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督理偶爾會愛上個什么人,愛之深恨之切,越愛越恨,所以那感情總是不得善終。他隱約也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可是改不了。對著真正親近的人,他一身的邪火,說惱就惱,說瘋就瘋,仿佛凡是他所愛的人,都對不起他。
(一)
北京城內的局勢,一天緊似一天了。
街頭巷尾紛紛地議論,都說這回怕是真的要開戰,火車站一帶從早到晚總是亂哄哄的,因為已有那膽子小的闊人預備要逃。葉春好先前住在那小門小戶里,總覺得天下太平,戰爭都是外省才有的事情;如今身在這深宅大院里了,反倒惶惶然地坐不住,也許是因為那戰爭的發動者之一,便是她的丈夫。
張嘉田說是要住在大帥府養傷,其實只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跑出去了。葉春好看了他那生龍活虎的勁頭,知道他定然是無礙,所以心里也不牽掛他——他日子過得越好,她心里越沒有他。她如今心里所裝的人,只有一個雷督理。
雷督理如今已經行動自如,從早到晚地不著家。葉春好知道他是在外頭做大事,不便干涉,但是一顆心總是為他懸著,怕他一個不小心,又會被敵人行刺或者綁架。
直到這一天,她聽到消息,說是山東的盧督理今日登車離京,回濟南去了。
盧督理一走,雷督理也回家了。
陪著雷督理一起回來的,是張嘉田。
張嘉田的左胳膊直直地垂著,不敢亂動。當初眾人都說他那胳膊被手槍打了個透明窟窿,其實那手槍是一把小小的左輪手槍,威力不大,子彈鉆進了肉里去,也并沒有真打出個“透明窟窿”來。但張嘉田并沒有做解釋的打算——透明窟窿就透明窟窿,犧牲越重大,越顯出他的忠誠勇毅。否則就憑雷督理那個糨糊腦袋,他若是不給他一個深刻的印象,雷督理很可能過不了幾天,就把他這份忠勇給淡忘了。
張嘉田確實是感覺雷督理這人有點糊涂,當然不是老糊涂,而是那種天生的糊涂種子,也不是傻,更像是個天資有限的昏君,讓人對他好也不是,壞也不是。他剛到雷督理身邊一年多,他就看出對方這點本質了,其余人等陪了他十來年,自然應該更了解他。于是張嘉田一邊跟著雷督理往書房樓里走,一邊心里犯了嘀咕,不知道那些人成天對著雷督理,心里都在琢磨些什么。
然后,他跟著雷督理拐進書房樓下的小客廳里。小客廳垂著水晶簾子,雷督理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來,把兩條腿架到了前方的小茶幾上:“唉,累啊!”
張嘉田的左胳膊裹著繃帶,依然怕碰,所以軍裝上衣是松松披著的。這時把上衣脫下來往旁邊的椅子背上一搭,他滿不在乎地,在沙發另一端也坐了下來:“姓盧的動作是快,說跑就跑。”
雷督理向后一靠,嘴上喊累,臉上卻是微微笑著的:“城內城外都是我的兵,他敢不跑?”說完這話,他向前欠身,對著茶幾上的香煙筒子伸了手。張嘉田會意,起身走去從筒子里抽出一支香煙遞給了他,又從褲兜里掏出打火機,摁出火苗給他點燃了香煙。
然后自己也拿了一根香煙,他坐回原位,把煙卷送進了嘴里:“他一跑,總理也啞巴了。”
說完這話,他給自己也點了火兒。深吸了一口噴出煙來,他抬手扇了扇面前的煙霧,然后叼著煙卷扭頭去看雷督理,卻發現雷督理側過了臉,也在審視自己。
和雷督理對視了幾秒鐘,他笑了,取下香煙問道:“干嗎?您又瞧我不是好人了?”然后他指了指雷督理那攤在沙發上的右胳膊,“您小心點兒,別燙著。”
雷督理抬起右手,看了看指間夾著的大半截香煙,臉上依然存著笑意:“我什么時候瞧你不是好人了?”
張嘉田笑道:“次數太多了。我看您對別人也不這樣,就愛對我來勁,防我像防賊似的。”
雷督理收回目光轉向前方,不說話,只是一笑。笑過之后,他正了正臉色,這才又道:“我本以為你最多也就調個兩三千人過來,給我撐撐門面也就是了。沒想到你一調調來了一萬多人,這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張嘉田把手中的小半截香煙摁熄在了大煙灰缸里:“大帥,那一萬多人,就是我的老本兒了。我怕這邊會真開戰,就把他們全弄了過來。我知道我那一萬多人里頭有不少是老弱病殘拿不出手的,但看著畢竟也是個人類,即便不能打仗,放那兒充個數,壯壯聲勢也是好的。”
雷督理不知道他從哪里學來了“人類”這個新詞兒,倒是被他逗樂了。而張嘉田這時又問:“大帥,韓伯信下臺了,姓盧的跑了,總理也啞巴了。您這回是大獲全勝,那個巡閱使,您打算什么時候就職?”
雷督理垂下眼簾,盯著手中香煙的火頭:“就是這幾天的事兒,不急。”
隨即他一轉眼珠,望向了張嘉田:“在我就職之前,先把你的軍務幫辦發表了。”
張嘉田聽了這句話,含羞帶愧地笑了,像是有些靦腆,其實心中既不羞愧,也不靦腆。他先是救了雷督理的性命,又調來了一萬多人的隊伍駐扎在城外,為城內的雷督理搖旗吶喊。一樁樁、一件件,都是功勞。軍務幫辦,舍他其誰?
