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國的衰落
- (美)弗雷德里克·艾倫
- 5281字
- 2019-01-04 19:39:17
5.黑色大蕭條
統計數字是些殘忍的、冷冰冰的東西。
1932年是經濟大蕭條中最殘酷的一年,根據國家工業委員會的估計美國平均失業人數為1250萬,根據美國勞工聯合會的估計是1300萬出頭,以及其他地方的預估(根據不同方法以及對失業這個詞的不同定義得出的)是在850萬~1700萬。說這些還不能讓人有生動的印象:失業的人們奔走于辦公室與辦公室之間,或是工廠門口與工廠門口之間;令人沮喪卻又不可避免的說法是“一有什么消息我們會通知你的”;人們在冰冷的租住房屋里翻閱招聘廣告,在職業介紹所門前擁擠的人行道上一天天、一周周地耗費徒勞的時間;用完了儲蓄賬戶中的所有存款,就再借用他們人壽保險的錢,變賣所有可以變賣的個人財產,從越來越沒能力借錢給他們的親戚那里借錢,嘗到了不能豐衣足食的苦澀,而最后就是放棄他們的驕傲去申請救濟金——如果還可領救濟金的話(救濟金很緊缺,因為慈善組織也處于困境中,城鎮不是已經用盡了它們的現有資金,就是快到用盡的邊緣了)。
然而,一些統計的事實和估計還是必要的,幫助人們認清大蕭條的范圍和影響。比如:
雖然在1932年以利息付出的金錢的數量只比在1929年的時候少了3.5個百分點,根據西蒙·庫茲列茨博士為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作出的估算,在另一方面,以月薪來支付的金錢的數額降低了40個百分點,紅利下降了56.6個百分點,而工資更是下跌了60個百分點(就這樣,債務結構還是保持著相對剛性,而經濟中的其他元素正在遭受著劇烈的通貨緊縮)。
然而,不要認為利息支付的持續以及紅利支付的部分持續,就意味著商業就總體而言還是在賺錢的。商業總體上來說在1932年中損失了50億~60億美元(政府統計的數字顯示,美國所有公司中451800家的凈虧損總額是56億4000萬美元)。誠然,多數更大型以及管理更好的公司業績要比這好得多。E.D.肯尼迪的圖表中所列的960家公司的收益被列入“標準統計數據”,上面顯示出這960家領袖公司的共同收益超過了3.33億美元。但是有人肯定會補充說這里所說的“管理更好”是一個特殊的意義。不僅僅是因為自1929年以來節省勞動力的設備和加速器使得制造業中單位工時的產出增加了約18個百分點,還因為大量的員工被解雇了。無論什么時候行業的巨頭之一要維持它的財政水平,就會匆匆解雇新的一批員工,許多繞道而行的小企業就會更深地陷入赤字中。
當現存的交易縮水的時候,卻沒有新的交易開始。國內公司股票的發行總額——也就是為美國公司提供資本的浮動的有價證券的發行,與1929年的數字相比,在1932年下跌了大約二十四分之一。
但是冷酷的數字幾乎沒有告訴我們,在1932年的經濟癱瘓下人們真實生活的樣子。讓我們嘗試另一個途徑吧。
信步走過美國的一個城市,你可能會發現可見的大蕭條跡象并不多——或者至少是對于漠不關心的眼睛來說是不顯眼的。你可能會注意到許多商鋪都沒有出租出去,厚玻璃板的窗戶上都是灰塵,這是等待被租借的標志;很少有工廠的煙囪在冒著煙;街道上的卡車不再像往年那樣擁擠,沒有了刺耳的打鉚機折磨人們的耳朵,人行道上的乞丐已經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數量(在紐約派克大街地區,一個人走十個街區的路可能遇到四五個乞丐向他要錢)。坐火車旅行的話,你可能會注意到火車更短了,有私人房間的火車車廂更少了,而且線路上的貨運貨車也變少了。如果坐夜班火車的話,你可能會發現只有兩三個人在你的臥鋪車廂里(相比之下,汽車高速路上的加油站比以前任何時候的都要多,在不景氣的那些年里,“中鎮”上所有的零售業中只有汽車加油站的生意沒有大幅度下跌;因為雖然沒有什么人買新的汽車,但那些仍然能用的汽車都比以前使用得更多了,這讓鐵路公司有些沮喪)。
