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命的火焰[9]
- 石頭和星宿:譯文集
- 吳興華
- 5047字
- 2017-06-15 16:41:36
有那么一個叫瑪努哀爾的人,他大部分年輕的時光都在一個南方的海港里度過。看起來,似乎可以使他高興的東西他全有了;凡是他的少年和生身的城市能供給他的,他都盡量享受,男人們都很尊敬他,婦女以及他的友人都很愛他;一切認識他的人都以為他是個幸運兒。可是他自己老覺著短少什么似的;老覺著他的快樂并不真實,里面總攙有著一種倦怠和沉重的感覺,結果這個使他心里郁郁不快。也許他是對自己現今的生活方式感覺不滿,而要過另外一種生活,什么樣的生活呢?他又不能很清楚地想象出來——也許那原因是這樣:在他住的地方,所有的居民都在呼吸著遠方的國家吹來的金塵,他們眺望那碧藍色的海洋,心里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渴望,同時在那兒他們只要邁一步就可以絕裾而去,愿意航駛到哪里都行。也許瑪努哀爾并沒明確地感到這些,不過就覺著一種隱秘的不安之感和模糊的渴望。至于它們是哪里來的,以及如何才能使它們滿足,他一點都不知道。
一天晚上,他出門去想到街上走走。黑暗已經漸漸聚攏了,而瑪努哀爾一個人向前走著,又沒有一個一定的目標;一直到港口他才停住腳,不言不語地立在碼頭上。
水正輕輕地濺著,發出細微的聲響,一陣清涼的風從海面吹來。大船的帆全都卷起來了,它們上下地擺動著,一面互相摩擦著它們的側面,那聲音就跟一個人在大嚼一樣。在中央浮著一艘比別的更要來得大的船,四周圍有許多帶著閃爍的燈火的小船在舞蹈著。
突然一個念頭涌到瑪努哀爾的心里:“如果我要想航駛到印度去,不知怎么樣——”
他站著凝視那暗暗的水和黑色的船只——“如果我真的航駛到印度去?”他重復道。正在這時,有另外兩個人來到他身邊:一個是高大的簡直叫人不敢相信,那一個是個黑人。
“先生,”那大個兒說道,“你可知道任何燕子或風箏能飛得比一個有上帝幫忙的人航得更遠么?這個世界,先生,包括有距離和方向。它是由這兩樣造成的。你的妻子,你的鄰舍,以及你的房屋,都會使你討厭,你已經倦于你的好運,對生命也感覺失望了;然而在異國你也不用要妻子或鄰居或房屋。你就住在羅盤的四角之中,每一個方位都是寬闊的,像一條大道,就等你去走。所以拋下你的牢獄罷,我的朋友,把你身后的門鎖上;那時你就會了解,同時贊頌那非常的智慧。它創造出這么多的方位,這么長的距離,證明了上帝是有著真正的大力及至高的權威的。阿門。”
“在每一個方向的盡頭處,”那黑人說,“都有比別的一切全都好的人民和島嶼。在世界某處你會找到一些事物,好得簡直使你想忘掉所有你以前知道的東西;然而再一到別的地方,又有更加美麗的東西;你永遠也不會達到極端的。”
“此外又有些人,”那大個兒說道,“他們移居到異國里,在那兒他們變成總督或是專制者,大筆的賺錢,同時又可以享受那國度或島里的每一個女人。又有些地方,荒涼得既沒有人也沒有動物;除了上帝賜予的自由外,任何都不存在。可是人類真正的自由卻不是在一個地方可以找到的,而是在整個的世界里。”
當他們這樣說話時,他們的眼睛老盯著那張開帆篷預備出發的船,那船的樣子就像是一只鼓翼欲逃的鳥兒一樣。接著,一聲震耳的悠長的鐘聲。于是那兩人不甚情愿地走進他們的小船里,對瑪努哀爾說:“請求上帝保護我們罷,尊貴的先生。”
“你們要到哪里去呢?”瑪努哀爾問道。
“到地獄去,尊貴的先生。”那白人說。一壁用腳將小船推開。
“到東西兩印度。”那黑人說。
“我要和你們一塊去呢,行嗎?”瑪努哀爾喊道,一下子就跳到船當中。船震蕩得極厲害;那黑人用力搖著槳,撥打著水,于是他們碰到那個大船的側面。等他們剛走上甲板,大船就開始移動,直駛到那廣闊的大海里去了。
就在這種情形之下瑪努哀爾變成了一個水手,一直到他的死。
他們的航程是沿著突尼斯、埃及、阿拉伯,和東西兩印度的岸向前進行;可是瑪努哀爾從不在任何地方逗留過久,當他所在的那條船要回歐洲的時候,他就登上另一條船,又航走了。一季一年過得非常快,然而他還不回到他的故鄉來。許多船都沖翻沉沒了,許多伙伴都死了,而他仍安然無恙;他害過痢疾以及其他的熱病,又曾染過沼澤里的毒氣,受過飛蟲的叮咬,可是他都很快地恢復了;他又受過許多次傷,在他養傷時,他的同國人都當他已經死了。然而不管在什么地方,瑪努哀爾都找不到安息和永遠的滿足;哪兒他都不肯停下來,寧愿在水陸上飄流,過那種倒霉的生活。他這冒險一生絲毫也沒有給他他所渴望的東西,同時他的熱望使得他仍然繼續不斷地向前,一直到他變得年老了,而且因為多年的苦工,身體也非常衰弱,再也不能抗拒“死”的降臨。又加上他是個窮漢,沒有人來問一個流浪者什么問題,或是請他到屋里去,結果瑪努哀爾只好在道旁躺下等死。可是上天的意思不愿叫他像田野里的犬類,或是通常的人一樣地死去,因此他就被抬到一個教會醫院里去。在那兒他住在一間老大的病房里,別人把他和他所害的瀕危的病癥的名字寫一個牌子,掛在他的頭上。他的兩手交叉在胸前熟睡著。
當他醒來時,一個年輕的教徒走到他的床邊,說道:“先生,一個病得很厲害的人不知道他的前途如何,就拿身體健康的人來說罷,他們也應該懺悔,藉以清除那些騷擾他們靈魂的煩惱。你愿意不愿改過懺悔,使你的靈魂嘗到贖罪所得的甜美的安慰呢?”