兩條長腿緊挨著小茶幾,拘束著不自在,他也想把兩條腿抬起來架上去,也伸展舒服一下。但是他管住了自己的雙腿,只給自己換了個坐姿。
“軍務幫辦……”他沉吟了一下,忽然抬眼對著雷督理笑道,“大帥,這可不是我向您要官,是您自愿給我的。等會兒您回過味兒了,可別又拿腳踹我。”
雷督理一怔:“我什么時候踹你了?”
“去年我剛到您身邊的時候,有一次,您硬說我是想跟您要官兒當,一腳把我踹了個大跟頭。”
雷督理愣了愣,然后笑了:“他媽的,你還記我的仇?”然后他抬起一條腿作勢要踹他,“你要是懷念的話,我再給你一腳嘗嘗?”
張嘉田立刻向后一挪,臉上笑嘻嘻的。于是雷督理放下腿,把手里那半截香煙向他一擲:“你往哪兒躲?”
半截香煙落在了張嘉田的腿上,張嘉田手疾眼快地把它撿了起來,總算沒有被它燙著——雷督理就是這點討厭,沒輕沒重的,和這種人相處,一定要和他平起平坐才行,否則就是“伴君如伴虎”。張嘉田捏著那半截煙卷,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去年那個被雷督理一槍打爆了腦袋的嚴清章——如果他和嚴清章一樣,從小也是跟著雷督理一起長大的,那么到了如今,怕是也要被壓迫成雷督理的仇敵了。
可是……
“可是”后頭的下文,他不愿去想,眼看雷督理窩在沙發上,兩條腿越伸越長,他便站了起來:“大帥,您歇著吧,我回家去了。”
雷督理抬頭看他:“回家?”然后他反應過來,“我總記著你是我家的人,忘了你自己也還有個家。”他向外揮了揮手,“去吧。”
張嘉田轉身拿起椅背上的軍裝,掄起來往肩膀上一搭,然后對著雷督理一立正一敬禮,又一笑:“走了。”
禮行得不正經,話說得也沒規矩,他故意的,故意地也想試探試探雷督理。雷督理沒有惱,只向外又一揮手,懶洋洋地攆他。
這人對他好起來,也是真的好,所以他對他再惱再怨再有意見,后頭也總要跟著個余音裊裊的“可是”。
張嘉田回了自己的家。
到家之后他餓了,讓勤務兵從胡同口的面館里端了一碗熱湯面回來吃,一碗面吃完了,他剛想端起大碗再喝兩口湯,白雪峰忽然到來。
白雪峰見了他,笑得像要開花似的,并且拱手抱拳,開口第一句話便是:“幫辦大人,恭喜恭喜!”
張嘉田放下大碗,沒起來,只說:“老白,你跟著湊什么熱鬧啊?咱們都是兄弟,哪兒又來了個大人?你不把我當兄弟看啦?”
白雪峰立刻放下了手:“我的幫辦大人,不是我湊熱鬧,我這道喜,是有緣故的。”說到這里,他忍不住又笑了,“大帥說了,這房子實在不配您現在的身份。他另在什錦胡同那邊兒撥了一處好宅子給您,請您即刻遷過去。所以啊,我這一趟來,向您道的是喬遷之喜。”
張嘉田聽了這話,卻是做了個虛懷若谷的樣子:“唉,我就是光棍一個人,在哪兒住不是住?大帥也真是太費心了。”
白雪峰笑道:“大帥是把幫辦當成家里人看待的,自然處處都想著您。”
張嘉田瞪著眼睛一指白雪峰:“你再一口一個幫辦的,我起來揍你!”
白雪峰笑著擺手:“好好好,我不說了,我還叫你張師長,成不成?我的張師長,你只要把你手里的金銀細軟收拾出來就好,那邊宅子已經有人布置去了,一切都是現成的,您今晚搬過去也行,明天也行。”
張嘉田嗍了嗍筷子頭:“搬家不能悄悄地搬,得熱鬧熱鬧。明天吧!明天我回府里一趟,一是謝謝大帥,二是請大帥到我那新家里坐一坐,我再請個戲班子,敲鑼打鼓地唱一夜。”
白雪峰說道:“戲、酒的事情,你都不用管,這個我最會操辦。我派幾個人過你那里去,一天之內,酒席和戲班子都能給你張羅齊了。”
說完這話,他匆匆走了,張嘉田沒多挽留。對于白雪峰其人,他向來是挺友好,也向來是看不起。白雪峰這人沒出息,在雷督理身邊干了這么多年,還依然只是個副官長,并且不是什么有實權的副官長。張嘉田暗地里把這人當成了風向標來看——雷督理看他順眼的時候,白雪峰見了他,必定也是滿面春風。
“搬家搬家。”他把大碗一推,自言自語,“你當督理太太,我當幫辦大人。多好,多好!”