在其他方面,也許你看來事情都和往常一樣在進行。經濟大蕭條的主要現象多數都是消極的,而且并不十分刺眼。
但如果你知道要看哪里,它們之中的有些現象就會開始浮現。第一,就是貧困的地區等待分配救濟食物的隊伍。第二,那些被人諷刺地稱為“胡佛村”的凄涼住宅區(在城市的郊外或者空曠的場地上)——成片的臨時窩棚都是用包裝盒、鐵屑之類的東西建造出來的,也就是任何能在城市垃圾場中努力地挑選出來并撿回的免費材料,男人——有時是整個被驅趕出來的家庭,都睡在窩棚中從廢舊汽車場撿回的汽車坐墊上,用油脂桶里的垃圾烤火取暖。第三,無家可歸的人睡在門道里、公園長凳上,在餐館來回走動尋找別人吃了一半的餅干、面團和任何可以讓生命之火繼續燃燒的東西。第四,在高速公路上要求搭便車的人數量大增,尤其是在鐵路上搭乘貨車的流浪漢:一大群漂泊天涯的饑餓大軍浩浩蕩蕩,有點漫無目的地尋找可能找到工作的地方。根據喬納森·諾頓·雷納德統計,密蘇里太平洋鐵路公司在1929年已經“正式地承認”有13745個流動工人,而到了1931年,這一數字已經上升至186028個。據估計到1933年初,整個美國將會有100萬個這樣的流浪者在淪落四方。在6個月的時間內,已經有4.5萬人穿越了埃爾帕索;堪薩斯市每天有1500個人經過。在他們之中有大量的年輕男孩和偽裝成男孩的小姑娘。根據美國兒童福利院統計,大約有20萬左右的兒童就這樣在美國各地流動。西南部地區貨運火車上的搭乘者人數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在很多地方,鐵路上的警察已經放棄了設法把他們從火車上趕下來的努力:他們人實在是太多了。
在美國相對富有的人中(讓我們定義為是在大蕭條前的收入達到5000美元以上的那些人),絕大多數人的生活水平降低了,因為薪水減少了,尤其是自1931年以來,分紅也在縮水。這些人紛紛解雇他們的傭人,或者把傭人的工資減到最低,又或者在某些情況中讓傭人們“留下”管吃管住而不給任何其他補償金。在許多漂亮的屋子里,以前“從來不做她們分內之事”(這是一個揭露現實的短語)的妻子們也開始了做飯和打掃。丈夫們穿舊西裝的時間更長了、退出了高爾夫俱樂部、決定今年夏天可能不去海邊度假了、吃75美分的午餐而不是花1美元在餐館吃,或是花35美分而不是花50美分吃快餐。當那些在1929年對股票市場野心勃勃的人看著現在報紙上股票版面的時候,他們唯一感到欣慰的想法(如果他們現在還留有任何股票的話)就是一兩個明智的出售決定竟會導致這樣一個經濟損失,以至于他們今年一整年都不需要繳納收入所得稅了。
與這些財產在大蕭條中僅僅是減少了的富裕階層的男男女女相比,其他人的財產都算是完全散盡了。在繁榮的郊區等著8點14分那趟火車的人群中包括許多已經失去工作的人,他們跟往常一樣去鎮上,不僅僅是為了倔強卻絕望地尋找其他工作,還為了讓自己看上去還在勇敢奔波的最前線(在后一種的努力上,他們通常會成功:人們無法想象——當火車就要進站的時候看見他們和朋友聊天,而他們之中的一些人是如何瀕臨絕望)。人群里有建筑師和工程師是去往辦公室的,不過那里已經接連幾周沒有客戶上門了。人群里也有醫生當病人付賬單的時候,為自己感到慶幸的。瓊斯太太每天做她的速記工作,她現在成了家庭的經濟支柱,因為瓊斯先生失業了,在家煮飯和照顧孩子(他特別厭惡這樣,而且效率很低)。住在瓊斯家隔壁的是史密斯太太,她是一位成功律師的遺孀:她曾經一直有份不錯的收入,她為自己所擁有的“美好事情”感到驕傲,即便有工作讓她去,她也楚楚可憐得讓人看著不適合去賺錢;她的資金都已經投進南美債券、聯合創始人股票和其他一些同樣叫錯名字的“有價證券”,而現在她已經徹徹底底地依靠她親戚的施舍了,她那進口錢包里連車費都沒有了。
