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牙咂嘴巴,”阿道司說著笑了起來,“真的。吃飯的時候假牙發出的聲音跟咂嘴巴一個樣。”
阿道司小心翼翼地從桌子中間一沓搖搖欲墜的紙堆底下抽出一份文件,然后把文件翻開,大聲朗讀起來:“你來自百慕大,死于翻船事故嗎?”
“呣,那不是我。”莉茲說。
“對不起。”阿道司又挑選了一份文件,“你來自曼哈頓,死于……嗯,乳腺癌,對嗎?”
莉茲搖了搖頭。她連胸都還沒長好呢。
阿道司挑選了第三份文件。“來自馬薩諸塞?死于自行車事故中的腦部受傷?”
莉茲點點頭。那就是她。
“嗯——”阿道司聳聳肩,“至少死得很快,只是昏迷了一陣子,不過你恐怕不記得了。”
是的,莉茲不記得了。“我昏迷了多久?”
“大約一個星期,不過你的大腦已經死亡。報告上說你可憐的父母親只好放棄希望。在人間那邊的時候,我老婆羅伊娜和我對兒子約瑟夫放棄了希望。他最好的朋友跟他一起玩我的一支舊槍,結果不慎把他自己打死了。那一天是我一生中最倒霉的日子。如果你有孩子……”說到這兒,阿道司停了下來。
“如果我有孩子,怎么樣?”
“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么說這個。在另界誰也沒有孩子。”阿道司說。
莉茲用了一點時間來吸收這條信息。從阿道司的口氣來看,她知道阿道司以為這個消息會使她焦躁不安。可是莉茲并沒有考慮有孩子這件事。
“現在你看到你兒子了嗎?”
阿道司搖了搖頭。“沒有,羅伊娜和我到這里的時候,他已經回到人間那邊去了。我很想再見到他,可是已經不可能了。”阿道司擤了擤鼻子。“是過敏。”他連聲道歉。
“什么類型的過敏?”莉茲問。
“哦,”阿道司回答說,“對傷心事的記憶過敏。這是最糟糕的一種過敏。你想看看我老婆羅伊娜的照片嗎?”
莉茲點點頭。阿道司拿出一張嵌在銀鏡框子里的照片,上面是個可愛的日本女人,年紀大約跟阿道司差不多。“這是我的羅伊娜。”他自豪地說。
“她很端莊。”莉茲說。
“是的,可不是很端莊嗎?我們同一天死于飛機失事。”
“太可怕了。”
“不,”阿道司說,“其實我們非常非常幸運。”
“在很長的時間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了,”莉茲向阿道司傾吐秘密,“那樣正常嗎?”
“當然正常,”阿道司肯定地說,“各人花在適應上的時間是不一樣的。有些人到了另界,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我知道一個人在這里五十年了,回到人間的時候還沒有明白過來。”阿道司聳聳肩,“這取決于你是怎么死的、死的時候多大年紀——因素很多,它們都是這個過程的一部分。年輕人特別難以認識到自己已經去世了。”阿道司說。
“那是為什么呢?”
“年輕人傾向于認為自己是不會死的。他們中的許多人無法想象自己已經死了,伊麗莎白。”
然后阿道司把今后幾個星期莉茲必須要做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死亡涉及的事情比莉茲開始時所想象的要多得多。在某種意義上,死亡跟上學沒有太大的差別。
“你對業余愛好有沒有初步的設想?”阿道司問。
莉茲聳聳肩。“好像沒有。我在人間那邊沒有工作,因為我當時還在上學。”
“哦,不,不,不,”阿道司說,“業余愛好不是工作。干一份工作跟個人的聲望有關!跟錢有關!業余愛好的目的則是使你的靈魂充實。”
莉茲轉動眼珠。
“從你的表情可以看出你不相信我說的話,”阿道司說,“看樣子我手頭上捏著一個懷疑主義者。”
莉茲聳聳肩。在她這種處境下,誰能不是懷疑主義者呢?
“你在人間那邊有沒有特別喜歡的東西?”
莉茲又聳聳肩。在人間那邊,她的數學、自然科學和游泳都很棒(去年夏天她還得到了潛水的資格證書呢),不過她對這些并不是特別喜愛。
“有沒有——任何一樣?”
“動物。也許跟動物或者狗有關的事情。”莉茲最后說,她想起自己在人間那條得過獎的哈巴狗,名叫露西。
“太好了!”阿道司發出一聲歡呼,“我肯定能找到一個跟狗有關的工作!”
“我得想想,”莉茲說,“有很多事情需要去領會。”
阿道司問了莉茲一些在人間那邊的生活情況。對于莉茲來說,過去的生活已經變成了可以跟別人講述的故事。從前有個叫伊麗莎白的女孩住在馬薩諸塞州的梅德福德。
“你在那邊的時候很幸福嗎?”阿道司問。
莉茲考慮著他的問題。“你干嗎要知道這個?”
