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革命與革命者

這個世紀之初時，我還很年輕；正因為我們都年輕，我們自然就都成了革命者。后來，隨著時間流逝，這一個世紀和他的孩子們都步入了男人的行列。他們希望能夠充滿智慧地老去。我愿意穿拖鞋，或是燕尾服；我也愿意摒棄一切革命標語，因為時間已將它們鐫刻在我的內心和腦海中，而我也已懂得，通常自由、平等、友愛并非如年輕時我對革命者的理解那樣，是如此完美的概念。我想說，保存瓦片比丟掉舊的，再造新的要費更多功夫，更困難；我想為人類和平做貢獻，建立秩序，舉起旗幟。但時間不會允許。我本來應該了解，我應該做一名失望的革命者，因為我的下一代，根本不是革命者，令人困惑；沒人能接過我的——根據大自然和人類社會規律——旗幟；我應該成為一名抗議者和抵抗者，因為在我生活的年代，年輕人激情地扛起了一切當這個世紀和我都還年輕時未曾承擔起的專制的高壓。垂垂暮年的我如今被迫作為一名革命者，固執地堅持著也許自己都已不再堅信的思想自由、平等和友愛。

到老后，我也要做一個穿長褲的人[6]；盡管這樣比較方便，但我最終卻還是選擇了禮服！

151 旅行和旅館房間

如果你去旅行，不要幻想旅館房間像家一樣舒服。有些人費盡心思用自己的欲望和家用什物為旅途增色，更有甚者還要帶上金絲雀、搖椅和家庭相冊，以便自己在陌生的旅館房間中不會感到因缺少了家居用品而帶來的局促。這種嬌氣、幼稚的人永遠都需要保姆和搖籃。成熟的人期望從旅行中體驗暫時純粹的自由，一種艱苦的不確定性，期待現實的驚喜，而不是家中的嬌生慣養，舒服地窩在旅館房間中。熟悉自己心靈、世界和事物特性的人，在家里時也會像在旅館房間中一樣生活，不在家里堆放從過去的生活中保存下來的多余的、感性的或是浮夸的雜物。這種人在家時也像住在旅館中；生活需要的是什么？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就足夠了。你是住在出租公寓中的過客，匆匆而過的行者。當你在家里或是外面的床上伸懶腰時，要一直記著：你一到早上就得離開，房東有權趕你出去。所以在任何時候，去任何地方，都不要帶著金絲雀和搖椅。

152 麻木

你要經受得住腹瀉。如果你被迫要忍受痛苦的頭疼和劇烈的胃絞痛（盡管并不頻繁），就給自己灌一杯熱藥水吧。番瀉葉制劑中有某種藥效強烈的成分，能人為地干涉自然規律。腸道麻痹的背后常伴有貪得無厭，某種抽搐的貪婪和令人顫抖的野心，還有遲鈍的生活方式；你能從腸道麻痹的現象中清晰地看見生活和人類的麻木。若你自己就很遲鈍，又怎能要求你的消化系統反應靈敏呢？一切病痛的背后都潛伏著一個人的特點。與你的性格和平共處，也要與你的消化道和平共處。

153 記憶與神奇

我永遠無法理解，為什么那個冬日的午后（那年我可能十歲），當我邁入母親黑暗、空曠的臥室時，站在門檻處瞥見窗臺前，在家具的漆面和壁爐的釉面瓷磚上反射出的外面街上和對面屋頂上閃亮白雪的淡藍色影子的那一刻，是我生活中最美妙的記憶。我無法用語言表達這一刻的神奇魔力。藍色的雪光在陰暗內室的現實中令人驚艷，同時充斥著一股在那一刻之前或之后，都無法體驗的快感。我從未在秘密、故事、夢境、安徒生童話或是魔法故事中遇到過這樣純粹的幻境，也沒有在之后的生活中體驗過，從來沒有。我的內心中，頭腦里或是這個世界上，究竟發生了什么？我無法解釋。神奇的事情無法解釋。這樣的記憶永遠在一個靈魂中閃耀，就像母親臥室對面屋頂上的雪一樣，散發著神奇的藍光。

154 暴行與拜占庭人

暴君統治時期過后總會出現拜占庭式的政權。一種從人類、社會和人性特殊規律發展出來的律法規定，在猛烈進攻、強行占領及亂局過渡期后，總會出現一種被極度粉飾、落后、刻意的律法，其中充斥著奴隸的儀式、毒藥、謀殺、平和的談話、低眉順目的謙恭和虛偽的殘酷。人就是這樣：時而殘暴，時而拜占庭化。只有極少數時期，在擁有強烈教育意識、個性極其突出的政權統治下，一個能夠與尚未成文的司法典律站在同一陣營，堅守完善法律制度的剛正者，才能夠得到性情的修煉；但這種時期極其少有，并且早已經逝去。