布朗一家已經撤回到他們郊外的“農舍”中了,并設法在他們貧瘠的土地上種些莊稼;他們熱烈地討論著返璞歸真的生活,但有時候又禁不住地渴望電燈和滾滾的熱水,也不知道怎么處理馬鈴薯里的蟲子(許多城市居住者就這樣搬到了郊區,但是他們之中并沒有太多人參與到真正的耕種中,只是部分地抵消了從美國農場到城鎮遷移的長期運動)。在私下里已經悄悄傳開了——羅賓遜一家雖然住著4萬美元的豪宅而且一直自由地揮霍著金錢,但他們狠狠地被打擊了:羅賓遜先生失去了他的工作,房子不能變賣,他們已經變賣了任何他們可以支配的財產,而現在他們確實開始挨餓了——雖然他們的房子看起來還是像富人的居所。
在經濟結構的下一個等級,情況正在無止境地變糟,尤其是在工業界:工廠只運作它20%的產能,或是整個地倒閉了。弗雷德里克·E.克羅克斯頓在布法羅采集的數據顯示了這類行業正在發生什么:根據他在1932年11月一次挨家挨戶的調查發現,在14909個有意愿工作并且有能力工作的人中,46.3%是全職工作,22.5%有兼職工作,而31.2%的人根本找不到工作。在每一個美國城市,大量的家庭正被驅逐出他們負擔不起的公寓,和其他的家庭搬到一起,直到10或12個人共住3、4個房間;或者顫抖地在一個不暖和的屋子里熬過一個冬天,因為他們買不起煤,每周吃一次肉或根本不吃。有時候雇主發現他們以前解雇的員工看起來并不渴望回到工作崗位(“就算你給他們提供一個工作,他們也不會接受!”),通常原因就是因為恐慌:他們害怕自己勝任不了,這是經濟大蕭條產生的最常見的心理障礙。一個女職員在失業一年后,有人提供給她一份計件工作,她承認她幾乎不敢去辦公室,一直處于特別恐慌的心理狀態下,害怕自己萬一不知道把她的外套掛在哪里、不知道怎么找到廁所、不理解老板對她工作上的指示時該怎么辦。
可能這次經濟大蕭條,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它無情的持續,年復一年。曾經是堅定、自重的工人可以坦然地接受幾周或是幾個月的失業,即使他們不得不看見他們的家庭受到拖累;但如果是一年、兩年、三年……那事情就不同了。1932年在公園長凳上蜷縮的、在施舍處沮喪地排著隊的可憐的人們中,就是自從1929年底就已失業的人們。
在經濟結構的最底層,用兩個簡短的引用來表示是最恰當不過的了。第一,喬納森·諾頓·雷納德的《三年蕭條》描述了賓夕法尼亞州礦工們的困境,他們在1931年一個盲目、絕望的罷工之后就被趕出了公司:“那些秉持更自由傾向的大城市報紙的記者發現,他們當中數以千計地涌向山坡,三四個家庭一起擠在只有一個房間的窩棚里,靠吃蒲公英和野草根為生。其中有一半人生病了,而沒有當地的醫生會去關懷這些被驅逐的罷工者。他們都饑腸轆轆,許多人死于那些‘湊巧’的疾病,這些病恰好能讓福利機構宣稱沒有一個人是被餓死的。”另一段話引用自路易斯·V.阿姆斯特朗的《我們也是人》,場景是在1932年晚春的芝加哥:
“在那些苦難歲月中,有一個生動、可怕的時刻是我們不能忘記的。我們看見大約50個人在為一桶丟棄在飯店后門的垃圾打架。美國民眾竟像動物一樣在為食物殘渣而戰!”
