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靈感的倉庫

呼喚繆斯

直接領悟的心(intuitive mind)是上天給我們的神圣

禮物;

理性思考是它的忠誠仆人。

我們的社會居然把一切榮耀歸于仆人,

卻忘了禮物的存在。

——愛因斯坦

創意過程中最神秘的莫過于當靈感產生的一剎那。創意人的創意構想需要靈感,執行也需要靈感才能完成。如果沒有靈感,創意人不知如何為自己出題,沒有題目,更不可能做答。而這個“靈光乍現”、“撥云見日”的剎那似乎是可遇不可求、被認為是發生在個人身上的事,本質上是不可能教導或訓練的。

為避免因此放棄創意的學習,我們不能就此接受這種論點。我們需要更進一步了解“靈感”。它到底是什么?從哪兒來?它做什么事?為什么有些人比較容易得到,有些人似乎一輩子也不曾擁有?

古典希臘詩人經常呼喚所謂的“繆斯”(Muses,“創意九女神”)下凡來賜給靈感,協助創作。如果“繆斯”真的存在,那表示創意的泉源在我們之外。要外求,我們必須學會一些方法,讓自己到達另一種空間向眾神取得,或者學做乩童讓眾神下凡才行。

確實,如果聽一些藝術家的說法,創意的發生確如乩童般的過程。英國神秘詩人、畫家布萊克(William Blake)曾說:


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圣靈通過我完成一切。


關于《蝴蝶夫人》的創作,普契尼說:


這部歌劇的音樂是直接由上帝口述給我的;我只不過是功能性地將它寫在紙上,然后分享給大眾。


西班牙詩人、劇作家羅卡(Lorca)用附屬在藝術家身上、隨身在側的“都恩德”(Duende)——一種介乎天使與魔鬼之間的怪物,來說明創意的靈感來源。極簡主義大師蒙德里安(Mondrian)提供一個稍微緩和的觀點:


藝術家的地位非常謙卑。基本上,他就是一個渠道(“channel”,亦可翻譯為“靈媒”)。


問題是,這個“渠道”,這個“靈媒”,聽從的是什么聲音?哪里的靈感要被導入這個“渠道”?美國作曲家柯普蘭(Aaron Copland)指出另一種可能性:


靈感可能是一種超意識(super-consciousness)的形式,也可能是潛意識(sub-consciousness)的形式──我不知道。但是我確定它是自我意識(self-consciousness)的相反詞。


“超意識”,還是“潛意識”?創意人是接受上帝的指使,還是在聆聽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兩者有可能是同一件事嗎?或許這跟藝術家主觀判斷有關。創意學者羅森伯格(Albert Rothenberg)曾注意到:


在經歷創意過程同時,創意人基本上不會,也無法注意或記錄他們實際的思維和行為。通常當他們完成工作的時候,會因成就之龐大而感到不可思議、無言以對,到時再站開來一看,容易采取一種神話式的觀點。在這種情況之下,將自己的成就視為不可思議,幾乎完整地源自某種不可知或外來的源頭,似乎是可以成立的。Albert Rothenberg, The Emerging Goddess: The Creative Process in Art, Science, and Other Fields(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9), p.2.


或許某些創意人在某些情況之下會認為自己的靈感明確地來自外部,但冷靜地分析下來,大部分的情況并非如此。通常一個人靈感“來”的時候,雖然是一種極度專注的境界,雖然可能是外在事物帶來的一種刺激,但并非被“附身”、被外力“侵入”的感覺。

在此我們已經進入對創意的中心討論:創意的靈感來自外、還是內?如果來自外,創意的學習是一條特殊的神秘道路,屬于怪力亂神的道路;如果來自內,創意的學習是另一種自我修持的挑戰。

如果來自內,那就要好好探討一番:難道我們內在某處有一個倉庫,庫存了所有可能發生的靈感嗎?

