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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要做能吃飽飯的木匠

宮殿大木匠小川三夫

(1947年7月17日生)

導語

我曾經用了十年的時間采訪建造法隆寺(位于古都奈良,建于一千三百年前,日本最古老的木結構寺廟)的大木匠西岡常一。這期間有不少次聽西岡提到過小川,他是西岡唯一的入門弟子。我一直想見見他,向他更多地了解西岡師傅的情況和繼承“宮殿木匠”這一絕技的奧秘。小川跟西岡的身世不一樣,他不是那種世代傳承下來的木匠,他的父親是銀行職員。也正因為如此,我就更加想聽聽他對宮殿木匠這一特殊技術的傳承所持的看法。這個機會終于來了。我又用了兩年的時間對西岡和小川這一對師徒進行采訪。小川跟著西岡是以日本最傳統的師徒關系進行學技和傳授的。

這種傳授方式不是手把手地教,而是靠自己邊看邊學。

剛開始學徒的時候,每天工作的內容就是先磨各種刃器。師傅會交給他一片刨花,而他要將手里的刃器磨到能刨出同樣的刨花才行。那就是他每日的修業。

小川的修練終于有了結果。在一般人看來需要十年的修練,他只用了一半的時間就完成了。他在代替西岡師傅修建完法輪寺(又名三井寺,位于奈良,始建于公元622年)的三重塔以后,就開始作為一名宮殿木匠起飛了。但他的前面始終站著他認為無法跨越的榜樣,師傅西岡常一。西岡作為法隆寺的專職木匠,從未接過建造民宅的活計。因為他有著作為宮殿木匠的自尊(從前,宮殿木匠被視為高尚的職業,是不能接建民宅的)。沒活兒干的時候他靠種田來養活家人。在最艱難的時候,他甚至賣掉了農田,始終沒有放棄作為宮殿木匠的人格尊嚴。但是,他只想讓這種做法在他這一代上結束,因此他沒有讓自己的兒子繼承他的手藝。

小川正是看到了西岡的這種做法,才下決心要讓自己成為能吃飽飯的宮殿木匠。

他還想,如果有想要學宮殿木工的年輕人,他要親自培養他們。所以,他們就必須經常有活兒干。

西岡師傅曾經無數次地讓小川站在他工作的現場,是為了讓他見習他的技法。

小川創辦了一個名為“斑鳩舍”的木工技術中心,承接全國各地寺廟佛閣、廳堂、高塔的修筑。在完成這些工作的過程中,在西岡樹立起來的傳統的師徒關系下,培養著一批又一批有志成為宮殿木匠的年輕人。小川也是只教弟子們磨刨刀,僅此而已。他相信弟子們會根據各自不同的性格和素質成長為性格迥異的人才。不管花多長時間,只要一點點將經驗累積起來,最終一定能成為優秀的人才。這就是“斑鳩舍”的做法。

現在,他的門下有二十多個年輕人。他們同寢食、同勞作,在盡各自所能的同時又學著技術。這些年輕人當中已經有幾個成長為獨當一面的木匠了。

小川是昭和二十二年(1947年)出生的,是擔負著“現在”的宮殿大木匠。我采寫他并整理出版過一本記錄了西岡師傅以及“斑鳩舍”還有他自己學徒經歷的書,書名是《樹之生命·樹之心》。


小川三夫口述

我到西岡師傅那里去學徒的時候是十八歲。西岡師傅讓我單獨承建法輪寺三重塔那年我二十五歲。對外,說我是西岡師傅的代理,但那時,我自己是覺得這種說法實在冒昧于師傅。我怎么敢當?因為當時西岡師傅在接藥師寺的金殿工程,所以,他就說:“法輪寺的活兒你替我去!” 建造法輪寺的三重塔就是這么一個由來。