155 眾人期盼的

人們當然希望作家、解惑者、代言人能夠為自己的利益說話。作家無法實現這個愿望，因為人類的利益錯綜復雜，并且互相沖突：作家永遠只能為真理代言，至少這是他的意愿。但同時，當人們得寸進尺地要求作家站在他們的角度，以他們的名義談論他們的利益時，他們也在期盼著作家是無欲無求的圣人。因此你要清楚，永遠不能依照他人的喜好做事：如果你為他人的利益服務，就失去了自我；如果你是獨一無二的，你就失去了人們的同情；假如你說出實情，他們并不會根據你說的話來審視、評判你，而是會從你的作品中尋找紕漏，他們批駁你這也沒說，那也沒說，并詰問你為什么不說。

沒有人會讓一個帽匠去修鞋，也沒人會讓鞋匠處理帽子：但人人都對作家有要求，充滿激情，卻缺乏耐心。因此絕不要聽別人的話，只要跟隨你的心和大天使的足跡。

156 火焰與石棉

因為當你說出事實——最簡單的真理時，你要知道，你的周圍會即刻燃燒起火焰：欲望、責問、受害者的火光。講出事實的人，就像是穿越火海，如果他身披石棉衣就對了，否則頃刻間便會被火焰烤焦。這件石棉衣，除了堅定不移的冷靜，接受命令和責任的冷靜之外，絕不可能是別的：你不能做別的，就應該這樣，即便他們將你燒死。作家永遠是站在干柴堆上的。有時他們用火慢慢地炙烤，有時則點起熊熊烈火。火上行走者仰仗著其熱忱的信仰和冷靜的意志，從而能夠赤腳走上火鉗，并毫發無傷。但這份與冰冷、無情和冷酷背道而馳的信仰和熱忱卻無法保護作家不受到三級燒傷。穿上這件石棉衣，說出真理，穿行于火焰之上。

157 奇跡

你不相信奇跡，但你會否認嗎？看看吧，我無法讓你相信，因為奇跡最明顯的標志就是神奇——這就像一個生理學事實，無法用照片去證實，也無法根據數學規律進行預言和測算。很難體會奇跡的呈現方式：它不會向你走來，也無法照相，沒有戶籍冊，更沒有出生證明。奇跡會出現，非常簡單，并且有時，我們很久以后才會理解，什么是奇跡，它如何影響了我們的生活，還有這樣的影響是多么神奇和超自然。我無法說出奇跡的本質，也沒法證明。但也許你能思考一下，在真實的現實中，那些我們覺得再平常、自然不過的東西，是多么神奇而不可思議?。汗馐谴嬖谶@一事實就相當神奇了！你出生了，活著，然后有一天你死了！你覺得這些都很“自然”？那你就是個眼瞎耳聾之人。現實就是奇跡，不可思議，一切自然界的附屬品和原材料都是超越自然的！為什么奇跡比復雜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現實更無法理解？靈魂是奇跡，它出現在萬物中。所以我相信奇跡，因為世界的靈魂就在我體內，它分秒不歇地時刻出現在我悲哀而易入歧途的命運中。

158 誘惑

有時我在工作中會三心二意，而身心疲憊、失去目標時的那種反胃、惡心的痛苦也時常糾纏著我。我自責，因為這都是些虛無縹緲的欲望，最好是放棄一切，只做維持生活所必需的那些事情，比如閱讀、生活，低調地生活、老去！要知道，生活中出現的一切都是誘惑。當面對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時，應該像一個真正的英雄那樣，表現得堅強。你應該知道相對于在面對命運指派給你的任務時臨陣脫逃，你更應該挺身而出接受挑戰。

159 恐懼

在你身后不久，這世界早已將你的名字和你這個人忘得一干二凈，遺忘的碎片踐踏著對你作品僅剩的記憶。你的作品如塵土般四散而去，紙張和裝訂線也隨之散入虛空，無法再從任何地方看到你涂抹的畫作，時間將大理石雕塑、你的作品一并打磨成了粉塵。這一切必將到來，而時間的表盤上只逝去了幾秒鐘而已。你和你代表的一切，都將完完全全地消散在這里，無影無蹤。生活中你還能害怕什么？如果真理令你恐懼，那么還有什么事情如此重要、如此緊急、如此令人無法釋懷呢？我真弄不懂你。

160 受害者與施害者

要永遠謹記，接近你的人，同時既是罪犯也是受害者，你和他們，甚至這個大千世界都適用此條法則。與你一樣，他們也是凡人。人類的善與惡都是這個世界的生命律動和組成部分。對最兇殘的惡人，我也無法用另一種態度看待他——即使是擅闖我生活的人，我也不能如此對待他，只因他也是生命這個大整體中的工具之一。他闖入了我的生活，但他也是受害者——我為什么要恨他呢？

