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信息簡史
- (美)詹姆斯·格雷克
- 10313字
- 2019-01-05 02:29:03
第1章 會說話的鼓(似是而非的編碼)
永不沉寂的鼓點響徹黑色大陸:
那是一切音樂的基調(diào),一切舞步的關鍵;
會說話的鼓是這片未經(jīng)勘測的叢林中的無線電。
——艾爾瑪·瓦塞爾(1943)
用鼓說話時,沒人會說得直截了當。鼓手們不會說“回家吧”,而會說:
讓你的腳沿它去時的路返回,
讓你的腿沿它去時的路返回,
讓你的腿腳駐立于此,
在這屬于我們的村莊。
他們不會簡單說“尸首”,而會展開詳述成“仰面躺在土堆中的人”。如果想表達“別害怕”的意思,他們會說“把你的心從嗓子眼放回原處,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現(xiàn)在把它放回原處”。這些鼓說得疊床架屋,似乎表達效率相當成問題。這到底是賣弄辭藻,還是另有妙用呢?
長久以來,到過撒哈拉以南非洲的歐洲人對此都毫無概念。實際上,他們根本想不到,這些鼓是用來傳遞信息的。在他們的文化中,只有在一些特殊場合中,鼓才會像軍號和鐘那樣用來發(fā)信號,傳遞一些簡單的訊息:進攻、撤退、到教堂做禮拜,諸如此類。但他們無法設想,可以用鼓來說話。1730年,弗朗西斯·穆爾駕船沿岡比亞河向東航行,發(fā)現(xiàn)可以直驅(qū)九百多公里。在整個旅途中,他都為這個國家的自然風光贊嘆不已,尤其讓他驚為奇觀的是“牡蠣長在樹上”(指紅樹林)。他稱不上是個博物學家,而只是個為英國奴隸販子在當?shù)貭烤€搭橋的經(jīng)紀人。在那片土地上居住著不同的黑色和褐色人種的居民,據(jù)他所見,有“曼丁果人、喬黎夫人、波利人、福祿普人,還有葡萄牙人”。穆爾注意到一些當?shù)厝说墓模鼈兗s一米長,上寬下窄,由整塊木頭雕成。當婦女們聽到鼓聲時,她們就會隨之起舞。他還發(fā)現(xiàn),幾乎每個村莊都有一個鼓,用來警示“有敵人來襲”以及“在一些非常特殊的情況下”,向鄰村求援。不過,穆爾的見聞也僅限于此。
一個世紀后,威廉·艾倫海軍上校在一次尼日爾河探險中,通過觀察他喚作“格拉斯哥”的喀麥隆向?qū)В辛诉M一步的發(fā)現(xiàn)。據(jù)艾倫的回憶,當時他們正一起待在鐵槳船的船艙里。
突然,他凝神往外傾聽了一會兒。當我們責備他分心時,他說:“你沒聽見我兒子在和我說話嗎?”我們真的沒聽見什么人的聲音,就問他怎么聽見的。他回答說:“是鼓聲在向我說話,叫我到甲板上去。”這聽起來實在奇異。
格拉斯哥進而說服他,每個村莊都有這種“音樂通信的工具”,這時上校的懷疑變成了驚奇。盡管有點難以置信,上校最終還是接受了,以這樣的方式可以把包含許多句子的詳細訊息傳遞到數(shù)公里之外。他寫道:“我們常常驚訝于,在軍隊展開陣型時,軍號聲能被人們?nèi)绱藴蚀_地理解。但要是與這些未開化的野蠻人所達到的成效相比,它可就差得遠了。”這個成效正是歐洲人孜孜以求的,即找到一種比步行或騎馬更快速的遠距離通信方式。擂出的鼓聲可以沿著河流,穿透靜謐的夜色,傳出近十公里之遙。這樣一個村莊接著一個村莊地傳遞下去,只消一個鐘頭,消息就可以傳至一二百公里開外。
在位于比屬剛果的波棱吉村,一個女嬰的降生通知可能會是這樣的:
batoko fala fala, tokema bolo bolo, boseka woliana imaki tonkilingonda, ale nda bobila wa fole fole. asokoka l'isika koke koke.