融合兩種觀點:我們內心深處是不是有一個倉庫,我們創意的泉源,而同時有一個更大的、屬于人類創意的共同泉源?通過我們的創意泉源有沒有可能連通到這個更廣大、更全面的泉源?

什么是靈感

創意是看到新的可能性,再將這些可能性組合成作品(組合的過程也需看到新可能性)的過程。靈感就是“看到”的那一剎那,小至看到一個基本創意點或一些不相關事物的新連結方法,大至看到龐大完整的作品,連組合細節都一體成形。

著名的靈感故事很多:英國浪漫詩人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著名的詩《忽必烈》(Kublai Khan)是作者在服用鴉片后做夢想到的,醒來之后即刻寫下來,直到一位訪客到他家拜訪,他的思緒被打斷,這首詩后來就接不起來了。遙遠、華麗的敘述成為永恒的片斷。

現代英國詩人豪斯曼(A.E. Housman)曾生動地描述他創作一首詩的靈感。他寫作時習慣在住家附近的鄉野散步:


在途中,這首詩的其中兩段就來到我腦中,跟后來出版的一字不差。喝完下午茶之后,稍做努力,第三段也跟著來了。但還差一段,就是來不了,那一段我還得費事自己寫呢。A.E. Housman, The Name and Nature of Poetry: The Leslie Stephen Lecture Delivered at Cambridge 9 May 1933(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33).


這些故事聽起來很浪漫,也很夸張,但我自己就曾有過這樣的“靈感”。我的舞臺劇《在那遙遠的星球,一粒沙》的故事是做夢夢到的,半夜醒來,逼自己起床寫下來。最后完成的劇本跟那天半夜的筆記相差甚少。

豪斯曼說那些詞句“就來到我腦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從哪里來?當我說《一粒沙》的故事是“做夢夢到的”,那故事又是從哪里來的?難道空氣中某處真的存在一間大倉庫,里面裝滿故事、詩、音樂、畫、各種發明和創意點子供創意人取用?誰能進到這間倉庫?去哪里辦會員卡?還是真的有“繆斯”,我們可以培養她們,隨時請求她們從空氣中傳遞創意構想和執行方法給我們?

其實沒有那么玄。分析自己《一粒沙》的“夢中靈感”,當時我的劇團“表演工作坊”邀請張小燕女士演一部舞臺劇,然后我決定為她寫一部新劇本。她很高興,也答應讓“小燕家族”成員一起加入。這些都是我樂見的,但是,要為他們量身定做一部新戲,讓每一個人都適當地發揮,又能符合自己的創作風格,實在不是一個容易的題目。在我心底,還多了一個特殊的動機:希望為小燕姐好好寫一個劇本。因為她在不久前才痛失人生伴侶,我希望給她一個好的作品,一個好的舞臺經驗,讓她走出陰霾。

這一切加起來形成了一個條件很多的復雜題目。我每天苦思,被逼到失眠。那天半夜夢中的啟發其實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道理,夢中的故事就是白天思索的延續。很清楚,我快被逼瘋了,最后創意像擠牙膏似的在夢中擠出來,我只要醒過來收拾就好。當時擠出來的“答案”符合“題目”中一切條件及挑戰。

靈感的發生與我們的內在需求相呼應。針對創意題目,靈感提供可行的答案和方向。以豪斯曼及我自己為例,這是很明確的。以柯勒律治為例,我們無法確定他是否一直想寫一個異國情調的浪漫詩,或者一直對蒙古帝國感興趣,但靈感在他身上發生的時候,并不是以無法辨認的密碼形式出現的,它是可理解的,并且應當是針對他意識中或潛意識中所關心的題目而來的。

換句話說,當我苦思一個創意題目,靈感來的時候是針對這個題目。萬一是另一個題目的答案來到心中,這題目必定也是自己意識或潛意識中浮現過的。

有沒有真正來自“外”的靈感?或許有些難以理解的靈異范例,好比說創作者一輩子沒有碰過樂器,突然之間能夠作曲,在廣大的世界中,可能發生過這一類的事情。但是這屬于特例,既不確定,對我們的討論也無益,就不多談。

