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子謀(朱正廷、李蘭迪領銜主演,《蘇記》原著小說)
- 青垚
- 28590字
- 2019-01-04 21:32:19
壹 青瓦閑作坊 月明人倚樓
亂世,京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一架寬大的板車在郊野小道踽踽而行,四個輪子碾在地上,周身咿咿呀呀呻吟不已,只怕一快跑就得散架。夜色薄霧中隱約可見車頭掛著一盞紅紙燈籠,上面濃墨寫著一個隸體的“蘇”字。字跡漆黑,紅紙鮮艷欲滴,照見路上三尺遠的道,在這初春夜里顯得分外詭異。
拉車的是幾匹騾子,跟那板車一樣不得勁。趕車人裹著一件大皮襖子,縮著脖子,埋著頭,晃晃悠悠地打瞌睡,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騾子。忽然前路上一聲震喝:“呔!錢財留下,要命的快滾!”三個高大的漢子攔住板車,其中一人點起了一支火把。
騾子猝然止步,那車“嘎”的一聲停下。空氣中是沁人心脾的冷冽,郊野的空曠透出一股寂靜,使得那騾子跺蹄的聲音空洞地回響。趕車人仍然縮著頭,裹在皮襖子里一動不動,火把微弱的光線中看不清其面目。
三個攔路的盜賊互相看了兩眼,覺得有些古怪。為首那人方臉闊額,膽色最大,搶上前去揭開板車上的氈布。車上高高地堆著貨物,那人拿火把細細一照,上面全是木材;外面散放著幾塊棺材板,都系著繩索;木料最高處,卻赫然放著一具舊棺材,斑斑駁駁還沾著泥土。
那剪徑的漢子心底生寒,才一起怯心,就聽棺材里傳出夜貓子似的嘶聲怪笑,聲音又尖又邪,“嘎嘎嘎”三聲。兩個站在趕車人前的盜賊驚得跳了起來,便見那趕車人緩緩抬起枯老的雙手,抱著脖子轉了兩下,竟把頭擰了下來,胸腔里“咕嚕嚕”兩聲喉音,含混沙啞道:“拿去……吧。”
趕車人雙手捧著的頭一抬,一張干枯慘淡的死人面孔赫然出現在兩人眼前,眼珠突出,目下流血,既慘烈又恐怖。三個漢子瞬間跳了起來,“啊——鬼呀!”一邊喊著一邊落荒而逃。三人雖是年輕力壯,身手敏捷,卻因為驚嚇逃得跌跌撞撞,連滾帶爬。
車頭上的紅紙燈籠剎那熄滅,周遭一片黑暗。半晌,有輕微的揮鞭聲響起,騾子們再次起步,板車慘叫著往前奔去。車上的棺材里撲騰撲騰響著,過了片刻,棺材蓋子抽開來,黑暗中一個纖巧的人影靈活地爬了出來。
那人影推好棺材蓋子,拉著繩索走到板車車頭,挨著那無頭的趕車人坐下,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個火折子,搖了搖,小心地摘下燈籠罩子,將熄滅了的燈芯點燃。淡淡燈光下,一個十四五歲眉目清秀的少女吹熄了折子上的火苗。
那少女雖穿了一身男裝,卻掩不住俏麗,望著趕車人銀鈴一般笑道:“快走到城邊大路了,出來透口氣。”說著,她便一手奪過趕車人抱著的人頭,一手解開趕車人的衣領。那趕車人伸了伸脖子,從衣領中露出腦袋,滄桑的臉上寫滿笑意。少女便捏著嗓子用剛才那怪笑聲“嘎嘎”地笑了起來,一老一少相顧大笑。
少時離了小道,走上進城的官道,天光已透著青白,趕車的中年人咳了一聲,道:“少東家,外面冷。”
少女蘇離離搖了搖頭,不應,忽一眼看見手上拿著的木雕鬼腦袋,便對著人頭做了個怪相,揚手將其扔到車后面的木料堆里,笑道:“這些個強盜,殺人放火都敢做,卻怕鬼。”聽著板車“吱吱”地響,她又道,“程叔,車該修修了。”
程叔趕著車,嘆道:“京城邊上都鬧起強盜來,這天下果然亂了。少東家,今后你別跟車了,路上不太平。”
蘇離離卻笑得格外燦爛:“千虧萬虧虧不著咱們,越不太平,咱們越能掙銀子。”她望著漸漸清晰的官道,仰頭哼起了一首婉轉的山歌。
這悠揚的歌聲一路唱進城,城里的街市漸漸蘇醒。板車駛過如意坊后面的菜市,停在街角的一道小門前。蘇離離利落地跳下板車,一面找小門的鑰匙,一面對程叔道:“你買點菜,我去前面開門。”
程叔便就近買了兩根筍。賣菜的農家早已認熟了他們,望著蘇離離開了小角門進去,笑道:“老程,又去拉板材了。你們家離離可不容易啊,小小年紀就獨自經營鋪子。”
程叔回道:“祖上傳下的,守著過活吧。”
賣豆腐的田嬸也插話道:“今年夏天一過,離離也該十五歲了。這眉目俊俏得,倒跟個大姑娘似的。”
這回程叔但笑不語。
遠遠地,只聽蘇離離大聲叫道:“啊——誰死在我門口,可真會挑地方!”
代寫書信的王先生搖頭輕嘆:“就是粗鄙了些。”
程叔連忙放下手上的菜,轉過街角,到了店鋪大門前。蘇離離抱著一塊門板,皺著眉,咬著唇,糾結地注視著地面。門前臺階上果然趴著一個人,衣衫襤褸,洇著暗紅的血跡,一動不動,不知死活。
程叔搶上前去將那人翻過身來,拂開他臉上的亂發,叫道:“小兄弟,你醒醒。”那人唇色慘白,面目瘦削,喉頭涌動了兩下,卻怎么也睜不開眼睛。蘇離離擱下門板就往外走,程叔問:“你做什么?”
蘇離離道:“他還沒死,我叫官府來把他收去。”
程叔道:“離離,把門打開。”
蘇離離一下子站住。程叔平常都稱她少東家,一旦叫她離離,說的話蘇離離就不好抗拒了。于是她折轉身,又拆下一塊門板。程叔便抱起那人,進了店鋪大門。蘇離離轉身,見門前聚了好些人,憐憫的少,看熱鬧的多。有人笑道:“那孩子是看準了地方,跑到棺材鋪來死,嘻嘻。”
蘇離離心頭惱火,冷笑一聲:“沒錯,他是個會挑地方的,你死了可別挑到這里來。”說罷,也不看那些人,徑直進了大門,將門板對上,“砰”的一聲按實了,只留下鋪面門楣上“蘇記棺材鋪”幾個大字映著朝陽熠熠生輝。
蘇離離穿過鋪面正堂排列整齊的成品棺材,斜插過一道影壁,到了后院。后院原是個天井,堆著散亂的木料,整板花板一應俱全。蘇離離直奔樓梯下小角門那間小工住的臨時木閣子。程叔正半扶著那人,喂他清水。
那人沒醒,卻將水咽了下去。那人身上的衣服又臟又破,左腿褲管更是沾滿了血跡。程叔緩緩卷起他的褲腳,蘇離離便倒抽了一口冷氣——小腿上傷口猙獰腫脹,骨頭幾乎要戳出來。蘇離離瞠目結舌道:“他……他……怕是活不下來了。你把他弄進來,莫要死在我家里。”
程叔嘆道:“他不過是個孩子,死在這里也好過曝尸荒野。”
蘇離離手指頭一點,鏗鏘有力地說:“他要死在店里,我只有薄皮匣子給他!”她話音剛落,順著自己纖長的手指,便見那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正幽幽地望著自己。他雖面目染著臟污,眼珠子卻烏黑明亮。他的眼神冷冽而沉靜,像失群的幼獸,既膽怯畏懼又戒備兇狠。
蘇離離被他望得愣愣的,猝然收了手,拔腿就往外走。程叔叫道:“你又做什么?現在官府哪里還管這些事。”
蘇離離一邊走一邊仰天長嘆:“無事出門就破財,這回破財破到家里來。我去找個大夫!”
將近傍晚時,大夫晃晃悠悠帶著小學徒離開棺材鋪,臨去還帶走了蘇離離五兩四錢銀子,足夠蘇離離吃喝半年了。蘇離離暗自心痛之余,跌足懊悔,怎么這么蠢,竟請了個最好的大夫,不僅給他全身裹了傷,還開了無數方子要熬給他喝上三五個月,這下虧本虧大了。
蘇離離憤憤地切著豆腐,撒了幾粒鹽。為了這小子,她歇業了一天,上門做活的木工也打發回去了。這會兒到了吃晚飯的時辰,程叔卻不得不去送貨。她將肉末排在嫩豆腐上碼好,擱到水汽繚繞的蒸籠里小火蒸著,又走到外面院子的菜畦里,摘了四棵蔥翠的青菜。她拿到廚房,擇了葉子洗凈,想了想,細細地切碎,用蝦米碎菇煮爛收汁。
待青菜燒好起鍋,蘇離離便把蒸籠揭了蓋。上層是鮮嫩細滑的豆腐肉末,下層是松散清香的米飯。用一個白瓷敞碗各盛一半,添了兩箸美味多汁的青菜,蘇離離端了碗來到木閣子里。下午大夫給他正骨時,他便昏了過去。這人真是倔,死死咬著牙,不肯出聲,眼睛一翻就昏過去了,把蘇離離嚇得,還以為他真死了。
蘇離離擱下碗,坐到床邊,用手指戳他的額頭:“喂,醒醒。”
那人不動,昏睡的臉上血跡泥漿已洗干凈了,看著有些青澀稚氣,雖然臉色蠟黃,卻是劍眉薄唇,鼻梁挺直。蘇離離心中齷齪地想:他這副樣子是手不能挑,肩不能扛,委實沒用得很;一張臉倒長得不賴,只怕賣到某個地方還能做個頭牌……
她正胡思亂想,那人動了動。蘇離離趕緊推推他的肩膀:“你快醒醒,再睡就得餓死了。”那人一醒便微微皺了眉,待睜開眼睛看到蘇離離,神色便又平靜冷漠起來。蘇離離大是不悅,罵道:“疼就疼吧,裝什么樣?!撐死的英雄,餓死的好漢。這里有飯有菜,有本事你別吃,省得放低了你的身段!”她把碗重重一敲,端起來,用勺子扒拉飯菜,頓時鮮香四溢。
那人咬牙望著她。蘇離離道:“想吃嗎?”
他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蘇離離嘻嘻一笑:“你若還這樣惡狠狠地看著我,我便不給你吃。你縱然恨得我咬牙切齒也只得活活餓死。”
那人眸子一低,不再看她,只望著床沿。他此時俯首低眉,顯得比先前冷然的樣子更加無助。蘇離離心頭一軟,放了碗,將他扶起來,嘴里卻道:“現在才知道低頭,白白找人罵。”她將枕頭給他塞好,讓他半倚在那枕上,端了碗一勺勺喂他飯菜。
豆腐入口即化,青菜她也切得極碎,無須多么費力便可咽下去。那人默默地咀嚼,眼神不再凌厲,卻沉默異常。蘇離離喂他吃完,放下碗,用手帕給他擦凈了嘴,又端了水喂他。那人也喝了,蘇離離便問:“你叫什么名字?”
