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俄國在光緒三四年的時候,正與土耳其打仗,與英國的關系也很緊張,所以不愿多事。又幸而中國當時有青年外交家曾紀澤,以極冷靜的頭腦和極堅強的意志,去貫徹他的主張。原來崇厚所訂的條約并沒有奉政府的批準,尚未正式成立,曾紀澤運用外交得法,挽回了大部分的通商權利及土地,但償價加倍,共九百萬盧布。英國駐俄大使稱贊曾紀澤說:“憑外交從俄國取回她已占領的土地,曾侯要算第一人?!?
中俄關于伊犁的沖突告一段落的時候,中法關于越南的沖突就起了。
中國原來自己是個帝國主義,我們的版圖除本部以外,還包括緬甸、暹羅、越南、琉球、高麗、蒙古、西藏,這些地方可以分為兩類。蒙古、西藏屬于第一類,歸理藩部管,朝廷派有大臣駐扎其地。第二類即高麗越南等屬國,實際中國與他們的關系很淺,他們不過按期朝貢,新王即位須受中國皇帝的冊封。此外我們并不派代表常駐其國都,也不干涉他們的內政,在經濟方面,我們也十分消極。我們不移民,也不鼓勵通商,簡直是得不償失。但是我們的祖先何以費力去得這些屬地呢?此中也有緣故:光緒七年(一八八一年)翰林院學士周德潤先生說得清楚:
臣聞天子守在四夷,此誠慮遠憂深之計。古來敵國外患,伏之甚微,而蓄之甚早。不守四夷而守邊境,則已無及矣;不守邊境而守腹地,則更無及矣。我朝幅員廣辟,龍沙雁海,盡列藩封。以琉球守東南,以高麗守東北,以蒙古守西北,以越南守西南:非所謂山河帶礪,與國同休戚者哉?
換句話說,在歷史上屬國是我們的國防外線,是代我守門戶的。在古代,這種言論有相當的道理;到了近代,局勢就大不同了。英國在道光年間直攻了廣東、福建、浙江、江蘇,英法聯軍直打進了北京,所謂國防外線簡直沒有用處。倘使在這種時代我們還要保存外線,我們也應該變更方案。我們應該協助這些弱小國家獨立,因為獨立的高麗、琉球、越南、緬甸絕不能侵略我們。所怕的不是他們獨立,是怕他們作帝國主義者的傀儡。無論如何,外人既直攻我們的腹地,我們無暇去顧外線了。協助這些弱小國家去獨立是革命的外交,正如蘇聯革命的初年,外受列強的壓迫,內有反革命的抗戰,列寧(Lenin)于是毅然決然放棄帝俄的屬國。
法國進攻越南的時候,士大夫階級大半主張以武力援助越南。張佩綸、陳寶琛、張之洞諸人特別激昂。李鴻章則反對。他的理由又是要集中力量火速籌備腹地的國防事業。清廷一方面怕清議的批評,一方面又怕援助越南引起中法戰爭,所以舉棋不定。起初是暗中接濟越南軍費和軍器,后來果然引起中法戰爭。那個時候官吏不分文武,文人尤好談兵。北京乃派主戰派的激烈分子張佩綸去守福州船廠。陳寶琛去幫辦兩江的防務。用不著說,紙上談兵的先生們是不濟事的。法國海軍進攻船廠的時候,張佩綸逃得頂快了。陳寶琛在兩江不但無補實際,連議論也不發了。打了不久就講和,和議剛成又打,再后還是接受法國的條件。越南沒有保存,我們的國防力量反大受了損失。左宗棠苦心創辦的福州船廠就在此時被法國毀了。
第五節 中日初次決戰
李鴻章在日本明治維新的初年就看清楚了日本是中國的勁敵。他并且知道中國的勝負要看哪一國的新軍備進步的快。他特別注重海軍,因為日本必須先在海上得勝,然后能進攻大陸。所以他反對左宗棠以武力收復新疆,反對為伊犁問題與俄國開戰,反對為越南問題與法國打仗。他要把這些戰費都省下來作為擴充海軍之用。他的眼光遠在一般人之上。
李鴻章既注重中日關系,不能不特別注意高麗。在國防上高麗的地位極其重要,因為高麗做敵人陸軍侵略我東北的根據地,也可以做敵人海軍侵略我山東河北的根據地。反過來看,高麗在日本的國防上的地位也很要緊。高麗在我們手里,日本尚感不安,一旦被俄國或英國所占,那時日本所感的威脅就更大了。所以高麗也是日本必爭之地。
在光緒初年,高麗的國王李熙年幼,他的父親大院君李昰應攝政。大院君是個十分守舊的人,他屢次殺傳教士,他堅決不與外人通商。在明治維新以前,日韓關系,在日本方面,由幕府主持,由對馬島之諸侯執行。維新以后,大權歸日皇,所以日韓的交涉也改由日本中央政府主持。大院君厭惡日本的維新,因而拒絕與新的日本往來。日本國內的舊諸侯武士們提倡“征韓”。這種征韓運動,除了高麗不與日本往來外,還有三個動機:(一)日本不向海外發展不能圖強;(二)日本不先下手,西洋各國,尤其是俄國,恐怕要下手;(三)征韓能為一般不得志的武士謀出路。光緒元年(即日本明治八年)發生高麗炮擊日本船的案子,所謂江華島事件。主張征韓者更有所借口。