“別著急。這不是考試。作為輔導員,我要向所有的學生問這個問題。”
事實上她以前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自己是不是幸福這個問題。她估計既然自己沒有考慮過,那就一定是很幸福。幸福的人并不需要問自己是不是幸福,對嗎?他們只是很幸福,她想。
“我想我一定很幸福。”莉茲說。話一出口,她就知道這是事實。一顆傻乎乎、孤零零的淚珠從眼角滾落出來。莉茲迅速擦去,可第二顆淚珠接踵而來,然后是第三顆,沒過多久她發現自己在哭。
“哦,我的乖乖,我的乖乖!”阿道司喊道,“如果我的問題讓你傷心,那就對不起了。”他從一大堆紙張底下抽出一個裝手巾紙的盒子。先是考慮給她一張手巾紙,然后決定把整盒都給她。
莉茲看著裝手巾紙的盒子,上面繪有雪人參加各種節日活動的畫面。其中一個雪人很快樂地把滿滿一盤微笑著的姜餅人放進烤箱里。烤姜餅人或者類似做飯這樣的事對于雪人來說就跟自殺差不多,莉茲想。雪人為什么要主動地去做那些最終可能會使自己融化的事情呢?雪人會吃飯嗎?莉茲瞪著那個盒子。
阿道司抽出一張手巾紙,舉到莉茲的鼻子前,仿佛她才五歲似的。“擤吧。”他命令道。
莉茲遵照他的命令擤鼻子。“我最近經常哭。”
“那很自然。”
莉茲過去是很幸福的。多么幸福啊,她想。在人間那邊的時候她并不認為自己是個特別幸福的人。像很多同齡人一樣,她曾經為了現在看來愚蠢的原因而煩惱和痛苦:她在學校里不是人緣最好的學生,她沒有男朋友,弟弟很討厭,她臉上有雀斑。在許多方面她覺得自己在等待好事的來臨:獨立生活,上大學,開車。現在莉茲看到了事實真相。她過去是幸福的。幸福,幸福,幸福。爸爸媽媽疼愛她;她最好的朋友是世界上最富有同情心、最好的女孩;學校很好混;弟弟并不是特別壞;那條哈巴狗喜歡睡在她的身邊;還有,對了,有人覺得她很漂亮。一個星期以前,她過去的生活一直是暢通無阻的。那是一種幸福、簡單的生活,而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你沒事吧?”阿道司用充滿關切的口氣問。
莉茲點點頭,盡管她感覺不是很好。“我想念我的狗,它叫露西。”她想知道露西現在跟誰睡一張床。
阿道司笑了。“幸運的是,狗的壽命比人的壽命要短得多。將來某一天你會看到它的。”
阿道司清了清嗓門。“我原來打算早點告訴你的。像你這樣年輕的人,也就是說十六歲或者十六歲以下的人,可以被早點送回人間。”
“你這是什么意思?”莉茲問。
“年輕人有時會覺得很難適應這里的生活,他們的適應過程徹底失敗。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話,你可以早點回人間那邊去。只要在居住期的第一年內公開宣布自己的打算就行了。這叫作潛返條例。”
“我會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嗎?”
阿道司笑了。“哦,不,不,不!你得變成嬰兒,從頭開始。當然,你可能碰到原來認識的人,可他們不認識你了,很可能你也不認識他們。”
“有沒有什么辦法能讓我回到原來的生活中?”
阿道司臉色嚴峻地看著莉茲。“我現在得警告你,伊麗莎白。沒有任何辦法能使你返回到原來的生活中,你也不應該返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你原來的生活已經終結,你永遠也回不去了。你也許會聽說一個叫海井——”
“什么海井?”莉茲打斷了他的話。
“那里嚴禁任何人進去,”阿道司說,“現在說說潛返條例——”
“為什么嚴禁任何人進去?”
阿道司搖了搖頭。“不為什么,歷來如此。現在談談潛返條例——”
“我想那不適合我。”莉茲打斷了他的話。她雖然很想念人間那邊,但也意識到她想念的是那里的熟人。沒有了那些熟人,回去就沒有了意義。再說,她現在并不想成為嬰兒。
阿道司點點頭。“當然,你還有一年時間來作這個決定。”
“我懂。”莉茲停頓了一下,“呣,阿道司,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你想知道這里的上帝在哪兒,對嗎?”阿道司問。
莉茲的確感到驚訝。阿道司居然能看出她的心思。“你怎么知道我要問這個問題?”