他漆黑的眼珠子不看蘇離離,卻望著虛空,不答。蘇離離皺眉道:“怪不得你連正骨都不叫喚,原來是個啞巴啊。不知道上輩子做了什么惡事,這輩子業報現眼前。”
他額上的青筋跳了跳。就在蘇離離端了碗要走時,他忽然開口,沙啞地問:“什么是薄皮匣子?”
蘇離離萬料不到這人第一句話是這樣問她,愕然半晌才反應過來。“就是廢料做的薄棺材,一百錢一具。”她咽了下口水,“那個……實在沒錢,白送也行……”因她早晨說要給他睡薄皮匣子,此刻見問不由得心虛,聲音便少了底氣。
“我的腿怎么了?”他仍然望著床沿,淡淡地問。
“骨頭折了,大夫已經給你正好了。”蘇離離機械地回答。
“能好嗎?”
“若是骨頭接得好,你也好好休養,不一定會殘疾。”她照樣把大夫的話說了一遍,心里詫異,怎的他像是主子,她倒像是奴才,有問必答。
他聽完,不再問,慢慢撐著身子倒下去躺著。
蘇離離愣了半天,覺得不對,此人不明事理,需得跟他說明白,便徑直走到他面前,一手端著碗,一手指著自己道:“喂,你記住了。我,叫蘇離離,就是離離原上草的那個離離。我救了你的命,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默默地看了她兩眼,漠然道:“我知道了。”
見他絲毫沒有銜環結草的感激之情,蘇離離有些來氣,指著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何方人氏?有錢沒錢,叫你家人來贖你?”
他閉著眼睛道:“沒家沒人,更沒有錢。”
“連名字也沒有?”
“沒有。”
蘇離離看他倒在那里,有氣無力,咬牙道:“你別以為我好心救了你,你就可以白吃白喝耍無賴。沒錢就給我做小工,沒名字我給你起一個。我滿院子都是木頭,你從今兒起就叫木頭了!”
她自然是不等他答,轉身出去時,將那破木門摔得“啪”的一響。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蘇離離便起床洗漱。
晨曦中的后院靜謐清新,從井里汲來的水流晶泄玉般從她指間滑過,涼涼的觸感讓她玩心忽起,一揚手,一串水珠灑了出去。她仰頭看見院外的一棵玉蘭樹,正抽著嫩黃淺綠的新葉。
古來文人騷客多愛詠春傷秋,蘇離離獨不喜秋天。天氣實如人之心性,隆冬嚴寒,盛夏酷暑,都是至情至性,毫不做作。春天萬物欣然,如人微笑;秋天卻似幽閨怨婦,雖是色衰傷情,偏不肯痛快零落,只哀婉個沒完。
蘇離離洗完臉,略略澆了一下菜地,覺得離那怨婦還有大半年光景,心情甚好,提了水便去廚房做飯。不多時她便端了碗甜米粥,推開了角落里那間小屋的門。那塊“木頭”睜著眼,望著屋頂斜支出來的一塊板子,見蘇離離進來,目光勉強落在她身上。
蘇離離將他扶坐起來,自己坐在床沿,用勺子挑著粥,香糯清甜。那人臉色不似昨日蠟黃,然而蒼白得沒有血色,唯有一雙眼睛仍清冷犀利。蘇離離將勺子伸到他唇邊,他便抬手道:“我自己來。”聲音低沉,卻帶著沙礫相撞的清越。
蘇離離隔開他的手,冷笑道:“自己來?一會兒你就得離了這里!”
他并不表示訝異,只眼神微微一沉。蘇離離頓了頓,接道:“搬到東面那間空屋去,嘻嘻,你也自己來嗎?”
這本是個小玩笑,他卻很不賞臉,抿著薄唇道:“為什么救我?”
蘇離離覺得此人防備之心太過,性子又冷,便也收了玩笑的態度,正色誠懇道:“不是我要救你,是你要死在我門口。你若死在我隔壁的門口,我連花板的薄皮匣子都不送。既救了你,你在一天,我不會餓著你凍著你;你若有仇家尋到這里,我也護不住你。這是你的命。你明白嗎?”
蘇離離說得分明,他聽得清楚,點了點頭。蘇離離展顏一笑,贊道:“這樣好,我喜歡明白人。”她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唇邊,“昨天剛拉回木材,吃了飯我還要忙。這屋子潮,你筋骨有傷,住久了會落下病根。東面還有間廂房,堆著東西,一會兒我收拾了,你住那里去。”
她再舀一勺,又喂到他唇邊:“你叫什么?當真不說,我就叫你木頭了。”他竟又點了點頭,蘇離離便笑道,“木頭,你多大了?這總不是秘密吧。”
木頭注視蘇離離半天,緩緩吐出兩個字:“十四。”
“你的傷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以后叫我少東家吧,過兩天再看你能做什么。”蘇離離淡淡道。
“我?”木頭惜字如金。
蘇離離眉毛一挑:“難不成我白養著你?你要覺得叫少東家折了你的身份,叫我大哥也成。”
“你?”他聲音更高。
蘇離離不再應他,端了碗要走。木頭打量她兩眼,悶聲道:“你多大啊?”
蘇離離嗤笑出聲:“還不服氣,你十四,我十五,你不該叫我大哥嗎?”
吃完飯,蘇離離便燒了熱水,讓程叔提到澡間,將木頭擦擦洗洗,換藥。木頭腿上有傷,打著木夾板,身上也多處外傷,一洗洗了大半個時辰。趁著他梳洗,蘇離離騰出東屋,掃凈積塵,鋪了洗凈的棉褥。雖是最普通的藍棉布,卻散發著淡淡的潔凈氣息。少時,程叔將木頭背了過來。蘇離離多的是男裝,揀了兩套給他,他穿著有些嫌小。
蘇離離扶木頭倚床坐好,伸手推開了一旁的窗戶。太陽已升了起來,陽光慷慨地灑進房中,照在木頭臉上。木頭合上眼,微仰著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仿若隔世重生。蘇離離見他舒展開來的樣子,心底似有泉水細細流動,柔聲道:“等你傷好了,我帶你去郊外逛逛。”
木頭微微睜開眼,陽光映在他的眼睫上,像鍍了一層金。他唇角輕輕扯起一道弧線,笑容雖淺淡,卻如和風暖陽。蘇離離抬頭看去,窗外三分春色,平添了一分。
棺材鋪子的生意從不會門庭若市,也不會顆粒無收。蘇離離的鋪子在如意坊的最尾端,因為她家的棺材做工精良,在京中小有名氣。
柏、樟、松、楠,應有盡有;方、圓、闊、窄,各成氣象。雕花意態峭峻,彩畫栩栩如生。板間嚴絲合縫,滴水不漏,用朱砂打底,大漆罩面。幾道漆下來,棺木锃亮如鑒,屈指一叩,聲如珰玉。
蘇離離對著賬本訂單安排活計。每天上午木工師傅過來把板裁得曲直合度,張師傅援刀雕刻,蘇離離調漆勾繪,程叔拉板送貨。生意不徐不疾,不飽不饑。
木頭既然不肯吐露一字,蘇離離便一字不問,只對人扯謊說木頭姓木,雍州人,家人死在戰亂中,他孤身流離,落腳在此,留在店中給程叔幫把手。
世間一隅靜好,卻是乾坤繚亂。放眼天下,各州兵馬并起,因怕擔了反叛之名,成為眾矢之的,還不曾有亂兵入京。外面州郡已是兵荒馬亂,四野奔逃。個把流民,官府不管,百姓也見怪不怪,木頭之事也就被蘇離離順理成章地遮了過去。
程叔抽空做了兩支拐杖。月余之后,木頭傷勢稍愈,雖整日沉默,偶爾也挾著兩支拐杖,單著一只腳,在院子里走動。蘇記棺材鋪,前門臨如意坊,后角門卻在百福街。蘇離離平日坐在大堂,偶爾往后院看看活計。后院九丈見方的空地便是做棺材的地方,從左至右,從整木到成板,零落散放。
院子東西分廂,各占兩間。蘇離離住在西面第一間,隔壁卻是個大書房,四壁書櫥,積塵厚薄不一。木頭隨手翻出幾本,卻是天文地理、人物雜記、經史子集,無所不包。東面廂房第二間住著程叔,第一間如今便是木頭住。
從窗戶望去能見著一塊蔥翠的菜地,是個院外之院,從東墻小門就可走到那里。院里一口水井,波瀾不驚。井側卻是一道葫蘆架隔出的蔭涼,葫蘆蔓攀著架子,正作勢要結果。白墻青瓦外,長著一株粗壯的玉蘭樹,正掛著滿樹白玉蘭,清晨落入院中,幽香四溢。一墻之隔,意趣橫生。
木頭行走不便,更幫不上什么忙,常拈了本書,坐在小院曬著太陽看。這日午后,院落寂靜。蘇離離對了一遍訂單上各家棺材的制作進度,一一記了,閑下半天來,便去后院洗兩件衣服。
她挽了半截袖子,白皙的皮膚映在水里,明澈得晃眼,搓板上揉著衣服,抬眼見木頭坐在葫蘆架下,不眨眼地看著自己。蘇離離微微一笑,問:“木頭,你知道什么叫作棺材臉嗎?”
木頭感到不妙,眼神應著她的聲音黯了黯。蘇離離已接著說道:“你若是塊木頭,我把你砍砍削削做成棺材,倒應了你成天掛著的這張臉。你既是個人,這臉便該笑時笑,該哭時哭,該悠閑時恬淡適意。我這鋪子只賣棺材,別人見了你,還以為我額外奉送哭喪的孝子賢孫。”
她一番搶白,木頭的表情非但沒有靈活生動起來,反而越發陰沉了幾分。蘇離離眼波流轉,笑意怡然,牽起衣裳抖了抖,散晾在竹竿上,正潑了水拿著盆子要往里走,后角門上傳來三聲響,有人扯著嗓子喊蘇離離。
蘇離離放下盆去開門,一個短衣亂發的方臉少年扛著根扁擔站在門外,正是這百福街上的閑人莫大。莫大十七八歲的年紀,有娘生沒爹養,整日混跡市井,干的營生并不那么光明。蘇離離覺得他義氣,不管他做什么,也結交起來。
見莫大晃著扁擔進來,蘇離離奇道:“你不在正堂叫我,跑到這后角門來。恰好我在這兒,不然你叫破了嗓子我也未必聽得見。”
莫大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棺材鋪子的大門那是買棺材的人進的,誰沒事去找晦氣。”
蘇離離便趕人:“是是,我這里晦氣,你快找個吉星高照的地方去。”
莫大一眼看見木頭坐在那葫蘆架下,雖穿著布衣素裳,蹺著一條腿,卻掩不住清貴態度;雖不發一言,卻足以令人自慚形穢。世人有高下之分,有貴賤之別,有時是超越性格與心志的。見著比自己優越的人,往往心生憤恨;待見這人落難,便心喜意足。
無論歡喜與仇讎,總不能彌合差別,共做一群。這,也許就是所謂的階級。
而莫大,一眼瞧見木頭便不順眼,對蘇離離道:“聽說你上次救了個叫花子,就是這小子啊?”
木頭斜斜地靠到椅子背上,也不見惱怒,只默然不語。蘇離離嘆口氣道:“他家人離散,可憐得很,我認了他做我弟弟,你別叫花子叫花子的喊。”
莫大皺起眉頭道:“本來就是叫花子,敢做還不讓人說嗎?”
