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孫佩蒼是我去世七十一年的祖父,尋找他的歷史痕跡始于2007年,那年我已經六十一歲。
小時對祖父的印象極模糊。每年奶奶過生日和春節,我們去她住的中關村三叔家,除飽食一頓美餐和壓歲錢,最深的印象就是掛在房間里的兩幅油畫,一幅是一位金發碧眼悠閑自在的美貌貴婦,吸引我的是她左臂那薄如蟬翼的袖口,每把臉貼上去看,只是斑斑涂抹的白顏料,遠去再看那白紗袖子又栩栩如生,于是我就湊上去再離開,反復數次體味視覺變換的神奇。
另一幅很大的油畫掛在叔叔的書房,血腥恐怖,五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將一位粗壯半裸的男人壓在地上,被匕首刺入的眼睛竟飛濺出鮮血。叔叔說這是參孫割頭發的《圣經》故事(即后來所知道的《參孫和大莉拉》)。
奶奶房間的一角堆放著像小型集裝箱似的東西,用厚厚的毯子蓋上,每當我走近,她總要過來把我攆走。媽媽告訴我這是奶奶的畫,不可以碰的。
奶奶生活很優裕,她在解放后不久把一批西洋美術印刷品賣給了中央美院,得了兩萬元(新幣)。父母講,這些印刷品,包括房間里的畫,都是爺爺在國外收藏的。
我想知道爺爺是干什么的,父母說他是個教授,解放前就死了。
上高中后,我當了團支部書記,想了解爺爺的情況,父母說他死得很早,和我沒任何關系,對我沒影響,知道得越少越好。
他們諱莫如深的做法還是有效的。我在歷次填寫的家庭情況中從不寫祖父而毫不生怯,潛臺詞是:“我出生前他就死了呀,連他長什么樣都不曉得嘛……”
2012年去父親生前單位辦我與爺爺的親屬證明時,發現他檔案的履歷表沒有寫上爺爺。工作人員對我說:你父親填寫的所有履歷表都沒有你爺爺,不能辦理。見我疑惑便一頁頁翻給我看,真的沒有。失望之余我請求再看看后面,終于這位好心人找出了幾份揭發材料,里面寫著父親的爸爸是“偽參政員孫佩蒼”。父親不在履歷表中寫上爺爺,應當是有意回避,但他想抹掉這個社會關系的企圖是徒勞的,這些揭發材料令他難以逃脫干系,加之他在大學期間(抗戰時期)加入了國民黨,一直被定為“內部控制使用”。我卻以此依據辦妥了親屬證明,這“因禍得福”的結果令我啼笑皆非。