當時日本的政治領袖如巖倉、大久保、伊藤、井上諸人原反對征韓。他們以為維新事業未發展到相當程度以前,不應輕舉妄動地貪圖向外發展。但是在江華島事件發生以后,他們覺得無法壓制輿論,不能不有所主動。于他們一面派黑田青隆及井上率艦隊到高麗去交涉通商友好條約,一面派森有禮來北京試探中國的態度,并避免中國的阻抗。
森有禮與我們的外交當局大起辯論。我們始終堅持高麗是我們的屬國:如日本侵略高麗,那就是對中國不友誼,中國不能坐視。森有禮則說中國在朝鮮的宗主權是有名無實的,因為中國在高麗不負任何責任,就沒有權利。
黑田與井上在高麗的交涉成功。他們所訂的條約承認高麗是獨立自主的國家。這就是否認中國的宗主權,中國應該抗議,而且設法糾正。但是日本和高麗雖都把條文送給中國,北京沒有向日本提出抗議,也沒有責備高麗不守本分。中國實為傳統觀念所誤。照中國傳統觀念,只要高麗承認中國為宗主,那就夠了。第三國的承認與否是無關宏旨的。在光緒初年中國在高麗的威信甚高,所以政府很放心,就不注意日韓條約了。
高麗與日本訂約的問題過了以后,中日就發生琉球的沖突。琉球自明朝洪武十五年(一三七二年)起隸屬于中國。歷五百余年,琉球按期進貢,曾未中斷,但在明萬歷三十年(一六〇二年)琉球又向日本薩末諸侯稱藩,成了兩屬,好像一個女子許嫁兩個男人。幸而這兩個男人曾未遇面,所以這種奇怪現象竟安靜無事地存在了二百七十多年。自日本維新,力行廢藩以后,琉球在日本看來,既然是薩末的藩屬,也在應廢之列。日本初則阻止琉球入貢中國,終則改琉球為日本一縣。中國當然反對,也有人主張強硬對付日本,但日本實在時候選的好,因為這正是中俄爭伊犁的時候。中國無法,只好把琉球作為一個懸案。
可是琉球問題暴露了日本的野心。士大夫平素看不起日本的到這時也知道應該戒備了。日本既能滅琉球,就能滅高麗。琉球或可不爭,高麗則勢在必爭。所以他們專意籌劃如何保存高麗。光緒五六年的時候,中國可以說初次有個高麗政策。李鴻章認定日本對高麗有領土野心,西洋各國對高麗則只圖通商和傳教。在這種形勢之下,英、美、法各國在高麗的權利愈多,他們就愈要反對日本的侵略。光緒五年李鴻章寫給高麗要人李裕元的信說得很清楚:
為今之計,似宜用以毒攻毒以敵制敵之策,乘機次第與泰西各國立約,借以牽制日本。彼日本恃其詐力,以鯨吞蠶食為謀,廢滅琉球一事,顯露端倪。貴國不可無以備之。然日本之所畏服者泰西也。以朝鮮之力制日本或虞其不足,以統與泰西通商制日本,則綽乎有余。
經過三年的勸勉與運動,高麗才接受這種新政。光緒八年春,由中國介紹,高麗與英、美、德、法訂通商條約。
高麗不幸忽于此時發生內亂。國王的父親大院君李昰應一面反對新政,一面忌王后閔氏家族當權。他于光緒八年六月忽然鼓動兵變,圍攻日本使館,誅戮閔族要人。李鴻章的謀士薛福成建議中國火速派兵進高麗,平定內亂,一則以表示中國的宗主權,一則以防日本。中國派吳長慶率所部淮軍直入高麗京城。吳長慶的部下有兩位青年,張謇和袁世凱。他們膽子很大,高麗的兵也沒有抵抗的能力。于是他們把大院君首先執送天津,然后派兵占領漢城險要,幾點鐘的功夫,就把李昰應的軍隊打散了。吳長慶這時實際作高麗的主人翁了。后高麗許給日本賠款并許日本使館保留衛隊。這樣,中日兩國都有軍隊在高麗京都,形成對峙之勢。
八年夏初之季,中國在漢城的勝利,使起許多人輕敵。張謇主張索性滅高麗。張佩綸和鄧承修主張李鴻章在煙臺設大本營,調集海陸軍隊,預備向日本宣戰。張佩綸說:
日本自改法以來,民惡其上,始則欲復封建,繼則欲改民政。薩、長二黨爭權相傾,國債山積,以紙為幣,雖兵制步伍泰西,略得形似,然外無戰將,內無謀臣。問其師船則以扶桑一艦為冠,固已鐵蝕木窳,不耐風濤,余皆小炮小舟而已,去中國定遠鐵船、超勇、揚威遠甚,問其兵數,則陸軍四五萬人,水軍三四千人,猶且官多缺員,兵多缺額,近始雜募游惰,用充行伍,未經戰陣,大半恇怯,又去中國淮湘各軍遠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