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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們仨失散了

  • 我們仨
  • 楊絳
  • 18402字
  • 2017-05-25 12:04:11

這是一個“萬里長夢”。夢境歷歷如真,醒來還如在夢中。但夢畢竟是夢,徹頭徹尾完全是夢。

(一) 走上古驛道

已經是晚飯以后,他們父女兩個玩得正酣。鍾書怪可憐地大聲求救:“娘,娘,阿圓欺我!”

阿圓理直氣壯地喊:“Mummy娘!爸爸做壞事!當場拿獲!”(我們每個人都有許多稱呼,隨口叫。)

“做壞事”就是在她屋里搗亂。

我走進阿圓臥房一看究竟。只見她床頭枕上壘著高高一疊大辭典,上面放一只四腳朝天的小板凳,凳腳上端端正正站著一雙沾滿塵土的皮鞋——顯然是阿圓回家后剛脫下的,一只鞋里塞一個筆筒,里面有阿圓的毛筆、畫筆、鉛筆、圓珠筆等,另一只鞋里塞一個掃床的笤帚把。沿著枕頭是阿圓帶回家的大書包。接下是橫放著的一本一本大小各式的書,后面拖著我給阿圓的長把“鞋拔”,大概算是尾巴。阿圓站在床和書桌間的夾道里,把爸爸攔在書桌和鋼琴之間。阿圓得意地說:“當場拿獲??!”

鍾書把自己縮得不能再小,緊閉著眼睛說:“我不在這里!”他笑得都站不直了。我隔著他的肚皮,也能看到他肚子里翻滾的笑浪。

阿圓說:“有這種alibi嗎?”(注:alibi,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

我忍不住也笑了。三個人都在笑??蛷d里電話鈴響了幾聲,我們才聽到。

接電話照例是我的事(寫回信是鍾書的事)。我趕忙去接。沒聽清是誰打來的,只聽到對方找錢鍾書去開會。我忙說:“錢鍾書還病著呢,我是他的老伴兒,我代他請假吧。”對方不理,只命令說:“明天報到,不帶包,不帶筆記本,上午九點有車來接?!?

我忙說:“請問在什么地點報到?我可以讓司機同志來代他請假。”

對方說:“地點在山上,司機找不到。明天上午九點有車來接。不帶包,不帶筆記本。上午九點?!彪娫捑蛼鞌嗔恕?

鍾書和阿圓都已聽到我的對答。鍾書早一溜煙過來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阿圓也跟出來,挨著爸爸,坐在沙發的扶手上。她學得幾句安慰小孩子的順口溜,每逢爸爸“因病請假”,小兒賴學似的心虛害怕,就用來安慰爸爸:“提勒提勒耳朵,胡嚕胡嚕毛,我們的爸爸嚇不著。”(“爸爸”原作“孩子”。)

我講明了電話那邊傳來的話,很抱歉沒敢問明開什么會。按說,鍾書是八十四歲的老人了,又是大病之后,而且他也不擔任什么需他開會的職務。我對鍾書說:“明天車來,我代你去報到?!?

鍾書并不怪我不問問明白。他一聲不響地起身到臥房去,自己開了衣柜的門,取出他出門穿的衣服,掛在衣架上,還挑了一條干凈手絹,放在衣袋里。他是準備親自去報到,不需我代表——他也許知道我不能代表。

我和阿圓還只顧捉摸開什么會。鍾書沒精打采地干完他的晚事(洗洗換換),乖乖地睡了。他向例早睡早起,我晚睡晚起,阿圓晚睡早起。

第二天早上,阿圓老早做了自己的早飯,吃完就到學校上課去。我們兩人的早飯總是鍾書做的。他燒開了水,泡上濃香的紅茶,熱了牛奶(我們吃牛奶紅茶),煮好老嫩合適的雞蛋,用烤面包機烤好面包,從冰箱里拿出黃油、果醬等放在桌上。我起床和他一起吃早飯。然后我收拾飯桌,刷鍋洗碗,等他穿著整齊,就一同下樓散散步,等候汽車來接。

將近九點,我們同站在樓門口等待。開來一輛大黑汽車,車里出來一個穿制服的司機。他問明錢鍾書的身份,就開了車門,讓他上車。隨即關上車門,好像防我跟上去似的。我站在樓門口,眼看著那輛車穩穩地開走了。我不識汽車是什么牌子,也沒注意車牌的號碼。

我一個人上樓回家。自從去春鍾書大病,我陪住醫院護理,等到他病愈回家,我腳軟頭暈,成了風吹能倒的人。近期我才硬朗起來,能獨立行走,不再需扶墻摸壁。但是我常常覺得年紀不饒人,我已力不從心。

我家的阿姨是鐘點工。她在我家已做了十多年,因家境漸漸寬裕,她辭去別人家的工作,單做我一家。我信任她,把鐵門的鑰匙也分一個給她拴在腰里。我們住醫院,阿圓到學校上課,家里沒人,她照樣來我家工作。她看情況,間日來或每日來,我都隨她。這天她來干完活兒就走了。我燜了飯,捂在暖窩里;切好菜,等鍾書回來了下鍋炒;湯也燉好了,捂著。

等待是很煩心的。我叫自己別等,且埋頭做我的工作??墒牵f不等,卻是急切的等,書也看不進,一個人在家團團轉。快兩點了,鍾書還沒回來。我舀了半碗湯,泡兩勺飯,胡亂吃下,躺著胡思亂想。想著想著,忽然動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我怎么能讓鍾書坐上一輛不知來路的汽車,開往不知哪里去呢?

阿圓老晚才回家。我沒吃晚飯,也忘了做。阿姨買來大塊嫩牛肉,阿圓會烤,我不會。我想用小火燉一鍋好湯,做個羅宋湯,他們兩個都愛吃??墒俏抑痹诮箲],什么都忘了,只等阿圓回來為我解惑。

我自己飯量小,又沒胃口,鍾書老來食量也小,阿圓不在家的日子,我們做晚飯只圖省事,吃得很簡便。阿圓在家吃晚飯,我只稍稍增加些分量。她勞累一天,回家備課、改卷子,總忙到夜深,常說:“媽媽,我餓飯。”我心里抱歉,記著為她做豐盛的晚飯??墒沁@一年來,我病病歪歪,全靠阿圓費盡心思,也破費工夫,為我們兩個做好吃的菜,哄我們多吃兩口。她常說:“我讀食譜,好比我查字典,一個字查三種字典,一個菜看三種食譜?!彼褜W到不少本領。她買了一只簡單的烤箱,又買一只不簡單的,精心為我們烤制各式鮮嫩的肉類,然后可憐巴巴地看我們是否欣賞。我勉強吃了,味道確實很好,只是我病中沒有胃口(鍾書病后可能和我一樣)。我怕她失望,總說:“好吃!”她待信不信地感激說:“娘,謝謝你。”或者看到爸爸吃,也說:“爸爸,謝謝你?!蔽覀兌夹λ?。她是為了我們的營養。我們吃得勉強,她也沒趣,往往剩下很多她也沒心思吃。

我這一整天只顧折騰自己,連晚飯都沒做。準備午飯用的一點蔬菜、幾片平菇、幾片薄薄的里脊是不經飽的。那小鍋的飯已經讓我吃掉半碗了,阿圓又得餓飯。而且她還得為媽媽講許多道理,叫媽媽別胡思亂想,自驚自擾。

她說:“山上開會說不定要三天?!?