然后他站起身來,魔怔了似的,又自己嘀咕:“幫辦大人,搬家搬家。”
(二)
翌日上午,張嘉田進了這雷督理贈送的宅院,背著手內外溜達了一圈,耗費了大半個時辰。
這宅子本是前朝一位遺老的私宅,雷督理在前些年,有一陣子很好賭,并且賭運很不錯,在牌桌上把這處宅子贏了過來,贏過來了,卻又沒什么用處,便放在那里空置著。還是葉春好到了他身邊之后,勵精圖治,把這大宅院又一點一點地收拾了出來。
這宅子的房屋堪稱精致,后頭花紅柳綠的,也有一個花園子。當初張嘉田做了衛隊長,從雷府的仆人房遷去了一處四合院里,都激動得感慨了半天,如今從個四合院搬進了這華麗的府邸里,反倒淡然了。仿佛是拿了一年當十年活,眼界說開闊就開闊了,心氣說高就高不可攀了。
有的時候,他也覺得自己活得不真實,像是在做夢。但是憑著他的出身和底子,他做夢都夢不到這樣高貴的階級上來,所以這不是夢,這是他的命。背著雙手走在一道深深的長廊里,走著走著,他停了下來,背靠著那頂天立地的紅漆廊柱,他閉了眼睛,覺著有些眩暈。
夢也罷,命也罷,富貴與權勢都來得太突然了,太猛烈了,讓他竟然有些消化不了,招架不住。他讓隨從搬來了一把椅子,然后原地坐下了,揮了揮手,讓他們都退到遠處去。
四周安靜了,只有微弱的涼風吹過。他癱軟在椅子上,細細地聽那風聲,心里想自己原本只是個赤條條的人,這個人起初是個街頭上游手好閑的小混混,后來進入大帥府,成了個小聽差,小聽差聰明伶俐會巴結,搖身一變成了衛隊長,衛隊長稀里糊涂地跑去文縣,又成了個師長。師長是不好干的,但也干下去了,東拉西扯地弄了些錢,弄了些槍,招了些兵,亂糟糟地湊了上萬人馬。這上萬人馬放在文縣,單是吃飯,就是個不好解決的大問題,然而偏巧北京城里出了事,這支亂糟糟的隊伍就爬上悶罐車,從文縣城內轉移到了北京城外。
與此同時,師長也立了功,于是又升官,成了幫辦,成了現在的他。
一切都是合理的,都是有跡可循的。他當幫辦,理所當然。
他是英雄出少年!
雙手一拍扶手,他從椅子里彈了起來。昂首挺胸地站直了身體,他背著手,晃著大個子繼續往前走。
他是幫辦,他手下有一萬人,整整一個師的兵力,就駐扎在北京城外。
除了這一萬人,他另有余部留在文縣,文縣也是好地方,四通八達,繁華熱鬧,兵家必爭之地。目前,也歸他管。
迎著那么一股似有似無的小涼風,他向前走,越走越快,臉上帶著一點微笑,微笑如風,也是似有似無。身后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音,是隨行的副官和勤務兵跟了上來,一個個的,大氣都不敢出,仿佛幫辦大人是雪做的,氣兒出重了,便要將大人吹化。
張嘉田在宅子里巡視完畢,十分滿意。回頭便來了雷府,要向雷督理致謝。然而雷督理無影無蹤,他一路找來了書房,上樓一瞧,依然是沒瞧見雷督理,反而是看到了葉春好。
葉春好正在用小鑰匙去鎖墻角的鐵皮文件柜,見他推門進來了,顯然也是一驚:“喲,二哥?”
張嘉田一手握著房門把手,停在門口,進退不得:“春好。”
說完這話,他補了個笑容:“我以為大帥在這兒呢。”
葉春好笑道:“他今天早早地就出門去了,熱河的虞都統回承德,他去送送。你要是有要緊的事情找他,就坐下來等等,我猜他一會兒就能回來。”
張嘉田還站在原地,不動:“我也沒什么要緊的事情,就是想來謝謝大帥。那個——你知道吧,大帥送了我一所宅子。”
葉春好一邊把小鑰匙收進皮包里,一邊答道:“我知道的。二哥,你做了幫辦,我還沒有向你道喜呢!”
張嘉田聽了這話,卻是含笑默然了——幫辦自然是個大官,可再大也大不過督理去。如果一切可以重來,葉春好也還是要選擇雷督理做丈夫的,這樣一想,這喜事就又顯得還不夠喜。
于是抬眼注視了葉春好,他自作主張地換了話題:“你……好像胖回來了一點兒。”
葉春好一直在觀察著他——從他離開北京去了文縣開始,她每次見他,都覺得他像是長大了一點,又像是蒼老了一點,那蒼老是印在眼睛里的,是看過了很多很多的人、想過了很多很多的心事才能熬出來的眼神。她一直活在這風平浪靜的北京城里,頭上一直有著雷督理的庇護,可單只是因為管著大大小小的許多事務,便常有心力交瘁之感。張嘉田那樣一個無憂無慮、無知無識的小伙子,忽然跑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外縣,面對著一幫老奸巨猾的豺狼虎豹,他要耗去多少心血方有今天的成績,可想而知。
“我就是這樣。”她眼睛看著他,心里有嘆息,語氣卻是若無其事,并且還帶著一點客氣的笑意,“少吃幾口就瘦了,多吃幾口又胖回來。倒是二哥,這些天真是辛苦了。”
張嘉田也笑了一下:“我不白辛苦。”然后他又說道,“晚上我請客,搬家嘛,總得熱鬧一場。我想請大帥到我那里坐坐,你也去吧,好不好?”