蘇離離仰頭看了他兩眼,皺了眉,對木頭道:“這是街對角莫家裁縫店的莫大。莫大是個諢名。”她轉頭看了莫大一眼,抑揚頓挫地說,“他大名叫莫尋花。”
木頭原本一語不發,此時卻極有默契,不咸不淡道:“名字風雅,兼且湊趣。”
莫大頓時漲紅了臉,大是不悅道:“離離,你……”
蘇離離和藹地笑著:“什么你你你,我還不知你口吃。”她轉向木頭,款款道,“莫大哥的爹爹早年逛窯子,與人爭風時失手喪命。他娘親開著個裁縫店拉扯兩個兒子,給他起名叫莫尋花,他還有個兄弟,叫莫問柳。”
她清脆地落下最后一個字,木頭眼睛也不抬,毫無起伏地接道:“字字血淚。”
蘇離離“哈”地一笑,只覺木頭被她刻薄時無辜得可愛,損起人來也不差分毫。
老子逛窯子被打死可謂窩囊,兒子偏還給起了這么個富有紀念意義的名字。莫大生平最恨的便是別人叫他莫尋花,蘇離離今天偏要揭他短,他頓覺在木頭面前矮了氣勢,苦臉道:“你就這么護著他,他給你銀子了?”
蘇離離擦著手道:“我說了,他是我弟弟。你找我有事?”
莫大道:“我聽人說定陵太廟鬧鬼鬧得厲害,今晚想去捉一捉;即便捉不著,也可以見見世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瞧瞧?”
蘇離離大笑:“你去挖墳盜墓我還信,捉鬼?你騙鬼吧。”
“你該不會是膽子小,不敢去?”
蘇離離笑著搖頭:“我不受你激,大半夜的不睡,跑去墓地閑逛。你要去,我別的沒有,看在朋友一場的分上,大方一回,杉木的十三圓倒是可以白送一具。”
莫大“呸”的一聲啐在地上:“你也太不仗義了,這不是咒我嗎?”見木頭望著自己吐的口水皺眉,莫大大聲笑道,“我以為你照顧這瘸子弟弟肯定悶壞了,才趁著天氣好,約你出去逛逛。你既不想去,那就罷了。”
他說完抬腳要走,蘇離離叫道:“等等。”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水潤光澤,斜睨著一轉,道,“我至多給你放個風。說吧,晚上什么時候?”
“酉時三刻,我在這角門外等你。”莫大指指角門,大步離去。
蘇離離應著,回頭見木頭默然看著莫大走遠。蘇離離撲到他椅邊,蹲下笑道:“好木頭,你別告訴程叔。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來。”
她一聲“好木頭”叫得未免有些親熱,直把木頭叫得皺起了眉。本是光潤華貴的椴木,也皺成了橫七豎八的黃楊渣子。
蘇離離不管他的冷淡,按著他右腿無傷的膝蓋搖了搖,一臉諂笑地站起來,端著盆子進去了。
這天蘇離離吃過晚飯,在院子里逛了逛,便說頭疼,早早回房里歇息了。臨去時,程叔毫不察覺,木頭擺著一張棺材臉橫了她一眼,被她瞪了回去。
她回房里換了身深色的短衣,扎上褲腳,綰起頭發,扮作小廝模樣。天剛蒙蒙黑,她探頭一看,程叔與木頭已各自回房,白紙糊著的窗欞上投來淡淡燈火。蘇離離踮著腳,貓一樣走過正院,躥出后院角門。
門外莫大牽著一匹馬,背了個包袱,包袱束得很緊,只有一把方便鏟的鏟頭露在外面。見了她,莫大翻身上馬,蘇離離便也踩了鐙上去,抓住他的腰帶。一路越走越荒涼,蘇離離問:“你娘的病還沒好?”
莫大嘆氣:“怕是好不了了。”
“二哥還是沒有消息?”莫問柳離家一年,音信全無。
莫大搖頭:“沒有消息,且再等等看吧。”
少時到了定陵,莫大早已踩好了點,引著蘇離離穿丘越陵,往最偏僻的角落而去。定陵,是皇家歷代帝王后妃、文武大臣的陵寢,也是藏金葬玉的寶窟。蘇離離等著他辨方向時,不知讓什么蚊蟲咬在了手上,一邊抓著,一邊皺了眉輕聲道:“這禁軍也太過瀆職,皇陵荒蕪成這樣。”
莫大“哧”的一聲笑:“不荒能有活干嗎?主陵那邊還住著人,這些陪葬大臣墓早沒人管了,天天都有人來逛。”逛,是個行話,不言自明。他指點蘇離離道:“你在那棵矮樹下看著,若有人來還是學夜貓子叫。”
蘇離離應了。莫大身子一弓,摸向前面方冢。蘇離離也弓了身子,退到那棵矮樹下。趴在地上,泥土和著潮濕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鉆,蘇離離從懷里摸出百草堂買的清涼油,抹在手腕脖子上,豎起耳朵聽動靜。
夜色轉深,荒野陵墓間沒有一絲聲響,又似有萬籟千聲。遠方微微起伏的地平線上,七顆明亮的星星排成勺狀。夜空深藍,大地反顯得蒼茫空曠,所謂大象無形,一時激起人的亙古之念。蘇離離看著那北斗形狀,有些愣怔。
耳邊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響,似有人輕聲嘆息。蘇離離精神一振,回過神來,細聽之下那聲音仿佛是從東南面來。她趴著不動,凝神細聽,少時又有幾聲呻吟。蘇離離大奇,荒野墓地,除了盜墓賊,就是狐貍精,怎會有這聲音?
她猶豫片刻,轉身往東南方摸過去,行了十余丈遠,便見一座屋宇的輪廓隱約矗立在一片林木邊,仿佛祭拜的廟宇。蘇離離蹲下身子,慢慢爬近一些,還未落穩腳跟,就聽“啊”的一聲慘叫。
一個聲音低沉地問:“當真不說?”方才叫喚的人虛弱地喘息道:“小人……小人確實不曾找到。葉知秋十年前……已隱退山林,不問政事。朝廷宮中都不知他的去處……”
蘇離離聞言一愣,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心中思忖個來回,便貼著地面,如覓食的貓兒,躡手躡腳地再爬近些,微窺大廟正殿。
正殿地上橫躺著一人,狼狽不堪。他身側站了一個人,卻是闊袖散發,皂衣拂地。兩人俱看不清面目。站立的男子身材挺拔,不知對地上那人施了什么刑,此刻只負手而立,緩緩道:“葉知秋即便死了,那東西總有落處。就是隨他葬了,也必定有葬的地方。”
地上那人哀求道:“小人……只掌管宮中采買之事,此事……實在無從打聽……”
皂衣男子手輕輕放下來,冷冷道:“你既不知道,便不該欺哄主子。”他從懷里取出一個不大的瓷瓶,拔開蓋子。地上那人陡然大聲道:“不,不,我……”話未喊完,幾許清亮的液體灑在他身上。那人頓時沒了聲,只喉間發出咕嚕的聲音,像是放了水的皮囊,身體在地上癟了下去。
一股腥濁之氣彌漫開來,蘇離離猛然伸手捂住口鼻,半是惡心,半是害怕。眼睜睜看著那人化成了一地尸水,只有衣服覆地,蘇離離竟僵了手腳,動彈不得,既想逃跑,又不敢動。只是這一抬手的動靜,皂衣男子似有所覺,已微微轉頭,垂手緩步出來。
他后腳踏出門檻邊,便站住了。夜色青光下,這人臉上如罩著淡淡的寒氣,縱橫蜿蜒著十數道刀疤,仿佛將臉作地,橫來豎去細細地犁了一遍,猙獰可怕。
他眼光緩緩掃過蘇離離趴著的那片草地。蘇離離捂著嘴,本不想發抖,然而那手自己要抖,她止也止不住。此時此刻,只怕一只蚊子落在她手背上她都能驚得跳起來,何況是后腦勺上有什么東西靜靜吹動。
脖子帶點癢癢的涼,豎立警戒的汗毛被觸動,蘇離離猛然尖叫一聲,凄厲勝過夜貓子。一回頭時,一張人臉很近地湊在眼前。
她手腳并用連滾帶爬地朝著大廟的方向退了幾步,定了定神,才看清身后這人是個年輕公子。他一身月白錦衣,暗夜中略有曖昧的絲光,狹長的眼睛映著星火,清淺流溢,態度竟十分溫和優雅,手撐著膝蓋,正彎腰俯看著她。蘇離離半天吐出一口氣來,拍著胸口,將一顆心拍回原處,忽想起那個皂衣人,猛地一回頭時,愣住了。
廟門空空地開在那里,一個人影也不見;正殿的地上,方才化成水的那人,衣裳也不見了,仿佛是一場幻覺。蘇離離抬頭嗅了嗅,空氣中淡淡的尸臭味證明這一切并不是幻覺。她努力鎮定了心神,從地上爬起來,扯了扯衣角,平平穩穩地對那錦衣公子拱手道:“月黑風高,公子在此游玩,真是好興致。”
那人直起身,頗具風雅,緩緩吟道:“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他的聲音聽起來,像細砂紙打磨著鋸好的棺材板,光滑低沉。咫尺之距,他雖笑意盎然,卻讓她后背生寒。
她吸了一口氣,道:“殺人放火大買賣,挖墳掘墓小營生。都是出來逛,公子說笑了。”蘇離離假笑兩聲,站起來就走。
她剛走兩步,手腕一把被他扣住,手勁就如同他的聲音,不輕也不重:“這位公子,方才為何驚叫?”
蘇離離的清涼油抹對了路,手上有些滑,一掙,脫開了手。她仰頭看他:“因為公子你悄聲出現在我身后,荒郊野地嚇著我了。”
“荒野無人,你趴在這里做什么?”
蘇離離雖不聰明,也不蠢,自不會說她是來盜墓的,更不會說方才看見如此這般的事,張口就編道:“這位兄臺,實不相瞞。在下的父母為我定了樁親事,可我心有所屬,不愿屈就。今夜收拾金銀細軟,正要與人私奔。方才是在等人。”
話音剛落,莫大扛著一個又沉又鼓的包袱,鬼鬼祟祟地摸了過來。蘇離離暗自哀嘆了一聲,合上眼睛。
莫大那把粗嗓子便響了起來:“你跑哪……咦?這是誰?”
蘇離離睜開眼,綻出個假笑,清咳一聲,嗔道:“你怎么才來。”
那錦衣公子打量了莫大兩眼,皺起眉來,三分恍然,三分驚詫,似笑非笑道:“竟是……斷袖情深。”
蘇離離沉痛地點頭:“唉,公子慧眼,此地實是容不得我們如此。今日在此不曾見著一個人,偏兄臺撞見,還望兄臺切莫聲張,放我們一馬。”
莫大沒讀過書,聽不明白什么斷袖不斷袖,以為盜墓之事敗露,從包袱里摸出一個金杯,遞給錦衣公子道:“兄弟,你既然撞見我們倆的事,就收下這個吧。”
蘇離離想也沒想,一把拉住他的手,怒道:“你怎么這般大方,今后還要吃喝用度!”