“住哪兒呢?毛巾、牙刷都沒帶?!?

她說:“招待的地方都會有的?!边€打趣說:“媽媽要報派出所嗎?”

我真想報派出所,可是怎么報呢?

阿圓給我愁得也沒好生吃晚飯。她明天不必到學校去,可是她有改不完的卷子,備不完的功課。晚上我假裝睡了,至少讓阿圓能安靜工作。好在明天有她在身邊,我心上有依傍??墒俏乙灰箾]睡。

早起我們倆同做早飯,早飯后她叫我出去散步。我一個人不愿意散步。她洗碗,我燒開水,灌滿一個個暖瓶。這向例是鍾書的事。我定不下心,只顧發呆,滿屋子亂轉。電話鈴響我也沒聽到。

電話是阿圓接的。她高興地喊:“爸爸??!”

我趕緊過來站在旁邊。

她說:“嗯……嗯……嗯……嗯……嗯。”都是“嗯”。然后掛上電話。

我著急地問:“怎么說?”

她只對我擺手,忙忙地搶過一片紙,在上面忙忙地寫,來不及地寫,寫的字像天書。

她說:“爸爸有了!我辦事去。”她兩個手指點著太陽穴說:“別讓我混忘了,回來再講?!?

她忙忙地掛著個皮包出門,臨走說:“娘,放心。也許我趕不及回來吃飯,別等我,你先吃?!?

幸虧是阿圓接的電話,她能記。我使勁兒叫自己放心,只是放不下。我不再胡思亂想,只一門心思等阿圓回來,干脆丟開工作,專心做一頓好飯。

我退休前曾對他們許過愿。我說:“等我退休了,我補課,我還債,給你們一頓一頓燒好吃的菜?!蔽掖蟀胼呑又辉诒?,覺得自己對家務事潦草塞責,沒有盡心盡力。他們兩個都笑說:“算了吧!”阿圓不客氣說,“媽媽的刀工就不行,見了快刀子先害怕,又性急,不耐煩等火候。”鍾書說:“為什么就該你做菜呢?你退了,能休嗎?”

說實話,我做的菜他們從未嫌過,只要是我做的,他們總叫好。這回,我且一心一意做一頓好飯,叫他們出乎意外。一面又想,我準把什么都燒壞了,或許我做得好,他們都不能準時回來。因為——因為事情往往是別扭的,總和希望或想象的不一致。

我的飯做得真不錯,不該做得那么好。我當然失望得很,也著急得很。阿圓叫我別等她,我怎能不等呢。我直等到將近下午四點阿圓才回家,只她一人。她回家脫下皮鞋,換上拖鞋,顯然走了不少路,很累了,自己倒杯水喝。我的心直往下沉。

阿圓卻很得意地說:“總算給我找著了!地址沒錯,倒了兩次車,一找就找到??墒俏遗帕藘蓚€冤枉隊,一個隊還很長,真冤枉。挨到我,窗口里的那人說:‘你不在這里排,后面?!筒焕砦伊恕!竺妗谀睦锬兀课艺罩职终f的地方四面問人,都說不知道。我怕過了辦公時間找不到人,忽見后面有一間小屋,里面有個人站在窗口,正要關窗。我搶上去問他:‘古驛道在哪兒?’他說:‘就這兒?!。∥宜闪撕么笠豢跉?。我怕記忘了,再哪兒找去?!?

“古驛道?”我皺著眉頭摸不著頭腦。

“是啊,媽媽,我從頭講給你聽。爸爸是報到以后搶時間打來的電話,說是他們都得到什么大會堂去開會,交通工具各式各樣,有飛機,有火車,有小汽車,有長途汽車,等等,機票、車票都搶空了,爸爸說,他們要搶早到會,坐在頭排,讓他們搶去吧,他隨便。他選了沒人要的一條水道,坐船。爸爸一字一字交待得很清楚,說是‘古驛道’。那個辦事處窗口的人說:‘這會兒下班了,下午來吧?!鋵嶋x下班還不到五分鐘呢,他說下午二時辦公。我不敢走遠,近處也沒有買吃的地方。我就在窗根兒底下找個地方坐等,直等到兩點十七八分,那人才打開窗口,看見我在原地等著,倒也有點抱歉。他說:‘你是家屬嗎?家屬只限至親?!约覍僦荒阄覂蓚€。他給了那邊客棧的地址,讓咱們到那邊去辦手續。怎么辦,他都細細告訴我了。”

阿圓說:“今天來不及到那邊去辦手續了,肯定又下班了。媽媽,你急也沒用,咱們只好等明天了。”

我熱了些肉湯讓阿圓先點點饑,自己也喝了兩口。我問:“‘那邊’在哪兒?”

阿圓說:“我記著呢。還有啰啰嗦嗦許多事,反正我這兒都記下了。”她給我看看自己皮包里的筆記本。她說:“咱們得把現款和銀行存單都帶上,因為手續一次辦完,有余退還,不足呢,半路上不能補辦手續?!?

我覺得更像綁架案了,只是沒敢說,因為阿圓從不糊涂。我重新熱了做好的飯,兩人食而不知其味地把午飯、晚飯并作一頓吃。

我疑疑惑惑地問:“辦多長的手續呀?帶多少行李呢?”

阿圓說:“洗換的衣服帶兩件,日用的東西那邊客棧里都有,帶了錢就行,要什么都有?!彼s略把她記下的啰啰嗦嗦事告訴我,我不甚經心地聽著。

阿圓一再對我說:“娘,不要愁,有我呢。咱們明天就能見到爸爸了?!?

我無奈說,“我怕爸爸要急壞了——他居然也知道打個電話。也多虧是你接的。我哪里記得清。我現在出門,路都不認識了,車也不會乘了,十足的飯桶了?!?

阿圓縮著脖子做了個鬼臉說:“媽媽這只飯桶里,只有幾顆米粒兒一勺湯?!蔽医o她說得笑了。她安慰我說:“反正不要緊,我把你安頓在客棧里,你不用認路,不用乘車。我只能來來往往,因為我得上課?!?

阿圓細細地看她的筆記本。我收拾了一個小小的手提包,也理出所有的存單,現款留給阿圓。

第二天早餐后,阿圓為我提了手提包,肩上掛著自己的皮包,兩人乘一輛出租車,到了老遠的一個公交車站。她提著包,護著我,擠上公交車,又走了好老遠的路。下車在荒僻的路上又走了一小段路,只見路旁有舊木板做成的一個大牌子,牌子上是小篆體的三個大字:“古驛道”。下面有許多行小字,我沒戴眼鏡,模模糊糊看到幾個似曾見過的地名,如灞陵道、咸陽道等。阿圓眼快,把手一點說:“到了,就是這里。媽媽,你只管找號頭,311,就是爸爸的號?!?