接生的襯墊已經(jīng)卷起,我們感到渾身充滿力量,一個女人從森林里來,來到這個開放的村莊。這次就說到這里吧。
傳教士羅杰·克拉克還記錄下了這段召集村民參加一位漁夫的葬禮聚會的鼓聲:
la nkesa la mpombolo, tofolange benteke biesala, tolanga bonteke bolokolo bole nda elinga l'enjale baenga, basaki l'okala bopele pele. bojende bosalaki lifeta bolenge wa kala kala, tekendake tonkilingonda, tekendake beningo la nkaka elinga l'enjale. tolanga bonteke bolokolo bole nda elinga l'enjale, la nkesa la mpombolo.
在黎明時分,我們不要集結(jié)去勞作,我們要在河邊舉行聚會。波棱吉村的男人們,不要去狩獵,也不要去打魚。我們要在河邊舉行聚會,在黎明時分。
克拉克注意到了若干事實。雖然只有一部分人知道怎樣使用鼓聲來溝通,但幾乎所有人都能夠聽懂鼓聲中的訊息。有些人敲鼓的速度較快,有些人則較慢。固定的短語會反復出現(xiàn),幾乎一成不變,但不同的鼓手會使用不同的“措辭”來傳遞相同的訊息。克拉克判斷,這種鼓語既帶有很強的規(guī)律性,同時又十分靈活。“鼓聲信號表示的是一些傳統(tǒng)的、高度詩歌化的習慣短語的音節(jié)的聲調(diào)高低。”克拉克得出了正確的結(jié)論,但可惜他未能邁出最后一步,知其所以然。
這些歐洲人言必稱“土著思維”,以為非洲人“原始”而“信奉萬物有靈”,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非洲人早已實現(xiàn)了所有人類文化的一個古老夢想。他們的傳訊系統(tǒng),速度比世界上最好的信使騎著最快的駿馬在最好的道路上通過驛站層層接力還要快。依靠腳力、束縛于地面的傳訊系統(tǒng)從來都令人失望,其速度有時甚至還不如大軍行進。據(jù)蘇維托尼烏斯在公元一世紀的記載,比如尤利烏斯·愷撒,就“經(jīng)常本人已經(jīng)大駕光臨,提前派出宣告消息的信使卻還在路上”。當然,古人不是沒有應對之策。據(jù)荷馬、維吉爾和埃斯庫羅斯的記載,早在公元前12世紀,希臘人在特洛伊戰(zhàn)爭時就已經(jīng)使用了烽火。在山頂上燃起一堆篝火,就能夠被三十多公里外的守望臺哨兵看到,有時甚至可以距離更遠。在埃斯庫羅斯的戲劇中,阿伽門農(nóng)的妻子克呂泰涅斯特拉在特洛伊城被攻陷的當天夜里就得到了消息,而她當時身處六百多公里之外的邁錫尼。“究竟是誰如此迅捷,能夠?qū)⒂嵪⑦@么快地帶來?”滿是疑問的歌隊長問道。
克呂泰涅斯特拉把這個及時送信的功勞歸于火神赫淮斯托斯,“他將那信號放出,開始傳遞,一站接一站,火的信使一路傳來”。由于這個成就非同小可,且觀眾也很期待進一步的說明,因此,克呂泰涅斯特拉接下去又用了數(shù)分鐘時間將途中的所有細節(jié)一一展開。先是從特洛伊城東南的伊得山上燃起火光,信號穿過北愛琴海抵達楞諾斯島,隨后又從那里傳遞到馬其頓的阿托斯山。然后一路南下,跨越平原和湖泊,抵達馬喀斯托斯山。而在墨薩庇翁山守望臺上的哨兵“望見遠處的火光映照在歐里波斯海峽的潮水上,于是便在干枯的金雀花堆上點燃了新的信號,消息就這樣一站站地傳下去”,傳到了喀泰戎山,又傳到了革剌涅亞山,最終傳到了靠近她自己城邦的阿剌克奈翁山的守望臺。克呂泰涅斯特拉這樣自夸道:“一站接一站,火光沿著設定的路徑前后相繼。”德國歷史學家理查德·亨尼希(Richard Hennig)在1908年追蹤并測量了這個烽火傳訊的路徑,確認此事真實可行。