1954年在燕東園,奶奶姚淑榮和我們兄弟姐妹合影
祖父肯定有“歷史問題”,我想知又不敢知,這把頭埋入沙中的鴕鳥式行為卻也帶給自己安寧。
后來還是得知爺爺曾留學法國學習美術,搜集了一些畫。奶奶曾和他在國外生活了幾年。家里的相冊中有一張奶奶在國外一個廣場的照片(現在知道是巴黎和平廣場),她寬大帽檐上落著幾只鴿子,但是沒有爺爺的(解放后就被銷毀了,“文革”時這張也燒了)。
“文革”開始后,被聶元梓的造反派列入“北大百丑圖”的三叔(技術物理系教授)被抄家數次,紅衛兵見到那蒙著氈布的高堆厲聲喝問時,三嬸緊忙說這是老太太的,你們不能動。革命小將質問奶奶什么出身,老太太平靜回答“小業主”,抄家者搞不清“小業主”屬于哪一類而怏怏離去。可畢竟這一大堆醒目的、屢次被造反派質疑的東西對奶奶是沉重的政治包袱,等到1969年秋三叔全家在林彪的一號令頒布后搬遷至陜西漢中時,實出無奈,只得破“財”免災,以捐獻名義送給了中央美術學院。
在美國的堂妹告訴我,1969年秋的一天,在中關村北大宿舍家里,她看見窗外駛來一輛大卡車,還是小學生的她怕得很,對母親說:媽媽,又來抄家了。媽媽告訴她別怕,這回不是。
堂妹見到一位上年紀的長者,一進來就對奶奶說:“孫夫人,姚先生,您好。”后來三嬸告訴她此人是吳作人,和奶奶在法國就認識。
由于三叔已被發配漢中,在家的嬸嬸任由來人將這一堆東西全部搬走,未作任何清點。除了這些畫(包括幾十個畫框),還有祖父的筆記信札書籍等,裝滿一卡車。
11月下旬美院三位人士(這次沒有吳作人先生)去看望搬到我家的奶奶,送交了美院的感謝信和清單,上寫有八十件(套)。(見附錄4)
這份清單是美院取走美術品后單方面制作的,后來三叔看到清單搖頭不已,他多年整理這批美術品,不時還有美術界人士來賞析部分名畫,油畫國畫及其作者他非常清楚,他發現不少美術品未登記在清單中。但既然都已交,不再為此擔憂恐懼,也就作罷。
現在六十歲以上者還會記得1969年時期的恐懼。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紅旗》雜志)元旦社論發出“清理階級隊伍”的最高指示。4月1日召開的九大確定林彪為接班人。
簡單列舉那以后被迫害致死的黨、政、軍、文化等各界人士即可明了:
1969年3月17日,電影藝術家舒繡文;
1969年4月23日,電影藝術家鄭君里;
1969年6月3日,國防部副部長許光達;
1969年6月9日,中央軍委副主席賀龍;
1969年10月11日,北京市副市長吳晗;
1969年11月13日,廈門大學校長王亞男;
1969年11月12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劉少奇;
1969年11月30日,中央政治局常委陶鑄;
1970年3月25日,大將徐海東;
……
“捐獻”這些美術品,而且把與孫佩蒼關聯的所有物品一鍋端送走,就是為了保命。
我們把美院給的清單抄件給哥哥的朋友、現居住在臺灣的畫家龐均看,他對此驚嘆、感慨不已。
真沒想到祖父竟搜集了如此豐厚的美術品,遺憾的是,我只看過奶奶家掛的那幾幅。
七十年代初,父母認為當年的捐獻是在形勢逼迫下的違心行為,希望中央美術學院歸還這些美術品,于是我和哥哥孫鐵開始同美院聯系。美院有關人說這些美術品都沒有任何藝術價值,是“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應該徹底破掉的,你們怎可要回。見我們催得緊了便玩兒起捉迷藏。比如,一位當時的副院長(此君已故,恕不提及姓名)說今天忙,約第二天上午十點談。我們有意提前二十分鐘趕到,卻見這位領導正朝大門外走,見到我們就說要去開會,我們責問為何言而無信,此先生惱羞成怒,警告我們再糾纏就動用工人民兵小分隊(“文革”中一種群眾專政組織)收拾我們。
妹夫樓愛軍領我去前三門部長樓見江豐先生,他父親樓世夷
是江先生的老友。江豐得知我們為此事來,很不高興,呵斥妹夫為何多管閑事。郁悶的我憋不住說了一句“我們是沖著相信共產黨才來的”。這話令他一怔,隨即讓我進門入座。江先生耐著性子聽完我的申訴,變得和藹,表示問問美院實情。之后杳無音信。
“文革”結束,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依據北京市委落實“文革”被抄物資歸還的政策,父親和兩位叔叔向政府有關部門提出歸還這批美術品的請求。
對于“文革”期間迫于政治壓力的“捐獻”屬于被查抄物品并無爭議,可申訴后遇到方方面面的阻力,有關方面以各種理由或根本不提理由就予以拒絕,一直拖延不辦。
父親是民盟的一般成員,他給民盟的上級打了報告,希望給這批畫落實政策。遇到困難要依靠組織,這曾是長期浸潤在大陸政治生活中的人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他的組織是民盟,他篤信這個組織會為他講話。正所謂希望大失望也大,當他的要求被駁回并遭斥責后,第二天嘴就歪了,那是輕度中風的征兆。讓父親受到沉重打擊的還不光是畫的歸屬,因為這件事還可以由他的兩個兄弟通過他們的渠道接著要,讓他傷心的是他的孤獨無助,他自認唯一可以幫他的民盟,就這么草草打發了他。
三叔所在的北京大學同文化部和中央美術學院交涉也無結果,不過交涉過程的若干記錄,成為后來要求中央美術學院返還至今扣留的其他二十余幅名畫的證據之一。
此案在北京市委、統戰部和文化部引發不同意見。贊同歸還方認為應落實政策,反對方(文化部)的理由是:中國近代史上藝術品大量流失國外,這批美術品實屬罕見的西畫東漸“逆流”,僅此一份,應屬國家,理由就是“國家需要”。記得時任文化部部長的是被我們認為比較開明的一位作家。
甭管是你的他的,只要國家需要就不能還給你。我們覺得荒謬,而文化部(包括中央美術學院)認為理所當然。
隨著撥亂反正形勢的發展,經數年周折,在尊敬的習仲勛先生的批示下,這批畫終于在1986年得以落實政策。
在中央美術學院陳列館歸還藏品現場,一件件美術品包括油畫、國畫、銅器、石膏像、瓷雕夢幻般地展現在我眼前。
我終于親眼見到祖父的收藏,這些收藏豐富而精美,其中不乏中外著名畫家如徐悲鴻、吳作人、任伯年、虛谷
、亨利·盧梭
、蘇里科夫
、迪亞茲
的作品。但是,這次落實中央首長指示的歸還存在許多問題。