西岡師傅的絕技,也就是歷代建造法隆寺的大師傅的絕技,都是通過“口口相傳”的形式傳承下來的。這些口傳在過去能培養出一名出色的宮殿木匠。我是經歷了那樣一個時代的宮殿木匠之一,從師傅那里學到的真諦,成為了像我這樣想成為大師級宮殿木匠的人的鋪路基石。

說到密傳,其實也沒有那么夸張。不過,我想先說說這個“口傳”是怎么回事。

宮殿木匠的口傳

秘訣之一是“挑選四神相應的寶地”。

一般建寺廟的時候,都有先 “挑選四神相應寶地” 的習慣。

這“四神相應寶地”說的是:東青龍,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這些都是作為寺廟的保護神存在的。記得在挖掘“高松冢古墳”(位于奈良縣高市郡明日香村。建于694~710年間,屬古墳時代末期的貴族墓葬。自1972年發現彩色壁畫后成為名勝,2009年恢復原狀后對外開放)的時候,就在最里邊發現了烏龜和蛇的飾物,那就是北方的保護神——玄武。

那四神相應的寶地是什么樣的地形呢?就是東邊要有清流,南邊地勢要低,比如有沼澤地或者淺谷最好。西邊要是大道,北邊要背靠著山才好。這就是所謂四神相應的寶地。

去過法隆寺的人就會知道,法隆寺的東邊流淌著富雄川,南邊是大和川,地勢比法隆寺低很多。也就是說,當你從法隆寺車站下車以后朝前走,越走你會越感到是在往山上走,走到盡頭就是法隆寺了。而它的西邊呢,現在是什么都沒有了,但在過去那里曾經有過一條路。再看北邊正好背著一座山。這就是法隆寺所處的地形。

但是,這四神相應的地形套用在藥師寺上就對不上了。藥師寺的東邊是秋篠川,南邊的地勢不但不低反而是與藥師寺相齊平的。西邊倒是有一條大路,北邊卻沒有山。所以,法隆寺雖已經歷一千三百年的歷史,但是還保存得相當完好。再看藥師寺呢,除了還剩下一個東塔,其他的什么都沒有了。東大寺,從南門開始地勢變低,因為它的大佛殿是在從南邊往下的位置上的。它的東邊是若草山,西邊雖有一條大路,但絕不符合四神相應的地勢。所以在歷史上藥師寺、東大寺都曾遭到過火攻。這些在一般人聽來也許有些強詞奪理,但不得不信,確實是有關系的。

一旦選好了四神相應的寶地,就要在那里破土動工了。過去建寺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打地基。一般是先把地上的表土去掉,露出上邊最堅硬的地表層,然后從別的地方再運一些硬土撒在上邊夯實,這樣就出來了一個稍高的地勢,基盤也就算打好了。

夯地基的方法,并不是靠我們這些男人的實勁,因為那樣很容易會因為用力過猛而造成地表破裂,所以,這貌似需要體力的活兒,是要靠女人們輕輕地嗵嗵嗵地每放一塊硬表就夯上幾下。我們管這個叫“版筑”。這種做法非常費時又費錢。“版筑”的建筑方法大概在天平時代(公元八世紀,在美術史和文化史上,天平時代也稱為奈良時代)就結束了。再以后就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打地基的方法。

再說說關于修筑寺廟用的建材。過去選材料都是說 “不買木料去買座山回來”。像建造五重塔,如果分別從不同的地方買來木料,日后各部位的收縮程度也會不同,那塔會變成什么樣就很難說了。所以,師傅都是說“自己到山上去看看木料”!