靈感的邏輯很難捉摸。當靈感來的時候,它可能出現的面貌好比說是“A”,但它帶來的聯想未必是“B”,很可能是“C”,而從“C”未必順理成章到達“D”,可能直接跳到結論“Z”。所以說,當我們看到“A”突然連結到“Z”,對旁人來說沒有一點道理,所以看不懂,認定是神秘而不可分析的。但跳躍的邏輯也是一種邏輯,道理自然存在于它發生的過程中。

為什么在某一個時刻,創意人會針對自己的作品得到這種新的視角,看到新的可能性,知道如何組合,清楚地排列在心中?靈感的發生固然神秘,但我認為不管多么隨機、龐大、復雜,靈感發生的方式確實有其脈絡可循。

小火慢燉的靈感:《如夢之夢》

《如夢之夢》是我個人作品之中經常被談論的一部戲。2000年首演,長七個半小時,主觀眾區在劇場中央,觀眾坐在旋轉椅上。演出過程中,演員一直環繞著觀眾,觀眾也隨著故事的展開,自行旋轉,跟隨故事發展。

在我個人創作經驗中,《如夢之夢》的創意過程特別適合拿來當案例討論,因為靈感顯現的過程特別明確、清晰,也因為親身經歷,我不用加以揣測,可以第一手經驗如實揭露。《如夢之夢》在故事中有夢,在夢中有故事,故事套故事,人物套人物。故事如下:


一個剛從醫學院畢業的菜鳥醫生,在臺大醫院服務的第一天,她所負責的五位病人中有四位死亡。她深感醫學院的訓練沒教她如何面對這些瀕臨死亡的病人,于是她去找一位早已離家出走、遠赴印度流浪的堂妹,詢問其他文明如何面對瀕臨死亡的病人。她得到的一個答案是:“讓病人說出自己的生命故事,對病人非常有益。”

于是“五號病人”的故事展開了。在他不幸的一生中,他太太失蹤,然后他染上了一種不知名的病,現代醫學無法診斷,醫院只說:他終究要死亡。他決定去旅行,想從旅途中看是否能為自己的病況得到一種說法。旅途中,他在巴黎認識了一位與他同樣孤獨的中國女子,他們共同發現了一些線索,到了法國鄉下一個城堡,看到一幅法國貴族和中國女人的畫像,他有一種神秘的感覺:這一幅畫像中的人物與他有關。

經詢問,畫像中的法國貴族早已死亡,但中國女子還活著。五號病人遠赴上海尋找這一位年老的女人,在一家醫院中找到她。于是故事的周期重新開始,這一下是五號病人向這一位躺在病床上的上海老太太詢問她的人生故事。

這一位名叫顧香蘭的女人,原來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上海名妓,在一個特殊緣分下認識了法國駐上海的領事,這位伯爵外交官瘋狂迷戀她,把太太休了,把顧香蘭娶回法國。到了法國,住在這美麗的城堡之后,顧香蘭得到一切的自由,學習藝術,但想不到她很快地紅杏出墻,讓伯爵痛苦不堪。后來伯爵卻在一次慘烈的車禍中失蹤,而車禍當天,伯爵戶頭中的所有錢被領光,讓顧香蘭慘淡地面對余生。

其實伯爵沒有死,后來遠赴非洲發展事業,娶妻生子,老年回巴黎之后被顧香蘭發現,并在臨死前病床上被她詛咒未來承受十倍于顧香蘭的痛苦。

這互相憎恨和報仇的故事延續下去,直到最后,觀眾漸漸了解所有故事、夢、人物之間的關系。人與人之間的互相折磨與憎恨是否必須不斷“輪回”?五號病人是否為伯爵的“輪回”?在七個半小時及三種死亡之后,整出戲走向一個儀式般的結尾。


這個龐大復雜的故事靈感如何得來?追蹤起來,是這樣的:

