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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頭看資料的和昌抬起了頭。
這一天的第三項發表的內容,是關于Brain Robot System——播磨科技內簡稱為BRS的研究。站在大型液晶屏幕前的是三十歲左右的研究員。
“現在容我向各位報告,BRS的無線化獲得了良好的結果。”男研究員白凈細長的臉上露出了緊張的神情。
他身后的巨大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男人。男人年約五十歲,體形略微肥胖,看起來不像病人。他的頭上戴著頭罩,坐在椅子上。仔細觀察后,才發現他的身體被皮革固定在椅子上。
男人的面前放了一張桌子,上面并排放了兩條機械手臂,手臂上各有五根手指,和人類的手一樣左右對稱。兩條機械手臂之間放了一張紅色的折紙。
“開始。”不知道哪里傳來一個聲音。
不一會兒,畫面左側的機械手臂動了起來。對男性實驗對象而言的右手臂靈巧地拿起了桌上的折紙。
會議室內響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右側的機械手臂也動了起來,手指拿著折紙。左右機械手臂像人類的手一樣開始折紙。雖然速度并不快,但兩條機械手臂的動作很流暢。
“這名男子因為車禍導致頸椎損傷,四肢都麻痹了。”男研究員開始解說,“脖子以上也只有一小部分能夠自由活動,但大腦本身并無異狀,所以借由接收想要動手時神經元活動的微弱信號,并根據這些信號活動機械手臂。雖然世界各地都積極嘗試這種方法,但大部分都是采取借由外科手術,在大腦中植入芯片的方式,并沒有這種不需要外科手術的頭罩式,而且也從來不曾有過能夠做這么細膩動作的案例。”
兩條機械手臂順利折好了紙鶴。鏡頭移向實驗對象的男人,他緩緩地眨了兩次眼睛。雖然表情沒什么變化,但可以充分感受到他很有成就感。
屏幕上切換成復雜的線路圖和插圖結合的影像,研究員將激光筆在畫面上移動的同時,說明了這項研究比傳統技術更進步的地方和今后的課題。他說話的語氣充滿自信。
太了不起了。和昌在聽取簡報的同時不由得感到佩服。公司每個月都會舉行一次BMI的開發會議,每次都會有相當程度的進展,但并不能因此認為播磨科技的研究員很優秀。他們隨時密切了解其他研究機構的動向,有時候也會模仿他人的技術,和自己的研究成果相結合。也就是說,隨時處于開發競爭的狀態,今天在這里介紹了新技術,明天其他公司就可能會開發出類似的技術。
BMI——腦機接口技術,是一項將大腦和機械融合的技術。
簡直就是充滿夢想的技術。即使身負重傷,只要大腦還能夠發揮功能,人類就不必放棄人生,可以再度找回生命的喜悅。
沒錯,只要大腦還能夠發揮功能——
和昌告訴自己,必須專心聽下屬簡報的內容,但還是忍不住想起躺在醫院病床上的瑞穗。因為工作,自己無法經常去醫院探視,但只要能夠擠出時間,他就會盡可能去醫院。雖然即使去了,也無法為瑞穗做什么,只能看著她沉睡的臉龐。
護理師經常走進病房照顧瑞穗,每項護理工作都很復雜和細膩,和昌覺得自己根本無法勝任,但熏子似乎正在努力學習自行護理。因為如果想要帶瑞穗回家進行居家護理,家屬必須能夠勝任護理的工作。和昌之前聽熏子說這件事時,暗自驚訝不已。
即使在拒絕器官捐贈之后,和昌也從來沒有想過要讓瑞穗出院。雖然瑞穗還有心跳,但也只是這樣而已,他覺得只能接受女兒已死的事實,也做好了在不久的將來,瑞穗將在那家醫院停止呼吸的心理準備。不,和昌至今仍然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熏子應該也一樣。
只不過熏子并沒有放棄。無論在醫學上的根據多么渺茫,她仍然愿意在不知道有沒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上下賭注。或許即使是極短的時間,她仍然認為自己的女兒還活著,否則根本不可能打算把那種狀態的女兒帶回家里。
和昌覺得熏子是堅強的女人,自己根本望塵莫及。
當生人叫“姐姐”時,和昌的確感覺到瑞穗的手動了一下,但更強烈地認為那只是錯覺。和昌知道有一種請碟仙算命的方法,他認為應該只是發生了和請碟仙時相同的現象。熏子說她沒有動,和昌也不認為自己動了,但可能實際上有某一方在無意識之下動了,或是雙方可能都動了。
和昌當然無意主張這一點。他想要尊重熏子相信瑞穗還沒有死的想法,而且他自己也期待奇跡能夠發生。
然而,在聽取BMI的研究成果簡報時,卻不由得感到極度空虛。因為這些最尖端的技術,也無法拯救瑞穗。他已經不抱任何希望,覺得應該無法從瑞穗的大腦捕捉到任何信號。
當他回過神時,發現下屬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BRS的研究員已經完成了簡報,正一臉不安地等待他的指示。
“哦,”和昌清了清嗓子,輕輕舉起了手,“研究的進展似乎很順利,在不動手術的情況下,可說是劃時代的成果。問題在于如你剛才所說,到底可以將多少觸感回饋到大腦。在具有障礙的病患中,如果能夠找回健康時的感覺,即使風險比較高,有些人也愿意接受外科手術。”
研究員一臉緊張地回答:“我會繼續努力。”
“我對目前的成果很滿意,繼續加油。”
“謝謝董事長。”
“這次沒有請實驗對象表達感想嗎?”