根據山地的環境不同,生長在那里的樹的習性也會不同。比如有些樹是生長在山谷里,它們終日接受的是來自同一方向吹來的風,于是其形狀都會有些扭曲,把它們砍伐下來,再矯正扭曲的樹干,樹還會進行反抗呢。這就是它們的習性。所以需要親自到山上去看。當然,這種情況現在是不太可能了。但是從前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

前些日子為選新建寺院的材料,我還真去山里看了樹料。我們這里所說的樹料,也就是建寺院和殿堂用的木料,指的是絲柏。尤其是建寺院,對用什么樣的樹料都非常講究。

絲柏這種樹很不可思議。它在被砍伐下來以后,被伐的那段木料不但不會萎縮衰弱,反而會變得很強壯,而且兩百年都不會變形。所以,如果調查一下法隆寺的木料就會發現,它們跟剛剛伐下來的木材在強壯程度上幾乎沒什么差別。經過了一千三百年的歷史,還會跟現在的新樹差不多強壯,真是不可思議。我這樣說是有充分的理由的。不久前我才做完法隆寺的大修理,也叫“昭和大修理”。這個修理過程中,需要更新的木料只有百分之三十五,而其余百分之六十五的木料都是還可以再繼續用的。需要更換的百分之三十五是因為常年接受風吹雨打而受損,只有這樣的地方才損耗最嚴重。更換了百分之三十五新的木料,再加上那百分之六十五尚完好的木料,我就把五重塔重新翻修了一遍。

一般地說松樹的木材經過五百年就會變糟,杉樹的木材要八百年,只有絲柏才能保持一千三百年,而且強度不減。這次翻修以后應該再過很多年都不會出現問題。那到底還能用多少年,這個我沒試過,以我的年齡恐怕是試不出來了。

說實話,飛鳥時代(507~710年)的古木材真了不起,稍微削下一點兒,就能感受到濃重的香味,好像那種香木的味道。

西岡師傅曾經告訴我,早年他為法隆寺的五重塔做解體整修,去掉塔頂端的鋪瓦以后,過了一個星期,原本是朝下的木頭一下子都翻了上來。而我在給東大寺的大佛殿更換房頂的時候也發生了同樣的情況,尤其是末端的木頭。這也就是說絲柏生命力之強早在飛鳥時代人們就已經認識到了。

秘訣之二是 “建寺廟時木頭的方位要跟它生長的方位相同”。我們通常講究要立著用木料,就是保持它生長時的狀態。飛鳥時代,為取一根柱子,要從山里將粗大的樹劈成四瓣再搬運下山,因為搬運原木的話太重了,所以,就把它劈成四瓣,然后再把每一瓣分別做成一根根的柱子。這一點只要看看飛鳥時代的建筑就知道了,凡是那時建的寺廟殿堂,里面的柱子都是沒有芯的,沒有芯就說明每一根柱子都是樹的四分之一。如果有芯,那說明柱子是用一根整樹做的。沒有芯的柱子才能保存得長久而不腐。

“用的時候要跟它生長的方位相同”,意思是在將樹劈成四瓣的時候,各部位分別是什么方位,用的時候還讓它們在什么方位。比如:四瓣中位于南方的部位,在蓋殿堂的時候還讓它用于南方。一般的寺廟多是朝南的,而生長于朝南一方的木料上會有很多的“節眼”,因為樹朝南的那一面相對于其他朝向更容易長出節眼來。只要觀察一下飛鳥時代、白鳳時代(645~710年)和奈良時代的建筑就會發現,用于后側和北側的都是些外表平整且好看的木料,而偏偏南側用的木料都是些有節眼的木料。比如:東大寺有一個叫“轉害門”的建筑,那上面就滿是節眼。一定有人會想,為什么在這樣顯眼的地方用節眼多的木料呢?過去的人是嚴格諾守 “規定”的。生在南側的樹就一定用在建筑物的南側。

秘訣之三是 “搭建木結構建筑不依賴尺寸而依賴木頭的習性”。就拿法隆寺的五重塔來說吧,正中央的柱子一直往地下延伸二米左右,佛祖釋迦牟尼的舍利就安放在這根中央柱子的下邊,因為如果僅僅是一根柱子立在那里的話是毫無威嚴的,所以要在柱子的周圍加些裝飾和點綴,也正因為如此,才有了五重塔這個用來裝飾柱子的建筑的誕生。在柱子上是不能打釘子的,只有靠在塔的四周圍的柱子上加力。但是,這樣一來木頭會縮緊,木頭的習性也會出來,再加上瓦的力量、墻壁的力量都會使木頭緊縮。于是,在施工前就要把木料緊縮的大約尺寸計算進去。如果不計算好的話,下一層的塔柱就會撞到上一層的塔檐。所以,木料要先擱放一個時期再鋸,而且,鋸的時候還要根據樹料的材質,并計算好它們所需的尺寸。