161 實質性問題

注意，不要讓生活和工作中出現的單調、貧乏、便捷的解決之道迷惑了你。人總是能找到辦法緩解在做出了必要努力時產生的壓力，它提供了另一條代價更小的出路。你要談論的是實質性問題，記錄下來并付諸實踐。這總是很困難，而且需要花費更多的力氣——同時，當你決定為自己的境遇和工作真正努力時，你會知道這樣更純粹，是的，這是唯一的，也是最完美的辦法。相對于實質、簡單、完美來說，繁復冗贅、權宜之計、陳詞濫調、模棱兩可、退縮逃避、拐彎抹角需要花費更多、更辛苦的努力。你若選擇折衷之路，就是在浪費精力。尋求實質的代價更小、更實用，也更高效。生活上要懂得經濟、節約，不要把力氣花在除了實質性問題之外的其他東西上。

162 蜂蜜與呼吸訓練

你不用做個苦行僧，苦練瑜伽套路，或是進行復雜、辛苦的鍛煉。我覺得，若能在清早起床后，站在打開的窗子前，通過鼻子做幾次深呼吸，讓肺中吸滿清晨的新鮮空氣，并將肺里的煙塵和含有屋內粉塵的空氣吐凈，則不啻為一種正確的行為。肺里需要這些東西。身體非常感激這一份最微不足道的關心。而且，我覺得，蜂蜜也有些用處：用勺子舀一勺蜂蜜做早餐，也不是什么特別容易的事。蜂蜜是源于自然的純凈力量賜予的饋贈；身體器官對此十分受用。

163 高尚的人

宣揚并實踐生活之真理的高尚者，會不惜一切代價，以謙卑恭順的態度承擔一份責任。當他在傳播真理時，也是如此。高尚者最明顯的特征便是無所畏懼，他們只擔心遭受良心的譴責，但同時也是刀槍不入。因為容易受傷的人多數懦弱而低賤。在這個世界上，這樣的人無法生生世世代表真理。懦弱者偏愛辯解。而高尚者永不爭辯，是的，甚至也不參加討論。他陳述自己的主張，堅持到底，承擔一切由真理和粗暴的誤解引起的后果。其他人則會辯解。假如你的境界夠高，就不應該畏懼。只有頭腦簡單的人才會受傷；對他們來說，外界的評價比真理來得更重要。

164 勿以惡生萬物

什么是邪惡？這是個極其復雜的現象。無情的背后總是隱藏著來自童年的創傷，當然這背后還有一些別的原因，比如性格、生理和心理等綜合因素，以及生活中的反面典型等。幾千年的文明無法解釋人類心中的惡。野獸中，除了貓，其他動物都不算殘酷。惡生于不滿足，然后發展成為永不滿足。有邪惡傾向者的人生字典中沒有“虧欠”和“請求”這兩個條目：他們只懂得強取。我認為，我們無法用善良、順從和教育來平息這種人內心邪惡、殘暴的情緒。生來邪惡的人（確實存在這樣的人），被生活中令人心灰意冷的經歷和殘酷冷漠的體驗扭曲成一個生性暴躁、心胸狹隘的惡人，迷失在了道德的叢林中。聰明的人只要一有機會，就會離開此道。但遺憾的是，多數情況下，他們陰暗的童年中總存在著一個無情、自私、愚蠢的母親或是卑劣的父親。

165 點燃真理

要像柴禾一樣熊熊燃燒。這就像有人知道點燃火焰的原因，他便不能做，也不會去做任何與之相悖的事。不能僅僅是了解、書寫或勇敢地說出真理：要將它點燃、炙烤，把生活的原材料和蔽體的衣物都丟到火堆中去，將它由內而外地烤熟吧。每一個渴望真實的人，最終都應該站到由劊子手和殉難者壘疊起來的柴堆邊。直到最后也不能妥協。一切實踐、體驗和小心謹慎都是白費功夫。若你希望生活中還存有一絲一毫的意義，就將一切燒成灰燼，別無他法。

166 天分和愚蠢

要對被上天賜予天賦的人保持警惕，他們沒有具備與其天賦相匹配的理智。在所有專業領域中，通常這樣的人都是人際交往中最危險的競爭對手。因為最愚鈍的人，能與理性的人合作，但空有一身才情卻不善于運用的人，卻從不懂得妥協。備受打擊的天才總是疑慮重重；而他有權表示懷疑。直到最后才發現是他太愚蠢，這個可悲的缺陷也反過來影響其作品和天賦。一個美麗的女人知道如何恰如其分地微笑，并且善于逗趣。但一旦在社交的過程中發現，她的美貌就像黑夜般無聊，那么從此刻起她也就不再那么美麗了。缺乏理智的美貌和天賦也是存在的。這些都是畸形現象。這就是科密沃什·凱勒門說的：朝立夕破。這樣的人總是憂心忡忡。沒有稟賦天資，但頭腦清晰之人比一個缺乏理智的天才對世界更有價值。這也是一則預言，因為我經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