當然,訊息的意義必須預先約定,并精簡到一個比特。換句話說,必須是個非此即彼的二元選擇,有事或無事:火光燃起,表示有事;這一次,它表示“特洛伊城已被攻陷”。傳遞這一個比特信息,需要用到周密的計劃、高度的警覺,以及大量的人力和薪柴。很多很多年后,在美國獨立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夜,波士頓舊北區(qū)教堂的燈籠也同樣給保羅·里維爾(Paul Revere)傳遞了一個珍貴的比特:一盞燈代表英國人走陸路,兩盞燈代表英國人走海路。
要是傳達的情報內(nèi)容不那么特殊的話,所需的信息容量就更大了。人們嘗試了各種方法,如旗幟、號角、時斷時續(xù)的狼煙和反光的鏡子等,甚至想象出天使和靈來傳遞信息——天使,顧名思義,就是傳遞神的信息的使者。而磁性的發(fā)現(xiàn),似乎預示著某種頗有希望的前景。在迷信魔法的時代,磁石被視為具有一種神秘莫測的力量。天然磁石能吸引鐵制品,并且這種吸引力能夠隔空以看不見的方式傳播,連水和普通固體障礙物也阻止不了。人們在墻壁的一邊拿著一塊天然磁石,就可以移動在墻壁另一邊的鐵塊。最為神奇的是,磁力似乎能跨越遙遠的距離操控物體,甚至是跨越整個地球,就像指南針所展示的那樣。如果用一根針可以操控另一根針,那可能會發(fā)生什么呢?這個設想曾一度廣泛流傳。托馬斯·布朗在1640年寫道:
一個設想在世間流布,引起人們的注意,輕信的愚人們很快就深信不疑,而那些較為審慎的頭腦也并不都排斥。這個設想著實不錯,如果出于某種神圣力量,效果的確可行,那么我們就可以像靈那樣進行溝通,甚至可以在地面與月亮上的墨尼波斯對話了。
哪里有自然哲學家和自信滿滿的藝術(shù)家,這個“感應”之針的設想就會出現(xiàn)在哪里。在意大利,就曾經(jīng)有人向伽利略推銷過“一種利用磁針的某種感應,與遠在兩三千英里之外的人通信的隱秘方法”。
我告訴他,我很樂意購買,前提是他得站在一個房間里,我站在他的隔壁,我們一起做個實驗,來看看這種方法到底靈不靈。他回答說辦不到,因為在這么短的距離內(nèi)效果根本看不出來。這么一說,我就把他打發(fā)走了,說我沒興趣為了做成這個實驗而跑到開羅或者莫斯科去,不過如果他愿意跑一趟的話,我可以留在威尼斯來做另一端的配合。
這個設想的要點是,如果一對鐵針同時被磁化(按照布朗的說法,“讓它們接觸同一塊天然磁石”),它們就從此會保持感應。即使被分隔千里,這種感應仍然存在。大概也可以把這個現(xiàn)象稱作某種“糾纏”吧。發(fā)送者和接收者各持一根針,然后商量好在同一時刻統(tǒng)一行動。他們分別把針放到邊緣寫滿了字母的圓盤上,發(fā)送者通過轉(zhuǎn)動針來拼寫訊息。布朗解釋道:“根據(jù)自古以來的說法,不管相距多遠,只要一根針指向圓盤上的一個字母,那么另一根針也將出于奇妙的感應指向同一個字母。”其他人只是道聽途說、人云亦云,只有布朗親手做了一次實驗。但實驗沒能成功:當布朗轉(zhuǎn)動其中一根針時,另一根紋絲不動。
布朗并未排除這種神秘的力量有朝一日可以用于通信的可能性,但他也提出了一個疑慮。他指出,即使真有可能實現(xiàn)這種基于磁力的通信,發(fā)送者和接收者在試圖進行同步時,還會面臨一個問題,即他們?nèi)绾沃缹Ψ剿诘攸c的時間。
想要知道在不同地點的不同時間,這可不是個普通問題,不是翻閱年歷就能解決的。它是個數(shù)學問題,就算是最聰明的人也還沒有找到完全滿意的解決方法。根據(jù)各地的經(jīng)度可以推算出各地的時間,但是并非所有地方的經(jīng)度都已然清楚。
這個先見之明完全出于理論推斷,所依據(jù)的則是17世紀天文學和地理學的新知識。它首次質(zhì)疑了長久以來被認為確實可靠的假設,即各地處于同一時間。不論如何,布朗注意到,專家們對此意見不一。不過,要直到兩個多世紀以后,人們旅行或通信的速度才能快到可以感覺出兩地時差的程度。但在當時而言,世界上沒有人能夠像那些目不識丁的非洲人一樣,使用鼓聲進行那樣豐富、那樣迅速、那樣遠距離的通信。
——