“姑且就說我干這一行已經有一些日子了。”阿道司取下那副玳瑁框的眼鏡,在褲子上擦了擦,“跟以前一樣,上帝他,她,或者它,仍然在那里。沒有任何變化。”
阿道司怎么能這么說呢,她心里納悶。對于她來說,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伊麗莎白,你會發現,”阿道司接著說,“死亡只是生命的一部分。到時候,你還會把死亡看作新生的,把死看作‘伊麗莎白·霍爾續集’。”阿道司戴上眼鏡,看了看手表,“啊,天哪!”阿道司大叫起來,“你看這都幾點了?我們得帶你去遺言部,不然的話,薩拉會要我腦袋的。”
遺言
在遺言部,一個辦事效率很高的女人接待了她。這人讓莉茲想起一個野營輔導員。“你好,霍爾小姐,”那個女人說,“我叫薩拉·邁爾斯,我只是要確認一下你的遺言是什么。”
“我不知道是否還記得。有很長時間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死了。”莉茲向她道歉。
“哦,那沒關系。實際上只是一個手續。”薩拉說著,翻看一本跟百科全書差不多大的書,書都發霉了。“對了,這里有你的遺言,就一個字,是‘呣’。”
莉茲等待著薩拉把話講完。事實上,她很想知道自己的遺言是什么。會很深刻嗎?傷感嗎?感人嗎?揪心嗎?有啟發意義嗎?憤怒嗎?可怕嗎?沉默了幾分鐘,莉茲發現薩拉瞪著她。“那么……”莉茲說。
“那么,”薩拉回答道,“是‘呣’嗎?”
“是‘呣’什么?”莉茲問。
“我是說,你的遺言是‘呣’嗎?”
“你的意思是,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呣’嗎?”
“書上是這么寫的,書是不會錯的。”薩拉憐愛地拍著那本書。
“天哪,我簡直不相信竟然那么糟糕。”莉茲一個勁地搖頭。
“哦,還不至于那么糟糕,”薩拉笑了,“我聽到過比這更糟的遺言。”
“要是多說一點就好……”莉茲停頓了一下,“多一點,呣……”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是啊。”薩拉對她表示了三秒鐘的同情,剛好三秒鐘。“那么,我要你在這上面簽個字。”
“既然你們已經知道我說的是什么,還要我在上面簽字干嗎?”莉茲還在惱火自己在人間的臨終遺言居然是個“呣”字。
“我不知道。這里反正都是這么干的。”
莉茲嘆了口氣。“我在哪兒簽字?”
莉茲離開的時候,腦子里還在想著自己的臨終遺言。如果遺言意味著要概括你的一生,那么莉茲覺得“呣”很合適,真奇怪。“呣”什么意思都沒有。“呣”是你考慮應該說什么的時候說的。“呣”表示某人的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呣”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去挑選舞會禮服(而她不去參加這個舞會!上帝啊)時在商店門口被一輛出租車撞飛后發出的聲音。“呣”。莉茲搖著頭,發誓要在自己的詞匯中刪除掉“呣”,以及所有沒有意義的詞(呵、像、哈、有點、哦、嘿、大概)。
回到適應辦公室的大廳后,莉茲高興地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桑迪!”
桑迪轉過身,朝莉茲笑了笑。“你也是在辦遺言手續嗎?”
莉茲點點頭。“顯然,我臨終說的就一個‘呣’,盡管我太緊張不記得了。你的情況怎么樣?”
“嗯——”桑迪支吾著,“我沒法重復。”
“說吧,”莉茲催促道,“我把我的遺言告訴你了,它們蒼白無力。”
“哦,好吧,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話。大概是:‘耶穌基督,瘦子,我頭上中了一槍!’只是我還把那個F開頭的臟字說了兩遍,然后我就死了。”
莉茲微微笑了一下。“至少你的遺言很準確,有描述性。”
桑迪搖了搖頭。“不過,我要是沒說那個臟字就好了。我在家里沒有受過那樣的教育,可現在成為了永遠的記錄。”
“應該理解自己,桑迪。我是說,你頭上中了一槍。我想,在那種情況下,可以理解你說那個——”
桑迪打斷了她的話。“別再說了!”
就在這時,阿道司·根特蹦蹦跳跳地走進了大廳。“哎喲,但愿沒有打斷你們的談話。我要跟伊麗莎白說幾句話。”
“沒關系,”桑迪說,“我正要走呢。”她低聲對莉茲說,“見到你真高興。當時我真擔心你會永遠待在船上呢。”
莉茲只是搖搖頭,然后改變了話題。“現在你住哪兒?”
“我跟我表姐謝莉一起住——我記得以前跟你說起過她。”
“她——”莉茲停頓了一下,“好些了嗎?”
桑迪笑了。“好多了,謝謝你的關心。你應該來看看我。我把你的情況都告訴謝莉了。什么時候來玩都可以。她比我們大不了多少,所以有人來玩,她會高興的。”
“我看能不能來。”莉茲說。
“嗯,我希望你說能來是真的能來。”桑迪說著走了。
“好漂亮的頭發。”阿道司看著桑迪遠去的背影說。
“是很漂亮。”莉茲贊同。
“嗯,伊麗莎白,我剛剛有了個很古怪的想法,”阿道司說,“你曾經說過喜歡跟動物打交道?”
“是說過。”
“剛剛有了個空缺,我一發現就想到了你。‘怎么,阿道司’,我對自己說,‘這真是注定的!’那么,你愿意去干嗎?”阿道司站在那里,笑容可掬地看著莉茲。
“呣,是什么樣的工作?”她又說出了那個“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