建塔其實是很微妙的,僅僅是上瓦就需要這邊一塊那邊一塊地平均著來鋪設,如果先只上一邊的話,那一定會造成傾斜,以致倒塌。因為塔本身是不穩定的,晃晃悠悠的。我在建造法輪寺三重塔的時候是這樣,修藥師寺西塔的時候也是。在最后收尾的時候,木匠要用鋸子鋸掉多余的邊角木料,這時,其他的木匠也許有的正在往板子上釘釘子,有的也許正站在為建塔而臨時搭起的外圍操作架上,他們會因鋸子的作用力,而感到整個塔都在搖晃,活像一個左右搖擺的玩具娃娃。據說那超高層的樓房就是參照了這種不固定死的結構來建造的。因此,在有強風的時候,如果你身處超高層的樓房中,就會感到輕微的晃動。

關于五重塔和松木

聽了前面說的這些,有的人也許會以為塔原來就是一個簡單的結構建筑,其實不然。我可不認為它只是簡單的結構建筑。首先,塔要建得有美感,不管從哪個方向看都能讓人對它肅然起敬。其次,還要建得經久不衰。

我記得剛到西岡師傅那兒學徒的時候,師傅對我說:你看,法隆寺的五重塔有穩定感吧?有動感吧?我當時就想,用的都是很粗很壯的木料,看上去當然有穩定感。可是,西岡師傅還說有動感,這我可就弄不明白了。過了兩三個月師傅又說:你再看看松樹。松樹的樹枝是從底下數最下邊的一層長,第二層稍短,然后,第三層稍長,第四層又稍短,就這樣一直向上延伸。仔細觀察松枝的形狀就會發現五重塔的形狀其實跟松枝是很接近的。五重塔的檐端就是一層稍短一層稍長著上去的,不是筆直地而是交錯地遞減。總之,飛鳥時代的人真是了不起。一千三百多年以前的人們對松枝就有這么深刻的研究了。

翻建藥師寺三重塔的時候,我把很角落的部位都量了,第一層承重的柱子之間用天平尺(相當于大唐尺,一尺約等于現在的二十九點六厘米)量的是二十四尺,最上面的第三層是十尺,這么一來中間二重的部位一計算就是十七尺。而實際上是十六尺八寸六分,縮了一寸四分,其實是很小的單位,但是古人卻知道正是這一寸四分的差能讓整個塔看上去很美。古代的建筑并不是很嚴謹地一定要按照規定的尺寸去建造,但是建造出來的東西卻完美無憾。這一點現代人遠遠不及呀。

任何一個建筑都包含了美觀、結實和持久這三個要素。

過去,按照這三個要素來完成設計的都是宮殿大木匠們自己,他們既是建筑師又是設計師,因為那個時代還沒有建筑設計師。

秘訣之四是 “整合木頭的癖性就是整合工匠自己的心”。意思是說作為宮殿木匠頭領的大師傅要有很好的心理人格素養。

建造殿堂或者佛塔,不管你是多么出色的師傅,一個人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宮殿的建造不是一個人的工作,整個過程中離不開跟泥瓦匠、石匠、屋頂匠們的合作,沒有他們的緊密配合,沒有他們個性的施展,是不可能建好一座好的殿堂或佛塔的。西岡師傅不久前被政府授予了“文化功勞獎章”(“日本文化振興會”頒發給由民間推選出的對于社會和文化作出巨大貢獻的人,并支付給他們每年三百五十萬日元的生活費作為獎勵),他作為我們這些宮殿木匠的領頭人,讓我們感到十分的珍貴和榮耀。

