
馬致遠不躲不閃,摘掉帽子指著自己的腦袋,“來,往這打!來,打打打,打呀。我娘不在了,你就這樣對我是不是?”
馬萬年一頓,回過神便扔了雞毛撣子往外一指:“滾!不成器的東西!沒有你這盆子狗肉,老子的席也照樣開。我要不把碼頭搶回來,不跟杜家分出個子丑寅卯,我馬萬年就不姓馬!”
馬致遠不作聲撿起帽子拍了拍土,帶上帽子,筆挺挺地走了出去。
見少爺走了,馬三胖才敢縮頭縮腦地進來,“老爺,我看咱得想辦法教訓(xùn)一下那個女郎中。這事兒我去辦!”
小巷幽深,偶有犬吠,小七正扶著吳嘯天緩慢前行。
一個蒙面人閃出擋住了去路,他手里掂著一根木棍,一雙眼睛惡狠狠盯住小七:“丫頭片子,知道什么叫禍從口出嗎?有人花錢讓我教訓(xùn)你,好讓你以后知道怎么做人。”
小七一愣,心中頓時緊張起來,一手扶著吳嘯天往后退去,另一手則順勢拔出了腰間的刀。趁對方不注意,她猛地上前沖著蒙面人胡亂比畫。等蒙面人回神,臉上已被劃了多道血口,他憤怒地拽下蒙面巾,擦著臉上的血。
——原來是馬三胖。
趁著馬三胖發(fā)愣,小七拉起吳嘯天奪路狂奔。
眼看形跡敗露,馬三胖惡向膽邊生,緊追不舍。小七慌不擇路,終和吳嘯天一起被馬三胖逼到了一堆斷磚邊上。馬三胖一腳踹翻小七,扔掉棍子,抹了一下臉上的血,獰笑著撲向小七,“本來我還想留你一條命,既然認出了我馬三胖,我今天就讓你有來無回。”
馬三胖一把抓住小七的手,一用勁,小刀便脫落到了地上。可小七的另一只手里,卻變戲法似的多了一把小刀。推搡之間,小刀不偏不倚正插進馬三胖的胸膛。
馬三胖的獰笑瞬間凝固,慘叫一聲,直直倒下。
小七握著滿是鮮血的小刀驚呆了。吳嘯天率先回過神來,一抬頭就看見了遠處因聽見慘叫聲而飛奔過來的馬致遠、馮鐵頭以及兩名巡警。情急之下,吳嘯天一把奪過小七手中的刀子,把小七推開,喝道:“走!”
警察們在離案發(fā)現(xiàn)場還有幾米遠的地方站定了,然后紛紛拉動槍栓。
馬致遠一眼望見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壯漢,湊過去一看,立即舉槍對準吳嘯天和小七厲聲問道:“馬三胖是不是被你們殺死的?”
小七驚慌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吳嘯天趕忙開口道:“是我殺了他!”
這時小七才魂魄入體,情急道:“這個胖子攔路搶劫!”
吳嘯天拼命咳喘著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人是我殺的,與我女兒無關(guān)!”
馮鐵頭問道:“那你為什么要殺他?”
吳嘯天氣急道:“他攔路搶劫,我不殺他,難道讓他殺我。你們不要欺人太甚,把我惹急了,我連你們也殺。”
聞言馬致遠大吼一聲:“把這老頭帶回局里去。”
兩個警察架起吳嘯天就走,小七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哭喊著:“不要抓我爹!”
警察局長辦公室內(nèi),肖金水把兩條腿架在桌子上,用指甲刀削著指甲,心不在焉地抬起眼皮瞅了瞅小七,道:“你說人不是你爹殺的,是死者攔路搶劫撞到了刀子上,你覺得有人信嗎?誰能證明?”
小七急忙道:“我能證明!”
肖金水冷笑一聲,把指甲刀扔到一邊,從椅子上跳起來,圍著小七轉(zhuǎn)了兩圈,色瞇瞇地上下打量著小七,“親閨女給爹證明,你覺得有人能信嗎?”
肖金水邊問邊把門關(guān)上,坐回座位:“你剛才說的話,要想讓別人相信,我倒是有個辦法。”
小七急切道:“什么辦法?”
“我這個警察局長可不是白當?shù)模谶@暨陽縣的一畝三分地上,我要是說黑就沒人敢說是白,我要是說白就沒人敢說是灰。”
小七也不傻,直接問道:“什么條件?”