在艾倫上校發(fā)現(xiàn)會說話的鼓的1841年,塞繆爾·芬利·布里斯·摩爾斯則正在為他自己的擊鍵編碼大傷腦筋。這種編碼相當于一種電磁鼓點,可以通過電報線路以電脈沖形式傳播。發(fā)明一種編碼方式可是件復雜的細活。他一開始甚至沒把它想成是一種編碼,而是想成了“一種表示字母的符號系統(tǒng),使用直流電流的連續(xù)快速通斷來指示和標記”。這在發(fā)明年鑒里基本上查不到任何類似的先例。如何把信息從一種形式,即日常語言,轉(zhuǎn)換成另一種適于在電線上傳輸?shù)男问侥兀窟@個問題極大地考驗著摩爾斯的智慧,比發(fā)明電報時需要考慮的機械問題要難得多。因此,歷史上更多的是將摩爾斯與他發(fā)明的編碼而非發(fā)報設備聯(lián)系起來,可謂恰如其分。
他手頭的現(xiàn)成技術(shù)似乎只允許他使用最簡單的電脈沖,即通過開關電路造成電流的通斷。但他如何能夠使用電磁鐵的開合來傳達含義豐富的語言呢?他的第一個設想是發(fā)送數(shù),每次發(fā)送一個數(shù)字,用點擊和停頓來區(qū)別。比如,序列··· ·· ·····表示325。每個英語單詞都對應一個數(shù),在收發(fā)兩端的電報員則會查閱一個特殊的詞典來翻譯。摩爾斯開始親自動手制作這樣的詞典,還浪費了許多時間把它謄寫到大的對開本上去。注11840年,他在自己的第一個電報專利中闡明了這種設想:
注1:他后來寫道:“不過,簡短的經(jīng)驗證明了按字母表順序排列的優(yōu)越性。那本我花費了大量心血的大開本的按數(shù)排序的詞典……就被棄在一旁,被按字母表順序排列的詞典取代。”
在這種詞典或詞匯表中,單詞按字母表順序排列并按某種規(guī)則進行編號,分別以字母表中的字母打頭。這樣,語言中的每個單詞都有了對應的電報編號,而且可以通過數(shù)字符號來任意指定。
為了提高效率,他從不同層面權(quán)衡了成本和潛在價值。傳輸本身有成本:電線很昂貴,而且每分鐘能夠傳輸?shù)碾娒}沖數(shù)量也是固定的。數(shù)的傳輸相對比較簡單,但相應地會給電報員增添困難,從而增加額外的成本。電碼本(查找表)的設想頗具潛在價值,在未來還會出現(xiàn)在其他技術(shù)當中,最終它甚至能用于中文電報。但摩爾斯意識到,如果操作員在收發(fā)電報時每個單詞都要查表,那顯然是太過麻煩了。
與此同時,他的助手阿爾弗雷德·韋爾(Alfred Vail)則在研發(fā)一種更易用的杠桿電鍵,以便操作員能夠快捷地操縱電路通斷。漸漸地,韋爾和摩爾斯的思路轉(zhuǎn)向了對字母表進行編碼,即先用符號表示字母,然后再用字母拼出每個單詞。這樣,他們需要想出某種辦法,僅用少許符號就能表示出口語和書面語中的所有字詞,也就是說,將整個語言映射到電脈沖的單一維度上。一開始,他們考慮了一種基于兩個元素的系統(tǒng):一個是點擊(現(xiàn)在稱為點),另一個是點擊之間的停頓。后來,他們在擺弄電鍵原型時,萌發(fā)了加入第三個元素的想法:線或劃,以“電路閉合的時間比發(fā)送一個點更長”來表示。(這種編碼后來被稱為點-劃字母表,但沒有提及的停頓也同等重要,因此,摩爾斯電碼并不是一種二進制語言。
)人能學會這種新語言,在一開始看來,是很了不起的。操作員必須掌握這套編碼系統(tǒng),還要持續(xù)不斷地完成雙重的轉(zhuǎn)換:從語言到符號,從大腦到手指。電報員掌握這些技能的內(nèi)化程度之深,曾讓當時的一個目擊者大感驚奇:
在記錄設備上的工作人員,對于這些令人費解的象形符號竟然如此精通,他們根本用不著查閱打印出來的記錄,就能知道接收到的訊息是什么意思。記錄設備對他們說著一種清晰能懂的語言。他們能聽懂它說的話。他們可以閉上眼睛,一邊傾聽耳邊那些奇怪的滴答聲,聽任機器把記錄打印出來,一邊就能立刻說出這些滴答聲是什么意思。