錦衣公子的眼光在他二人身上掃了兩遍,頷首道:“公子是個妙人,他卻俗了些。”說著,一指莫大。
蘇離離嘆氣:“正是,我說過他多次,他還是這般庸俗,竟想拿金銀俗物褻瀆公子高潔的情懷。”
錦衣公子聞言,笑得如曇花夜放般粲然,伸手掂起蘇離離的下巴:“你既知我高潔,何必跟他一處,不如跟我走吧。”
莫大云里霧里地聽完前面幾句,終于抓住了最后一句的用意——跟他走?原來是一路的。莫大上上下下地看那錦衣公子,驚道:“兄弟,原來你也是……”
“來盜墓”三字還未出口,卻被蘇離離打斷,她深沉地說:“公子固然也斷袖,我卻不忍負這俗人。但得知心人,白頭不相離,便是煙火紅塵的真意了。”她說著,不動聲色地撥開錦衣公子的手指。
錦衣公子瞇起眼睛盯著她看了片刻,忽然仰頭贊道:“好,好。”
蘇離離見他高興,一拱手,“告辭了”,一把拉了莫大鼠竄而去,決然不敢再回身去看。
荒野有風獵獵吹過,錦衣公子迎風而立,看他二人遠去。身后有人低低道:“主子怎放了他們走?”
錦衣公子默立半晌,伸手似要抓住吹送而來的風,手上飄來一點淡淡的薄荷香味。他輕笑道:“這個小姑娘有趣得緊,查查她是什么人。”
他身后的皂衣黑影一掠而起,緊追過去。
馬兒緩步走過百福街時,莫大問:“啥是斷袖?”
蘇離離想了想,說:“就是盜墓。”
“怎么聽起來怪怪的?”
“文人的說法。”
他們停在棺材鋪后角門,蘇離離跳下馬來,道:“東西你拿去辦,我先回去了。”她推開角門,漆黑中走過井臺,眼角余光掃見葫蘆架下石臺階上若有若無的一個人影。蘇離離嚇得兔子似的跳了一跳,已看見橫在旁邊的拐杖。
黑暗中木頭低聲說:“你怎么了?”
蘇離離緩過口氣兒,走過去,怕程叔聽見,也低聲道:“嚇著了。”
“沒事吧?”
“沒事。”她依著石臺階在他旁邊坐下。
兩人默然半晌,木頭忽然說:“走了。”
“什么?”蘇離離不解。
木頭的聲音波瀾不驚:“跟著你的人走了,方才就在外面。”
蘇離離吃了一驚,瞬間想到了那個扒爪臉,不由得往木頭身邊擠了擠。木頭冷哼了一聲,蘇離離拉著他的袖子,討好道:“木頭你真好,不枉我救你一場——見我不回來,這么晚在這里等我。”木頭張了張嘴,聽那聲氣兒像是要反駁,卻又生生停住,大約沒有好的理由。
悶了片刻,他冷冷道:“做什么不好,去盜墓!”
蘇離離此刻巴不得他跟自己說話,好忘了那扒爪臉,忙編著解釋:“那個……我挖墳掘墓的目的和別人不一樣。我主要是想看看各種木料,哪個最耐用……以及,發掘一點古典的樣式……”
木頭忍不住“哼”了一聲,卻笑了。蘇離離趁熱打鐵,楚楚可憐:“今天差一點就回不來了,你就再也見不著我了。”
木頭口氣果然緩和了許多,道:“那人內力深厚,內功卻是江湖異路,真氣不純,必是修習了駁雜的心法。”
“這個你都知道?”她覺得他未免信口開河。
“他輕功不錯,自然內力深厚,提氣間便能聽出端倪。”木頭難得有這個閑心跟她細細解釋。
蘇離離不禁對他刮目相看。他能有這番見解,也必不是尋常人物,失機落節,流落至此。老虎嘯聚山林才是百獸之王,蛟龍潛游深海才是萬物之靈,離了自己的所在,不過是籠中玩物,淺灘鰍蝦。
她蘇離離的所在,又是何處?三尺市井,九曲巷陌,能否藏身一世,她自己也不知道。
晚來風涼,蘇離離轉頭看去。木頭的眼睛像暗處的琉璃,蘊藏著堅定沉靜。她回想今日所見所聞,只覺許多舊事積淀,壓在心頭。
蘇離離心中難過,反微笑起來,叫道:“木頭。”
“嗯?”
蘇離離沉默片刻:“你父母都不在了?”
“嗯。”
“我也是。”她手指輕輕劃著他傷腿的夾板,“還疼嗎?”
“不。”
她靜默良久,木頭也毫無聲息,像夜幕中蟄伏的狼,不為等待獵物,卻為了自己那份黑暗的適意。
隔了好一會兒,蘇離離輕聲說:“陪我坐會兒。”
“好。”
這一季有金黃的枇杷新上市,擔在竹筐里,襯著深綠簡樸的葉子,沿街叫賣。
蘇離離愛吃各種果蔬,買回來一大籃子,拈一個,撕開黃澄澄的皮。枇杷果肉多汁,咬一口甘如飴餳,清新甜香。蘇離離仰在竹搖椅上,舌尖舔一舔唇角,對木頭嘆道:“世上還有比吃新鮮水果更舒服的事嗎?”
木頭坐在鋪子大堂的柜臺后,給她抄這個月的訂單,聞言白了她一眼。蘇離離又剝了一個枇杷,剔皮去核,正欲拿去引誘木頭,便見鋪子正門緩緩走進一個人來。蘇離離放下枇杷,擦了擦手,莫大已將一個包袱擲在柜臺上,道:“今天是來買棺材的。”
木頭繃著一張俊臉,頭也不抬,仿若未聞。
月余不見,蘇離離愣了愣,道:“你娘去了?”
莫大點頭:“前天就去了。這是二百一十兩銀子,那天掙的,我們對半兒,零的十兩是買棺材的。”
蘇離離轉到柜臺后,數了數銀子,毫不推辭,坦蕩無恥地將包袱包好收了,方抬頭道:“要什么樣的棺材?”
莫大道:“你估摸著給吧,我急用,現成的最好。”
蘇離離便將他引到里院,指了一口大棺材道:“這個怎么樣?以前一個老員外家訂的,他一死,他兒子不要這個,改換了便宜的。這個就擱這里了。”
莫大也幫蘇離離拉過幾回木料,見那板子七寸厚的獨幅,連連搖頭:“別別別,我娘這輩子也就那樣,你這香樟整板別嚇著她。那個松木四塊半就很好,就那個吧。我娘喜歡好顏色,你多畫點花在上面。”
蘇離離嘆氣:“你那二百一十兩能買次點的金絲楠木了,這個香樟原也不算頂好。”
莫大道:“那二百兩是上次和你斷袖,你應得的。”
蘇離離緩緩抬頭,無言地仰視他良久,想說什么,到底忍住了。
兩人轉出后院,蘇離離問:“莫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喪事辦完我就走,到外面闖闖看,順便找找我兄弟。到時候也不跟你辭了,回來再說吧。”
蘇離離點頭:“你一個人,萬事小心。”說著走到大堂里,木頭已抄完了訂單,歇了手看著賬目,見他們出來,也不理會,端了蘇離離晾在那里的茉莉花茶喝。
莫大看他對人愛理不理的模樣,有些不放心,扭頭對蘇離離道:“離離,我不在你可別跟這小子斷袖,等我回來,我們斷袖。”
木頭一口水沒咽下去,嗆了出來,咳個不停,淡黃的茶水灑了一柜臺。
莫大奇怪地瞅他一眼,蘇離離欲哭無淚,一把拽了莫大出門,苦口婆心地教導道:“莫大哥,斷袖這種說法文氣得矯情,咱們小老百姓,就說盜墓,直白!”
莫大點頭:“明白,明白。”
送走這個主顧,蘇離離轉身回來。木頭一臉似鄙夷非鄙夷的神色,眼光涼涼地把她從頭到腳丈量了一遍。蘇離離將剝好的枇杷拈起來吃了,見木頭這般看她,冷笑著指點道:“看你這面相身材,額無主骨,眼無守睛,鼻無梁柱,腳無天根,這輩子也只得落魄了。再把死魚樣的眼珠子瞪著,該有的那點運氣也破敗了。”
木頭額上青筋現了一現,默然無言,拉開抽屜,收拾賬冊單據。蘇離離往搖椅上一坐,忍不住笑,卻閑閑地吩咐道:“把柜上的水擦了,過來歇歇。”
月換星移,木頭腿上的夾板綁了三個月,終于拆了下來。大夫來看過之后,說恢復得很好,大贊他骨骼清奇之余,也極力夸贊自己醫術超群,能將骨頭接得這么嚴絲合縫。末了,他拍著木頭的肩膀道:“小伙子,好好再養兩個月,我包你今后走路都看不出來腿折過。”
木頭不咸不淡地應付著,蘇離離一邊數銀子一邊挑刺:“真好了嗎?什么叫骨骼清奇,我看是骨骼怪異吧。他還沒走路,怎知道不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
大夫道:“沒有的事。我家九代行醫,他這樣嚴重的傷,我是從來沒見過。”
蘇離離將一塊碎銀子放到大夫手上。
大夫看著銀子,道:“可他好得這么快,我也是從來沒見過。這兩個月還別忙著走。”
蘇離離又數一塊。
大夫慈祥地打量著木頭:“這一年也別使力,能走了也要慢慢地走。”
蘇離離再數一塊。
大夫臉上笑出了一朵花:“少吃辛辣,別涼著了腿。要是真的這條腿短一點,也是常事,有一個好法子可以解決。”
蘇離離咬牙把最后一塊碎銀子放到他手上,大夫舉到嘴邊咬了咬,收到衣兜里,湊近蘇離離耳邊道:“治長短腿兒,有一個不傳的秘法,就是把短腿那只鞋的鞋底墊高點。”
大夫言罷讓徒弟提了藥箱,道聲“告辭”,飄然而去。蘇離離目瞪口呆地望著人走遠,半天回過神來,罵道:“什么世道啊!大夫都跟搶錢似的。”木頭彎彎膝蓋,動動腳踝,道:“人家又沒挖墳掘墓,搶錢有什么了不得的。”
蘇離離大怒,一叉腰,正待發火,木頭放下腿,仰臉一笑,道:“這拐杖拄得人悶得慌,這下可要好利索了。”他素來沉默,話不多,也極少笑,如今一笑,滿屋都明亮起來,像有煙花綻放,瞬間華彩,讓人念念難忘。四目相對,脈脈無言。蘇離離呆了半晌,才訥訥地說:“還是再拄一個月吧。”
木頭點頭:“好,聽你的。”
端午才過,天氣卻燥熱起來。后面小院覆在墻外樹木的綠蔭下,隱隱透來初夏的濃烈。樹干枝葉上有鳴蟬唱歌,幼蟲吐絲。蘇離離收拾打掃,上下照顧,依舊把日子過得沒心沒肺。
雕花的張師傅胡子花白,一雙手枯瘦,卻能勾出最為細致柔約的流邊花紋。做工做到興頭上,蘇離離倒上一杯小酒給他。他喝一口,逸興遄飛,一把雕刀耍得溜溜轉,兩眼精光閃閃地掃一眼木頭,一定要收他做徒弟,學雕工。
木頭搖頭道:“我不用這么小的刀。”
張師傅拈須一笑:“用筆原須細,用刀原須粗。練字時由大及小,是教你不失通體的氣韻;練刀時由小及大,是教你不失其中的細致。”
木頭立刻服氣,便也學著細細地雕花,磨礪心性。兩人教學相長,說到投契處,竟目不旁顧,你一言我一語,或爭執,或啟發。
沒有兩天,張師傅便覺得這個徒弟收得十分稱心,大贊木頭少年英雄,見識過人。木頭也就迤迤然地受了,回他一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蘇離離聽得直皺眉,哭笑不得,私下跟程叔道:“果然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吹捧不滿意。木頭跟張師傅分開來都是悶葫蘆,湊在一起宜為伍。”程叔大笑。
這天下午,蘇離離花了兩個時辰,給一口柏木棺上了第三道漆,晾在院子里,只覺腰腿酸軟,汗盈里衫。她也不想吃飯,索性燒了水提到東廂浴房,洗了個澡,頓時全身舒暢。她擦著身上的水,些微碎發沾濕了,黏在身上。
蘇離離放下頭發,用手理了,重又綰上去,一根簪子一壓一挑,還未綰好,木門“吱呀”一響,就見木頭站在門口,倚著兩支拐杖,張了張嘴,似要說話,卻又像被雷劈了,盯在她身上。少女的身體瑩白如玉,不帶情色的炫彩,卻似工藝一般絕美清新。
蘇離離還舉著手綰頭發,如今大眼瞪小眼,愣了片刻,方“啊”的一聲驚叫,抓過一條大浴巾,飛快地裹在身上,怒道:“你怎么進來了?!”