歐仁·卡里埃爾(Eugene Carriere)《母與子》

亨利·盧梭《阿拉伯人騎馬圖》

迪亞茲《風景》

1986年5月12日,在中央美術學院陳列館交接美術品

歸還的美術藏品一瞥

讓—加布里埃爾·多梅爾格(Jean-Gabriel Domergue)《女人坐像》

William Laparrian《年輕女人像》
中央美術學院陳列館七十年代曾經舉辦過一次畫展,其中一幅標有“庫爾貝《女人像》孫佩昌捐贈”。我們不僅看了這次畫展,而且指出“孫佩昌”其名有誤,應該是“孫佩蒼”,其間還發生了沖突。
歸還現場我問一位陳列館的人:“為什么沒有庫爾貝的畫?”對方緊閉嘴唇,緊張、尷尬不已,我繼續追問:“你們不是展出過嗎?”那位先生緊忙離我遠去。
父親和兩位叔叔對我說:“還有許多遺留問題,讓我們解決,你們下一代不要參與,做好本職工作吧。”
我后來才知道,當日三叔同現場的美院負責人簽署了遺留問題備忘錄。
我從父輩那里也曾斷斷續續聽到一些爺爺的事。
祖父還有一批美術藏品,在成都辦藏畫展時因他突然去世而不知去向。
祖父在法國勤工儉學時和徐悲鴻是摯友。
孫佩蒼是那個時代很有名的收藏家和鑒賞家。
他是國民參政會第一屆和第二屆參政員,東北大學教授。
曾擔任法國里昂中法大學校長。
其死因可能不是胃病而是被暗殺。
……

Barye銅雕《獅與蛇》(小樣)

銅雕《獅與蛇》的大樣在盧浮宮

蘇里科夫《槍兵臨刑的早晨》(畫稿)

父親、二叔和三叔在歸還美術品現場
因只是口述,除了見到的那些畫,其余說法顯得半虛半實。唯對他早逝未能謀面感到遺憾,又自我安慰:要是當年沒死,依孫佩蒼的“歷史問題”和東北人的直脾氣,怕是活不過肅反、反右和“文革”,那更是災難。
在我對離世父母等長輩的思念里,幾乎不包括祖父,因為與他時空相隔甚遠,沒有音容形象,沒有他的一片紙,一個字。
讓我立志尋找孫佩蒼,并越來越激情投入的,是一本書:《蔣碧微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