摩爾斯和韋爾意識到,為了提高速度,他們可以設計讓最常用的字母對應較短的編碼,以減少擊鍵的次數(shù)。但哪些字母才是最常用的呢?在當時,人們對于字母的使用頻率還未作過統(tǒng)計。在調(diào)查字母使用頻率的過程中,韋爾靈機一動,拜訪了新澤西州莫里斯敦鎮(zhèn)的一家當?shù)貓笊纭?img alt="摩爾斯聲稱,這是他的作為。對此,雙方支持者各執(zhí)一詞。參見:Samuel F.B.Morse:His Letters and Journals,vol.2,68;George P.Oslin,The Story of Telecommunications(Macon,Ga.:Mercer University Press, 1992), 24; Franklin Leonard Pope, “The American Inventors of the Telegraph, ”Century Illustrated Magazine(April 1888):934;Kenneth Silverman,Lightning Man:The Accursed Life of Samuel F.B.Morse(New York:Knopf,2003),167."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21A3E/79634784048266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743134-PQBBfPwqk91R2L33bE7sucgYkM1IVmyp-0-3189a73cc25965a983acfe48655c2558">在那里,韋爾仔細查看了他們使用的鉛字盤,發(fā)現(xiàn)備貨中有一萬兩千個E、九千個T,但只有兩百個Z。他和摩爾斯據(jù)此調(diào)整了字母編碼。本來,他們使用“劃—劃—點”來表示T這個第二常見的字母,現(xiàn)在他們僅使用一個“劃”,幫電報員們省去了不可計數(shù)個按鍵動作。很多年后,據(jù)信息理論學家的計算,他們的英文電報編碼方案距最優(yōu)排列方案相差只有約15%。
當然,非洲鼓語的設計沒有此類科學理論的支持,也沒有這種實用主義哲學的指導。但它也要解決與設計電報編碼時所面臨的同樣問題,即怎樣將整個語言映射到單一維度的最簡單的一連串鼓聲上。這個設計問題是經(jīng)過一代代鼓手、數(shù)個世紀的社會演進才得到解決的。到了20世紀早期,擊鼓傳信與電報之間的相似之處在那些研究非洲的歐洲人看來變得顯而易見。羅伯特·薩瑟蘭·拉特雷海軍上校在給倫敦的皇家非洲學會的報告中這樣說道:“就在幾天前,我在《泰晤士報》上讀到一條消息,講的是非洲某地的一名居民如何得知遠方一名歐洲人嬰兒的死訊,以及這個消息是如何,按照報上的說法,遵照‘摩爾斯原理’利用鼓聲進行傳遞的——其實它用的就是‘摩爾斯原理’。”
然而,這個明顯的類比會誤導人們。結(jié)果他們發(fā)現(xiàn)無法破解鼓聲的編碼,因為事實上它根本就不是什么編碼。摩爾斯的系統(tǒng)建立在一個中間符號層,也就是字母表的基礎上。字母表將口語和他最終的編碼聯(lián)系了起來。摩爾斯的點-劃編碼,與口語語音并無直接聯(lián)系。點-劃編碼僅僅用來表示字母,字母再組成書面單詞,最終書面單詞才表示口語中的單詞。非洲的鼓手們就沒有這么一種中間編碼可用,無法通過一個中間符號層來完成這樣的抽象,畢竟就像目前世界上現(xiàn)存六千多種語言中的大部分,非洲的各種語言沒有字母表。鼓語其實是口語的一種變形。
而對于這種現(xiàn)象給出正確解釋的重任,落在了約翰·卡林頓肩上。他是一名英國傳教士,1914年生于北安普敦郡。卡林頓24歲時去了非洲,并在那里待了一輩子。鼓語很早就引起了他的注意,當時他從大英浸信會的亞庫莎(位于剛果河上游)據(jù)點出發(fā),在班布爾森林中的村莊傳教。有一天,他一時心血來潮,動身前往小鎮(zhèn)雅農(nóng)伽瑪,卻在抵達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教士、醫(yī)護助理以及村里的老師已經(jīng)聚集在那里恭候他的光臨了。他們解釋說,有鼓聲提前通知了他們。后來,卡林頓逐漸了解到,鼓聲不僅可以用來傳達通知和警報,還可以用來祈禱、吟詩,甚至講笑話。鼓手們并不是在發(fā)送信號,而是在說話:他們說的是一種特殊的、改造過的語言。