木頭突然就結巴了:“我……我怎……怎么不能進來?”
蘇離離大怒道:“老娘是女的!”
木頭原本蒼白的臉紅了紅,勉強壓住,梗著脖子道:“女的,又怎樣……”
蘇離離怒得無話可說,不知哪里來的神力,一抬腳將他踢進了門外敞放著的一具薄皮匣子里。那雪白修長的腿整個露了一露,風光無限又驚鴻一瞥。
木頭跌進薄皮匣子里,半天沒爬起來。
第二天一早,蘇離離打開房門時,見木頭坐在一塊棺材板前,專心致志地刨平。雪白的木刨花蓬松地從他手中開出來,掉落地上。蘇離離瞇起眼睛,憤恨地看他,木頭目不斜視。僵了片刻,蘇離離冷笑道:“一大清早起來,怎么院子里一個人都沒有。”
木頭手上不抖,沉聲道:“我是人。”
蘇離離斜睨他一眼:“原來你是人啊,我還以為這里一院子都是木頭呢。”說罷,她頭也不回地往廚房去了。木頭看她去遠,方才抬起頭來,目光卻朝著廚房的方向追尋。半天,他咬牙搖頭,自覺糟糕。
又過了盞茶時分,蘇離離在后面喊了一聲“吃飯”,木頭放下活計,拄了拐杖到廚房外面的飯桌旁。蘇離離盛出稀飯,烙了一碟焦黃軟糯的餅子,卷了咸菜豆干,蘸了醬吃。程叔喝了一碗粥,吃了兩張餅,卻見蘇離離不似往日說笑,木頭端著碗只一口口地喝粥,失笑道:“你們這是怎么了?怎么惱了?”
蘇離離不說話,木頭看她一眼,也不說話。程叔放下碗笑道:“真是小孩子。”徑自出去忙活了。蘇離離瞥了木頭一眼,覺得自己比他大,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便挑了菜,裹了一張餅子,遞過去道:“你成仙了嗎?什么都不吃?”
木頭接過餅子,喝了一口粥,咽下去,方抬起眼睛看著她:“你……為何要扮成男的?”
蘇離離沒好氣道:“難道一個姑娘家,拋頭露面賣棺材?!”
“為什么賣棺材?”
“不賣棺材,難道我繡花嗎?”
木頭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蘇離離見他態度端正,容色嚴肅,也不與他置氣了,看著碗沿的青花勾瓷,幽幽道:“我爹死的那年,我什么也沒有,和程叔一起動手給他做了一具棺材。那是我做的第一具棺材,到如今做過多少棺材,我自己也記不清了……幸好還有程叔幫我。”
她抬頭,見木頭神情關切,忽然一笑道:“其實做棺材也好。我爹說過,生老病死人不可免,因而賣菜、賣米、賣藥、賣棺材的人什么時候都餓不著。賣棺材更好,哪天大限一到,自己就發送了,有始有終。”
木頭輕嘆道:“你爹是個明白人。”
蘇離離搖頭:“世道不明,便容不得他。還是世人皆醉我亦醉的好。”
木頭黯然道:“也不盡然,和光同塵難免不被掩埋在塵埃之下。臨到終了,卻后悔莫及。”
兩人各懷心事,一時靜默。
其時,蘇離離與木頭年紀尚小,雖經離喪,也勘不透世事的鋒刃。多年后,木頭飛鳥投林,池魚入淵,萬緣放下時,卻放不下這小小棺材鋪里的一念。
蘇離離拈著筷子,默然片刻,覺得兩人的話都說得太深刻,深刻得做作,自己先笑了,放下筷子道:“你快吃,吃完幫程叔刨板子去。我過兩天空了,教你做棺材吧。”說著,收了自己和程叔的碗進去。
木頭喝了口粥,喃喃自語道:“我就說嘛,你哪有半分男人的樣子,果然是女的。”
無奈蘇離離耳朵尖,踱回來,隔了桌子看著木頭。木頭一抬頭,見了她的臉色,氣勢陡轉,身子往后一退。蘇離離眼含殺機,一字字道:“你是故意的?”
“不是。”木頭猝然放下碗筷,抬高聲音道,“當然不是!”
下一刻,蘇離離已轉過桌子,殺向木頭。
木頭見她抬手,幾乎是下意識地一伸指,點上她右腕太淵穴。蘇離離手一麻,自己也沒反應過來,氣勢卻不減,左手已拍到木頭背上。木頭縮了手,腿腳不及她靈便,欲躲無路,欲還手又怕拿捏不好輕重。屋子里瞬間天翻地覆。
程叔探頭看時,就見木頭被蘇離離按在桌子上,咬牙,埋頭,握拳,一動不動;蘇離離抄著一塊油抹布,“啪啪啪啪”抽打得十分歡快。
程叔連忙叫道:“離離別胡鬧。”
蘇離離不聽,放下抹布,惡狠狠道:“叫姐姐!”
木頭理虧,悶聲悶氣道:“姐姐。”
程叔笑得直搖頭,轉身捶了捶腰,見早晨的陽光灑了一院子,明媚耀眼,心情也明快起來。他咳嗽一聲,彎下腰去接著鋸那塊柏木板子。
夏始春余,時序相交,最容易生出疾癥。木頭猶如旭日朝陽,一天天恢復起來;程叔卻如暮靄沉沉,一天天衰竭下去。天氣一熱,程叔反增了咳喘。每到深夜,蘇離離聽他咳嗽不停,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請大夫抓藥,程叔不待見。蘇離離一頭扎進書房里,翻了一天的書,回頭買了些平喘涼藥,溫補食膳做給他吃。
木頭雖不言語,卻把程叔的活接手大半,每天在院子里從早做到晚。蘇離離便教他用丁蘭尺打尺寸,吉位恒吉,兇位恒兇。
木頭問:“要是尺寸兇了,還能妨害著死人?”
蘇離離高深地搖頭:“妨不著死人。棺材的尺寸兇了,約莫能睡出個僵尸來。”
木頭不溫不火道:“你不去挖開,想必那僵尸也行不了兇。”
蘇離離翻起一雙白眼,卻言語不得。
木頭見她無話,興致忽起,隨手撿一塊長條角料,豎施一個起手式,斜斜便刺向她的印堂。蘇離離只覺眉心風動,未及反應,眼睛一花,木頭已“唰唰唰”一招盡點她全身十二處大穴。每一點都是要害,而每一點都只差毫厘即住手。
木頭須臾收勢,蘇離離像傻子一樣呆站著。木頭神情頗為自得,卻繃著臉,矜持地一點頭,手一揚,木條子飛回角料堆里。
蘇離離幡然醒轉,大怒:“有這本事在我面前顯擺,當初怎的被人砍得七零八落,讓我七拼八湊才湊齊了一個人?!”
木頭聲線沉靜冷冽:“你何不問問傷我的人怎樣了。”
“怎樣了?”
“死了。”他輕輕地說完,掉頭鋸板,見蘇離離張口結舌,又陰惻惻地補了一句,“誰傷我一刀一劍,我必要他的命。”
蘇離離躊躇半晌,見他專心致志,還是忍不住打斷道:“那個……我好像……也打過你……”
木頭深沉地看她一眼,看得蘇離離心肝一跳:“其實……是開玩笑……”
木頭不言語。
“我只是……一時……那個激憤……”
蘇離離好話說盡,末了,木頭方抬頭,半是鄙夷半是大度道:“我不跟女人一般見識。”眼睛里卻是藏不住的笑意。
蘇離離望著他的眼睛,點頭道:“既然如此,我不打白不打。”說著抓起一把刨花兒當頭扔了過去。木頭的手袖像帶著風,一揮,刨花兒反過來撒了蘇離離一身。
蘇離離再扔,木頭再揮。
半天,蘇離離大叫:“不來了,不來了。你看撒了這一地。”
再半天,蘇離離叫道:“木頭,你再鬧,我惱了!”
木頭收了手,蘇離離不顧自己掛著一身的刨花兒,抓起滿手木屑子直扔到他臉上。
頓時,院子里如同六月飛雪,炸起一地楊花,洋洋灑灑,嘻嘻哈哈。
木頭自拆了夾板,每日拄著拐杖練走路;過了月余,竟放下了拐杖;又過月余,竟能將路走得四平八穩。蘇離離一面罵“還不會爬呢,就學著跑。欲速則不達,也不怕再折了傷骨,做一輩子瘸子”,一面買來豬蹄子,燉上黃豆,燒得鮮糯不爛,逼著他喝湯吃肉啃骨頭。
入伏以來,天熱得厲害。鋪子里的活都放在早上,一到午時便收了工。蘇離離將木料用白布遮了,夜里涼了噴些水,說是怕曬拱曬裂了。木頭見她噴水,質疑道:“不會長出蘑菇來吧?”被蘇離離一個白眼擋回去。
木頭午后在后院葫蘆架下,或捻指意會,或以木條做兵器,不時比畫一下,竟是想的時間多,動的時間少,不知琢磨些什么。蘇離離每每見他入定一般立在那里沉思,周身的氣韻卻如山岳凝峙,川澤靜默,萬物隱于其形般廣闊精深,心里有些羨慕,又有些不安;轉顧四周青瓦白墻,墻外市井攤販,心里知道這終不是他的天地,反倒坦然了幾分。
蘇離離看得無聊時,趴在旁邊打個盹,醒了煮鍋綠豆湯給大家消暑;或者切一個西瓜,去皮剔籽,用牙簽挑著吃。到了傍晚,用水潑地去暑氣,鋪開竹席納涼,直待到星漢滿天,蒙眬睡去,不知今夕何夕。日子過得雖清貧,卻神仙般自在。
這天下了一陣雨,蘇離離因天熱,懶得吃東西,煮了白粥,做了一個涼拌拍黃瓜。她吃飯的時候對木頭道:“你腿腳好多了,一會兒隨我上街一趟好嗎?”木頭應了。
兩人吃了飯,踏著積雨,出了后角門,慢慢轉到前面如意坊正街的妍衣軒。妍衣軒是制成衣的店子,裝點得典雅別致,往來拿取凈是達官貴人家的家仆侍婢。
蘇離離進店時,妍衣軒李老板便迎頭堆笑道:“蘇老板啊,你是來取衣服的吧?”