她牽著我一拐彎走向一個門口。她在門上一個不顯眼的地方按一下,原來是電鈴。門上立即開出一個窗口。阿圓出示證件,窗口關上,門就開了。我們走入一家客棧的后門,那后門也隨即關上。

客棧是坐北向南的小樓,后門向南。進門就是柜臺。

阿圓說:“媽媽,累了吧?”她在柜臺近側找到個坐處,叫媽媽坐下,把手提包放在我身邊。她自己就去招呼柜臺后面的人辦手續。先是查看種種證件,阿圓都帶著呢。掌柜的仔細看過,然后拿出幾份表格叫她一一填寫。她填了又填,然后交費。我暗想,假如是綁匪,可真是官派十足啊。那掌柜的把存單一一登記,一面解釋說:“我們這里房屋是簡陋些,管理卻是新式的;這一路上長亭短亭都已改建成客棧了,是連鎖的一條龍。你們領了牌子就不用再交費,每個客棧都供吃、供住、供一切方便。旅客的衣著和日用品都可以在客棧領,記賬。旅客離開房間的時候,把自己的東西歸置一起,交給柜臺。船上的旅客歸船上管,你們不得插手。住客棧的過客,得遵守我們客棧的規則。”他拿出印好的一紙警告,一紙規則。

警告是紅牌黑字,字很大。

(一)順著驛道走,沒有路的地方,別走。

(二)看不見的地方,別去。

(三)不知道的事,別問。

規則是白紙黑字,也是大字。

(一)太陽落到前艙,立即回客棧。驛道荒僻,晚間大門上閂后,敲門也不開。

(二)每個客棧,都可以休息、方便、進餐,勿錯過。

(三)下船后退回原客棧。

掌柜的發給我們各人一個圓牌,上有號碼,背面叫我們按上指印,一面鄭重叮囑,出入總帶著牌兒,守規則,勿忘警告,尤其是第三條,因為最難管的是嘴巴。

客棧里正為我們開飯,叫我們吃了飯再上路。我心上納悶,尤其那第三條警告叫人納悶。不知道的事多著呢,為什么不能問?問了又怎么樣?

我用手指點紅牌上的第三條故意用肯定的口氣向掌柜的說:“不能用一個問字,不能打一個問號?!蔽疫@樣說,應該不算問。可是掌柜的瞪著眼警告說:“你這話已經在邊緣上了,小心!”我忙說:“謝謝,知道了?!?

阿圓悄悄地把我的手捏了一捏,也是警告的意思。飯后我從小提包里找出一枚別針,別在手袖上,我往常叫自己記住什么事,就在衣袖上別一枚別針,很有提醒的作用。

柜臺的那一側,有兩扇大門。只開著一扇,那就是客棧的前門。前門朝北開。我們走出前門,頓覺換了一個天地。

(二) 古驛道上相聚

那里煙霧迷蒙,五百步外就看不清楚;空氣郁塞,叫人透不過氣似的。門外是東西向的一道長堤,沙土筑成,相當寬,可容兩輛大車。堤岸南北兩側都砌著石板??蜅T诼纺?,水道在路北??蜅5拇箝T上,架著一個新刷的招牌,大書“客棧”二字。道旁兩側都是古老的楊柳。驛道南邊的堤下是城市背面的荒郊,雜樹叢生,野草滋蔓,爬山虎直爬到驛道旁邊的樹上。遠處也能看到一兩簇蒼松翠柏,可能是誰家的陵墓。驛道東頭好像是個樹林子,客棧都籠罩在樹林里似的。我們走進臨水道的那一岸。堤很高,也很陡,河水靜止不流,不見一絲波紋。水面明凈,但是云霧蒙蒙的天倒映在水里,好像天地相向,快要合上了。也許這就是令人覺得透不過氣的原因。順著蜿蜒的水道向西看去,只覺得前途很遠很遠,只是迷迷茫茫,看不分明。水邊一順溜的青青草,引出綿綿遠道。

古老的柳樹根,把驛道拱壞了。驛道也隨著地勢時起時伏,石片砌的邊緣處,常見塌陷,所以路很難走。河里也不見船只。

阿圓扶著我說,“媽媽小心,看著地下。”

我知道小心,因為我病后剛能獨自行走。我步步著實地走,省得阿圓攙扶,她已經夠累的了。走著走著——其實并沒走多遠,就看見岸邊停著一葉小舟,趕緊跑去。

船頭的岸邊,植一竿撐船的長竹篙,船纜在篙上。船很小,倒也有前艙、后艙、船頭、船尾;卻沒有舵,也沒有槳。一條跳板,搭在船尾和河岸的沙土地上。驛道邊有一道很長的斜坡,通向跳板。

阿圓站定了說:“媽媽,看那只船艄有號碼,311,是爸爸的船。”

我也看見了。阿圓先下坡,我走在后面,一面說:“你放心,我走得很穩?!钡前A從沒見過跳板,不敢走。我先上去,伸手牽著她,她小心翼翼地橫著走。兩人都上了船。

船很干凈,后艙空無一物,前艙鋪著一只干凈整齊的床,雪白的床單,雪白的枕頭,簡直像在醫院里,鍾書側身臥著,腹部勻勻地一起一伏,睡得很安靜。

我們在后艙脫了鞋,輕輕走向床前。只見他緊抿著嘴唇,眼睛里還噙著些淚,臉上有一道淚痕。枕邊搭著一方干凈的手絹,就是他自己帶走的那條,顯然已經洗過,因為沒一道折痕。船上不見一人。

該有個撐船的艄公,也許還有個洗手絹的艄婆。他們都上岸了?(我只在心里捉摸)

我摸摸他額上溫度正常,就用他自己的手絹為他拭去眼淚,一面在他耳邊輕喚“鍾書,鍾書”。阿圓乖乖地挨著我。

他立即睜開眼,眼睛睜得好大。沒有了眼鏡,可以看到他的眼皮雙得很美,只是面容顯得十分憔悴。他放心地叫了聲“季康,阿圓”,聲音很微弱,然后苦著臉,斷斷續續地訴苦:“他們把我帶到一個很高很高的不知哪里,然后又把我弄下來,轉了好多好多的路,我累得睜不開眼了,又不敢睡,聽得船在水里走,這是船上吧?我只愁你們找不到我了?!?

阿圓說:“爸爸,我們來了,你放心吧!”

我說:“阿圓帶著我,沒走一步冤枉路。你睜不開眼,就閉上,放心睡一會兒?!?

他疲勞得支持不住,立即閉上眼睛。

我們沒個坐處,只好盤膝坐在地上。他從被子側邊伸出半只手,動著指頭,讓我們握握。阿圓坐在床尾抱著他的腳,他還故意把腳動動。我們仨人又相聚了。不用說話,都覺得心上舒坦。我握著他的手把臉枕在床沿上。阿圓抱著爸爸的腳,把臉靠在床尾。雖然是在古驛道上,這也是合家團聚。

我和阿圓環視四周。鍾書的眼鏡沒了,鞋也沒了。前艙的四壁好像都是裝東西的壁柜,我們不敢打開看。近船頭處,放著一個大石礅。大概是鎮船的。

阿圓忽然說:“啊呀,糟糕了,媽媽,我今天有課的,全忘了!明天得到學校去一遭?!?

我說:“去也來不及了?!?

“我從來沒曠過課。他們準會來電話。哎,還得補課呢。今晚得回去給系里通個電話?!?