后來卡林頓自己也學會了怎樣敲鼓。他主要使用的是克勒語(Kele),它屬于班圖語支,現(xiàn)在主要在剛果民主共和國東部使用。一位洛克勒族村民這樣評價卡林頓道:“他其實并不是歐洲人,只是有著歐洲人的膚色而已。他的前世就生活在我們村,本來就是我們中的一員。投胎時神靈誤把他投到了萬里之遙的一個白人村莊,附體在一個白人婦女的嬰兒身上,結(jié)果他沒有出生在我們這里。可是因為他屬于我們,他不會忘記自己來自何方,所以他回來了。”那個村民又大度地補充道:“如果說他在敲鼓方面有什么不足的話,那是因為白人給他的教育太糟糕了。”卡林頓在非洲生活了四十多年,成為一位杰出的植物學家、人類學家和語言學家,是非洲語言譜系結(jié)構(gòu)方面的權(quán)威。非洲的語言紛繁復雜,各地方言數(shù)以千計,迥異的語言也達數(shù)百種。他也注意到,要成為一名好的鼓手,需要多么健談才行。1949年,他最終將自己的發(fā)現(xiàn)出版成了一本小薄冊子,標題就叫做《非洲會說話的鼓》。
在破解鼓聲謎團的過程中,卡林頓在相關非洲語言的核心特點中找到了破解的關鍵。這些語言都是聲調(diào)語言,聲調(diào)升降就像不同的輔音或元音一樣也能區(qū)分意義。而大多數(shù)印歐語言,包括英語,都沒有這種特點。它們只把音調(diào)用于某些句法方面,如用以區(qū)分疑問句(“you are happy”)和陳述句(“you are happy
”)。但對于另外一些語言來說,其中最著名的有漢語普通話和粵語,聲調(diào)在區(qū)分不同的字詞時起著主要的作用。絕大多數(shù)的非洲語言也是如此。即使歐洲人學會了使用這些語言來交流,他們往往也會由于缺乏切身體驗而意識不到聲調(diào)的重要性。而當他們把聽到的單詞轉(zhuǎn)寫成拉丁字母時,音調(diào)的區(qū)別就被完全忽略了。這時,他們實際上無異于色盲。
例如,有三個不同的克勒語單詞都被歐洲人轉(zhuǎn)寫為lisaka。這些單詞只是語調(diào)上有不同:由三個低音音節(jié)組成的單詞lisaka的意思是水洼,最后一個音節(jié)讀升調(diào)(不一定重讀)的lisaka的意思是承諾,而lisaka則是一種毒藥。又例如,單詞liala的意思是未婚妻,而liala則是垃圾坑。轉(zhuǎn)寫后,它們似乎是同音詞,但其實并不是。明白其中的關鍵后,卡林頓回憶道:“想來真不好意思,我好像有過很多次叫仆童‘劃船去取一本書’,或是‘把要來拜訪他的朋友釣上來’。”但歐洲人就是沒耳力聽出其中的差別來。卡林頓知道,這種聲調(diào)不分能鬧出多大的笑話來:
alambaka boili[- _ --_ _ _]=他望著河岸
alambaka boili[----_-_]=他把丈母娘給煮了
19世紀后期以來,語言學家認為音素是區(qū)分不同意義的最小語音單位。例如,英語單詞chuck包含三個音素。把ch換成d,或把u換成e,或把ck換成m,就會生成不同的意義。音素這個概念很有用,但并不完美:語言學家之間甚至難以就英語或其他語言的精確音素表達成共識(大多數(shù)人估計,英語的音素在四十五個左右)。然而問題在于,口語流是連續(xù)的。語言學家是可以依據(jù)某種抽象的或武斷的原則將它們分解成離散的單位,但這些單位的意義對每個說話者而言都不一樣,而且還和上下文相關。同時,大多數(shù)說話者對于音素的感知和運用,還受到了書面字母表的影響,后者也是以不免武斷的方式對語言加以了固化。無論如何,由于引入了新的變量,聲調(diào)語言所包含的音素要遠多于對此不熟悉的語言學家乍看之下所看到的。