蘇離離寒暄兩句,道聲“是”。李老板便喚了伙計進店里抱出兩個大紙盒子來,就在那精光锃亮的桃木大案桌上打開一個,將里面兩件素色單花的男裝鋪在大案上,衣角工整,針線勻稱,服色樸而不俗。
蘇離離倚在大案桌一角,手抵著唇,展顏微笑,眼神指點木頭道:“那邊換上看看合不合適。”木頭比蘇離離高一點,身上穿的是程叔的舊衣服,肩肘諸多不合身處。少時,木頭換了那身藏藍色的衣服出來,修長挺拔,無處不合身。李老板不由得豎起大拇指道:“蘇老板,你這位小兄弟真是一表人才啊。”
蘇離離無恥地一笑,頷首道:“那當然。”她扯扯木頭的袖子,端詳片刻,閑閑道,“穿著回去吧,把那兩件收了。另一樣呢?”
李老板拂開案上的衣料,鄭而重之地打開另一個厚黃紙盒子,順著盒沿,拉出一套女裝,細心地鋪展在案桌上。卻是一襲淡粉色的廣袖長裙,里面是華緞,外面襯著薄紗,纖腰長擺,裙角上繡著朵朵桃花,疏密有致,點染合宜。
裙子一鋪開在案上,滿室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李老板指點著衣裙,滔滔不絕,這里多么幽雅,那里多么炫目,把一襲衣裙半實半虛地說得天花亂墜。蘇離離一一地看了,淡淡點頭:“不錯,對得住我的銀子。換個漂亮點的盒子包上吧,我要送人的。”
李老板笑得曖昧:“整個京城也找不出這么好看的衣裳,蘇老板花大價錢是要送給心上的姑娘吧。”
蘇離離笑得像朵花兒:“李老板又胡說,倒是送給一位姐姐的。”當下由他調侃,她也不多說,只看人包了衣服,讓木頭抱了一個盒子,自己抱著這一個,出了妍衣軒。
走回去的路上,蘇離離有些沉默。到了后街清靜小巷,木頭忽然道:“那件衣服我覺得你穿合適。”
蘇離離沒回過神來:“哪件?”見木頭望了自己和盒子,明白他是說那件女裙,不由得失笑,卻踢了踢角門叫道,“程叔,開門,我們回來了。”
七月初七這天,萬戶乞巧。蘇離離早早吃罷晚飯,對程叔道一聲“我出去一會兒”。程叔點點頭,沉吟片刻,只道:“莫在那里多待。”蘇離離捧了那個衣裳盒子出去了。木頭冷眼看著,也不多問。
蘇離離沿街轉巷,來到城心。這個時辰,百家歇業,只有秦樓楚館,漸次開張。暮色昏黃下,燈紅酒綠慢慢清晰起來。明月樓開在當街,正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煙花之地。艷妓迎門邀客,將那三分的虛情七分的假意,按斤論兩,作數出賣。
蘇離離只從邊角門進去,使了幾個銀子給后廊下閑著的打手,引了去見老鴇。老鴇汪媽媽正張羅著扯大堂里的一張彩綢,見了蘇離離,認了片刻方道:“蘇小哥,什么風把你吹來了?”她身子朝蘇離離這邊一靠,一陣悶香撲鼻而來。
蘇離離被熏得幾欲昏倒,卻和和氣氣笑道:“我看看言歡姐姐,給她送個東西就走。”汪媽媽笑道:“大半年的不見,這模樣兒越發俊秀了。不想想你汪媽媽,倒惦記著歡兒。”蘇離離只得賠笑道:“那自然先惦記著汪媽媽這里,才能惦記著言歡姐姐。”
蘇離離告了聲擾,出來往明月樓內院去。一路聽著淫聲浪語,好不容易捧著盒子爬到后閣二樓一間繡房前,蘇離離先敲了敲門,揚聲道:“言歡姐姐在嗎?”
里面一個女子聲音柔軟慵懶,道:“進來。”
蘇離離推門進去,便見房間西邊妝臺前坐著一個女子,寢衣緩帶,微露著肩膀,睡意未消,正對著鏡子上妝。她從鏡子里斜看一眼蘇離離,嫵媚之中透著冷清,卻不說話。
蘇離離將盒子放在桌上,回身關上門。言歡調著胭脂,半晌開口道:“你這時候怎么過來了?”
蘇離離將盒子捧到她妝臺旁的春香芙蓉榻上,解開繩子:“今天是七月初七,我們的生日。”
言歡緩緩放下手,有些愣怔,失神道:“是,七月初七,我都忘了,沒什么好送你。”
蘇離離除去禮盒,將那襲衣裳拉出來,裙帶飄飛,滿室華彩,笑道:“送給姐姐的。”
言歡神色柔緩了些,注視蘇離離片刻,道:“你也十五了,總是及笄之年,怎的還這般打扮?”
蘇離離難以捉摸她飄忽的情緒,低聲道:“歡姐,皇上現在也自顧不暇了。我聽人說,京畿政務都掌在太師鮑輝手里。我這些年存了些錢,看能不能使點銀子,贖你出來。”
言歡淡淡一笑,幾分冷然,幾分蒼涼:“你贖我做什么?!外面的姑娘年滿十五正是花開時節,這里的姑娘十五已經是花開敗了。”
話音剛落,屋外有人朗聲笑道:“別的花開敗了,言歡姑娘這朵花卻是開不敗的。”聲音醇厚動聽。
言歡神情微變,似有些振奮,推著蘇離離道:“你去吧,我的客人來了。”兩人相望,有些遲疑,卻都說不出話來,言歡張了張嘴,還是低低道,“去吧。”
門扉響處,有人進來。蘇離離抬頭掃了一眼,正是剛才窗外說話的那個人,穿著月白的衣衫,袍袖舒展。她匆匆一瞥,埋頭便走,邊走邊想:青樓嫖客也有這等人物,這公子一眼看去如重樓飛雪,朱閣臨月,俊朗清逸,幾乎比我家木頭還要好看幾分啊。
她正自思忖,邁過那人身邊時,那人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懶懶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蘇離離大驚抬頭,正對上一雙清澈狹長的眼睛。他說話的聲音宛如他說“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一般抑揚頓挫。蘇離離像見了鬼的貓,腦子里“嗡”的一聲,全身奓了毛。
那人仍溫言笑道:“公子見了我,為何發抖?”
蘇離離又一次用力抽出手腕,虛弱地說:“我也是感慨人生的際遇實在離奇。”
錦衣公子向后看去,見言歡尚穿著寢衣,酥胸半露,也嘆道:“實在沒想到,公子竟是水旱通吃。”
勾欄里的謔語,男人和女人叫走水路,男人和男人叫走旱路,卻含了些隱秘曲折的意思。言歡聽得這話,忙把寢衣一拉,先紅了臉,半斂著眉,低聲道:“祁公子先請坐,恕奴家換身衣衫。”說罷徑自轉去屏風后面。
蘇離離雖不懂得水路旱路,但見言歡都紅了臉,自然不是什么好話,當即正色道:“公子勿要取笑,我是女子,不是男子。言歡是我結拜姐妹,今日來此看看她。”
她突然這般坦率起來,那錦衣公子反收了笑,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銳利如刀,正色道:“你也是這里的姑娘?”
“不是。”
“那是哪里的姑娘?”
蘇離離不由得生起幾分薄怒:“我是良家女子,不是風塵中人。”話音一落,見言歡換了一襲淺紫的舞衣,倚在屏風之側,幽幽看她,蘇離離猝然停聲。
言歡娉娉裊裊地走出來,涮了杯子倒茶。錦衣公子方才贊她花開不敗,現下正眼兒也不瞧她,卻盯著蘇離離道:“你上次不說你是女子,是因為與你同行的那人也不知道你是女子吧?”
一針見血。
蘇離離垂首道:“正是。公子若是別無他事,我就不打擾了。告辭。”
“站住。”他閑閑地一拂袖子,如閑庭信步,又盡在指掌,“你叫什么名字?”
此問無禮,然而蘇離離女扮男裝做買賣時,原沒在意她的芳名被大老爺們掛在嘴上呼喊,也不介意他這么一問,躊躇片刻道:“我姓蘇,是如意坊之尾蘇記棺材鋪的東家。”
錦衣公子端起言歡捧上的一杯香茗,隨手擱了卻不喝,波瀾不興地說:“我知道你姓蘇,我問名字。”
蘇離離無奈,只得答道:“我叫離離,就是離開這里的離。”
錦衣公子“哧”的一聲輕笑:“我又不是鬼,你見著我就這般想走?”
蘇離離望著他看似多情實則冷冽的眼眸,懇切道:“公子,小女子只是個尋常百姓,亂世之中求個平安度日,不想招惹別事。今日見著公子實是遇巧。我做的生意,也不敢招呼公子多來照顧。言歡姐姐美貌溫柔,公子來與她敘談,我在此多有不便,自然當走。萍水相逢,何必多問。”她拋一個眼神給言歡。
言歡對桌坐了,輕笑,柔聲道:“祁公子好不容易來了,倒戲弄我這妹子來的?她沒見過什么世面,可別嚇著了她。”
錦衣公子手指輕輕叩著桌面,七分贊許,三分深沉,緩緩道:“蘇離離……蘇姑娘不僅聰明,還聰明得透徹。”隨即他莞爾一笑,“我姓祁,就是‘采蘩祁祁’的祁,祁鳳翔,家中行三,人稱一聲祁三公子。蘇姑娘記著,后會有期吧。”
蘇離離雖穿著男裝,卻屈了屈膝,斂衽行禮,奪門鼠竄而去。
言歡見祁鳳翔望著門扉猶自沉思,心中不悅,卻將一個笑容綻得明艷動人:“三爺一去半月,怎的昨天又想起言歡,讓人捎信兒說今天來?”
祁鳳翔轉過頭來,眼神描畫她的唇線,柔聲道:“來,便是我想來;去,便是我想去。言歡這般剔透,怎會問出這么愚蠢的話來?”
言歡微微仰頭笑道:“言歡今年十五,在這歡場已有七年,閱人無數。公子來便是來,卻不是為言歡而來。”
祁鳳翔長笑道:“你既這樣說,即便不是專為你而來,也可以算是順便為你而來。”他手一拉,將言歡抱進懷里,低頭輕嗅她身上的幽香,突然問,“你姓什么?”
言歡微微閉起眼睛,由他撫摩,神情雜陳著痛苦與歡樂,似揭開心底一道深刻的傷口,半是嘲諷,半是含酸:“我姓葉,落葉飄零的葉,葉言歡,公子也記著吧。”
祁鳳翔按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覺地用力,低聲緩緩道:“葉言歡,找的就是你。”
言歡忽然大聲一笑,扭轉身子面向他,手指撫上他的下頜,像覺得十分有趣,也低聲一字字道:“你找的未必是我。”
蘇離離一頭扎進院子時,程叔正坐在幾塊疊放的木板上,看木頭雕一塊料。她這么急急地進來,兩人都驚得抬起了頭。蘇離離有些喘,卻放松表情,嘿嘿一笑道:“程叔還沒睡?”