肖金水縱聲大笑道:“吳小七你果然是個伶俐的丫頭。那我就有話直說了!我肖金水現(xiàn)在雖然有了一妻二妾,可這仨老娘們的鹽堿地里長不出好莊稼,這么多年就給我生了兩個丫頭片子。老肖家一脈單傳,不能在我這絕了后,何況我這些年可沒少撈,沒有兒子我這錢不是便宜了外姓旁人!我看你么……”話音未落,肖金水的兩只眼睛在小七身上一通亂瞟。
小七一聽,譏笑道:“你可真會做白日夢!”
肖金水臉色一沉,道:“這么說你是不愿意了?告訴你,我肖金水一般人還看不上。”
“呵呵,吳小七行走江湖多年,見過不要臉的,可像肖局長這么不要臉的倒是第一次見!”
話音未落,只聽門外的馮鐵頭大聲喊道:“報告!”
肖金水不耐煩道:“進來!”
馮鐵頭一進門就已氣喘吁吁,“局長,不好了,我們剛剛審問的時候,那個新抓來的吳嘯天大口咯血,怕是夠嗆了,要不要送醫(yī)院?”
小七大驚失色,急忙道:“我爹舊病復(fù)發(fā),會有危險的,快帶我去見我爹!”
肖金水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哼:“殺人嫌犯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小七連忙回應(yīng)道:“不讓我見,那就趕緊送他去醫(yī)院。”
肖金水優(yōu)哉游哉地道:“送不送醫(yī)院我說了算,他能不能挺到送醫(yī)院的時候,可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這時馬致遠也跑了進來,“局長,吳嘯天必須立刻送醫(yī)院,人怕是要不行了。”
吳小七一咬牙,推開肖金水,奪門而出。她一出門就看到躺在擔架上奄奄一息的吳嘯天。
吳嘯天嘴角淌著血,已經(jīng)沒有力氣說話,只定定地望著吳小七。
吳小七把耳朵貼在吳嘯天嘴邊,問:“爹,你想說什么?”
吳嘯天無力道:“爹這回……過不了鬼門關(guān),你別忘……報仇!”說罷,竟然咬舌自盡。
小七一下子撲倒在吳嘯天身上,放聲大哭。
暨陽縣城依舊熱鬧非凡,街道依舊人來人往。唯有頭戴白花的吳小七,面色哀戚,神情恍惚。
吳小七在曹記面攤旁擺了個賣藥的小攤。面攤主曹多嘴遞過一碗面,吳小七食不下咽,一筷子面挑了幾下終究沒放到嘴里。曹多嘴見狀,坐到小七對面:“姑娘,人死不能復(fù)生,節(jié)哀啊!”小七流著淚點點頭。片刻,她抹了一把淚,問:“多嘴叔,我想打聽個事,如今我爹沒了,我自己一個人也懶得再走江湖,有心進杜家的醫(yī)院賺點飯錢,不知道難不難?”
曹多嘴忙道:“不難,不難,杜老爺在暨陽縣那可是最仗義疏財、最樂善好施的。杜老爺求賢若渴,以姑娘的醫(yī)術(shù)應(yīng)該當場就能留下。再說杜家不僅有惠民醫(yī)院,還有藥廠和孤兒院、醬園酒坊、米行、南貨店,如今就連暨陽的碼頭也是他們的了,賞姑娘你一碗飯吃不是很容易的嘛!”
小七滿臉好奇,又問:“杜遠山是怎么發(fā)達起來的,你清楚嗎?”
曹多嘴左右看看無人,擺出一個說書人的姿態(tài),神神秘秘地說:“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杜遠山帶著家人將他兄弟的尸體運了回來。家人全都是一身縞素戴了重孝,杜老太太哭得死去活來,不久也就因為傷心過度死去了。要說杜家真正發(fā)達,便是從那以后開始的。杜遠山在老太太死后一年才打起精神,辦了個小藥廠。他為人隨和,又會經(jīng)營,杜家的成藥慢慢暢銷各地,杜家的日子也就一天天紅得像著了火似的。”
小七追問:“他是不是有什么做藥的秘方啊?”
曹多嘴思索了一會兒,道:“這我就不清楚了,可能有,也可能沒有!”