一、1990年6月。那時我在羅馬展覽宮(Palazzo delle Esposizioni)參觀一個畫展,注意到一幅楊·勃魯蓋爾(Jan Brueghel the Elder)的畫。這一幅畫主題就是“畫”本身,運用常見的十七世紀畫風,畫中到處都是畫,墻壁上掛滿畫,地上堆滿畫,畫中人物手上拿著畫,每一幅畫中畫都非常精致。當我欣賞著這一幅畫時,突然之間,“畫中畫”的概念轉換成“故事中的故事”的構想,在我心中起了一部新作品的架構。我記下了一個非常長的作品名字:《在一個故事中,有人做了一個夢;在那夢中,有人說了一個故事》。

這構想后來沒再發展下去。它完全沒有內容,只不過是我筆記本中的一個劇名,一個構想,后來丟在家中的抽屜里,再也沒有多想過。這個題目后來成為《如夢之夢》整出戲的第一句臺詞。

二、1999年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下學期的學期制作輪到我做導演,那年夏天,學校問我要導哪一出戲?我當時問同事:要我導一出舊戲,還是和學生共同創作一出新戲?他們希望我做新的,接著我就卡住了,因為我并沒有特別適合的構想。

我努力作業了一下,公布了一個簡單的構想,題目相當開放,保留發展空間,計劃征選十二位學生,發展作品內容,然后演出。信息都貼在布告欄上。

三、1999年9月。我和我太太乃竺,以及大女兒梵耘到倫敦,行程中突然多出了四五天,就決定去法國諾曼底旅行。在倫敦,我們住在朋友的空房子里,書架上放著各種旅游書,其中有一本法國城堡指南。我翻了一下,覺得很有趣,臨時起意,決定住城堡而不住一般旅館。

我們到了巴黎,租車開往法國鄉下,穿過諾曼底到布列塔尼,幾天后到了訂好的城堡。這不是什么特別嚇人的城堡,而是一棟十九世紀的別墅,連接一座十七世紀打獵用的莊園,城堡相當樸實,后面有一個美麗的湖。傍晚時刻,我們參觀城堡,走到一樓面對湖的起居室,墻壁上有一幅過去城堡主人的畫像。我彎下腰去看畫像下面的銅標,上面寫著:“某某某,法國駐意大利大使,1860—1900。”當時我印象深刻,因為剛好家父賴家球先生也從事外交工作,剛好享年也只有四十幾歲。對于這些巧合,我并沒有特別強烈的感受或感動,只不過覺得有趣而已,我并沒有記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

但創意人有一種習慣,經常會把生活中看到的任何東西延伸、連結到別的東西或帶往別的方向。這本身不叫創意,而是創意人心中會玩的游戲,關鍵詞是“如果”。這游戲不需要我主動去玩,在某些類似的情境下,它自動就會跳出來。那天,太陽下山,我一邊看著那位男士的畫像,一邊問起自己:“如果這位城堡的主人,一位外交官,不是法國駐意大利大使,而是法國駐中國大使,那會怎樣?”游戲繼續推下去:“如果他在中國愛上了一位中國女人,帶她回法國,住在這一棟城堡,這位女士站在這里,看著日落,她會有什么感想?”在那優雅的法國城堡中,我聯想到文化差異和文化震撼,想著這么一個女人。

游戲繼續推演下去:“如果這個女人還活著,如果我有機會訪問她,她會跟我說些什么故事?”我一邊問,一邊仿佛可以看到她,兩個她。年輕的她,穿著象征東方的旗袍,出現在這絕對西方的城堡中,在美麗的湖畔散步;年老的她,坐在某一個角落,接受我的訪問,跟我訴說她的一生。

