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只有為了自身利益才會在行為上有所克制。如果斯巴達在第二次波斯戰爭之后能繼續保持其軍事和政治上的領導地位,雅典人也許會更謹慎一些。提洛同盟中的島嶼成員如果起來反抗,也許會使雅典人認識到強迫它們納貢得不償失。然而,這兩個障礙均不存在;斯巴達軟弱猶豫,納貢國力量弱小。于是雅典開始擴張民主制度。只有榮譽職務仍專為出身高貴的人所保留。權力開始向立法議事會和公民大會集中,同時卻沒有建立規定來確保公民大會或立法議事會行不逾矩。當時,權力分立和依法行權的思想均尚付闕如。一個半世紀后,這兩個思想在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中才初現雛形;伯羅奔尼撒戰爭后,雅典的法律也向著這個方向做了修改。但在公元前5世紀中期,雅典的做法卻完全不同。雅典是激進民主政體,它的法律把絕對權力交給“人民”,個人的安全和對國事的明智管理全靠人民的智慧。
放逐的做法顯示了雅典普通公民掌權的程度。放逐制度使公民能夠以任何理由,或毫無理由地任意趕走任何人,特別是著名的人。(“放逐”一詞來自公民在上面刻下他們想驅逐的人的名字的陶片。)有一個關于亞里斯泰迪斯的放逐的出名故事。亞里斯泰迪斯是位高權重的政治家,還是薩拉米斯海戰的英雄。他遇到一個不識字的公民,那人請他幫忙把亞里斯泰迪斯的名字寫在陶片上。亞里斯泰迪斯問他有沒有見過亞里斯泰迪斯,那人回答說沒有,但是他厭煩了總是聽人說亞里斯泰迪斯是“公正的人”。亞里斯泰迪斯幫那個人在陶片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受到的懲罰不重,名義上罰他流放10年,但不沒收財產,并保留了他隨時回來不受追究的權利。許多遭到放逐的人只離開短暫的一段時間。亞里斯泰迪斯在公元前482年遭到流放,兩年后被召回,這在當時是常有的事。一般的人被放逐也許是因為道德敗壞、欺凌鄰里,或者是極端招人討厭。
修昔底德與《伯羅奔尼撒戰爭史》
多年來,雅典的擴張造成了它與其他希臘城邦之間一系列時斷時續的小型沖突。到公元前431年,雅典及其海上盟友與科林斯和斯巴達領導的聯盟之間爆發了一場大戰。敵方聯軍占有壓倒性的優勢,本應勢如破竹。哪怕雙方的軍力對比不是如此懸殊,雅典也有機會在不損尊嚴的情況下罷戰求和;一個機會是開戰的第二年,雅典城中爆發了瘟疫的時候,另一個機會是伯里克利這位唯一能在災難面前維持雅典人團結的領袖與世長辭之后。
事實上,戰爭打了27年。雅典居然力拒伯羅奔尼撒聯盟如此之久,這證明了它出類拔萃的才智和精力,也顯示了它籌集資金、裝備艦隊和軍隊、任命善戰將領的能力。盡管公民大會經常會突然對將領們翻臉,但他們仍然保持著對城邦的忠誠。2500年后,政治理論家還陷在民主政治和有效行政只能二者擇其一的思想陷阱中不能自拔。雅典的例子卻證明,并不存在這個兩難的問題。另一方面,雅典在戰爭中的某些行為惡劣已極,給民主抹了黑,敗壞了雅典人的名聲,也證明了人性之惡。
由于修昔德的記載,伯羅奔尼撒戰爭成了愷撒的戰爭之前最廣為人知的戰爭。政治理論家對修昔底德推崇備至。他們記住了修昔底德闡述的戰爭的教訓,卻常常忘記,修昔底德撰寫的歷史是對民主之缺點的絕妙評論,而那正是修昔底德撰著的目的。修昔底德是貴族,也是統軍的將領。公元前424年,他被公民大會革職流放,原因是他沒能及時帶領援軍趕到希臘北部的安菲波利斯,結果那個城邦投降了斯巴達。對這位歷史學家來說,流放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它使他得以不僅從雅典人的角度,而且也從伯羅奔尼撒人的角度來看待這場戰爭,但在增進他對雅典的感情方面,流放卻一點好處也沒有。凡是讀過他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的讀者都對里面的三段內容印象深刻。第一段敘述了戰爭開始一年后伯里克利在一場葬禮上的演講。伯里克利贊揚了死者,稱雅典為“希臘之師”,也為民主的生活方式作出了辯護;演講中的言辭至今仍能引起共鳴。伯里克利對雅典人的勇氣、多能和聰明才智的褒揚正好與修昔底德此前寫到的科林斯人和心存猶豫的斯巴達人之間的辯論形成了對比??屏炙谷舜叽偎拱瓦_人對雅典作戰,而斯巴達人則不敢肯定能否打敗雅典人。他們都害怕雅典會用計打亂他們的陣腳。敵人的憂懼是對雅典人能力的最實在的贊揚。