阿圓要回去,就剩我一人住客棧了。我往常自以為很獨立,這時才覺得自己像一枝爬藤草??墒俏乙膊荒芾“A不放。好在手續都已辦完,客棧離船不遠。

我嘆口氣說:“你該提早退休,就說爸爸老了,媽媽糊涂了,你負擔太重了。你編的教材才出版了上冊,還有下冊沒寫呢?!?

阿圓說:“媽媽你不懂。一面教,一面才會有新的發現,才能修改添補。出版的那個上冊還得大修大改呢——媽媽,你老盼我退休,只怕再過三年五年也退不成?!?

我自己慚愧,只有我是個多余的人。我默然。太陽已經越過船身。我輕聲說:“太陽照進前艙,我們就得回客棧,如果爸爸還不醒……”我摸摸袖口的別針,忙止口不問。

“叫醒他?!卑A有決斷,她像爸爸。

鍾書好像還在沉沉酣睡。云后一輪血紅的太陽,還沒照到床頭,鍾書忽然睜開眼睛,看著我們,安慰自己似的念著我們的名字:季康、圓圓。我們忙告訴他,太陽照進前艙,我們就得回客棧。阿圓說:“我每星期會來看你。媽媽每天來陪你。這里很安靜。”

鍾書說:“都聽見了?!彼涮仂`,他睡著也只是半睡。這時他忽把緊閉的嘴拉成一條直線,扯出一絲淘氣的笑,怪有意思地看著我說:“絳,還做夢嗎?”

我愣了一下,茫然說:“我這會兒就好像做夢呢?!弊炖镞@么回答,卻知道自己是沒有回答。我一時摸不著頭腦。

阿圓站起身說:“我們該走了。爸爸,我星期天來看你,媽媽明天就來?!?

鍾書說:“走吧。”

我說了聲:“明天見,好好睡。”我們忙到后艙穿上鞋。我先上跳板,牽著阿圓。她只會橫著一步一步過。我們下船,又走上驛道。兩人忙忙地趕回客棧,因為路不好走,我又走不快。

到了客棧,阿圓說:“媽媽,我很想陪你,但是我得趕回家打個電話,還得安排補課……媽媽,你一個人了……”她舍不得撇下我。

我認為客棧離船不遠,雖然心上沒著落,卻不忍拖累阿圓。我說:“你放心吧,我走得很穩了。你來不及吃晚飯,干脆趕早回去,再遲就堵車了?!?

我們一進客棧的門,大門就上閂。

阿圓說:“娘,你走路小心,寧可慢。”我說:“放心,你早點睡?!彼饝艘宦暎掖覐暮箝T出去,后門也立即關上。這前后門都把得很緊。

我仍舊坐在樓梯下的小飯桌上,等開晚飯。我要了一份清淡的晚餐,坐著四顧觀看。店里有個柜臺,還有個大灶,掌柜一人,還有伙計幾人,其中有一個女的很和善。我們微笑招呼。我發現柜臺對面有個窗口,旁邊有一個大轉盤,茶水、點心、飯菜都從這個轉盤轉出去。窗口有東西擋著,我午飯時沒看見。我對女人說:“那邊忙著呢,我不著急?!蹦桥司拖蛭医忉?,外面是南北向的道路上招徠顧客的點心鋪,也供茶水,也供便飯。我指指樓上,沒敢開口。她說,樓上堆貨,管店的也住樓上。沒別的客人。

樓上,我的客房連著個盥洗室,很干凈。我的手提包已經在客房里了。我走得很累,上床就睡著。

我睡著就變成了一個夢,很輕靈。我想到高處去看看河邊的船。轉念間,我已在客棧外邊路燈的電桿頂上。驛道那邊的河看不見,停在河邊的船當然也看不見,船上并沒有燈火??蜅D线厖s是好看,閃亮著紅燈、綠燈、黃燈、藍燈各色燈光,是萬家燈火的不夜城,是北京。三里河在哪兒呢?轉念間我已在家中臥室窗前的柏樹頂上,全屋是黑的,阿圓不知在哪條街上,哪輛公交車上。明天我們的女婿要來吃早點的,他知道我們家的事嗎?轉念間我又到了西石槽阿圓的婆家。屋里幾間房都亮著燈。呀!阿圓剛放下電話聽筒,過來坐在飯桌前。她婆婆坐在她旁邊。我的女婿給阿圓舀了一碗湯,叫她喝湯,一面問:

“我能去看看他們嗎?”

“不能,只許媽媽和我兩個?!?

她婆婆說:“你搬回來住吧。”

阿圓說:“書都在那邊呢,那邊離學校近。我吃了晚飯就得過那邊去?!?

我依傍著阿圓,聽著他們談話,然后隨阿圓又上車回到三里河。她洗完澡還不睡,備課到夜深。我這個夢雖然輕靈,卻是萬般無能,我都沒法催圓圓早睡。夢也累了。我停在自己床頭貼近衣柜的角落里歇著,覺得自己化淡了,化為烏有了。

我睜眼,身在客棧的床上,手腳倒是休息過來了。我吃過早飯,忙忙地趕路,指望早些上船陪鍾書。昨天走過的路約略記得,可是斜坡下面的船卻沒有了。

這下子我可慌了。我沒想想,船在水里,當然會走的。走多遠了呢?身邊沒個可以商量的人了。一人怯怯地,生怕走急了絆倒了怎么辦,又怕錯失了河里的船,更怕走慢了趕不上那只船。步步留心地走,留心地找,只見驛道左側又出現一座客棧,不敢錯過,就進去吃飯休息??蜅J且荒R粯拥目蜅?,只是掌柜和伙計換了人。我帶著牌子進去,好似老主顧。我洗了手又復趕路,心上惶惶然。幸好不多遠就望見驛道右邊的斜坡,311號的船照模照樣地停在坡下。我走過跳板上船,在后艙脫鞋,鍾書半坐半躺地靠在枕上等我呢。

他問:“阿圓呢?”

“到學校去了?!?

我照樣盤腿坐在他床前,摸他的腦門子,溫度正常,頸間光滑滑的。他枕上還搭著他自己的手絹,顯然又洗過了。他神情已很安定,只是面容很憔悴,一下子瘦了很多。

他說:“我等了你好半天了?!?

我告訴他走路怕跌,走不快。

我把自己變了夢所看到的阿圓,當作真事一一告訴。他很關心地聽著,并不問我怎會知道。他等我已經等累了,疲倦得閉上眼睛。我夢里也累,又走得累,也緊張得累。我也閉上眼,把頭枕在他的床邊。這樣陪著他,心上挺安頓。到應該下船的時候,我起身說,該回去了,他說:“明天見,別著急,走路小心?!蔽揖鸵徊讲阶呋乜蜅!?

但是,我心上有個老大的疙瘩。阿圓是否和我一樣糊涂,以為船老停在原處不動?船大概走了一夜,星期天阿圓到哪個客棧來找我呢?