“好不好”三個字讓他說得很輕柔,是試試探探地要和她打個商量,有一點懇求的意思。
葉春好聽出來了,但是裝聽不出,只笑著點頭:“好,你這回搬家,不同于往日的搬家,應該大大地慶祝一次。只是你有沒有找人幫忙?請客這種事情,說著簡單,辦起來就煩瑣了,照理來講,就應該挪到明晚去請,這樣時間上也從容些——”話說到這里,她猛地停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自己真是嘴碎,人家搬家請個客,哪里就輪到自己嘮嘮叨叨了呢?
張嘉田看她笑,也跟著笑了笑,像是瞧出了她的那點兒尷尬:“老白替我辦,昨天就說好了,酒席和戲班子都歸他管。”
葉春好點頭笑道:“那就妥了。”
話到這里,兩人似是談到了山窮水盡。葉春好搭訕著把那寫字臺上的筆筒挪了挪,然后抬頭說道:“我得走了,我……”
張嘉田聽了前四個字,便下意識地一側身,要給她讓路。葉春好見了,便邁步走了出去——走了幾步之后,她回頭看張嘉田亦步亦趨地跟著自己,便帶著微笑說道:“二哥不是要等大帥嗎?”
張嘉田恍然大悟:“啊——對,我得等大帥。”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樓梯口,葉春好抬手扶著樓梯扶手,回頭含笑說道:“你到樓下小客廳里等著也成,留在樓上屋子里等著也成。你不是外人,就自己隨便吧,我得出一趟門去,就不招待你了。”
張嘉田認為葉春好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很有理,所以連連點頭:“好好好,行行行,你忙你的,我——”
這句話又沒說完,因為他目光一轉,忽然發現樓梯下方站著雷督理。葉春好這時把臉轉向前方,也愣了一下。
雷督理沒穿外衣,是襯衫軍褲的打扮,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孤零零、冷颼颼地站在樓梯前,他像不認識了他倆似的,睜著大眼睛直勾勾地向上看著他們。還是葉春好先喚了他一聲“宇霆”,他才眨了一下眼睛。
在這位丈夫面前,葉春好不知為何,永遠有種做賊心虛的恐懼。當即把張嘉田拋到腦后,她笑微微地走下樓去,說道:“你回來得正好,二哥等著你呢。”
這話說完,樓外氣喘吁吁地又走進來一個人,卻是林子楓。林子楓一手提著一只公文包,另一條胳膊上搭著雷督理的軍裝上衣,外頭說是春天,其實已經有了夏天的陽光和溫度,林子楓熱汗涔涔地追了進來,偏又是個高個子,就像一盞路燈似的,只是不放光明,放的是熱力與汗氣。有他比著,越發顯得雷督理“清涼無汗”,似是個無可救藥的病人,也似是個得了什么道的小仙。
進入樓內之后,他抬頭看見葉春好和張嘉田,沒說什么,只一點頭。雷督理抽了抽鼻子,不知道是被什么氣味刺激得清醒了過來,開口向上問道:“等我有事?”
張嘉田這才邁步下了樓,臉上換了喜氣洋洋的笑容:“大帥,我這么早跑過來找您,有兩件事。一是來謝謝您,您賞我的那大宅子,真是氣派極了。我進去一瞧,簡直嚇了一跳!第二件事呢,就是我等不得了,今晚就搬家。搬家得請客,您是我心里天字第一號的貴客,我來請您晚上到我那新家里坐坐,您賞不賞我這個臉?”
話說完了,他人也走到了雷督理面前,可雷督理背著手,似笑非笑地仰臉看著他,卻是不說話。
張嘉田和他對視了片刻,忽然明白過來,連忙一彎腰,小聲笑問道:“大帥,好啦,您給我句話,賞不賞臉啊?”
他這一彎腰,便把自己的高度降低了,雷督理垂了眼簾看他,這才答了一個字:“賞。”
張嘉田笑著抬了頭:“好,謝謝大帥。您去,太太也去。”然后他抬頭去看林子楓,“老林,我不給你下帖子了,不是我怠慢你,一來咱們是好朋友,可以不講那個虛禮,二來是我根本沒帖子,我看完房子就跑過來了。”
林子楓聽他叫自己“老林”,感覺十分刺耳,但是沒法挑理,只能點頭答應著。張嘉田這時又道:“老林,你家里要是有女眷,也一并帶來吧!我那兒沒別的可玩,但是老白派人幫我請戲班子去了,說是能有小蘭芳,這可值得一看。”
林子楓想了一想,然后答道:“那我帶舍妹過去。”
張嘉田笑呵呵地答道:“好極了。”然后他轉向雷督理,“大帥,那我告辭了。趁著天早,我回家再張羅張羅去。”
雷督理點點頭:“去吧。”
張嘉田再沒看葉春好,自己顛顛地跑出去了。葉春好不便緊隨著他往外走,只得停下來,因見雷督理不住地打量著自己,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怎么了,要你這樣一個勁兒地瞧?”
雷督理答道:“你和他站在樓梯上,看著倒是很好看。”
葉春好聽了這話,不明所以:“好看?什么好看?”
隨即,她品出了這話里的酸味,當著林子楓的面,她臉色不變,只抬手輕輕一打雷督理的肩膀,做了個打情罵俏的活潑樣子:“我不好看,還是你好看!”