“我愿意,”瑪努哀爾說,“因為只要人給我什么嘗起來甜美適口的東西,我總是很高興地接受的。”
于是那虔誠的教徒急急地去找他那上司,一個非常有名的懺悔人,而且告訴他說,在醫院里有一個人躺著要死了,看起樣子來,十有八成是一個異教徒,現在正好使他信教,叫他懺悔改過。
那神父聽了,就去見瑪努哀爾,對他很仁慈地說道:“我親愛的兒子,他們對我說,你的時候已經滿了,同時你愿意在上帝面前吐露你靈魂的秘密,把你一生所做的事都告訴給他聽。”接著他又很動聽地講著懺悔,說在死之前應該把一生整個地看一下,好把所做的事撮要地敘述出來。瑪努哀爾聽了異常感動,決定誠實地懺悔,于是他請那神父注意傾聽。
“好好地估計一下你的行為,”神父說道,“同時一切都要記住。你的疾病不妨礙你嗎?你的腦筋是否夠清楚的,不要把重要的事體忘掉了才好。”
“我從來沒有看見我的一生比現在更清楚、更完整的。”瑪努哀爾說道。
那懺悔人看見他仍然這樣謙順覺得很高興,于是他叫別人都離開屋子,他一人坐在床邊準備靜聽。瑪努哀爾問道:“我懺悔應該按什么次序呢?按時間呢,還是地方,或是我個人的行為呢?”
“你覺得怎樣最容易就怎樣,”神父說道,“可是我想還是按行為的先后好。我現在才知道你是一個聰明人,你這種順從上帝旨意的態度我也很贊成。要知道當一個人將要啟程往那更美好的世界里去的時候,如果他和他的生命辭別,絲毫不存一點恐懼和責備的意思,那才是真正快樂的人。”
“我過去的生命,”瑪努哀爾回答道,“是充滿了勞作,因此我現在期待的就是一場長長的安息和睡眠,我不怕墳墓,因為那床是不會有蚊子的;也不怕黑暗,因為再也不會有賊盜或毒蛇藏在里面。我再也不能在我曾目睹的迷人的島上生活了,從前曾聽見過的可愛的歌聲現在也不復能聽見;然而,我將睡下去,而且夢著我從前愛過的東西,我什么都不會忘記的,只要我眼睛看見過的,我都能記起。”
瑪努哀爾在床上坐起來,繼續說道:“我的經驗太繁多了,同時我一生的故事也太長,我真不知道從哪兒起頭才好,或是怎樣才能使重要的事一件也不遺漏。我所看見過的,感受過的一切美景,如何能對你描寫出來呢?說老實話,人在要死的時候對他生命的看法一定是很公正的,就拿現在來說罷,一切我所做過的事情,經歷過的經驗,對我都有同等的重要性和意義。我離開我生身的城市是重要的,我從來不回到那里去,可是一直滯留在異鄉也是重要的;我繼續不斷地向前,那漫游的愿望從未脫離過我,這些都是重要的,怎么樣我才能夠把我所碰見的全都告訴你呢?這個世界的每一部分,所有的島嶼和洲,以及它們所有的居民我全很熟悉。我只要把眼睛一閉,就有千萬你一輩子也想象不出來的幻景充滿了我的頭腦,世界上所有的歌,所有的舞蹈和吻;所有的特殊的城市,奇形怪狀的叢林和花朵,以及所有別的那些造成這世界的東西都會涌現出來,我很愿意頌揚各國所有的女子,按照她們的膚色、身軀和服裝(這一切使她們彼此不同,然而為她們所共有的東西)來贊美她們。不同的氣候所產生的病癥我多半都經歷過,我又時常被人俘虜,然后設法逃走;然而即使我不是俘虜,即使我是在世界最可愛的角落里一棵棕樹下休息的時候,我唯一的志愿和渴望仍然是逃走,逃到更遠的地方,因此我又如飛的去找尋新的境界。”
“水手,”神父說道,“我并不是問你干過什么或是見過什么,我問你的是你做過什么事體,在你這流浪的一生有沒有什么善行或是惡行?”