客棧確是“一條龍”,我的手提包已移入另一個客棧的客房。我照模照樣又過了一夜,照模照樣又變成一個夢,隨著阿圓打轉,又照模照樣,走過了另一個客棧,又找到鍾書的船。他照樣在等我,我也照樣兒陪著他。

一天又一天,我天天在等星期日,卻忘了哪天是星期日。有一天,我飯后洗凈手,正待出門,忽聽得阿圓叫娘,她連掛在肩上的包都沒帶,我夢里看見她整理好了書包才睡的。我不敢問,只說:“你沒帶書包。”

她說不用書包,只從衣袋里掏出一只小錢包給我看看,拉著我一同上路。我又驚訝,又佩服,不知阿圓怎么找來的,我也不敢問,只說:“我只怕你找不到我們了?!卑A說:“算得出來呀?!惫朋A道辦事處的人曾給她一張行舟圖表,她可以按著日程找。我放下了一樁大心事。

我們一同上了船,鍾書見了阿圓很高興,雖然疲倦,也不閉眼睛,我雖然勞累,也很興奮,我們又在船上團聚了。

我只在阿圓和我分別時鄭重叮囑,晚上早些睡,勿磨蹭到老晚。阿圓說:“媽媽,夢想為勞,想累了要夢魘的?!比ツ臧职謩邮中g,她頸椎痛,老夢魘,現在好了。她說:“媽媽總是性急,咱們只能乖乖地順著道兒走。”

可是我常想和阿圓設法把鍾書馱下船溜回家去。這怎么可能呢!

我的夢不復輕靈,我夢得很勞累,夢都沉重得很。我變了夢,看阿圓忙這忙那,看她吃著晚飯,還有電話打擾,有一次還有兩個學生老晚來找她。我看見女婿在我家廚房里,燒開了水,壺上烤著個膏藥,揭開了,給阿圓貼在頸后。都是真的嗎?她又頸椎痛嗎?我不敢當作真事告訴鍾書。好在他都不問。

堤上的楊柳開始黃落,漸漸地落成一棵棵禿柳。我每天在驛道上一腳一腳走,帶著自己的影子,踏著落葉。

有一個星期天,三人在船上團聚。鍾書已經沒有精力半坐半躺,他只平躺著。我發現他的假牙不知幾時起已不見了。他日見消瘦,好像老不吃飯的。我摸摸他的腦門子,有點熱辣辣的。我摸摸阿圓的腦門子,兩人都熱辣辣的,我用自己的腦門子去試,他們都是熱的。阿圓笑說:“媽媽有點涼,不是我們熱?!?

可是下一天我看見鍾書手背上有一塊青紫,好像是用了吊針,皮下流了血。他眼睛也張不開,只捏捏我的手。我握著他的手,他就沉沉地睡,直到太陽照進前艙。他時間觀念特強,總會及時睜開眼睛。他向我點點頭。我說:“好好睡,明天見?!?

他只說:“回去吧。”

阿圓算得很準,她總是到近處的客棧來找我。每星期都來看爸爸,除了幾次出差,到廈門,到昆明,到重慶。我總記著她飛機起飛和降落的時刻。她出差時,我夢也不做,借此休息。鍾書上過幾次吊針,體溫又正常,精神又稍好,我們同在船上談說阿圓。

我說:“她真是‘強爹娘、勝祖宗’。你開會發言還能對付,我每逢開會需要發言,總嚇得心怦怦跳,一句也不會說。阿圓呢,總有她獨到的見解,也敢說。那幾個會,她還是主持人?!?

鍾書嘆口氣說:“咱們的圓圓是可造之材,可是……”

阿圓每次回來,總有許多趣事講給我們聽,填滿了我不做夢留下的空白。我們經常在船上相聚,她的額頭常和鍾書的一樣熱烘烘,她也常常空聲空氣地咳嗽。我擔心說:“你該去看看病,你‘打的’去,‘打的’回?!彼f,看過病了,是慢性支氣管炎。

她笑著講她挎著個大書包擠車,同車的一人嫌她,對她說:“大媽,您怎么還不退休?”我說:“擠車來往費時間,時間不是金錢,時間是生命,記著。你來往都‘打的’?!卑A說:“‘打的’常給堵死在街上,前不能前,退不能退,還不如公交車快?!?

我的夢已經變得很沉重,但是圓圓出差回來,我每晚還是跟著她轉。我看見我的女婿在我家打電話,安排阿圓做磁共振、做CT。我連夜夢魘。一個晚上,我的女婿在我家連連地打電話,為阿圓托這人,托那人,請代掛專家號。后來總算掛上了。

我疑疑惑惑地在古驛道上一腳一腳走。柳樹一年四季變化最勤。秋風剛一吹,柳葉就開始黃落,隨著一陣一陣風,落下一批又一批葉子,冬天都變成光禿禿的寒柳。春風還沒有吹,柳條上已經發芽,遠看著已有綠意;柳樹在春風里,就飄蕩著嫩綠的長條。然后蒙蒙飛絮,要飛上一兩個月。飛絮還沒飛完,柳樹都已綠葉成蔭。然后又一片片黃落,又變成光禿禿的寒柳。我在古驛道上,一腳一腳的,走了一年多。

(三) 古驛道上相失

這天很冷。我飯后又特地上樓去,戴上阿圓為我織的巴掌手套。下樓忽見阿圓靠柜臺站著。她叫的一聲“娘”,比往常更溫軟親熱。她前兩天剛來過,不知為什么又來了。她說:“娘,我請長假了,醫生說我舊病復發?!彼齽觿幼约旱挠沂质持浮r候得過指骨節結核,休養了將近一年?!斑@回在腰椎,我得住院?!彼稽c點挨近我,靠在我身上說:“我想去看看爸爸,可是我腰痛得不能彎,不能走動,只可以站著。現在老偉(我的女婿)送我住院去。醫院在西山腳下,那里空氣特好。醫生說,休養半年到一年,就會完全好,我特來告訴一聲,叫爸爸放心。老偉在后門口等著我呢,他也想見見媽媽?!彼痔嵝盐艺f,“媽媽,你不要走出后門。我們的車就在外面等著?!钡昙覟槲覀兝_后門。我扶著她慢慢地走。門外我女婿和我說了幾句話,他叫我放心。我站在后門口看他護著圓圓的腰,上了一輛等在路邊的汽車。圓圓搖下汽車窗上的玻璃,脫掉手套,伸出一只小小的白手,只顧揮手。我目送她的車去遠了,退回客棧,后門隨即關上。我惘惘然一個人從前門走上驛道。

驛道上鋪滿落葉,看不清路面,得小心著走。我想,是否該告訴鍾書,還是瞞著他。瞞是瞞不住的,我得告訴,圓圓特地來叫我告訴爸爸的。

鍾書已經在等我,也許有點生氣,故意閉上眼睛不理我。我照常盤腿坐在他床前,慢慢地說:“剛才是阿圓來叫我給爸爸傳幾句話?!彼⒓磸埓罅搜劬ΑN揖桶寻A的話,委婉地向他傳達,強調醫生說的休養半年到一年就能完全養好。我說:從前是沒藥可治的,現在有藥了,休息半年到一年,就完全好了。阿圓叫爸爸放心。

鍾書聽了好久不說話。然后,他很出我意外地說:“壞事變好事,她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等好了,也可以卸下擔子。”

