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前往“電氣餐廳”和拉里·馬維尼共進午餐時,喬治非常擔心。喬治不知道馬維尼為何要和他見面,但出于好奇,他還是同意了。兩人年紀相仿,都在做高層的助理:拉里是空軍參謀長柯蒂斯·勒梅的助理。但他們的上司卻互不相讓:肯尼迪兄弟不信任軍方。
拉里穿著空軍中尉的制服。他一副軍人模樣,胡子刮得非常干凈,頭發剃得很短,領帶系得很緊,鞋擦得锃亮。“五角大樓方面痛恨種族隔離制度。”他說。
喬治揚起眉毛。“真的嗎?我以為軍隊歷來不愿信任持槍的黑人。”
拉里舉起手以示安慰:“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首先,這只是個姿態,軍隊看重的是實際的需要:從獨立戰爭以來,黑人參加了合眾國的每一次戰爭。其次,種族隔離已經成為了歷史。現在,五角大樓需要各種膚色的青年服役。我們無法接受種族隔離造成的低效和花費:兩種廁所,兩種營房,本該并肩作戰的人之間的偏見和恨意。”
“好,我相信你說的。”喬治說。
拉里吃了口烤奶酪三明治,喬治舀了勺墨西哥辣肉醬。拉里說:“看來赫魯曉夫已經達到他在柏林的目的了。”
喬治知道這才是午餐真正的話題。“這樣一來,我們就不用和蘇聯打仗了。感謝上帝!”
“肯尼迪臨陣退縮了,”拉里說,“東德政權原本就快要垮了。如果總統采取更強硬路線的話,那里本來很可能會發生政變。但那道墻擋住了涌向西方的難民,這樣蘇聯就可以在東柏林為所欲為了。我們的西德盟友對此非常氣憤。”
喬治吹了聲口哨:“無論如何,總統避免了第三次世界大戰。”
“以加強蘇聯的統治為代價,這根本算不上是勝利。”
“這是五角大樓的看法嗎?”
“差不多吧。”
軍方的人肯定都那么看,喬治生氣地心想。他現在明白了:馬維尼來這里是希望向他表明五角大樓的立場,希望喬治能夠給予支持。他告訴自己,我應該高興才對,這意味著人們已經把我看作是鮑比核心團隊的一員了。
可他不能任由別人攻擊總統:“我本以為還能指望得上勒梅將軍呢,人們不是都叫他‘炸彈客’勒梅嗎?”
拉里皺起眉,即便覺得這個綽號可笑,他也沒有表現出來。
喬治覺得整天叼著根雪茄的傲慢老頭配上這個綽號簡直可笑極了。“我記得他曾經說過,如果爆發核戰爭,最后剩下兩個美國人和一個蘇聯人的話,那還是美國贏了。”
“我從沒聽他這樣說過。”
“肯尼迪總統告訴他:‘你最好希望剩下的兩個美國人是一男一女。’”
“我們必須更強勢些,”拉里開始變得惱怒,“我們已經失去了古巴、老撾和東柏林,而且很可能再失去越南。”
“你覺得我們會拿越南怎么辦?”
“派軍隊過去。”拉里張口就來。
“我們不是已經往越南派了幾千個軍事顧問了嗎?”
“那還遠遠不夠。五角大樓一次次向總統提出建議,讓他把戰斗部隊派往越南。但他似乎沒這個膽量。”
喬治覺得這種說法很不公平,他對此很是惱火。“肯尼迪總統不缺勇氣。”他反駁道。
“那他為什么不對越南的共產黨人發起進攻?”
“他吃不準我們會不會贏。”
“他應該向經驗豐富的將軍們取取經。”
“真是這樣嗎?進攻豬灣的愚蠢建議不正是那些將軍們提的嗎?如果參謀長聯席會議的將軍真的有經驗,他們為什么不告訴總統由古巴流亡者進行的那次攻擊一定會失敗呢?”
“我們告訴他要實施空中掩護——”
“拉里,別硬撐了,豬灣事件的前提是避免把美國人卷入進去,怎么能空中掩護呢?形勢變糟以后,五角大樓想派海軍陸戰隊前去補救,但肯尼迪兄弟卻懷疑起了你們的動機。你們讓總統卷入一場由流亡者進行的注定失敗的入侵,是因為你們想逼他派軍隊過去。”
“事實并非如此。”
“也許吧,但他認為你們現在想用同樣的辦法讓他卷入越南這個泥潭,決定不被你們愚弄第二次。”
“看來他是因為豬灣事件對我們懷恨在心了。喬治,認真點兒,僅僅因為不想被軍方愚弄就能任由越南走向赤化嗎?”
“當然不能任由越南走向赤化,但也不是只有戰爭這一種方法。”
拉里放下刀叉。“要來些甜點嗎?”他意識到自己完全是在浪費時間,喬治不會成為五角大樓的游說者。
“謝謝你,不用上甜點。”喬治說。喬治加入鮑比的團隊是為了爭取正義,是為了讓自己的孩子能擁有和一般美國人同樣的權利。和亞洲的共產主義作斗爭還是留給別人去干吧。
拉里的臉色變了。他朝餐廳那頭揮了揮手。喬治回過頭,突然間被嚇了一大跳。
拉里正在向瑪麗亞·薩默斯揮手。
瑪麗亞沒有看見他。她已經把臉轉向與她同來的一個白人女孩了。
“那是瑪麗亞·薩默斯嗎?”喬治滿心疑惑地問。
“是的。”
“你認識她嗎?”