“我的行為,”瑪努哀爾說道,“是變幻無常的,那就看我逗留的是在哪個國家里,可是這句話我敢說,凡是我有機會做的事情我都做過了。有些時候我闊得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少財產,又有些時候,我窮得光著身子,連一根用來驅逐蛇蟲和奸猾的猴子的棍棒都沒有。當然啦,又有些時候我的棍棒只是用來敲打不服從我的奴隸們的背脊。在市場里或是街上,我總是倚在他們的身上,別的人全都在我面前,對我鞠躬致敬。可是我生命里一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我伺候別人,替別人背著負擔,就像是一頭駱駝一樣。”
“這一切,”神父還繼續地說道,“無疑的都是非常有趣,可是現在上帝是在叫你懺悔你更大一些的罪惡。譬如說罷,兇殺、強暴、劫奪或偷竊,還有不道德的行為,奸淫、說謊和欺騙;還有賭博、罵誓、傷害無抵抗能力的人;不信上帝,沒有向教心。不光是你罪惡的行為你非得要懺悔不可,就連你說話或思想時有觸犯律法或德行的地方也全都包括在內。”
“你所說的這種行為,無疑的我全干過,”瑪努哀爾說道,“要是你覺得你應該全知道,我可以告訴你,我按著戰斗的規矩,用著巧妙的技術,殺過不知多少人,其中有的是為了自衛,有的卻是出于先下手為強。要是你問我不道德的行為,我可以把我所遇見過的不同的女人一一描寫給你聽。每一個都如同一個新奇的境域,或是未經人發現的島嶼一樣,你走進去時充滿了詫異和好奇心。這些都是小事:按它們本身說,固然十分特殊,值得一談,可是現在我覺得它們并不太重要。我所覺得奇怪,使我百思不得一解的事就是:雖然一向我將要走那么遠的距離就使我渾身顫粟,然而我仍高高興興毫不遲疑地投身下去,就像是投身在一個深淵里一樣。”
神父嘆息一聲說道:“你頂好還是悔過,叫上帝在未審判之前先赦免了你。”
可是瑪努哀爾說道:“我所做過的事,我一件都不反悔。我的一生只有一個單獨的目的,至于除此以外又有些什么好啦,壞啦,我是不知道的。我覺得我能按照世界的每一個方向進行,航駛到每一部分,沿路看見所有的大洋洲島,那是有著非常重大的意義的。難道我能知道這么多的歡樂和愁苦的地方,發現這么多的奇觀和深度,不是一樁極重要的事嗎?”
“末日的審判你是要怕的。”神父憤怒地大聲喊道。
“我的生命受審判時,”瑪努哀爾說道,“不該以善惡為標準,而應該看我曾越過多么長遠的距離。可是現在呢,唉,我躺在這里已經快要氣絕了,就像一只撞翻了的船似的,再也不能出去流浪了。”
“那,你就滾到地獄里去罷,該死的水手,”神父喊道,“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人在臨死時還這樣的頑固;要不是有一個可怕的詛咒在你身上,你決不能說出這種話來。”
說著,他就匆忙地走開了。
“走吧,神父,”瑪努哀爾在他身后喊道,“我不懂得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神父去了之后,瑪努哀爾就轉過身來,臉沖著墻睡著了。他夢見他在一個城市的街道上亂走,既不知為什么,也不知要往那里去,一直到他很驚奇地發現他自己站在一個港灣的水邊上。水是黑色的,時而濺起發出輕微的聲響,撞擊著船身的側面。那些黑色的船,好像無人照管似的,除了中央的一個,船舷上閃著明滅的光亮,四周圍有些小船在上下地舞蹈。緊靠著他身邊站著兩個人;他們正在低聲私語;然而瑪努哀爾怎么也想不起來他們是誰,他們所談論的,他也一字都聽不見,雖然他們說的就是他的語言。他們正在喋喋不休時,一陣響亮的鐘聲從船上傳來,異常的嘈雜而悠長。于是那兩人悻悻不樂地踏進一條小船里,走時顯出躊躇不決的樣子。瑪努哀爾問道:“你們要到哪里去呢?”
其中的一個回答得很清楚,瑪努哀爾立刻就聽懂了:
“到地獄去。”
“我要和你們一塊去呢!”瑪努哀爾喊道,一陣狂熱的欲望涌上他的心頭,于是他跳到小船里面。
小船挨近了大船,水和黑暗化而為一了,而瑪努哀爾本人也沉沒到一陣模糊不真的幻景里。
在他床旁坐著的教徒,等了一會兒,知道瑪努哀爾是死了;于是他為他祈禱。
然后他離開屋子去找一點水來洗凈他的身子,和一件尸衣。
(原載《西洋文學》194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