這話也給我很大的安慰。因為阿圓胖乎乎的,臉上紅撲撲的,誰也不會讓她休息;現在有了病,她自己也不能再鞭策自己。趁早休息,該是好事。

我們靜靜地回憶舊事:阿圓小時候一次兩次的病,過去的勞累,過去的憂慮,過去的希望……我握著鍾書的手,他也握握我的手,好像是叫我別愁。

回客棧的路上,我心事重重。阿圓住到了醫院去,我到哪里去找她呢?我得找到她。我得做一個很勞累的夢。我沒吃幾口飯就上床睡了。我變成了一個很沉重的夢。

我的夢跑到客棧的后門外,那只小小的白手好像還在招我?;谢秀便保偰芸匆娝侵恍⌒〉陌资衷谖已矍?。西山是黑地里也望得見的。我一路找去。清華園、圓明園,那一帶我都熟悉,我念著阿圓阿圓,那只小小的白手直在我前面揮著。我終于找到了她的醫院,在蒼松翠柏間。

進院門,燈光下看見一座牌坊,原來我走進了一座墓院。不好,我夢魘了。可是一拐彎我看見一所小小的平房,阿圓的小白手在招我。我透過門,透過窗,進了阿圓的病房。只見她平躺在一張鋪著白單子的床上,蓋著很厚的被子,沒有枕頭。床看來很硬。屋里有兩張床。另一張空床略小,不像病床,大約是陪住的人睡的。有大夫和護士在她旁邊忙著,我的女婿已經走了。屋里有兩瓶花,還有一束沒解開的花,大夫和護士輕聲交談,然后一同走出病房,走進一間辦公室。我想跟進去,聽聽他們怎么說,可是我走不進。我回到阿圓的病房里,阿圓閉著眼乖乖地睡呢。我偎著她,我拍著她,她都不知覺。

我不嫌勞累,又趕到西石槽,聽到我女婿和他媽媽在談話,說幸虧帶了那床厚被,他說要為阿圓床頭安個電話,還要了一只冰箱。生活護理今晚托清潔工兼顧,已經約定了一個姓劉的大媽。我又回到阿圓那里,她已經睡熟,我勞累得不想動了,停在她床頭邊消失了。

我睜眼身在客棧床上。我真的能變成一個夢,隨著阿圓招我的手,找到了醫院里的阿圓嗎?有這種事嗎?我想阿圓只是我夢里的人。她負痛小步挨向媽媽,靠在媽媽身上,我能感受到她腰間的痛;我也能感覺到她舍不得離開媽媽去住醫院,舍不得撇我一人在古驛道上來來往往。但是我只抱著她的腰,緩步走到后門,把她交給了女婿。她上車彎腰坐下,一定都很痛很痛,可是她還搖下汽車窗上的玻璃,脫下手套,伸出一手向媽媽揮揮,她是依戀不舍。我的阿圓,我唯一的女兒,永遠叫我牽心掛肚的,睡里夢里也甩不掉,所以我就創造了一個夢境,看見了阿圓。該是我做夢吧?我實在拿不定我的夢是虛是實。我不信真能找到她的醫院。

我照常到了鍾書的船上,他在等我。我握著他的手,手心是燙的。摸摸他的腦門子,也是熱烘烘的。鍾書是在發燒,阿圓也是在發燒,我確實知道的就這一點。

我以前每天總把阿圓在家的情況告訴他。這回我就把夢中所見的阿圓病房,形容給他聽,還說女婿準備為她床頭安電話,為她要一只冰箱,等等。鍾書從來沒問過我怎么會知道這些事。他只在古驛道的一只船里,驛道以外,那邊家里的事,我當然知道。我好比是在家里,他卻已離開了家。我和他講的,都是那邊家里的事。他很關心地聽著。

他嘴里不說,心上和我一樣惦著阿圓。我每天和他談夢里所見的阿圓。他盡管發燒,精神很萎弱,但總關切地聽。

我每晚做夢,每晚都在阿圓的病房里。電話已經安上了,就在床邊。她房里的花越來越多。睡在小床上的是劉阿姨,管阿圓叫錢教授,阿圓不準她稱教授,她就稱錢老師。劉阿姨和錢老師相處得很好。醫生護士對錢瑗都很好。她們稱她錢瑗。

醫院的規格不高,不能和鍾書動手術的醫院相比。但是小醫院里,管理不嚴,比較亂,也可說很自由。我因為每到阿圓的醫院總在晚間,我的女婿已不在那里,我變成的夢,不怕勞累,總來回來回跑,看了這邊的圓圓,又到那邊去聽女婿的談話。阿圓的情況我知道得還周全。我盡管拿不穩自己是否真的能變成一個夢,是否看到真的阿圓,也許我自己只在夢中,看到的只是我夢中的阿圓。但是我切記著驛站的警告。我不敢向鍾書提出任何問題,我只可以向他講講他記掛的事,我就把我夢里所看到的,一一講給鍾書聽。

我告訴他,阿圓房里有一只大冰箱,因為沒有小的了。鄰居要借用冰箱,阿圓都讓人借用,由此結識了幾個朋友。她隔壁住著一個“大款”,是某飯店的經理,入院前刷新了房間,還配備了微波爐和電爐;他的夫人叫小馬,天天帶來新鮮菜蔬,并為丈夫做晚飯。小馬大約是山西人,圓圓常和她講山西“四清”時期的事,兩人很相投。小馬常借用阿圓的大冰箱,也常把自己包的餃子送阿圓吃。醫院管飯的大師傅待阿圓極好,一次特為她做了一尾鮮魚,親自托著送進病房。阿圓吃了半條,剩半條讓劉阿姨幫她吃完。阿圓的婆婆叫兒子送來她拿手的“媽咪雞”,阿圓請小馬吃,但他們夫婦只欣賞餃子。小馬包的餃子很大,阿圓只能吃兩只。醫院里能專為她燉雞湯,每天都給阿圓燉西洋參湯。我女婿為她買了一只很小的電爐,能熱一杯牛奶……

我談到各種吃的東西,注意鍾書是否有想吃的意思。他都毫無興趣。

我又告訴他,阿圓住院后還曾為學校審定過什么教學計劃。阿圓天天看半本偵探小說,家里所有的偵探小說都搜羅了送進醫院,連她朋友的偵探小說也送到醫院去了。但阿圓不知是否精力減退,又改讀菜譜了。我怕她是精力減退了,但是我沒有說。也許只是我在擔心。我覺得她臉色漸變蒼白。

我又告訴鍾書,阿圓的朋友真不少,每天病房里都是鮮花。學校的同事、學生不斷地去看望。親戚朋友都去,許多中學的老同學都去看她。我認為她太勞神了,應該少見客人。但是我聽西石槽那邊說,圓圓覺得人家遠道來訪不易,她不肯讓他們白跑。

我談到親戚朋友,注意鍾書是否關切。但鍾書漠無表情。以前,每當阿圓到船上看望,他總強打精神。自從阿圓住院,他干脆都放松了。他很倦怠,話也懶說,只聽我講,張開眼又閉上。我雖然天天見到他,只覺得他離我很遙遠。