不等雷督理回答,她拔腿就走,且走且笑道:“我要出門去,可不和你胡鬧了。”
(三)
葉春好出門上了汽車,一只手狠狠摁著心口那里,就覺著自己的心臟緊縮成了一只堅硬的小拳頭,不是傷心,也不是得了什么心臟病,完全只是心理受了刺激,反應到了肉體上。
這毛病是什么時候開始有的,她說不清楚,或許就是由她和雷督理的那一場冷戰而起。她沒親人,丈夫就是她唯一的親人,偏她和這丈夫還是自由戀愛結婚,她是真心實意地愛著他。越愛他,越關懷他,越把一顆真心給他,越受了他的制。他說翻臉就翻臉,說走就走,她原本以為自己是了解他的,事到如今,她才發現自己其實連他的脾氣都沒摸清。
沒摸清,也摸不清。表面上,她是不怕他的,可私底下,她已經養成了對他察言觀色的習慣——她那個娘家雖然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可在太平時候,還是一團和氣的。她沒有家庭斗爭的經驗,縱是有了那個經驗,也沒有那個習慣和精力。所以她只盼著雷督理不要鬧,如果一定要鬧,也不要大鬧。
她也真是怕了他了。
汽車開到了俱樂部后邊,她下車進了賬房。先前她做葉秘書的時候,這賬房里的先生們就已經對她很是恭敬,如今她從葉秘書進化成了雷太太,先生們越發把她當成皇后那樣來對待。她犯不上對這些老狐貍耍威風,先前是怎樣的做派,如今還是怎樣。把這一個月的賬本子翻看了一遍,她看出了一點小小的紕漏,但是只做不知。做事不能太絕、太清楚,這是她漸漸悟出的道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然后離了賬房,她又去見了天津大洋公司駐京辦事處的經理,閑談了幾句。一邊談著,她一邊忽然生出一個感想:雷督理并不禁止她與男子接觸,也允許她在社會上活動奔走,自己若是當眾譴責雷督理封建的話,那是絕對不會有人同情的。
過了中午,她回了家。回家之后,也沒敢張羅著往張家去——愛什么時候去就什么時候去吧,她全聽雷督理的。
她犯不上為了個張嘉田,去往丈夫的槍口上撞。
涼涼快快地往一張躺椅上一躺,她喝茶望天,自覺著是偷得浮生半日閑,硬拳頭似的心臟慢慢松弛柔軟了,她心里還存著許多件要緊的心事,愉快是不能夠了,但身體終究是舒服了些許。
舒服了沒有幾分鐘,她忽然一挺身坐起來,使喚小丫頭道:“把我的皮包拿過來。”
小丫頭立刻跑去取來了她的小皮包。她打開皮包向內摸了摸,摸到一把小鑰匙,又摸到了一只小藥瓶。把藥瓶拿出來瞧了又瞧,她看上面貼著標簽,標簽上印著英文,每個單詞都是長長的,讓她完全認不出。于是她攥著藥瓶跑上樓去,開始去查英文詞典。
她不是博學之士,查詞典查出了一頭的熱汗,正在數著頁碼翻來翻去之時,房門一開,卻是雷督理進來了。
雷督理是悄悄地走進來的,等她察覺到時,他已經緊挨著她站住了。目光從那個小藥瓶轉移到了她的臉上,他不說話,對她單只是看。而她倉皇地回了頭,先前松弛的心臟猛然又揪緊了,緊得讓她幾乎感到了疼痛。
“嚇我一跳!”她的語氣并不很驚,但臉上也沒來得及放出微笑。
雷督理伸手拿起那只小藥瓶,掂了掂,藥瓶是空的,沒什么分量:“怎么還學會搜查我的柜子了?”
葉春好方才忘記了坐下,一直是在彎著腰翻書,這時便直起身來答道:“我不是搜查你的柜子,我是去找你的印章來用,結果看到你那柜子里鎖著這么一大盒藥瓶。”
雷督理笑了一下:“然后呢?”
葉春好對他是問心無愧的,所以不管他怎樣陰陽怪氣,她只是以著一貫的態度說話:“我平時也沒聽說你有什么需要長期服藥的病,就拿了個空瓶子出來,想要查個究竟。”
“查明白了嗎?”
葉春好停頓了一下,臉上隱隱地泛出了一點紅色:“我沒覺得你有這方面的毛病,我一直覺得你很健康。”
雷督理將兩只手插進褲兜里,微微俯身偏著臉,去看她的眼睛:“你真這么覺得?”
葉春好迎著他的目光說道:“你好端端的,卻要吃這種藥,我覺得你這行為,真是近乎于無知兼無聊了。”
雷督理直起了身,對著她搖了搖頭:“我不是沒事找事,吃了藥來玩兒。我是真的感覺自己——”
說到這里,他皺了眉毛:“瑪麗是不肯給我生,那就不用提了,可那個林燕儂為什么也——”
這兩句話,都讓他說得有頭沒尾,但葉春好聽明白了。
“興許就是因為你亂吃藥,耽誤了呢!”她抓住雷督理的一只手,正色說道,“若是我們命中有兒女的,那怎么樣都會有,若是沒有,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不許你再亂吃藥了。除去生兒育女的事情不談,其余的……”說到這里,她頓了頓,臉更紅了,“其余的……對我來講……”
斟酌來斟酌去,她還是覺得下文那話無法出口,索性一轉身背對了他:“不說了,反正夫妻感情好不好,在乎于心,和那事沒有關系,你就好好地聽我這一句話吧!”