程叔的咳嗽止了些,精神好些了,見她平安回來,點頭道:“就睡了,少東家也早些休息吧。”說罷起身去洗漱。蘇離離在木頭身邊坐下,愣愣不語。木頭借著一支松枝油條的火光,捧著尺余見方的木樁子,刻一個陽文壽字。
剛把輪廓勾出來,蘇離離突然站起來,望著鋪子大堂的方向問:“還有多少活兒沒交?”木頭也不抬頭,一邊刻著一邊答道:“西街壽衣鋪子的三口柏木卸好板了;另外兩個散活兒氈泥鋪了底,合了縫,只等上漆;案上還有沒動工的兩口,限的是三月交貨,才放了訂金。”
蘇離離轉過身來,又望著院墻之上,有些失神,似自語又似問他:“我搬到哪里去好呢?”她方才在明月樓廂房還算鎮定自若,此刻神色平靜,眼眸深處卻如驚弓之鳥,暗藏著深刻的恐懼。
木頭停下刀,抬眼看她,不動聲色道:“街對角順風羊肉館的鋪面就好,要搬就搬到那里吧。”
松油枝子爆開一陣火光,照出的陰影四面搖曳,頃刻間委頓在地,熄滅了。眼前一暗,院子里一片漆黑,有目如盲。蘇離離像找不著方向,猶豫了片刻,往后面小院走,邁出兩步,手臂一緊,卻是被木頭拽住了。
她驀然回頭,黑暗中眼神終于聚焦在木頭臉上。木頭站起來,握住她的一只手:“你去哪里?”
蘇離離低頭思索一陣,快而輕地說:“我不知道,我要走,他們要找到我了。”
“誰要找到你了?”木頭柔聲問。
他這句話在蘇離離腦子里過了一遍,誰要找到她了?這樣一思索,蘇離離似忽然清醒了些,眼神不這么愣怔,卻不說話,只由他捏著自己的手,心底里仿佛需要這種力度和溫度來支撐。
木頭靜等了片刻,自己接道:“上次盜墓惹上的鬼吧?”
蘇離離點頭:“我……我怕是被人盯上了。”
“你做了什么惹到人了?”
“我不知道,你別問了。”蘇離離嘆氣。
“我不問便是。只是許多事,怕也是沒有用的,你何必要怕。”木頭拉起她的另一只手,也握在手里,“你當初救我的時候可曾想過怕?你說我若被仇家尋到,怨不得你。你可曾想過,若我的仇家尋來此地,不是我不怨你,而是你莫要怨我害了你。”
蘇離離張了張嘴,心知如此,卻說不上為什么,明知道救他是犯險,還是把他救了。黑暗中木頭眼神發亮,笑道:“你那時候不怕,現在也不需怕。世上的人打不倒我們,打倒我們的只有自己。”
木頭不說廢話,說出來就不無道理。蘇離離看著他璀璨如星的眼睛,心里暗暗自責:我今日竟覺得那個祁……祁鳳翔比木頭好看,分明是木頭比他好看得多。又想到他說的那個“我們”,原是泛泛而指,細細一想卻有一絲親密的味道;又覺著他手上的溫度格外舒適,臉上有些發熱,她抬手一巴掌不輕不重地抽在自己臉上,心頭痛罵:蘇離離,你怎么抽風了!
木頭見她終于不再失神,舉止卻更加莫測起來,一愣之后大驚,遲疑道:“姐姐,你……你到底受了什么驚嚇,千萬莫憋著,會成失心瘋的。”
蘇離離掙脫他的手,連連搖頭道:“沒有沒有,今天確實有些怔住了,腦子不清不楚的。”
兩人正怔在那里,房門一響,程叔握著蠟燭,披著衣服站在門口,瞇著眼睛,伸著脖子看他們,道:“黑燈瞎火的,你們還在這里說什么?”蠟燭的光雖暗淡,卻足以令木頭看清蘇離離緋紅的臉色,一愣,頓時雜念叢生。
蘇離離避開燭火,應道:“知道了,我就睡了。”今夜她第二次鼠竄而去,直入臥房。
木頭站在那里看她“砰”地關上門,一回頭見程叔枯老的臉映在燭光下,不知怎么心里突然一虛,低頭拾起雕刀和廢料,轉了一圈,又扔了木料,手握著大號韭葉刻刀直直走進了臥室。
程叔舉著蠟燭挪出來幾步,望著木頭關門,眼神疑惑之中又充滿了無辜。
蘇離離靠在門上,既沒點燈,也沒梳洗,反而閉上眼,心中暗笑,覺得自己當真無聊得緊。十五歲少女該有的深閨望月,花下懷情,不屬于言歡,也同樣不屬于蘇離離。似這般恬淡的時光已是流年中偷來的,在她隱憂漸釋之際又兀地折轉,如此反復,不能也不愿去奢望更多。
她拋開這一絲優柔的念頭,坐到床沿上,解開頭發。指縫間有一些剪不斷理還亂的萌動與糾結,直透進心里,她生生放下,轉而去想那個祁鳳翔,只覺此人說不出的古怪可怕,輾轉反側,猜不透他的真意,遂埋頭睡覺。她著枕即眠,一夜無夢,直睡到太陽爬上第三根窗欞。蘇離離只覺睡得極沉,爬起來渾身不得勁兒,裹了衣服前往那五谷輪回之地。
走到屋檐下,木頭迎面過來,道一聲:“起來了。”蘇離離人醒了,腦子沒醒,麻木地應了一聲“嗯”,擦肩走過。
回來時,見院子里一早便堆著四五塊截板廢料,一地木屑渣子,蘇離離亂著頭發,打個哈欠,指著地上道:“都是你今早刻的?”
木頭“嗯”了一聲。
蘇離離細瞧,一塊刻著個“壽”字,一塊刻著個“福”字,都是棺材上常用的字樣,還有一塊,卻刻了個“蘇”字。蘇離離大驚失色道:“這個東西可千萬不能刻在棺材上。咱們這一行是不做字號標記的,免得主顧們躺舒服了,晚上齊齊地來謝我,我可招架不起。”
她說完也不聽木頭答話,惺忪著眼睛洗了把臉,頭發一綰,去廚房覓食。程叔坐在飯桌邊喝著豆漿,蘇離離抓來一根油條,撕了一塊放進嘴里,就聽程叔道:“這孩子,今天天不亮又在院子里倒騰,敢情昨晚沒睡呢。”
蘇離離閑閑道:“他許是昨天釅茶喝多了,失眠。”唇角卻不經意扯起一道弧線。
此后數月,蘇離離一直擔心祁鳳翔會找上門來,然而他石沉大海,杳無消息。那句“后會有期”像最管用的符咒,拘得蘇離離時不時地抽一下風。木頭終于見怪不怪,淡定地指點江山,教她該搬往何處,把一條街所有的鋪子都指完了,蘇記棺材鋪也沒挪一個窩。
秋去冬來,冬去春來,從破敗到蕭條,從蕭條到盎然。
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蘇離離又去找了言歡一趟。言歡說祁鳳翔是幽州商人,來京里探市摸行,現在已回幽州去了。言歡在風月場中數年,看人身份家世火眼金睛,這話言歡不信,蘇離離也不信,但知道他不在京城,心放下大半。
蘇離離心情一好,回家途中路過一個兵器鋪子,便花十兩雪花銀買了一柄上好的長劍。到家時,木頭正掃去一塊整木上的積雪,準備改料,接過劍來眼露欣喜。許多時不摸刀劍,未免手癢,木頭“唰”的一聲抽出劍來,贊道:“好,嗯,好。雖然鋒無沉勁,鋼無韌性,但市井俗貨里也算不錯的了。”
聽得蘇離離直想一腳踹過去,十兩銀子,半年的吃喝,換來他一句不錯的市井俗貨。不知不覺間,木頭已經把棺材鋪子的活計做上手了,從改料、打磨、釘板、鋪膠、上漆,一樣不落。他初時做的棺材,蓋不合蓋子,被蘇離離痛加指教了幾回,終于像樣了,漸漸地琢磨熟悉。
焐過一冬,蘇離離的抽風痊愈了,接活攬生意之余,覺得生活也就這么回事,自己未免多慮。這天她喝多了水,晚上起夜,春寒料峭,讓那冷風一激,打了個寒戰,恍惚覺得書房里有什么細微的聲響一叩。
蘇離離不禁皺眉,只怕老鼠咬了書,昏昏沉沉走過去,用腳蹭開房門。陰沉的感覺霎時從心底生出,脖子上汗毛豎立,身邊什么東西一晃,蘇離離猛見是個人影,一抬頭,全身的血液瞬間沖到了頭頂。定陵墓地里的扒爪臉,皮膚像死人一樣凹凸錯落,唯有眼睛陰鷙地盯著她。
她“嗷”地怪叫一聲,扒爪臉向她伸出手的同時,一股沉穩的力道將她往后一拖,一個閃亮的東西從身后斜刺向身前,扒爪臉被迫收手。蘇離離腰上一緊,被往后一甩,等她在院子里站穩,回過神來,月光下木頭已與那人動上了手。
木頭一招占先,招招占先,亦攻亦守。扒爪臉進擊數招,被木頭一一揮擋開去,純以劍招制勝。須臾之后,扒爪臉覷一個空當,一拳擊向木頭。木頭人不退,劍刃削下,清冷道:“撤招。”
此招不撤,固然能擊傷他的心脈,然而一只手也沒有了。扒爪臉出招雖快,收勢亦穩,縮手一立,方才的萬千殺意瞬間隱藏,卻如見了鬼一般望著木頭,半晌道:“你招式精妙,內力不足,拼不過我。”
木頭并不反駁,言簡意賅道:“你已是第三次來了,再來一次,我絕不留情。”手一收,劍刃破風出聲,不容置疑的堅定。
蘇離離緊了緊衣服,看兩人院中對站,分庭抗禮。一種叫作殺氣的東西隱隱彌漫在空氣里。早春料峭的夜風吹來,牽起她幾許散亂的發絲,扒爪臉的衣袖卻垂直不動,似在思索動手還是不動手。木頭寸步不讓,手里劍尖紋絲不動。
蘇離離一向敢于突破嚴肅的氣場,見氣氛凝滯,便站在木頭身后,探出半張臉,盡量沉穩地問:“你找什么東西?找什么跟我說啊,這里我最熟。”
扒爪臉掃她一眼,轉向木頭道:“你的武功路數我識得,今日不與你爭斗,是給你師父面子。”言罷,一縱身,像暗夜里的蝙蝠,躍出了院子。
蘇離離大不是味:“唉——我在跟他說話,他怎么無視我?!”
木頭看也不看,“嚓”的一聲還劍入鞘,道:“你總躲在我后面,他沒法正視你。”木頭轉頭看向蘇離離,“那次從定陵回來他就跟著你了,前兩次來也是在書房里翻。我腿傷未愈,不曾驚動他。”
蘇離離驚道:“我釘棺材,撬棺材,還沒遇過這樣的事。”
“你知道他在找什么。”木頭平平淡淡說出來,像在陳述一個事實而非詢問。
蘇離離遲疑道:“我……其實……我也不知道。就是上次在定陵,我給莫大哥放風,無意撞見這個扒爪臉在審一個小太監,說要找什么東西。”
木頭審視她的神色,沉默半晌道:“你不想說就不說吧,我看他不會就此罷手的。”
蘇離離聽得很不入耳,這算什么話,軟威脅?“什么叫我不想說?我還把名字告訴你了,你的名字我卻不知道呢。”
“蘇離離是真名嗎?”木頭兜頭問道。
蘇離離一噎,被他深深地白了一眼。木頭提了劍轉身就走。她一把拽住:“你去哪里?”