阿圓呢?是我的夢找到了她,還是她只在我的夢里?我不知道。她脫了手套向我揮手,讓我看到她的手而不是手套??墒俏胰缃裰挥兴秊槲铱椀氖痔着c我相親了。

快過了半年,我聽見她和我女婿通電話,她很高興地說:醫院特為她趕制了一個護腰,是量著身體做的;她試過了,很服帖;醫生說,等明天做完CT,讓她換睡軟床,她穿上護腰,可以在床上打滾。

但是阿圓很瘦弱,屋里的大冰箱里塞滿了她吃不下而剩下的東西。她正在脫落大把大把的頭發。西石槽那邊,我只聽說她要一只帽子。我都沒敢告訴鍾書。他剛發過一次高燒,正漸漸退燒,很倦怠。我靜靜地陪著他,能不說的話,都不說了。我的種種憂慮,自個兒擔著,不叫他分擔了。

第二晚我又到醫院。阿圓戴著個帽子,還睡在硬床上,張著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劉阿姨接了電話,說是學校里打來的讓她聽。阿圓接了話筒說:“是的,嗯……我好著。今天護士、大夫,把我扛出去照CT,完了,說還不行呢。老偉來過了。硬床已經拆了,都換上軟床了。可是照完CT,他們又把軟床換去,搭上硬床?!彼龔姶驓g笑說:“穿了護腰一點兒不舒服,我寧愿不穿護腰,斯斯文文地平躺在硬床上;我不想打滾。”

大夫來問她是否再做一個療程。阿圓很堅強地說:“做了見好,再做。我受得了。頭發掉了會再長出來。”

我聽到隔壁那位“大款”和小馬的談話。

男的問:“她知道自己什么病嗎?”

女的說:“她自己說,她得的是一種很特殊的結核病,潛伏了幾十年又再發,就很厲害,得用重藥。她很堅強。真堅強。只是她一直在惦著她的爹媽,說到媽媽就流眼淚?!?

我覺得我的心上給捅了一下,綻出一個血泡,像一只飽含著熱淚的眼睛。

鍾書高燒之后剃成一個光頭,阿圓帽子底下也是光頭。兩人的頭型和五官都很相像,只不過阿圓的眼皮不雙。

鍾書高燒退了又漸漸有點精神。我就告訴他阿圓的病情:據醫生說,潛伏幾十年后又復發的結核病比原先厲害,還得慢慢養;反正她乖乖地躺著休養,休養總是好的。我說:“我看你們兩個越看越像。一樣的腦袋,一樣的臉型。惟獨和爸爸的雙眼皮不像,但眼神完全像爸爸。可阿圓生了病就變成雙眼皮了?!?

鍾書得意地說:“‘方凳媽媽’第一次見到阿圓就說,她眼睛像爸爸。‘方凳’眼睛尖?!?

我的夢很疲勞。真奇怪,疲勞的夢也影響我的身體。我天天拖著疲勞的腳步在古驛道上來來往往。阿圓住院時,楊柳都是光禿禿的,現在,成蔭的柳葉已開始黃落。我天天帶著自己的影子,踏著落葉,一步一步小心地走,沒完地走。

我每晚都在阿圓的病房里。一次,她正和老偉通電話。阿圓強笑著說:“告訴你一個笑話。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媽媽偎著我的臉。我夢里怕是假的。我對自己說,是妖精就是香的,是媽媽就不香。我聞著不香,我說,這是我的媽媽。但是我睜不開眼,看不見她。我使勁兒睜開眼,后來眼睛睜開了——我在做夢。”她放下電話,嘴角抽搐著,閉上眼睛,眼角滴下眼淚。她把聽筒交給劉阿姨。劉阿姨接下說:“錢老師今天還要抽肺水,不讓多說了?!苯酉率撬A報告病情。

我心上又綻出幾個血泡,添了幾只飽含熱淚的眼睛。我想到她夢中醒來,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醫院病房里,連夢里的媽媽都沒有了。而我的夢是十足無能的,只像個影子。我依偎著她,撫摸著她,她一點不覺得。

我知道夢是富有想象力的。想念得太狠了,就做噩夢。我連夜做噩夢。阿圓漸漸不進飲食。她頭頂上吊著一袋紫紅色的血,一袋白色的什么蛋白,大夫在她身上打通了什么管子,輸送到她身上。劉阿姨不停地用小勺舀著杯里的水,一勺一勺潤她的嘴。我心上連連地綻出一只又一只飽含熱淚的眼睛。有一晚,我女婿沒回家,他也用小勺,一勺一勺地舀著杯子里的清水,潤她的嘴。她直閉著眼睛睡。

我不敢做夢了。可是我不敢不做夢。我疲勞得都走不動了。我坐在鍾書床前,握著他的手,把臉枕在他的床邊。我一再對自己說:“夢是反的,夢是反的。”阿圓住院已超過一年,我太擔心了。

我抬頭忽見阿圓從斜坡上走來,很輕健。她穩步走過跳板,走入船艙。她溫軟親熱地叫了一聲“娘”,然后挨著我坐下,叫一聲“爸爸”。

鍾書睜開眼,睜大了眼睛,看著她,看著她,然后對我說:“叫阿圓回去?!?

阿圓笑瞇瞇地說:“我已經好了,我的病完全好了,爸爸……”

鍾書仍對我說:“叫阿圓回去,回家去?!?

我一手摟著阿圓,一面笑說:“我叫她回三里河去看家。”我心想夢是反的,阿圓回來了,可以陪我來來往往看望爸爸了。

鍾書說:“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嗯,回西石槽去,和他們熱鬧熱鬧?!?

“西石槽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阿圓清澈的眼睛里,泛出了鮮花一樣的微笑。她說:“是的,爸爸,我就回去了。”

太陽已照進船頭,我站起身,阿圓也站起身。我說:“該走了,明天見!”

阿圓說:“爸爸,好好休息?!?

她先過跳板,我隨后也走上斜坡。我仿佛從夢魘中醒來。阿圓病好了!阿圓回來了!

她拉我走上驛道,陪我往回走了幾步。她扶著我說:“娘,你曾經有一個女兒,現在她要回去了。爸爸叫我回自己家里去。娘……娘……”

她鮮花般的笑容還在我眼前,她溫軟親熱的一聲聲“娘”還在我耳邊,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沒有了。就在這一瞬間,我也完全省悟了。

我防止跌倒,一手扶住旁邊的柳樹,四下里觀看,一面低聲說:“圓圓,阿圓,你走好,帶著爸爸媽媽的祝?;厝??!蔽倚纳仙w滿了一只一只飽含熱淚的眼睛,這時一齊流下淚來。

我的手撐在樹上,我的頭枕在手上,胸中的熱淚直往上涌,直涌到喉頭。我使勁咽住,但是我使的勁兒太大,滿腔熱淚把胸口掙裂了。只聽得噼嗒一聲,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迎面的寒風,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我痛不可忍,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東西揉成一團往胸口里塞;幸虧血很多,把滓雜污物都洗干凈了。我一手抓緊裂口,另一手壓在上面護著,覺得惡心頭暈,生怕倒在驛道上,踉踉蹌蹌,奔回客棧,跨進門,店家正要上閂。