同樣地,我沒做任何記錄。這些聯想當時并不足以成為一部作品的構想,只不過是藝術工作者腦中例行的有趣游戲而已,我也沒有多想。

那天是9月20日,晚上打開客房的電視,我看到臺灣地震的可怕新聞。心中所有的創作游戲戛然停止。我們拼命打電話回家,接下來的旅行非常嚴肅而低沉,我沒有再想這件事。

四、回到臺灣,生活漸漸恢復正常,大學也開始上課。我的十二人創作專題課第一天上課,居然來了六十位同學!怎么辦?難道我要一一征選,刷掉四十八位嗎?這不是我的風格。當場我決定照單全收。問題是,要做什么?顯然地,原來的劇本構想得廢掉,重新想。想什么?我一點概念都沒有。我只知道,不管做什么,用的演員要多。

五、1999年10月。倫敦近郊發生了一場慘烈的火車車禍,兩列火車高速對撞。因為女兒在倫敦讀書,所以我特別注意到這個消息。當時這車禍對我的創作并沒有任何的刺激,我只是一個家長,當我得知女兒平安無事,就沒事了。但過了幾星期,我在長期訂閱的《國際先驅論壇報》(International Herald Tribune)讀到一則關于那次車禍的驚人消息。標題說:“車禍的死亡人數要重新修正。”這本身并不特別,一般大災難多是如此,可是仔細一看后,我發現死亡數據不是向上修正,而是向下修正。一方面是因為車禍當天現場太混亂,兩輛列車對撞后整個燃燒,到處都是熔化的廢鐵,以及死傷民眾。當天數字沒有算對,這是其中一個原因。但更令人意外的是,居然有人從這慘烈的車禍中站起身來,發現自己沒受傷,然后不但沒回家,反而買了一張機票出國去!為什么記者會知道這件事?因為后來這些人都回家了。

我在臺北家中廚房看報紙,看呆了!“多么奇怪的一則新聞!”我想,心中突然感到一種深沉的悲哀,想到這是一個現代人的殘酷寫照。我想象自己在車禍現場,站起來,發現沒有受傷,看著周圍的慘狀,想到:


天哪,我現在可以一走了之。不論我人生捅了多大的婁子,不論我欠多少債務,銀行的或感情的,我自由了!我死了!這么一走,一切歸零,一切一筆勾銷。


真的是這樣嗎?可能嗎?這些人最后可能發現不好玩,還是回家了。或許有人沒有。我很好奇,從佛法的“業”來說,這又如何解釋?

這一切令我很不安,很想掉淚,但同樣地,我并沒有記在筆記本上。這只是人生的觀察,并不是為任何一個進行中的作品搜集材料。

六、不久,同樣的報紙上出現了一篇不相干的文章。文章是在平常我很少看的“科學/醫療”版上,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看了。這是一位紐約醫生寫的一篇動人文章,轉載自《紐約時報》,關于現代醫學中愈來愈多無法診斷的病癥,病人不但最后死亡,并且無法知道理由。我想到現代醫學這么發達,居然還有無法診斷的病?想到家中一位堂弟,他就是很年輕的時候這么走的。

同樣地,我沒有剪下這篇文章,也沒有記筆記。這一切只是我在生活中的一些感嘆,如此而已。

七、1999年11月。我旅行到印度菩提迦葉——釋迦牟尼兩千六百年前證悟的地方,去參加一個佛法研習營。此行與“原序”所述創意教育的突破并非同一次,是同一個地方,前一年。菩提迦葉路途遙遠,因為我去過,所以知道在路上一定要帶一本書。出門的時候,我從書架上隨便抓了一本書放在隨身行李中,恰巧是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書》。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挑這一本,盡管已經看過好幾遍,但我就是覺得在路上翻一翻這一本書會不錯。

菩提迦葉是一個特殊的地方,充滿著心靈的能量。或許可以說,兩千六百年前在那兒發生了人類最有創意的一件事。我白天參加佛法課程,有空就到菩提樹旁大舍利塔去繞塔。為了臺灣地震,我們點了十萬盞油燈,每天早上和傍晚點。晚上就在房間安靜地讀書。