非洲語言的口語把聲調(diào)作為舉足輕重的一部分,鼓語則更進一步——它僅使用聲調(diào)。這是種只有一對音素的語言,完全通過高低音的變化構(gòu)成。鼓的原材料和制作手藝各有不同。比如,梆鼓(slit gong)就是取一段花梨木,掏成中空,再切出個長而狹的口子,就可以一端發(fā)高音而另一端發(fā)低音;還有一些鼓是蒙皮的,可以成對使用。但緊要的是,造出來的鼓要能夠發(fā)出兩個可辨別的音符,彼此相差約一個大三度。
在將口語映射到鼓語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信息會丟失。因此,鼓語存在著先天不足。無論在哪個村莊和部落,鼓語都是基于口語單詞,然后丟棄其中的輔音和元音。這可是丟棄了很多,余下的信息流難免就會有歧義。在高音的一端連敲兩下[--],可以匹配克勒語中sango(父親)一詞的聲調(diào),但它自然也完全能夠表示songe(月亮)、koko(雞)或fele(一種魚),或其他任何由兩個高音構(gòu)成的詞。即便是在亞庫莎的傳教士所掌握的沒包含多少詞的詞典中,這樣的詞也有130個之多。將聲調(diào)豐富的口語單詞簡化至如此單一的編碼后,又如何使用鼓聲來區(qū)分它們呢?重音和敲鼓的時機可以部分解決這個問題,但光靠這些技巧還不足以彌補輔音和元音缺失帶來的損失。卡林頓發(fā)現(xiàn),為此,鼓手總是會為每個單詞加上一些“小短語”以示區(qū)分。比如,單詞songe(月亮)可以表示成“songe li tange la manga”(那俯覽大地的月亮)。單詞koko(雞)可以表示成“koko olongo la bokiokio”(雞,那啾啾叫的小東西)。這些額外的鼓點,可不是畫蛇添足,正是它們提供了上下文信息。每個模棱兩可的詞在一開始都有很多種可能的解釋,但隨著鼓點的推進,那些歧義性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而這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覺中完成的。雖然聽者聽到的只是斷斷續(xù)續(xù)、有高有低的鼓點,但實際上他們也“聽到了”那些缺失的輔音和元音。而且他們聽到的是整個短語,而非單個的單詞,正如拉特雷上校在報告中所說的:“對于那些不知文字或語法的人而言,如果將其從所在的聲音組合中抽離出來,一個單詞本身差不多不再是可辨識的了。”
鼓語中有許多定型的長尾巴,它們引入的冗余克服了歧義。但它也不乏創(chuàng)新,可以自由地為北方傳來的種種新鮮事物創(chuàng)造新詞:“蒸汽船”、“香煙”以及“基督教上帝”是三個特別引起了卡林頓注意的詞。不過,鼓手們總是從傳統(tǒng)的固定程式開始學起的。鼓手們沿襲的程式中偶爾還保留了一些在日常用語中早已被遺忘的舊式說法。對于雅溫得人來說,大象永遠是“笨拙的巨物”。無獨有偶,荷馬史詩中也大量使用程式(例如,不只說宙斯,而說“集云的神宙斯”;不只說海,而說“酒色的大海”),這恐怕并非巧合。在口語文化中,創(chuàng)作的靈感首先要服務于清晰、易記的目標。本來嘛,繆斯女神都是記憶女神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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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克勒語和英語都沒有哪個詞是表達“為了克服歧義和進行糾錯而專門引入額外的比特”這樣的意思,但這正是鼓語所做的。引入冗余,不言而喻,效率肯定會打折扣,但它是避免混淆的一劑良藥,它提供了第二次機會。事實上,每一種自然語言都內(nèi)在地包含冗余,這也是為什么人們可以讀懂錯別字連篇的文章,可以在嘈雜的房間里聽懂交談內(nèi)容的原因。英語的內(nèi)在冗余性啟發(fā)了20世紀70年代著名的紐約地鐵海報創(chuàng)意(以及詹姆斯·梅里爾的詩作):
if u cn rd ths
u cn gt a gd jb w hi pa!