話音落下,她等了片刻,卻是沒有等到雷督理的回答。忍不住轉過身來,她走到他面前,拉著他的手搖了搖:“宇霆?”
雷督理向她一笑,笑過之后,從她手中把手抽了出來:“你少管我的事。”
說完這話,他轉身向外走去。
葉春好看著他的背影,眼睜睜地看,知道自己今天又把他得罪了——自己一點壞心都沒有,完全是要為了他好,然而還是把他得罪了。
雷督理下午冷冷淡淡地走了,可是到了晚上,他攜著葉春好往張宅去時,不知是誰把他哄高興了,他瞧著葉春好,臉上又有了那真心實意的笑容——是不是真的笑,葉春好一眼就能瞧出來。
葉春好也不奢望著他能“聽話”了,只要瞧見他這樣興致勃勃的,她就也跟著輕松歡喜了起來。及至進了張宅的門,雷督理立刻就被一盆火似的張嘉田籠絡了過去,她看在眼里,也覺得非常好,甚至有了閑心問道:“二哥,小蘭芳真來了嗎?”
張嘉田連連點頭,然后對著她和雷督理笑道:“不只是小蘭芳,還有好幾個名角兒。正好,這花園子里有現成的戲臺,上下把電燈一裝,亮堂堂的,比正經戲園子還好。”
葉春好聽到這里,只是微笑。而雷督理對于名伶的興趣并不大,單是一邊往宅子里走,一邊留意觀察著這宅子里的人。
宅子里的人,都是張嘉田的人——張嘉田從文縣調過來的人。
這時候,魏成高參謀長帶著一群有頭有臉的軍官聞訊趕了出來,瞬間就把雷督理團團圍了住。除此之外,政界的名流們落后一步,這時也迎上來了,此起彼伏地向雷大帥問候。雷督理對著四面八方含笑頷首。而葉春好雖然并不怕男人,這時卻也不動聲色地悄悄退出了人群——政界名流之內,不知是哪一位吃了蒜,氣味實在是熏人得很。
這些人寒暄笑語,是亂哄哄的,及至到了晚宴時節,依然是亂紛紛,幸而是亂中有序,并非一亂到底。及至眾人吃飽喝足了,便走去花園子里看戲。戲臺前方擺了幾副特別精致些的桌椅,尤其是正中央的桌子后放了一架長沙發,分外地柔軟舒適,顯然是雷督理夫婦的座位。
張嘉田引著雷督理走過來坐下了,一手扶著沙發靠背,他俯下身正要說話,眼角余光忽然瞄到身旁走來個人,便抬頭問道:“什么事?”
那人是個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一臉紅疙瘩,倒是軍裝筆挺,垂手站著,瞧著也挺有規矩。上前一步湊到張嘉田身邊,他開口先喚了一聲“干爹”,然后才嘁嘁喳喳地說起話來,倒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
張嘉田聽完了,隨口發話打發了他走,然后俯身要繼續對雷督理說話,雷督理卻是抬頭向他笑問:“你才多大,給人家做干爹?”
張嘉田也笑了:“我年紀是不大,可架不住我官大啊!您忘啦?那時候我還想給您當個干兒子呢!”
雷督理饒有興致地看他:“記得,我駁回了。怎么,現在還想再試試?”
張嘉田搖了頭:“不了,您這歲數擺在這兒呢,我就是認了您做爹,外人瞧著也不像,還興許被人傳成笑話。”
雷督理和顏悅色地反問:“笑話?誰敢笑話幫辦大人?”
張嘉田樂不可支地抬手一指雷督理:“甭說別人,現在您自己就已經笑了。”
從來沒人敢這么用手直指著雷督理的臉,葉春好在一旁看著,身不由己地就向上一起——起到一半,她順手理了理裙子下擺,又坐了回去,伸手去摸茶壺:“二哥,這茶怎么是涼的?”
張嘉田走去端起茶壺,手指關節碰觸到了壺身,燙得他手一抖。但他沒言語,甚至也沒看葉春好,只笑呵呵地答道:“我讓人換一壺去!”
他走了,留下雷督理扭頭望向葉春好,低聲說道:“你倒是很會替他遮掩。”
葉春好來時餓了,方才在席上沒少吃喝,胃里沉甸甸的都是飲食。此刻聽了雷督理這句話,她只覺著心中一翻騰,但是臉上依然淡淡的沒脾氣:“怎么又怪起我了?我遮掩什么了?”
這話說完,她像忍無可忍了似的,把臉轉向了那金碧輝煌的戲臺,就覺著腹中混亂,胃部也開始隱隱作痛了。
(四)
葉春好本來并不懂戲,興沖沖地來看,也主要是存了一份看熱鬧的心思。熱鬧這種東西,有閑情逸致時自然是愛看的,可她現在暗暗用手捂了胃部,也說不清自己是個什么情緒,總之像被自家丈夫嚇出了心病似的,他不陰不陽地甩給了她一句話,她的身心便都承受不住了。
臺上鑼鼓喧天地熱鬧著,花蝴蝶子似的名伶穿著戲裝滿臺飛,越發看得她頭暈目眩。忽然抬手捂了嘴,她緊閉了眼睛定了定神,然后勉強對雷督理笑道:“我要離開一下,好像是方才吃得不對勁了。”
雷督理盯著戲臺,微微一點頭。
她見了他這個態度,也來不及計較,轉身便走。雷督理眼睛看著名伶,耳朵聽著她的腳步聲音,心想她終究還是關心張嘉田。張嘉田沒規矩,用手指了自己的臉,自己還沒怎樣,她先緊張了——為什么緊張?是不是怕自己怪罪張嘉田?