小七低頭不語。曹多嘴以為小七又想起了傷心事,便起身忙自己的了。
正在這時,馬致遠不聲不響地走到小七身邊坐下,見小七沒有察覺,便故意咳嗽一聲。小七一驚,不知所措地看向他。馬致遠看看左右低聲道:“能不能換個地方擺攤?”小七這才發(fā)現(xiàn)周圍多了不少警察。“茶樓也許會出點兒事,我怕傷著你,趕緊走。”馬致遠說完拍拍小七的肩膀匆匆離去。
小七嘆了口氣,收拾起自己的藥攤。卻不想,杜家表少爺何家寶嬉皮笑臉地走過來,對她說:“野郎中,你跟我去對面煮三江茶樓,咱們大管家叫你過去談點正事。”
一名戴斗笠的女子匆匆走過人群,她看到不遠處的小七,停頓了一下,便繼續(xù)匆匆朝煮三江茶館走去。
到了茶館,戴斗笠的女人除下斗笠,與一早就到茶館的藍衫女人走進了二樓包廂。
藍衫女低聲道:“不知道這些軍火你們能不能盡快幫我們辦到?”
斗笠女也壓低了聲音,“鳳凰姐一家對咱們恩重如山,姐姐要辦的所有事,咱們就是拼了命也會辦成。”
只聽藍衫女說:“等你們的好消息!友琴,你有了身孕,跑腿的事下次就讓別的人來吧。”
斗笠女本大大咧咧道:“沒事,咱們鄉(xiāng)下人皮實,再說現(xiàn)在都五個多月了,在肚子里早待牢靠了,這點路不算什么。”
兩人正親密地談著,沒料馬致遠帶著五名警察躡手躡腳出現(xiàn)在茶館二樓包廂門口。“小二,送點心。”
話音已落,卻不見人開門進來。藍衫女警覺,迅速拔出槍,對斗笠女低聲道:“小二敲門后都會直接開門進來,遲遲不開門,就不是小二。”
斗笠女連忙拔出手槍:“姐,你先走!”
“不行,你身上懷著孩子,我等會干掉門口的,你快走!”
茶館內(nèi)傳出槍聲,在外埋伏的警察吹響了警哨,聲聲催命。大街上的行人四下逃散,亂成了一鍋粥。
情勢之下,斗笠女從窗口順著窗簾滑下。
正在圍觀的吳小七猛地被一個人撞到,她打了個趔趄,一看,那戴著斗笠的女子居然是石友琴。
“怎么是你?”不等對方回答,小七一把拉起她,“前面有條弄堂,你往弄堂跑,弄堂盡頭是龍山的山腳,上了山?jīng)]人能找得到你。”
石友琴點點頭,旋即發(fā)足狂奔拐進弄堂。沒過多久就有兩名警察追了上來,急問小七:“喂,看到有一個戴斗笠的女人從這兒跑過嗎?”
小七忙往相反的方向一指,警察不假思索朝小七所指的方向追去。
小七望了一眼石友琴消失的方向,大步向煮三江茶館門口跑去。
茶館門口,藍衫女已經(jīng)被數(shù)枝長槍頂住。她癱坐地上,大腿不停地流著血,手中的短槍已經(jīng)到了馬致遠的手中。肖金水大搖大擺地走來,一腳踩在藍衫女的身上:“李鳳凰!”
藍衫女沒有反應(yīng)。
肖金水拿著馬致遠呈上來的手槍看了看,“砰砰砰”,三聲槍響,槍槍打在藍衫女身邊一寸的地上。
“跑過三江六碼頭,飲過五湖四海的水,李鳳凰啊李鳳凰,你在武漢、上海、紹興都逃過一劫,沒想到在小小的暨陽縣城這小陰溝里翻了船!”肖金水十分得意,“來人,把亂黨給我?guī)ё摺!?