第二段講的是雅典人對米洛斯島上居民的屠殺和奴役。最后一段敘述了雅典遠征敘拉古[5]的慘敗。今天,我們看到一個政府侵犯人權的時候,會認為它不是“民主的”政府。知道了雅典人對米洛斯人的悍然暴行,再下這樣的判斷時就需三思。雅典是毋庸置疑的民主政體,但它也經常犯下殘暴的惡行。我們無法知道后人對民主國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作戰表現會如何評說,但是,對平民百姓投擲燃燒彈,對日本使用核武器這類行徑很可能會使我們的子孫后代猶豫為難。今人堅信,民主國家彼此不會打仗。20世紀期間,北美、歐洲和英聯邦的自由民主國家從來都是盟友。然而,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民主的雅典卻對民主的敘拉古用兵。修昔底德說,民主的雅典嗜戰如狂。這是因為古時的戰爭有利可圖,搶劫比務農所得更多,在生存線上勉強過活的窮人能從戰爭中得到好處,雖然也許沒有富人得到的好處大。這也是后來羅馬人打仗的一個重要原因。修昔底德認為,民主政體普遍具有侵犯性。他告訴讀者說,他寫的歷史是“永恒”的歷史。人性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一成不變,人類的政治熱情和野心根深蒂固,所以,任何關心自己時代政治的人都能從修昔底德對伯羅奔尼撒戰爭的敘述中獲得啟示。19世紀北美大平原的印第安人如果對歷史感興趣,可能對修昔底德說民主政體慣于侵略擴張的觀點深有同感??梢钥隙?,21世紀的國際關系學者讀修昔底德的著作既是為了消遣,也是為了從中獲得啟發。
伯里克利的葬禮演說
修昔底德對他寫作手法的描述非常有趣?!恫_奔尼撒戰爭史》以一系列的演說為主線來敘述各個事件的發生,揭示參與那些重大事件的人的性格。這就引起了一個明顯的問題:那些話是否真的是有關的人說的?對此,修昔底德的回答是,他如果知道某人說了什么,就引用該人的原話,如果不知道,就根據當時的情勢發展編出那個人應該說的話。伯里克利的葬禮演說比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說更長,而且比它早2500年;這兩篇演說被廣泛視為不僅是民主政府,而且是民主社會精神的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辯護詞。林肯的演說是否參考了伯里克利的演說,我們不得而知,但兩篇演說的修辭方法是一樣的。兩位演說人都強調,死者不需要演講為他們增加榮耀,因為他們的事跡彪炳千秋。他們也都歌頌陣亡將士、贊揚國家的創始人、謳歌陣亡將士為之捐軀的社會和政體、呼吁勿因對死者的哀悼而減弱維護自己獨一無二的政體及其生活方式的決心。提醒聽眾不要忘記他們為之戰斗的事業,這是政治上的需要,也是這兩篇演說的目的。林肯的聯邦彌漫著厭戰情緒。伯里克利的雅典遭受著超出意料的苦難。伯里克利知道,雅典陸軍阻止不了斯巴達人及其盟友蹂躪阿提卡的鄉村地區,所以勸說雅典人放棄鄉村,遷入城里,靠海軍保證糧食和其他物資的供應。這個策略聰明巧妙,但所有的人都為之付出了代價。雅典的富人在鄉間的房屋和莊園被敵人摧毀,一般務農的人更是承受不了斯巴達人及其盟友造成的破壞。戰局膠著,瘟疫肆虐,雅典人因此而斗志消沉。不久后,伯里克利遭到罰款和革職的處分,然后又被召回,但他隨即感染了瘟疫,于公元前429年去世。