她在心里,護著他呢!
雷督理偶爾會愛上個什么人,愛之深恨之切,越愛越恨,所以那感情總是不得善終。他隱約也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可是改不了。對著真正親近的人,他一身的邪火,說惱就惱,說瘋就瘋,仿佛凡是他所愛的人,都對不起他。
怎么著都是對不起他,所以他委屈透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熱茶,他沒嘗出滋味來,也不知道是什么茶。
身邊有個人,來回地活動,一時來了,一時走了,一時像個游魂似的,無聲無息地又來了。他終于忍不住扭過頭去,瞧見了個洋裝打扮的小姑娘。小姑娘正在戲臺正前方這幾處座位間來回地尋覓著什么,冷不丁地被雷督理盯住了,她也是一怔,緊接著向他一鞠躬:“大帥好。”
雷督理認出了她:“在找人?”
“嗯。”她直起腰,點點頭,小臉蒼白的,“我找我哥哥呢。他讓我到這兒來找他,可我找了半天,也沒看見他。”
雷督理轉身去問不遠處的白雪峰:“子楓呢?怎么把他妹妹扔這兒不管了?”
白雪峰靠邊坐著,聽了這話,立刻站起來答道:“回大帥的話,我剛瞧見他被魏參謀長拽走了。”
雷督理答應了一聲,轉向前方繼續看戲——看了幾秒鐘,忽然反應過來,回頭又去看林勝男,就見林勝男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顯然是沒主意了。察覺到了雷督理的目光,她看了他一眼,然后立刻垂下頭去,轉身要往一旁的人叢里鉆。
雷督理忽然覺得這女孩子是個小可憐兒,便對著她一招手:“勝男。”
他叫林子楓為子楓,對待林子楓的妹妹林勝男,他自然也就不假思索地喊了一聲“勝男”。可林勝男聽在耳中,卻是有一點驚,沒想到雷督理會這樣親近地呼喚自己。回頭望著雷督理,她看見他向自己又一招手,分明是在示意自己過去。
她環顧四周,還是沒有看到哥哥的影子,自覺著無處可去,只好垂頭走到了雷督理身前:“大帥。”
雷督理一指身邊的空位:“坐這兒等著吧。你哥哥遲早得過來。”
然而林勝男遲疑著搖了搖頭,并不肯動。于是雷督理莫名其妙:“怎么?還有別的事?”
林勝男小聲答道:“這是大帥太太的位子,我坐了,太太回來可坐哪兒呢?”
她心里有什么,嘴里就如實地說了出來,卻沒想到大帥此刻正對太太含恨,聽了她這番話,雷督理越發來勁了,索性抓著她的手往身旁一摁:“不管她,你坐你的。”
林勝男嚇了一跳,坐下之后立刻縮回了手。可坐著的確是比站著舒服多了,沙發也的確是比那硬木椅子舒服多了,坐在這里,一抬頭就無遮無攔地看著戲臺,看得清楚,聽得真切,也真是一種享受。
看著看著,臺上“咚”的一聲,她也跟著“喲”了一聲。“喲”過之后,她見雷督理聞聲望向了自己,就小聲解釋道:“我看臺上那人忽然跳到了桌子上,吃了一驚。”
雷督理答道:“那桌子代表的是山,你看著他是上了桌子,其實這在戲里,演的是他上了山。”
林勝男點了點頭,因為心里原本就知道他這人是很和藹的,如今共坐了片刻,那種緊張勁兒也退了,便有了勇氣同他講話:“那這人打著旗子從臺上跑過去,又是什么意思呢?”
雷督理答道:“那旗子代表的是風,他這么扛旗走一圈,意思就是刮了一陣風。”
林勝男很認真地“哦”了一聲,點了點頭。雷督理看她是一副很受教的樣子,心里倒有些愉快,便問:“你哥哥很少帶你去看戲?”
林勝男有點害羞地笑了:“是的,他說戲園子太亂,空氣也不好,不許我去。”
雷督理聽到這里,忽然想起了一件小小的舊事:“我讓你沒事時到我家里玩玩,怎么不見你來?”
林勝男支吾了幾聲,聲音細細的,像是雛鳥,弱得連句整話都答不出,幸而旁邊有人替她做了回答:“大帥,舍妹有點小孩子脾氣,您雖然是這么說了,可她還是膽子小,不好意思去。”
雷督理一回頭,看見了林子楓:“你跑哪兒去了?”
林子楓答道:“剛和參謀長在一起。”
“妹妹都不要了?”
林子楓笑了笑,伸手一拍林勝男的肩膀:“起來吧,別再打擾大帥看戲了。”
林勝男剛要起身,雷督理發了話:“坐著吧!要不然我也是一個人——全他媽的躲著我!嘉田呢?”