“我們是芝加哥大學法學院的同窗。”
“她來華盛頓干什么?”
“說來很有趣。瑪麗亞應聘白宮新聞辦公室的一個職位失敗了,但應聘的人沒去就職,于是他們又找上她了。”
喬治非常激動。瑪麗亞也在華盛頓——而且會一直在華盛頓上班!他決定在離開餐廳之前和瑪麗亞搭上話。
他突然想到,也許可以從拉里這兒知道更多瑪麗亞的事情。“你在法學院和她約會過嗎?”
“沒,她只和有限的幾個有色人種出去約會過。她是那種冰美人。”
喬治沒把這種說法當回事。對一些男人來說,對他們說不的女人都是冰美人。“有沒有對她來說比較特殊的人?”
“有個人和瑪麗亞約會了一年,但因為瑪麗亞一直沒肯和他上床而甩了她。”
“這并不奇怪,”喬治說,“她來自一個非常正統的家庭。”
“你怎么知道的?”
“我們一起參加了自由之行運動,我和她聊了很多。”
“她很漂亮。”
“沒錯,她的確很漂亮。”
兩人平分付了賬單。出去經過瑪麗亞的餐桌時,喬治停下腳步跟她打了聲招呼。“歡迎來華盛頓。”他說。
瑪麗亞熱情地笑了。“你好,喬治,沒想到這么快就能碰到你。”
拉里說:“瑪麗亞,我剛剛還在跟喬治說你在芝加哥大學法學院是個出了名的冰美人呢。”說完拉里大聲笑了起來。
這只是個男生們愛開的玩笑,沒什么稀奇,但瑪麗亞臉紅了。
拉里走出餐廳,但喬治留了下來。“瑪麗亞,很抱歉他這樣說,這讓我很不好意思。這樣說很沒風度。”
“謝謝你,”瑪麗亞指著邊上的女孩說,“這是安東尼婭·卡貝爾,她也是個律師。”
安東尼婭瘦削、嚴肅,頭發緊緊束在腦后。“很高興認識你。”喬治說。
瑪麗亞對安東尼婭說:“在阿拉巴馬時,我差點被種族隔離主義者的撬棒砸中,喬治為了保護我弄折了胳膊。”
安東尼婭很受觸動。“喬治,你是個真正的紳士。”她說。
喬治知道兩個女孩正要離開:她們的賬單在桌上的茶托里,壓在幾張紙幣下面。他問瑪麗亞:“我能陪你走回白宮嗎?”
“當然可以。”瑪麗亞說。
安東尼婭說:“我要去一下藥店。”
三人走進華盛頓初秋的微風中。安東尼婭揮手說再見,喬治和瑪麗亞向白宮走去。
穿過賓夕法尼亞大街時,喬治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瑪麗亞。瑪麗亞穿著漂亮的黑色雨衣,雨衣里是件白色的高領毛衣。作為一名經常要參加白宮活動的政府雇員,她的穿著比較正式,但難掩臉上溫暖的笑容。她相貌標致,鼻子和下巴都很小巧,棕色的大眼睛和柔軟的嘴唇非常迷人。
“我和拉里在越南問題上發生了爭論,”喬治說,“我覺得他是想讓我通過非正式渠道把軍方的想法傳達給鮑比。”
“應該是的,”瑪麗亞說,“但總統不會在這個問題上對五角大樓讓步。”
“你怎么知道?”
“今晚他將發表演說,告訴國民我們在外交政策上是有界限的。我們不可能糾正所有錯誤,也不可能避免所有不幸。我剛寫好這次演講的新聞稿。”
“很高興他能如此強硬。”
“喬治,你沒聽到我說了什么嗎?我寫的新聞稿!你不明白這有多了不起嗎?以前只有男人才能寫白宮的新聞稿,女人只有把稿子打出來的份!”
喬治煥發出笑容。“祝賀你。”喬治很高興能和瑪麗亞重新在一起。兩人很快恢復了友誼。
“我一回到白宮就會知道人們對新聞稿的想法。司法部的情況怎么樣?”
“自由之行運動似乎取得了成效,”喬治熱切地說,“很快跨州的長途車都會釘上這樣的標語:‘無論何種種族、膚色、宗教、國籍都可以乘坐。’車票也會印上這句話。”喬治對取得的成果非常自豪。“你看怎么樣?”
“非常棒。”但瑪麗亞很快拋出了關鍵問題,“這條法令是強制的嗎?”