某天晚上,我隨意地翻開《西藏生死書》開始讀。突然間,我被其中的內容迷住了,說也奇怪,雖然我讀過這本書,卻不記得讀過那一段。那是關于一位年輕醫生,在倫敦一所大醫院第一天上班就遭遇到病人連續死亡的經驗。她深深感受到自己在醫學院所受的訓練無法讓自己面對這種場面,難過地詢問作者如何能做得更好。她提起其中一位老先生,在死前拉住她的手說:“你認為神會原諒我的罪惡嗎?”這一位菜鳥醫生無言以對。索甲仁波切給了她很實際的方法來面對瀕臨死亡的病人,包括一種叫做“自他交換”的修行。作者說,如果這太難,最起碼可以做的事就是坐在瀕死病人的身邊,聽他說故事。面臨死亡是人生最特殊的時刻,病人通過自己的故事會顯現出意想不到的智慧,為自己的生命整理出一種架構。

剎那間,當我看到這一頁的時候,以上所敘述的所有不相干的、在我人生中不同時間發生的經驗突然在心中冒了出來,并串連到一起,形成一個復雜但清晰的作品。

我用筆寫下幾句重點,但沒有寫很多,就是安靜地讓一切自然沉淀,然后我就去睡了。

第二天下午,我走到舍利塔,開始把前一天晚上在腦子里組合的一切寫出來。舍利塔周圍充滿著各式活動,到處都有人在修行、繞塔。我坐在舍利塔南邊,兩位修行者在我兩旁,我把前一天晚上在腦子里組合出來的一切復雜劇情、人物、架構,寫在一張紙上。更準確地形容,像是把這一切“輸出”,從心中“倒”在紙上:


一個醫生的故事,一位病因不明的絕癥病人的故事,他和一位孤獨的巴黎女服務生的關系,他和一位隱居上海的老太太的關系,這位上海老太太年輕時的故事,她如何遇見一位法國伯爵外交官,和他結婚,到法國湖邊大城堡居住、學藝術,他們的關系激烈地發展下去,最后有一天他死于一場慘烈的火車車禍。還是沒死,反而離開了,去展開自己全新的生命?


那個印度的午后,隨著劇情展開。我邊寫,玄奘曾經形容的這古老舍利塔成為我寫作的背景。信徒不斷涌進,以順時鐘方向繞塔。穿過阿育王時代建造的石欄桿,我可以看到繞塔的信眾。有些我認識,或者在小鎮上見過,我總是低頭寫一寫,抬頭想一想,順便看一看繞塔的信眾。時間流逝著,我也留意到有些人繞完塔,走了,也有新的人進來,還有人繼續地繞,像生命一樣,也像我正在架構的這一出戲。我邊寫,突然卻又那么自然地想,舍利塔是神圣的物體,信徒環繞著它,以示尊重。如果把觀眾當做神圣的塔,讓故事、演員環繞著觀眾,是不是有可能將劇場還原成一個更屬于心靈的場所?這么想其實顛覆了一般人看戲的經驗,但完全符合我正在構思的作品。

于是《如夢之夢》的形式與內容同時被創造出來。這是一次有機的過程,我一直寫,直到天黑。我把那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帶回臺北,輸入電腦,變成一份二十九頁長的大綱。我根本無法想象這么長的大綱會變多長的戲(平時兩小時的戲,我的劇情大綱都是三到四頁),但北藝大的同事們熱烈地鼓勵我,于是就進行下去了。后來通過加州大學和北藝大同學的共同努力(我剛好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客座講學),第二年《如夢之夢》在臺北首演,觀眾坐在中間的旋轉椅上,故事環繞著觀眾開展。

以上敘述的目的是要說明一次復雜作品“靈感”發生時的脈絡,包括組合的所有元素。如果說以上發生的用“神秘”來形容,那就無法討論下去了。但如果說這一切的發生有確實的前因后果,那這次經驗就可能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那天晚上在印度,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客觀回想起來,許多本來無關的事情全部串連到一起,這些事情原本都發生在我人生中不同的時間、地點,有些是最近發生的,有些比較久遠,有些來自自己的生活體驗,有些來自幻想,有些則是來自書本或新聞報道。在那一剎那,這本無相關的記憶全部連結到同一個故事之內,架構清楚,邏輯通暢。所有的故事、所有的人物全部就位,相互呼應,彼此關聯。