“不能帶走她。你沒看到她的血快流光了嗎?”只聽人群里傳來了制止聲。
肖金水一看是吳小七,一臉不高興地喝道:“胡說,亂黨的血是流不光的。”
小七單腿跪地,不等肖金水說話,唰地撕下李鳳凰的一只袖子,綁在了腿部傷口上方,邊打結(jié)邊說:“她傷到了動脈,趕緊送惠民醫(yī)院止血動手術(shù)。不然她就算是只貓,九條命也沒了。”
警察七手八腳抬著已經(jīng)昏迷的李鳳凰涌進惠民醫(yī)院。
“怎么回事?”正在醫(yī)院視察的杜明江不由問道。
“杜家大少爺你必須得救活她,活的三萬大洋的賞金,三萬啊!死了就不值錢了,救不活這錢你就得賠我!”肖金水氣急敗壞。
杜明江咬了咬牙,道:“我們這兒唯一的西醫(yī)外科手術(shù)大夫是陳守禮,可他去杭州了。”
肖金水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可真會挑時間,要是亂黨死了,那陳守禮從杭州回來,我就一槍崩了他。”
這時小七擠了進來,道:“我來試試。杜院長,有沒有會輸血的護士?”
“有。”
“剛才我給病人初步止了血,銀針封了她幾個穴,還用布頭綁緊了傷口。你們馬上驗血,并且及時給病人輸血。手術(shù)讓我來試試。”
馬致遠和杜明江都愣愣地望著正卷著袖口的小七。
杜明江有些遲疑道:“你……以前動過外科手術(shù)嗎?”
小七一臉鎮(zhèn)定:“給我打盆水,我要洗手。準備手術(shù)器械。”
此時,護士已經(jīng)在幫她準備術(shù)前清潔,連白大褂都披好了。小七大步向手術(shù)室內(nèi)走去,邊走邊大聲說道:“我不是西醫(yī),也沒動過手術(shù),但我見過骨科大夫做手術(shù),不過是個木匠活。今天我拼力一試,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各位做個見證。我吳小七醫(yī)者仁心,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為了救活她。”
肖金水想要的不過是一活口,本就不在乎誰做手術(shù)。
手術(shù)成功了。小七心里知道,這次的賭博她贏了。她啞著嗓子囑咐道:“每天都得給她消炎治痛,七天之內(nèi)不能間斷。還有,用烏魚熬湯給她喝,長傷口。”
肖金水吐槽:“這簡直就不是亂黨,這是貴客!這事兒你說了算我說了算?!”
馬致遠倒是個和稀泥的,他不緊不慢地說:“局長,小七說得沒錯,現(xiàn)在李鳳凰確實是個病人。”
肖金水盯著馬致遠看了會兒,心想,這小子對吳小七果然沒安什么好心,壓低聲音威脅道:“馬致遠,吳小七是我看上的,你可別給我動什么歪心思。告訴你,主要是這個女人除了我誰也收服不了她。你想要找婆娘就找別的姑娘,我給你做媒。”
杜家客廳里,王富貴和何家寶垂首站立,杜遠山慢慢品著茶。
何家寶被杜遠山盯得直發(fā)毛。他看了王富貴一眼,王富貴望向別處。
“老爺,這次可真不賴我,不信你們問大管家!”
王富貴附和道:“老爺,這次真怪不得表少爺。您宅心仁厚,要請這女郎中進惠民醫(yī)院。可這女郎中脾氣古怪,居心叵測,一會兒站在馬家那頭,一會兒又站在杜家這頭,她覺得惠民醫(yī)院是小廟,容不下她這尊大菩薩!”
“還有這等事?”杜遠山疑惑道。
“大管家說的沒錯,她說自己在外面賺的多,我聽人說她宰客用的刀子磨得可快了!她用才值幾文錢的普通南瓜藤冒充什么黃金仙藤,以一根一塊大洋的價賣給老百姓,是個剝皮剔骨下得了狠手的人物。”
杜遠山不怒反笑,“這南瓜藤能賣得出去,那也是有本事。要知道平頭百姓一個個精著呢,不是好哄好騙的笨蛋。哈哈,哈哈。”
王富貴有些懵了,道:“那老爺?shù)囊馑迹@女郎中還真能算商業(yè)奇才?!”
杜遠山止住笑,臉一沉,厲聲道:“歪才!年經(jīng)輕輕,不知深淺,以次充好哄抬藥價,最后只會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王富貴躬身,咧嘴道:“老爺說得對,女郎中狂妄自大,目中無人。要是咱們用了她,只會砸杜家的牌子!”
“既然她那么狂傲,那也就算了。本來我還聽說她老爹這兩天也突然死于非命,有些憐憫她,既然她不肯來,咱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王富貴和何家寶交流了一下眼神,頗為得意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