“回去睡覺!再過會兒天就該亮了。”
蘇離離拖住不放:“不行!你陪我在院子里坐坐。萬一……一會兒……那個人……”
木頭板著臉不聽,蘇離離央道:“木頭,程叔去拉板材還沒回來,這一院子除了我就是你。萬一我回去,那人想想不對勁兒,要回來宰了我,你慢一步我就完了。”
木頭回身躍上堆放的木料板子坐了下來:“他背后還有人。他主子不說殺你,他就不會殺。”
蘇離離蹦上前去,也爬上那半人多高疊放的成板,背靠著后面堆積的木料:“你怎么知道他還有主子?”
木頭坐進去些,抱膝沉吟道:“你說他上次在定陵拷問一個小太監。既是涉及皇宮內院,便不是江湖中事。此人非官非貴,定是為人效力。”
蘇離離沉思片刻,道:“你知道有哪一個大官姓祁嗎?”
“朝中沒有。”
“幽州呢?”
“幽州……有,幽州守將祁煥臣。”
蘇離離冷笑:“想必是這位幽州的祁煥臣。”
木頭冷淡地補充:“此人五十多歲,三年前調防幽州,守御北方,倒是一員良將。”
蘇離離冷哼一聲:“治世良將,亂世奸臣。”
木頭默然不語。蘇離離屈了膝,側坐在他身邊,雖有些冷,卻覺得安全,心安時,睡意萌生,不一會兒就垂頭耷腦。木頭略往她那邊挪了一挪,將肩膀借給她的腦袋。蘇離離便靠了過去,整個人依在他身邊。
天將亮不亮之際,空中似有低低的鳴響,像從天地間發出,杳無人聲,仿若時空倒置,不知身在何方。這樣一段時間,是從生命中抽離的,是不關乎過去與未來的。木頭定定地看著天空變成青白,映上一點金色的邊。
第一縷陽光照進院子,蘇離離動了動,睫毛緩緩抬起來,頭倚在木頭肩上,背靠著堆積的木料,身上披了一條薄被。她心知是木頭趁她睡著時給她蓋上的,裹了裹,心里有些空,又有些滿,有些說不出的愉悅,像被太陽曬得懶懶的,仿佛這樣相依坐了很長時間,長過她知道的時光。
空氣清冽微寒,她一動不動地倚著木頭坐了會兒,才抬頭看他。木頭的臉側對著陽光,明暗的光影勾勒出他的輪廓,他望著沾染青霜的屋檐,眼里含著恬淡的波紋。
蘇離離也看向那屋檐,笑道:“怎么?房檐上有錢?”因為才醒,她的聲音低啞,平添了清甜。
“沒有。”
“那你看什么?”蘇離離懶懶直起身來,“還這種表情。”
“去年今天你威脅我說,我死在這里只有薄皮匣子給我。”
蘇離離被他一提,才驀然想起木頭住在這里也有一年了,心思不由得蔓延開去。她凝望他的側臉,這一年來木頭個子長了不少。她每每抬頭跟他說話,不經意間,仰視的弧度就大了起來。木頭將目光投向她道:“你看什么?”
蘇離離輕輕一嘆,思索片刻,才將手按在他的手背上,柔聲道:“我只愿你一生平安,再莫有去年那樣的時候。”
木頭默然片刻,也輕聲道:“我也愿你一生平安,再莫有昨夜那樣的時候。”
兩人相視而笑。
“木頭,”蘇離離低低道,“幫我個忙。”
“你說。”
“我有一個姐姐,身陷青樓。我縱有再多的銀子,也贖不出她來。我想……你去把她接出來。”
“她在哪里?叫什么?”
蘇離離躊躇了一會兒:“且再等幾個月吧。我擔心你的腿傷……到時候我跟你說。”
木頭剛要說話,后角門上響動,蘇離離凝神一聽,歡聲道:“程叔回來了。”
木頭跳下板材,手伸向蘇離離:“你去做飯,我幫他拉木材進來。”
蘇離離抱了被子,扶著他的手,跳下板材堆子,依言各自忙活去了。
五月,天氣宜人,柔風吹潤。明月樓眠花宿柳,正是溫柔鄉里不知歸。言歡這夜陪了半夜酒,有些醉了,回到房里,頭沉眼餳,意識卻又極度清醒。她在床上倒了半天,心中懊惱今天被灌了許多酒,挨到四更,到底對著花瓷盆吐了一通。
她抬起頭時卻見窗邊站著個黑衣少年,蜂腰猿背,眉目俊朗,眼睛像明亮的星,趁夜乘風而來。言歡雖奇怪,也未驚慌,只愣愣看著他。看美人嘔吐原是一件煞風景的事,木頭神色平淡道:“你是言歡?”
“是。”言歡用絲綢拭了唇角穢物,習慣性地問,“公子怎么稱呼?”
木頭并不答話:“我來帶你走。”
言歡一愣:“誰讓你來帶我走?”
“蘇離離。”木頭雖認識蘇離離一年有余,還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幾個字平平吐出,他心里反生出一種異樣感覺,些微形諸神色,眼底平添了溫柔。
言歡察言觀色,冷冷一笑,用職業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木頭良久:“她憑什么帶我走?”
木頭被她瞧得有幾分惱怒:“難道你想在這里?”
“我不想在這里,可我不要她來救我!”薄酒微醉,言歡有些把持不住情緒。
木頭道:“為什么不要她救你?”
言歡道:“她要你來你就來?”
一陣短暫的停頓,木頭道:“她非常想救你出去,所以我才來。”算是回答她的話。
“這世上沒有承受不起的責難,只有受不了的好意。”言歡笑出幾分落寞,算是回答他的話。
“你是她什么人?”木頭又問。
言歡緩緩走近他,手指撫上他的衣襟,毫厘之差時,木頭退開了。言歡似笑非笑道:“你很想知道她的事?”
木頭眸子微微一瞇,眉頭不蹙,卻帶出幾分認真的冷靜:“我為她來救你,你只跟我走就好。”
“我不愿意!”言歡應聲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你愿意聽嗎?”她又湊近木頭。
“你可以講。”木頭這次沒退,只一轉身坐在了旁邊的繡凳上。
言歡靜靜地審視他片刻,欠身在桌邊凳上坐下來,倒了一杯冷茶,端近時才發現茶里浸了只細小的蚊子。她轉著手里的杯子,看那茶色一圈圈蕩過雪白的瓷,蚊子掙扎片刻,隨水漂蕩。
言歡定定開口:“她并不如你想象的好。”
“很久以前有一個大臣,得罪了皇帝。皇帝要誅他滿門。那一年,他的女兒五歲,有一個從小陪伴著她的丫鬟,是她奶娘的女兒。她們有緣生在同一天,卻是個不吉利的日子。大臣為了避禍,帶著女兒遠走他鄉。那個忠心的小婢追隨左右,不離不棄。三年間東躲西藏,嘗遍冷暖。”言歡語氣淡定,當真像講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
“一天,官府的人找著了他們。追殺之下,大臣受了重傷,命不久矣。這位小姐當時只有八歲,追兵重圍中,將那小婢當作自己的替身推了出去。皇帝抓到這個替身,余怒未消,說,那位大臣既然自以為正直清高,出淤泥而不染,就讓他的女兒做妓女,不許人贖她。
“替身被送到青樓,教習歌舞,十三歲就接客。耳濡目染,凈是煙媚情事。”言歡頓一頓杯子,“就像這只蚊子,苦苦掙扎,也只能溺斃。某一天,這位小姐良心過不去了,想把蚊子撈起來。你說,蚊子已經溺死,撈起來又有何用?就算她不死,又怎能忍受這小姐再來施她恩惠?”
她神情漸漸激越:“言歡生來不受人憐,是苦是樂都是我的命。任何人都可以幫我,我只無須她來假手!”
她言至此,那個丫鬟與小姐都不言而喻,昭然若揭。
“你說的這個大臣,是前太子太傅葉知秋。”木頭冷冷蹦出一句。
言歡神情一凜:“你到底是什么人?!”
木頭神色變化莫測:“我聽聞過這位大人的事,正與你說的相合罷了。那個替身為什么不說自己是假的?”
言歡輕輕一笑:“她說了,沒人信。小姐跑了,也找不到。所有的人都希望她是這個小姐,她在世上孤立無援。”她輕輕站起,腳步虛浮地走向床榻,側倒在床上,像滿心歡喜,又滿腹憂傷,竟大笑起來。
木頭見她半醉,心中打定主意只能打暈了扛回去交差,便站起來,撣了撣衣襟,道:“言歡姑娘,得罪了。”
言歡手中抓著一根小指粗的紅線,揚手道:“你知道這是什么?”
木頭一愣。
她扯著繩子,慢條斯理,笑靨如花地接下去:“看來你沒來過這種地方。這樣的繩子每個房間的床上都有,青樓恩客許多都不把妓女當人折騰。遇到客人危害到姑娘的性命,姑娘便拉這個繩子,樓下的打手就上來了。”
她話音剛落,房門“砰”的一聲被撞開,三個高大的下奴擁進房來,一眼看見一旁的木頭和床上的言歡,一時愣在當場,不明狀況。
言歡纖長白皙的手指飄忽一指,朱唇輕啟道:“這個小賊來我這里偷東西,捉住他。”
木頭微微一嘆,似乎不為所動,也看不見沖上來的打手,對言歡嘆道:“我雖能帶你走,卻不想帶你走。”他目不斜視,一伸手,卻堪堪抓住一個打手揮來的一拳,順力一折,腕骨脫臼,將那人一掀,擋開后面兩人,往窗欞上一蹬,躍出窗去,身姿翩然若雁,轉瞬掩入夜色。
蘇離離等在棺材鋪后院的葫蘆架下,木頭忽然從墻外飛身而入,一掠直到她面前。見他孤身回來,蘇離離略略一愣,立刻牽著他的袖子道:“你怎么樣?沒受傷吧,怎么跳進來了,也不怕把腿傷著……”
木頭微笑著打斷她道:“我已經好了,沒有事。”
蘇離離聽他云淡風輕般和煦的聲音,大異于平常,疑道:“言歡呢?”
“有人看著她,她也不愿走。”
蘇離離疑心祁鳳翔盯上了言歡,低頭沉思道:“是誰的人?那可怎么好?那更不能讓她落到別人手里。”
木頭看她著急,并不多說,只道:“你這位姐姐對你頗有怨意,你謀劃這些她未必領情。她既不領情,你索性離她遠遠的才好。”
蘇離離愕然抬頭,盯著他的眼睛看了看,不知他知道多少,也不知怎樣開口。木頭眼神中平靜無波,一如他慣常的樣子。他叫她離言歡遠遠的,無論言歡怎樣怨,怎樣說,木頭卻只為她著想,竟是全然的信任。
蘇離離十年來漂泊江湖,藏身市井,冷暖自知,只覺木頭這一絲暖意流進心里,愴然難言,將眼睛激得發酸。她垂下眼睫,黯然道:“我知道她恨我,原是我虧欠了她。”
木頭手指劃在一個拳頭大的小葫蘆上:“人各有志,不必相強。她不愿受你幫助,就隨她去吧。”
小葫蘆輕輕晃動,拂葉搖藤,煞是可愛,似應和著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