斑鳩舍的學徒們為了學習木建結構而特別制作的寺院縮尺模型

另外,“師傅的關懷會帶給工人心理上的安定”,這樣的話也是被作為秘訣傳下來的。

如果你的手下有一百名工人,那么就會有一百種思想,如何把他們都歸攏在一起就要看師傅的器量和本領了。不是還有這樣的口訣嗎,“不具備把一百種思想歸攏為一的器量,那就不配做師傅”。

這些秘訣在你們聽來一定覺得很難吧?確實很難吶。所以我們才會為了遵守這些秘訣而拼命努力。

復原飛鳥時代的工具

關于宮殿木匠的工具,我這里有一把叫 “槍刨” 的工具,是古代用來刨木頭的刨子。日本在室町時代(1333~1573年)就出現了豎拉鋸,以前是靠往木頭上釘楔子來劈開木頭,劈的時候是順著樹纖維的紋理來劈的,所以當時的木頭都很結實。

但是,在室町時代出現了豎拉鋸以后,木料的形狀就都變成了平坦的了。木料一平坦就可以把它們放在臺子上用刃具進行削刨,這么一來原先的槍刨就顯得效率很低,慢慢也就報廢了。可是現在也有槍刨能派上用場的時候,那就是古建筑的修理,因為當時都是用它來建的,所以還得用它來修。看來這個還是有繼承下去的必要。

槍刨其實已經失傳了很久,是西岡師傅把它又復原出來了。翻修法隆寺的時候,發現了用槍刨刨過的痕跡,而且修繕當中還必須讓它保持這樣的痕跡。修繕東大寺時也同樣遇到了這樣的痕跡,所以,就根據那些痕跡復原了室町時代的槍刨。這種槍刨兩邊都有刃,用現在木匠通常用的平刨刨出來的刨屑是像紙一樣薄的片片,而用槍刨刨出來的刨屑是細長卷兒的。另外,因為它兩面都有刃,所以遇到逆紋理不能硬刨的時候,可以壓著往前推,總之兩邊都可以運用自由,也可以從左右位置更換著刨來刨去用來調整疲勞。這樣出的活兒是很上等、很好看的。從前,把樹劈開以后只用斧子削砍一下,充其量也就是用手斧再削細一些,但是,看上去很平滑很好看的都是用槍刨刨過的。

槍刨是小川的師傅西岡常一復原的古代宮殿木匠的特殊工具

用很鋒利的刃器削出來的木頭具有彈撥水的能力。就像用一把利刃削過的鉛筆能把滴在它上面的水珠反彈掉那樣。木頭身上沒有毛茬,所以水就不會被吸進去。

用槍刨刨出來的木頭表面呈水紋狀

削刨過的木頭表面像小的竹葉那樣,而槍刨刨過的痕跡更像魚鱗,從側面迎著光看去,閃閃發亮,非常好看。

現在我們宮殿木匠遇到的最大的問題就是大的絲柏樹越來越少了。建寺廟、神社不可缺少的是粗大的柱子,也就是粗大的木頭。可這樣的樹材卻越來越少了,這是個大問題。

蓋普通人家房子用的柱子多是六十年就能長成了。所以,伐了樹以后再進行栽植,這樣,六十年一個輪回,不可能出現資源絕跡的情況。不是有人說石油再挖三十年就絕了嗎?但是樹是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的。只要稍加愛護是不可能絕跡的。按照樹的周期輪轉,再過三百年、五百年,大樹還是會出現,到那個時候還可以建造很雄偉輝煌的殿堂。然而遺憾的是,現在沒有人關注種樹的事。我們這些從事整修文化遺產的人都知道,任何一座廟宇佛塔每隔二百年就會有一次大的修建翻新高潮。比如,距今二百年前的昭和元祿年間(1688~1704年),就營建了東大寺以及其他很多的神社佛閣。再往前的慶長年間(1596~1615年),德川家康也營造了很多的建筑。而再往前的室町時代文安年間(1444~1448年)正好是法隆寺迎來七百年,所以,這些已有的神社佛閣也都是隔二百年大修一次。