我站在燈光下,發現自己手上并沒有血污,身上并沒有裂口。誰也沒看見我有任何異乎尋常的地方。我的晚飯,照常在樓梯下的小桌上等著我。

我上樓倒在床上,抱著滿腔滿腹的痛變了一個痛夢,趕向西山腳下的醫院。

阿圓屋里燈亮著,兩只床都沒有了,清潔工在掃地,正把一堆垃圾掃出門去。我認得一只鞋是阿圓的,她穿著進醫院的。

我聽到鄰室的小馬夫婦的話:“走了,睡著去的,這種病都是睡著去的。”

我的夢趕到西石槽。劉阿姨在我女婿家飯間盡頭的長柜上坐著淌眼抹淚。我的女婿在自己屋里呆呆地坐著。他媽媽正和一個親戚細談阿圓的病,又談她是怎么去的。她說:錢瑗的病,她本人不知道,驛道上的爹媽當然也不知道?,F在,他們也無從通知我們。

我的夢不愿留在那邊,雖然精疲力竭,卻一意要停到自己的老窩里去,安安靜靜地歇歇。我的夢又回到三里河寓所,停在我自己的床頭上消失了。

我睜眼身在客棧。我的心已結成一個疙疙瘩瘩的硬塊,居然還能按規律勻勻地跳動。每跳一跳,就牽扯著肚腸一起痛。阿圓已經不在了,我變了夢也無從找到她;我也疲勞得無力變夢了。

驛道上又飄拂著嫩綠的長條,去年的落葉已經給北風掃凈。我趕到鍾書的船上,他正在等我。他高燒退盡之后,往往又能稍稍恢復一些。

他問我:“阿圓呢?”

我在他床前盤腿坐下,扶著床說:“她回去了!”

“她什么??”

“你叫她回自己家里去,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了。”

鍾書很詫異地看著我,他說:“你也看見她了?”

我說:“你也看見了。你叫我對她說,叫她回去。”

鍾書著重說:“我看見的不是阿圓,不是實實在在的阿圓,不過我知道她是阿圓。我叫你去對阿圓說,叫她回去吧?!?

“你叫阿圓回自己家里去,她笑瞇瞇地放心了。她眼睛里泛出笑來,滿面鮮花一般的笑,我從沒看見她笑得這么美。爸爸叫她回去,她可以回去了,她可以放心了?!?

鍾書凄然看著我說:“我知道她是不放心。她記掛著爸爸,放不下媽媽。我看她就是不放心,她直在抱歉?!?

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會心上流淚。鍾書眼里是灼熱的痛和苦,他黯然看著我,我知道他心上也在流淚。我自以為已經結成硬塊的心,又張開幾只眼睛,潸潸流淚,把胸中那個疙疙瘩瘩的硬塊濕潤得軟和了些,也光滑了些。

我的手是冰冷的。我摸摸他的手,手心很燙,他的脈搏跳得很急促。鍾書又發燒了。

我急忙告訴他,阿圓是在沉睡中去的。我把她的病情細細告訴。她腰痛住院,已經是病的末期,幸虧病轉入腰椎,只那一節小骨頭痛,以后就上下神經斷連,她沒有痛感了。她只是希望趕緊病好,陪媽媽看望爸爸,忍受了幾次治療?,F在她什么病都不怕了,什么都不用著急了,也不用起早貪黑忙個沒完沒了了。我說,自從生了阿圓,永遠牽心掛肚腸,以后就不用牽掛了。

我說是這么說,心上卻牽扯得痛。鍾書點頭,卻閉著眼睛。我知道他心上不僅痛惜圓圓,也在可憐我。

我初住客棧,能輕快地變成一個夢。到這時,我的夢已經像沾了泥的楊花,飛不起來。我當初還想三個人同回三里河。自從失去阿圓,我內臟受傷,四肢也乏力,每天一腳一腳在驛道上走,總能走到船上,與鍾書相會。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態龍鐘。他沒有力量說話,還強睜著眼睛招待我。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船上相會時,他問我還做夢不做。我這時明白了。我曾做過一個小夢,怪他一聲不響地忽然走了。他現在故意慢慢兒走,讓我一程一程送,盡量多聚聚,把一個小夢拉成一個萬里長夢。

這我愿意。送一程,說一聲再見,又能見到一面。離別拉得長,是增加痛苦還是減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遠,愈怕從此不見。

楊柳又變成嫩綠的長條,又漸漸黃落,驛道上又滿地落葉,一棵棵楊柳又都變成光禿禿的寒柳。

那天我走出客棧,忽見門后有個石礅,和鍾書船上的一模一樣。我心里一驚。誰上船偷了船上的東西?我摸摸衣袖上的別針,沒敢問。

我走著走著,看見迎面來了一男一女。我從沒有在驛道上遇見什么過客。女的夾著一條跳板,男的拿著一枝長竹篙,分明是鍾書船上的。

我攔住他們說:“你們是什么人?這是船上的東西!”

男女兩個理都不理,大踏步地往客棧走去。他們大約就是我從未見過的艄公艄婆。

我一想不好,違反警告了。一遲疑間,那兩人已走遠。我追不上,追上也無力搶他們的東西。

我往前走去,卻找不到慣見的斜坡。一路找去,沒有斜坡,也沒有船。前面沒有路了。我走上一個山坡,攔在面前的是一座亂山。太陽落到山后去了。

我急著往上爬,想尋找河里的船?;璋抵?,能看到河的對岸也是山,河里漂蕩著一只小船,一會兒給山石擋住,又看不見了。

我眼前一片昏黑,耳里好像能聽到嘩嘩的水聲。山里沒有路,我在亂石間拼命攀登,想爬向高處,又不敢遠離水聲。我摸到石頭,就雙手扳住了往上跨兩步;摸到樹干,就抱住了歇下喘口氣。風很寒冷,但是我穿戴得很厚,又不停地在使勁。一個人在昏黑的亂山里攀登,時間是漫長的。我是否在山石坳處坐過,是否靠著大樹背后歇過,我都模糊了。我只記得前一晚下船時,鍾書強睜著眼睛招待我;我說:“你倦了,閉上眼,睡吧?!?

他說:“絳,好好里(即‘好生過’)。”

我有沒有說“明天見”呢?

晨光熹微,背后遠處太陽又出來了。我站在亂山頂上,前面是煙霧蒙蒙的一片云海。隔岸的山,比我這邊還要高。被兩山鎖住的一道河流,從兩山之間瀉出,像瀑布,發出嘩嘩水聲。

我眼看著一葉小舟隨著瀑布沖瀉出來,一道光似的沖入茫茫云海,變成了一個小點;看著看著,那小點也不見了。

我但愿我能變成一塊石頭,屹立山頭,守望著那個小點。我自己問自己:山上的石頭,是不是一個個女人變成的“望夫石”?我實在不想動了,但愿變成一塊石頭,守望著我已經看不見的小船。

但是我只變成了一片黃葉,風一吹,就從亂石間飄落下去。我好勞累地爬上山頭,卻給風一下子掃落到古驛道上,一路上拍打著驛道往回掃去。我撫摸著一步步走過的驛道,一路上都是離情。

還沒到客棧,一陣旋風把我卷入半空。我在空中打轉,暈眩得閉上眼睛。我睜開眼睛,我正落在往常變了夢歇宿的三里河臥房的床頭。不過三里河的家,已經不復是家,只是我的客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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