“那要看我們這些司法部的了。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付出的都多。我們好幾次駁回了密西西比州和阿拉巴馬州當局的判例。其他州的許多城市已經作出讓步,開始執行司法部的法令。”
“很難相信我們真的贏了。種族隔離主義者的卑鄙手段似乎永遠使不完。”
“選民登記是我們的下一場戰役。馬丁·路德·金希望在今年年末把南方黑人選民的數量提高一倍。”
瑪麗亞若有所思地說:“我們真正需要的是讓南方各州難以違抗的新民權法案。”
“我們正致力于起草這部法案。”
“你是不是說鮑比·肯尼迪是民權運動的支持者?”
“當然不是。一年前他甚至沒考慮頒布什么民權法令。但鮑比和總統很不喜歡白人在南方各州施以種族暴力的那些現場照片。這些照片出現在世界各大報紙的頭版,讓肯尼迪兄弟面子上很難看。”
“他們真正在意的是地緣政治。”
“是的。”
喬治想約她出來,但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來。他先要盡快斬斷和諾琳·拉蒂默之間的戀情:既然瑪麗亞已經到了華盛頓,他和諾琳之間就沒前途可言了。但他覺得自己先得同諾琳了斷才能和瑪麗亞約會。若非如此就是對兩位女性的欺騙。不會耽擱太久:沒幾天他就能見到諾琳了。
喬治和瑪麗亞走進白宮西翼。黑人在白宮并不常見,遇到的每個人都盯著他們看。兩人走進新聞辦公室。喬治驚訝地發現新聞辦公室空間狹小,擠滿了桌子。七八個職員正專心致志地用灰色雷明頓打字機和幾排閃著燈的電話機忙著各自的工作。隔壁房間傳來電傳打字機的咔嗒聲,這種咔嗒聲時而會被代表重要情報的鈴聲打斷。喬治看到里頭還有間辦公室,他想那應該是新聞辦公室主任皮埃爾·薩林杰的辦公室。
所有人都全神貫注,沒人閑聊或向窗外看。
瑪麗亞把喬治帶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向他介紹正在鄰桌打字的三十來歲的紅發女郎:“喬治,這是我的朋友內莉·福德漢姆小姐。內莉,大家為什么都不說話啊?”
內莉還沒來得及回答,薩林杰就從自己的辦公室里出來了。他個子矮胖,穿著一身裁剪得體的歐式西服。肯尼迪總統正和他在一起。
總統對所有人笑了笑,他對喬治點點頭,然后對瑪麗亞說:“你就是瑪麗亞·薩默斯吧?”他說,“你寫的新聞稿非常棒——條理清楚,重點突出。做得很不錯。”
瑪麗亞高興得漲紅了臉。“總統先生,謝謝你。”
總統似乎沒有什么要緊事要辦。“來這兒之前你在干什么?”他饒有興致地問瑪麗亞。
“我在芝加哥大學法學院讀書。”
“你喜歡在新聞辦公室的工作嗎?”
“當然,這份工作非常令人興奮。”
“你的工作做得很棒,繼續努力。”
“我會盡上全力的。”
總統走出了辦公室,薩林杰緊隨在后。
喬治忍俊不禁地看著一臉茫然的瑪麗亞。
過了許久,內莉·福德漢姆說話了:“他只要在這兒一站,你就會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瑪麗亞看著她。“是的,”她說,“剛才我就是這種感覺。”
瑪麗亞有點孤獨,但非常高興。
她喜歡在白宮工作,身處這些聰慧、誠摯、只想讓世界變得更加美好的人們中間。她覺得在白宮可以學到許多東西。她知道自己必須和偏見作斗爭——對女人以及黑人的世俗偏見——但她相信自己可以用智慧和決心超越這種偏見。
她家有不信邪的傳統。瑪麗亞的祖父索爾·薩默斯從阿拉巴馬州的各各他步行到芝加哥,途中因為“流浪”被捕,在一座煤礦里服了三十天的勞役。在那兒,他看見有人因為企圖逃跑而被棍棒活活打死。三十天后他沒能獲釋,他跟煤礦的管理人講道理,反而被暴打了一頓。他冒著生命危險逃出煤礦,歷經千辛萬苦抵達芝加哥,后來成了伯利恒福音教會的牧師。已經八十歲的他現在處于半退休狀態,還時不時在教堂講道。
瑪麗亞的父親丹尼爾讀了黑人大學和法學院。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經濟大蕭條里,他在芝加哥大多數人連張寄信郵票都買不起的南部郊區開了間律師事務所。瑪麗亞經常聽他回憶起客戶們用各種各樣的東西付給他律師費的事情:手工做的蛋糕,后院養的雞孵出的雞蛋,有時客戶還會給他剃個頭,做做木工什么的。羅斯福的新政使經濟有所起色以后,他才成為芝加哥最有名望的黑人律師。
因此瑪麗亞并不害怕逆境。但她的確很孤獨。周圍所有人都是白人。祖父薩默斯經常說:“白人沒什么過錯,他們只不過不是黑人。”她明白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白人即使整天在外面閑逛也不會被當作“流浪漢”,他們對阿拉巴馬州直到1927年還在把黑人送往勞役營視而不見。如果她和周圍的同事們提起這種事,他們只會憐憫地看上她一陣,然后回頭繼續自己的工作,她知道他們覺得她是在夸大其詞。白人們覺得談及偏見的黑人和抱怨病痛的病人一樣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