林子楓的手方才拍了妹妹的肩膀,這時也沒有收回,而是順勢把妹妹又摁住了:“不知道幫辦在哪里,我方才也沒有看見他。”
他既是一問三不知,雷督理便不耐煩地向后擺擺手。林子楓見勢,也不言語,直接退到了白雪峰那一桌,坐了下來。白雪峰給他抓了一把瓜子,但他不愛吃這些零七八碎的東西,只守著一杯清茶慢慢喝,偶爾向妹妹的方向掃一眼——妹妹和雷督理已經談起來了,當然,妹妹還帶著一身孩子氣,一定說不出什么漂亮的話來,不過女子只要是有著青春與美貌,那么稍微蠢笨一點,也是沒有關系的。
他希望雷督理火速移情別戀,葉春好那副西太后式的專橫樣子,他實在是一眼也看不下去了。
緊接著,他又想:“她不是也來了嗎?現在跑到哪里去了?”
想到這里,他就去問了白雪峰:“怎么不見太太?”
白雪峰坐在這個好位置上,也不知道是為了看戲還是為了吃,嘴一直不閑著,聽了林子楓的問話,他還得先喝一口熱茶把口腔沖刷一下,然后才能騰出唇舌回答:“大概是去了化妝室、衛生間一類的地方,不清楚。”
林子楓點了點頭,又想了想,然后也不說話,直接起身又走了。
葉春好并沒有往遠了走,還在這花園子里,只不過是迷了路。
她胸中煩惡,本意確實是想找到衛生間,進去洗一把臉,振奮一下。然而她對這宅子的格局完全陌生,眼前又沒個仆役聽差,想問路都不能夠。偏在這時,迎面有幾個人走了過來,為首一人步履匆匆,卻是張嘉田。
張嘉田抬頭見了她,明顯就是一愣,“太太”也不叫了,開口就問:“你怎么一個人走到這里來了?”
葉春好勉強笑了一下,心想自己可不能和二哥多說話,萬一讓哪個長舌頭的看見了告訴宇霆,回家又是一場鬧。
她心里想得清楚,行動上更是貫徹得徹底,一言不發,捂著嘴就跑到了路旁草地上——不跑不行了,單手扶著一株細瘦小樹,她一低頭,便是嘔吐出了一口。
張嘉田看了,一大步也邁了過來,葉春好接二連三地大吐起來,怕弄臟了他的褲子、皮鞋,伸了一只手想要推他遠離,然而他全然不在乎,只急急地回頭吩咐:“去,拿熱毛巾過來,快點!”
葉春好自恃身體好,腸胃也是鐵打的一般,萬沒想到今天會如此脆弱失態。上氣不接下氣地將晚餐飲食盡數吐了個干凈,她累得面紅耳赤,依稀覺得有熱毛巾遞過來了,她接過毛巾擦了擦臉,非常地不好意思:“我這兩天腸胃不舒服,方才大概是……”她不好說自己是吃多了,所以慢慢地直起腰來,她終究也沒說出個緣由來。
她不說,張嘉田也沒追問,只道:“夜里風涼,那戲你就別看了,進屋子里歇歇吧!”
葉春好剛想推辭,可是眼冒金星地晃了幾晃,她很識相地把那客氣話收了回去。
張嘉田把葉春好領進了一間小客廳里。
葉春好重新洗了臉,漱了口,恢復了從容的儀態,只是眼圈有點紅,是方才面紅耳赤的殘影。在那明亮燈光下,她抬眼看著張嘉田,看他放著好好的沙發不坐,非要騎在沙發扶手上,坐沒坐相,是個野小子。
野小子和她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問她:“你是不是病了?”
她搖搖頭:“我沒事。”
野小子默然了,雙手扳著沙發扶手的一端,越發顯得胳膊很長,腿也很長,站起來不知道會有多高。低頭看著地毯出了會兒神,他忽然望著葉春好,又道:“府里不是有現成的大夫嗎?你哪兒不舒服了,就叫他們給你瞧瞧。你自己的身體,就得你自己當心。別人……也沒法兒管你。”
葉春好點了點頭:“是,我知道。”
張嘉田又道:“你要是喜歡看戲,我過兩天把那幫唱戲的再叫過來,給你們重唱一遍。”
“我其實也不懂戲。”葉春好低聲說,“只不過是湊熱鬧而已。人家說誰是名伶,我就好奇起來,其實看不看都成的,我并沒有那種戲癮。”
張嘉田又沉默了一會兒,起身挪到沙發上坐下了,把兩只手端端正正地放到了大腿上:“多謝你今天提醒我,我這人不懂規矩,總是……沒禮貌。”
葉春好想要扼殺掉他對自己的所有情意,所以微微笑著,不肯承認自己的目的是要“提醒他”。
“我是怕二哥一時疏忽,惹得大帥不痛快。”她說道,“大帥現在為了國家大事,已經是殫精竭慮了,今晚既是來玩的,那就讓他稱心如意地樂一晚上吧。”
張嘉田點了點頭:“是,你說得對。”
然后他狀似無意地抬了頭:“大帥今晚上大概是樂的了,你呢?”
葉春好站了起來,臉上依然是微笑著的:“我也很好。”
張嘉田看著她那張蒼白的面孔,又問了一次:“真好?”
葉春好移開目光,輕聲答道:“好。”
張嘉田也站了起來:“好,你好就好。”
葉春好下意識地邁步要往外走,走了幾步,卻又不想再走——若是這樣一路地走下去,就要走回到雷督理身邊了。
她不知道丈夫正以怎樣的面目和心情等待著自己,她不是怕,她只是有點不想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