(“拒絕這種拼法的誘惑可能會拯救你的靈魂。”梅里爾在詩的最后這樣說道。)大多數(shù)時候,語言中的冗余是為了提供背景信息。這種冗余對于電報員而言是巨大的浪費,但對于非洲的鼓手來說是必不可少的。類似的情況也可見于另一種專業(yè)化的語言——航空通信的語言。飛行員和空中交通管制員之間來回溝通的信息,包括海拔、航線、尾翼號、飛行跑道和滑行道的標識、無線電頻率等,大多是由數(shù)字和字母構(gòu)成的。這些關鍵信息是在一個特別嘈雜的信道上傳遞的,所以必須引入一種專用字母表來減少歧義。口語里的字母B和V很容易混淆,不如讀成bravo和victor來得保險;M和N則變成了mike和november。而在需要說數(shù)字的時候,five(五)和nine(九)尤其容易混淆,所以分別被讀作fife和niner。這些額外的音節(jié)與鼓語中額外的藻飾,起到的作用是相同的。
在專著出版后,約翰·卡林頓偶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研究者從數(shù)學角度對此進行了研究。貝爾實驗室的工程師拉爾夫·哈特利在其論文《信息的傳輸》中,甚至提出了一個看上去有點相關的公式:H =n log s,其中H表示訊息的信息量,n表示訊息中的符號數(shù),而s則表示語言中可用符號的總數(shù)。哈特利的后輩克勞德·香農(nóng),后來就是沿著這個方向繼續(xù)研究,并應用自己的理論對英語的冗余度進行了精確度量。這里的符號,既可以是單詞、音素,也可以是點和劃。可選擇的程度則根據(jù)符號集的不同而大小不一——它可以是一千個單詞,或四十五音素,或二十六個字母,或電路的三種不同的通斷狀態(tài)。這個公式量化了一種簡單現(xiàn)象(當然,是意識到后才覺得簡單):可用的符號越少,為表示出給定信息量所需傳遞的符號數(shù)就得越多。對于非洲的鼓手來說,需要傳遞的符號數(shù)是對應口語的八倍之多。
哈特利費了一番筆墨說明他對信息一詞的用法。他寫道:“在日常使用中,信息這個術(shù)語彈性太大,因此首先有必要為它規(guī)定更為確切的含義。”他建議從“物理的”(借用他的話)而非心理的角度度量信息。但他發(fā)現(xiàn),這樣會使事情更為錯綜復雜。而不無悖論的是,復雜性正源自這些中間符號層,如字母表中的字母或是點和劃。這些符號是離散的,數(shù)量不大。更難度量的則是這些中間符號層與底層,也就是人類語音本身的關聯(lián)。無論是對電話工程師還是非洲鼓手來說,正是這種帶有意義的聲音流才是通信的實質(zhì)內(nèi)容,雖然這些聲音反過來也是更底層的知識或意義的一種編碼。不論如何,哈特利認為,工程師應該要能從各種形式的通信中歸納出一種一般理論來,而不管它是文字,是電碼,還是通過電話線或以太以電磁波形式傳輸?shù)穆曇簟?/p>
當然,哈特利對鼓語的事一無所知。并且就在約翰·卡林頓剛剛開始對鼓語有所理解后不久,鼓就開始從非洲的生活場景中逐漸淡出了。他眼見洛克勒族的年輕人中練習敲鼓的人越來越少,而上學的孩子們甚至連鼓語中的名字也沒有了。他為此感到十分惋惜,因為對他而言,會說話的鼓已經(jīng)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1954年,一位來訪的美國人在剛果的傳教據(jù)點亞倫巴村找到了他,當時他正在那里經(jīng)營一所傳教士學校。他仍然每天都到叢林里散步,而每到午飯時間,他的妻子就會使用一陣急促的鼓聲召喚他回家。她用鼓聲說道:“森林里的白種男人精靈,回來回來,回到屬于森林里的白種男人精靈的高高的木屋。女人和洋芋在等待著你。回來回來。”
要不了多久,這些人所使用的通信技術(shù)就將從會說話的鼓直接跨越到移動電話,而跳過了所有的中間環(huán)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