我這里說的大修理你們也許會理解成是修理損壞了的部位,實際上,是把它們全部解體,然后再重新組裝起來。所以,只要認識到了樹的這種輪回規律,日本的文化和樹的文化就一定能保得住。

奇怪的弟子們

我那里有很多的年輕人來學徒,都是一些奇怪的家伙。他們不喜歡學習,其中有的連算術都不會。但他們真用功干活。我們那里先來的和剛剛進來的都一起干活、一起吃飯,新來的負責做飯,師兄們只管吃。新來的不懂得活兒怎么干,就給師兄們打打下手,師兄們被伺候得滿意了,就開始點點滴滴地教給他們鑿子怎么用,鋸怎么用,還告訴他們什么地方做得不對。其實我理解學活計的過程就是一個懷著顆誠實的心去理解對方工作的過程,沒有這個過程是不行的。同吃一鍋飯,同干一個活,自然地這種師徒的關系就形成了。

現在在茨城縣我們有一個工地,在那兒干活兒的都是年輕人。因為那里的活兒需要用很多木料,粗大的木料,上了年紀的人體力會跟不上。在那兒挑大梁當頭的就是一個從琦玉縣秩父來的二十七歲的年輕人。他們現在建的寺廟要三年后才完工,總額是十二億日元。這么年輕就接這么大的活兒,肯定有人不相信他們能做好,但是,他們絕對沒問題,靠著他們年輕的氣勢,等到這個活兒完工的時候,這些孩子也就都出徒了。因為活兒是靠真正動手干了才能記得住,不是靠從書本上或是口頭上教出來的。我們那里的孩子不看報不看電視,唯一的娛樂就是磨刨刀(哈哈……)。

想當年我到西岡師傅那兒學徒的時候,西岡師傅就明確聲明,不準看報、看書,連跟工作有關的書也不行,總之,什么都不行,有時間了就磨工具。早上起來,帶上便當就去了法輪寺,傍晚回來以后先幫忙做飯,吃過飯就到二樓去磨呀磨的一直到很晚。師傅說,其他多余的事情一切都不要想,不要干。可是也什么都不教,只是一起去工地,他會說你來干干這個。所有的信息在學徒中都是多余的。所以,我們那里偶爾來個頭腦好的孩子,就很難辦。要讓他把腦子恢復成一片空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們那兒有一個從鹿兒島來的孩子,很喜歡讀書,老是利用午休的時間看書,有時候我從后面偷偷地看一眼并對他說:喲,你看的書挺難嘛。他就說:師傅,這是法語。

也有連除法都不會的孩子。有個叫阿源的,就不會除法,讓他計算伙食費,他居然跟每個人要二十幾萬。人說,我沒吃那么多呀怎么會二十幾萬呢?后來有人就問他:阿源,你到底會不會除法?他回答說不會,別的孩子就拿來小學校的課本教他除法。雖說是不要求你看很多書,可也總不能連除法都不會吧。但是,這個阿源是所有的孩子中工具用得最好的,他的工具總是亮閃閃的,沒人能跟他比。他就是只想工具的事,從不考慮其他的。跟他舞文弄墨的話,他也許不行,可是,在我們那里工具磨得好,用得好,不是更重要嗎?說白了就是這樣。

他們就是這樣磨煉自己的手藝,總有一天都能成為建造寺廟神社的棟梁。就像西岡師傅對待我那樣,我對他們也是什么都不教。但是,給他們機會。他們會在所給予的機會中磨煉并成長。因為很多東西不是用嘴教出來的。從飛鳥時代就已經是這樣的了,宮殿木匠的手藝就是在實踐的機會中練就出來的。

(1992年10月31日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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