雅典國葬的傳統源遠流長。死者在葬禮上得到紀念,遺骨安放在凱拉米克斯公墓。伯里克利的演說無論是他本人寫的,還是出自修昔底德之手,抑或是兩者的結合,都與當時的習慣大相徑庭。在演說開頭的時候,他說他不該做此演說,因為死者的光榮不應受到演說中拙劣言辭的拖累,然后他轉向對祖先的頌揚。演說至此還算是循規蹈矩,但接下來,他脫離了葬禮演說的常規,開始贊美死者為之捐軀的城邦?!埃ㄎ覀兊恼问剑┍环Q為民主,因為它不是為少數人,而是為多數人的利益服務的。根據法律,私人爭端中各方都享有平等的權利。一個人無論在何處贏得民眾的認可,都可得選擔負與他的出色表現相對應的公職。我們是論才選優,而不是輪流制度。人才不會因貧窮而不得出頭;如果一個窮人顯示出造福城邦的真正能力,他決不會因出身寒微而被埋沒。”【5】
伯里克利頌揚了按才授職和統治者依法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后,接著強調說,一個自由開放的社會是生機勃勃的社會?!霸诠采钪?,我們有充分的自由,至于其他人的習慣,我們不因鄰居以他自己的方式做事而憤怒,也不面露不滿,因為不滿的神色雖然不是懲罰,但會引起鄰居的不安?!薄?】不過,他所說的社會是充滿政治激情的社會?!安魂P心政治的人,我們不說他是關注自己事務的人,而是說他根本就在無所事事?!边@種參與性民主和全民參政的社會成了20世紀的民主國家衡量自己成敗的參照。關于現代工業社會能夠在多大程度上重建古雅典充滿活力的參與性政治,20世紀晚期的改革者盡管意見不一,但都以它為最終的理想。
伯里克利的演說中有兩處使現代讀者感到不安。他對雅典陣亡將士美德的歌頌中有一句名言:“勇士天下無處不埋骨。”此言是為贊美雅典人在戰爭中的勇敢。雅典陸軍和海軍的士兵作戰勇猛、敗而不餒、對戰友的忠誠永不動搖。他們的榮耀與他們為之獻身的軍事擴張緊緊相連。有些讀者也許覺得,如果雅典對榮耀的理解更平和一些也許更好。修昔底德認為,雅典人的野心至少應有所收斂。真正使現代讀者一顆心直沉下去的是伯里克利演講中關于女性的部分。他說,她們應該哀悼死去的英雄,但她們的公共作用到此為止。“你們的偉大名聲在于謹守你們本性的標準,在于你們無論是因美德還是因過失,都不讓自己的名字在男人當中流傳。”【7】這可不是現代民主的理想。
“米洛斯對話”
修昔底德筆下的歷史圍繞著事件參與者說的話或“根據當時形勢的發展應當”說的話展開。這種手法使得他的巨著出奇的生動。一段段辯論中最出名的是雅典人和米洛斯人的辯論。公元前416年,雅典要求米洛斯向它稱臣納貢,以支援雅典的戰爭。米洛斯人聲稱自己有權保持中立,拒絕了雅典的要求。結果,雅典毫不含糊地變威脅為行動,殺死了米洛斯所有適齡作戰的男子,把婦女和兒童全部賣為奴隸。此舉惡名昭彰,因為它是一個通常正派的社會所犯下的最殘忍的暴行,但更為重要的是,它是歷史上最著名的一次不加節制的權力濫用。雅典人說,“正義是由勢均力敵的雙方做出的決定,但強者能夠為所欲為,弱者則只能默默忍受?!薄?】自古以來,從政者和哲學家一直在討論雅典人這個觀點。至少有些人覺得此言并非全無道理。
從修昔底德的敘述來看,米洛斯人似乎只是希望繼續保持中立。事實并非如此。米洛斯是斯巴達的殖民地。它在理論上中立,但戰爭爆發伊始即向斯巴達提供幫助。而且,米洛斯人非常清楚自己可能遭遇的下場。此前雅典就曾差一點犯下屠城的暴行。戰爭爆發之初,萊斯博斯島上的米蒂利尼人發動了叛亂,在斯巴達重裝步兵和海軍的幫助下堅持到公元前427年。他們終于投降后,雅典決定殺盡成年男子,把婦孺變為奴隸。派去向萊斯博斯島上的雅典士兵宣布這項可怕任務的艦隊不急于趕到目的地,在海上慢慢行駛。艦隊出發不久,公民大會就改變了主意,派遣另一支艦隊去取消原來的屠城命令。米蒂利尼人運氣不錯,第二支艦隊趕上了第一支艦隊。10年后輪到米洛斯人的時候,在戰爭久拖不決的情況下,雅典人沒有改變主意。這種暴行有斯巴達的先例。斯巴達在公元前426年攻克普拉提亞城時,毫不猶豫地大開殺戒。修昔底德說,斯巴達人那次犯下暴行是受了底比斯人的挑唆。數年后,正是底比斯人把普拉提亞城徹底夷為平地。盡管如此,屠城的畢竟是斯巴達人。每一個適齡作戰的普拉提亞男子都被拉出來訊問,問他做了什么幫助斯巴達的事情。因為普拉提亞是斯巴達的死敵,自然沒人有過助敵的行為,結果全部遭到屠戮。婦女和兒童被賣作奴隸。普拉提亞就此滅亡。伯羅奔尼撒戰爭結束時,斯巴達人曾認真考慮過對雅典人如法炮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