但在我的生活中,它們原是互不相干、各自獨立的印象。現在,像是本來不認識的一群人同時進入一個房間,他們之間的一切關系自然成立,互動全然合理,原來互不相干的他們,頓時之間進入同一個故事。

這些事物憑什么湊到一起?是什么機制一直儲存著這些事物?又是什么機制當場抓出這些特定的事物,把它們拼湊到一起?

那天晚上,多年未曾想起的羅馬畫展中的那幅畫,突然從腦海中跳了出來,成為這個創意構想的框架。有了這個框架,其他顯然也儲存在腦中某處的元素,突然都活過來了,在互動中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通過《西藏生死書》的醫生,我感覺自己腦中的一些通路開了,一切開始流通,逐漸合理。而這些元素為什么會集合到一起,并不是因為框架本身,而是一些更深、更長期的思維在體內發酵,關于生命、關于文化、關于暴力、關于因果。這些關懷可能各自獨立存在我心中,但那天晚上,全部融合在一起,成為作品的精神骨干。

在定義上,《如夢之夢》的“靈感”本身是看到《西藏生死書》中醫生故事之后所發生的事,就是整個作品在我心中清楚呈現的一剎那。由此看來,那天晚上所讀的《西藏生死書》不是“靈感”,而是一種“催化”。《西藏生死書》迸發的火花打開了我心中連結的管道,讓《如夢之夢》所有的元素涌入,連結到一起。催化劑固然重要,但我注意到一個重點:催化結合的元素都是原先儲存在我腦中的。沒有任何元素是“空降”到我體內的。而如果這些元素沒有儲存在我腦中,催化劑也不可能催化出這樣的反應。

至于第二天下午,我當然在寫作的時候覺得“很有靈感”,但我不會稱那個為“靈感”本身,而是一種高度的專注力。最重要的就是前面的連結,前一天晚上所發生的融合。第二天我只需要集中專注力,就可以讓心中的一切“輸出”到紙上,讓內在的一切組合成正當的形式。

無論如何,回想起來,那天發生的事挺不可思議的。要發生那種靈感,需要發生兩件事:


1.我生命經驗中的許多事件必須已經被儲藏在某處。

2.必須有一種機制被啟動,知道在哪里找這些事件,以及哪些事件能夠跟哪些事件串連在一起。


如果我們的心像一臺電腦,在創意發生的一剎那,就是一種軟件被啟動了,自動尋找檔案、挑選檔案,并將這些檔案放置在同一個新檔之中。

這就是靈感的發生。

延伸思考

個人應用的實際問題


☆ 你在生活或工作中是否曾經特別“有靈感”,而根據這靈感創造或改變生活或工作中的環境?是否能仔細想一想:

1.這靈感是全然無中生有還是有前因可尋?

2.前因是否為長期心中關心的事物?

3.心中所關心的事物是單一的還是多元的?

4.“靈感”發生的那一剎那,是不是多種關懷被重新串連到一起?

☆ 你是否曾經突然之間“想通”一件事的意義是什么?跟以上所說的過程有沒有關連?

主站蜘蛛池模板: 滦南县| 周宁县| 盐城市| 岳西县| 家居| 什邡市| 虎林市| 桓台县| 谢通门县| 长子县| 芜湖县| 襄樊市| 邳州市| 白山市| 正阳县| 罗江县| 平顶山市| 民县| 乌兰察布市| 饶平县| 大邑县| 益阳市| 溧水县| 台中县| 正安县| 京山县| 成安县| 贺州市| 开江县| 卢氏县| 密云县| 南阳市| 石屏县| 龙山县| 新疆| 新巴尔虎左旗| 盈江县| 垦利县| 镇康县| 沈阳市| 黄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