“有。關于這個問題,我想請大家看一樣東西。”
研究員操作了手上的遙控器,屏幕上出現了一張紙,紙上用簽字筆寫著“簡直就像在做夢,好像送給我一雙新的手”。文字很工整。
“這是剛才那位病人用機械手臂寫的,因為他無法說話。”
“是嗎?太了不起了。”和昌對研究員點了點頭,“他既然無法說話,可見傷勢很嚴重?”
“對,只有舌頭能夠稍微活動,聲帶無法發揮作用,也無法自主呼吸。”
“是哦,原來是這樣。”和昌說完之后,腦海中浮現了疑問,“嗯?怎么可能?不可能啊。”
“……董事長的意思是?”
“我是說,他不可能無法自主呼吸。”和昌指著屏幕說,“讓我看剛才的影片,就是實驗對象的影片,靜止畫面就可以了。”
屏幕上出現了影片。實驗對象坐在那里。
“你們看,他不是在自主呼吸嗎?”
“不,不是。”
“為什么?他并沒有裝人工呼吸器。”
“哦,原來董事長是在問這件事。”研究員點了點頭,似乎終于了解了和昌的疑問,“沒錯,這位先生的確沒有裝人工呼吸器,因為他不需要裝。”
“不用裝?怎么回事?他無法自主呼吸,為什么不用裝人工呼吸器?”
“因為他接受了一種治療,動了特殊的手術……”
“怎樣的手術?”
“這個嘛,呃……”研究員的眼神飄忽。
“那個……”有人舉起手,是星野佑也,“我可以發言嗎?”
“有什么事?”
“也許我可以比較清楚地說明這個問題。”
“為什么?你不是其他小組的嗎?”
“是啊,但我得知這名病人的情況時,曾經和董事長產生了相同的疑問,所以自行調查了一番。”
和昌看了看仍然一臉困惑地站在那里的研究員后,將視線移向星野,對他揚了揚下巴,示意他說明。
星野站了起來,面對和昌,雙手交握在身體前方。
“因為這位病人裝了很特殊的橫膈膜起搏器。”
和昌皺了皺眉頭:“你說裝了什么?”
“橫膈膜起搏器,簡單地說,就是借由電力刺激橫膈膜,用人工方法活動橫膈膜的裝置,和心臟起搏器的構想是相同的。”
“有這種東西?是最新技術嗎?”
“很久以前就有了基本構想,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已經有成功的案例。”
“這么早以前……”和昌搖了搖頭,“我竟然一無所知,太慚愧了。”
“不知道也很正常,因為日本幾乎沒有使用這種方法,不僅器具很難買到,而且維護也很復雜,費用更是相當昂貴。最重要的是,大部分無法自主呼吸的人都臥床不起,只要切開氣管,裝人工呼吸器就可以解決問題,再加上橫膈膜起搏器在安全性方面尚有疑慮,所以很難普及。”
“但這名男子決定要在體內裝這種器具。”
“聽說有幾個原因。首先這名男子的癥狀適合裝起搏器,另一個原因是技術有了進步,開發了劃時代的產品,解決了之前的起搏器存在的問題。”
和昌探出身體問:“是怎樣的產品?之前的產品又有什么問題?”
星野為難地轉動眼珠子后搓了搓手說:“如果要說明這些情況,恐怕會占用很長時間。”
和昌聽到這句話,終于回過神看著四周。可能是因為看到董事長突然關心起和會議完全無關的話題,所有人都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說話,眼中露出了不安的眼神。
“不好意思,”和昌對星野說,“讓你陪我閑聊,你可以坐下了。”
星野松了一口氣,坐了下來。
“啊,星野……不好意思,你等一下來我辦公室一趟。”
年輕的研究員擔心地看了周圍一眼,回答說:“我知道了。”
聽到敲門聲,和昌應了一聲:“進來。”
“打擾了。”隨著招呼聲,門打開了,星野抱著一堆資料走了進來。
“剛才不好意思,因為我個人對這個問題很有興趣,所以一時太忘我了。”和昌離開辦公桌,請星野在沙發上坐下,“請坐吧。”
“是。”星野拘謹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我找你來,不是為別的事,就是想了解剛才你還沒有說完的情況。”和昌在星野對面坐了下來,“就是剛才說的那個什么,橫膈膜……”
“橫膈膜起搏器嗎?我猜想應該是這件事,所以把數據帶來了。”星野把資料放在茶幾上。
和昌點了點頭問:“你為什么對這項技術有興趣?”
星野坐直了身體,收起下巴說:“原因很簡單,因為我覺得可能對自己目前著手進行的研究有參考價值。”
“我記得你的研究和剛才的BRS不同,是將大腦的信號傳給肌肉,讓病人可以自行活動手腳,不是嗎?”
“董事長說得對,因為都是借由電氣信號,讓因為接收不到大腦的指令而無法活動的器官活動,所以我對橫膈膜起搏器產生了興趣。”
“原來是這樣,但和橫膈膜相比,手腳的肌肉活動不是復雜得多嗎?你的研究內容難度更高,我不認為有參考價值。”
星野點了點頭,翻開了資料。
“傳統的起搏器是這樣,電氣刺激是單向進行,只是讓橫膈膜以一定的節奏活動而已,但這樣會衍生出各種問題。”
“你剛才也提到這件事,到底有什么問題?”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誤吞的情況。食物等異物可能會不慎吸入氣管,即使可以借由其他方法補充營養,異物進入喉嚨的危險性仍然存在。另外,還有排痰的問題。正常人如果喉嚨卡痰時,會怎么辦?董事長應該知道吧?”
“痰?那當然——”和昌輕咳了兩下,“是不是這樣?”
“沒錯,正常人會咳嗽。咳嗽有兩種,一種是像董事長剛才那樣的自主咳嗽,還有另一種反射性的咳嗽。當異物進入氣管時,黏膜表面的感受器就會產生反應,將信號傳達到大腦的咳嗽中樞,然后向橫膈膜等呼吸肌發出指令,產生咳嗽——這是保護氣管和肺部等呼吸器官的生理防御反應,稱為咳嗽反射。咳嗽還具有把氣管內累積的痰排出的作用,但傳統的橫膈膜起搏技術難以重現這種咳嗽功能,即使能夠在形式上重現,也無法順利和正常呼吸進行切換。關于這個問題,只要回想一下健康的人在不小心嗆到時,常常無法順利切換回正常呼吸的狀態就能夠理解。”
星野的說明很流暢,內容也條理清楚,通俗易懂。雖然有時候會看資料,但顯然他已經清楚掌握了相關內容。
“最新型的橫膈膜起搏器解決了這些問題嗎?”
“雖然還沒有到完美的程度,但已經大致解決了。”
“怎么解決的?”
“簡單地說,就是讓向起搏器發出信號的控制裝置具有大腦的功能,不是單向發出信號而已,同時也接收黏膜表面感受器發出的信號,并根據接收的信號,改變發出信號的種類。比方說,接收到有異物吸入的信號時,就會向橫膈膜發出咳嗽的信號,問題一旦解決之后,就恢復正常的呼吸。”
“原來是這樣,聽了你的說明,的確有可能做到,反而很納悶為什么以前無法做到。”
星野露出嚴肅的表情搖了搖頭。
“因為要真正做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開發者首先必須分析健康的人在咳嗽時,以及恢復正常呼吸狀態時,腦內會進行怎樣的信號交換,然后再建筑神經元網絡的模型。接著,在模型的基礎上,開發能夠發出多頻信號的控制裝置。雖然為了方便起見而稱為橫膈膜起搏器,但其實除了橫膈膜,還用電氣刺激腹肌。我也并不是了解所有的情況,但可以想象這項研究付出的辛勞。”
星野的說明突然變得很難,但和昌已經了解,這是一項和傳統技術無法相提并論的復雜而高性能的技術。
“對你的研究有幫助嗎?”
“有很大的參考價值。”星野點了點頭,“正如剛才董事長所說,我的研究課題是讓身體仍然有障礙的人能夠自行活動手腳,但實際上,光能夠活動還不行。比方說,在碰到燙的東西時,還必須有能夠立刻縮手的反射行為。因為自己的手和機械手臂不同,皮膚會燙傷。我覺得從中得到了一些解決這種問題的啟示。”
年輕研究員雙眼發亮,談到自己的研究項目時充滿熱情。
“謝謝,我充分了解了。”和昌說,“再回到剛才的話題,最新型的橫膈膜起搏器是由誰開發的?”
“慶明大學醫學院呼吸器外科研究團隊,我直接見到了論文的執筆者,向他了解了情況。”
星野說,論文的執筆者是一位姓淺岸的副教授,也參與了成為BRS實驗對象那名男子的手術。
“迄今為止,完成了幾次手術?”
“聽說有六個人,所有人手術后的情況都很順利。”
和昌抱著雙臂想了一下后開了口:“這些病人都意識清晰吧?”
“意識……嗎?”星野看向斜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