人類行為在不習慣的各種環境下總是有所不同的。人們可以想象一下受委派解雇數百人的公司高層主管:他堅持親自接見每一個人,并且對每個人的困境表示出關心,用不了幾個月,他的頭發就會過早地變白了。……那個得意地報道大蕭條下經濟的青年聯盟的女孩:她從閣樓里的舊皮衣上切了一塊下來,充當浴室防滑墊。……那個因為自己的銀行倒閉而負債累累的銀行家:他在另一家銀行得到了一份3萬美元的工作,每年僅靠3000美元維持生活,然后體面地把剩下的2萬7千美元還給債主。……那個富裕的家庭輸了幾乎所有家產,卻勇敢地宣稱他們已經通過解雇了20個傭人中的15個,“解決了他們經濟蕭條的問題”,并且一點都不好奇關于這15個人的日后生活。……在雄偉的摩天大樓辦公室里,有一小部分公司管理人員為了避免公司破產而在賬本上做著手腳。……一群芝加哥黑人在租住公寓門口緊緊地站成一排,為了防止房東的代理人將他們鄰居中的一家驅逐出去:當他們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站在那里的時候,他們還唱著圣歌。……一位曾經的職員,在他出門開始永無止盡地找工作征程之前,裁剪下一塊硬紙板,放進他的鞋子里,并且告訴他的妻子,現在這雙鞋穿著比以前任何時候感覺都要好。……住在隔壁小公寓里的那個男人已經放棄找工作了,放棄了所有的興趣愛好、所有的活動,一直坐在那里,表情漠然。
對于即將要從中學或大學畢業的人來說,這是一個奇怪的時期。中學的出勤率變得前所未有地高,尤其是在高年級,因為幾乎沒有工作會吸引他們離開了。同樣那些負擔不起研究生院學費的大學畢業生仍在繼續他們的學業——在他們絕望地尋找工作之后——而不是荒廢時間。
經濟混亂的影響無處不在。不僅僅是商業受到了干擾,教堂、博物館、劇院、中學、大學、慈善機構、俱樂部、旅館、體育組織等等人們計劃上的所有項目也都受到了干擾。人們都感覺到了它的影響:禮品減少、會員人數減少、票房收入減少、壞賬、薪水都不足以支付抵押借款的利息。
此外,隨著商業潮水的退去,許多過去不光彩事情的證據便赤裸裸地顯現出來。比如說,以前在紐約被塞繆爾·西伯利調查的政治丑聞曝光了,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公民中新的改革精神,一股對于體制化貪污受賄厭惡的浪潮。大蕭條帶來了失敗、違約以及對企業功過的考驗,因此就開始了一系列的暴露。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幾乎每一個城鎮。隨著銀行的倒閉,公司陷入了困境,會計們明白了也許用其他的方法就永遠不會被發現的事情:那個住在山間豪宅里深受尊敬的家庭,原來在一直與歹徒狼狽為奸;那位慈善的公司總裁長期以來生活在這樣的生活模式下,僅僅是因為他一直向一個他私人操控的聯營公司以很高的價格下訂單;那位曾經給基督教長老會拉贊助的公司律師,卻一直在偽造他的個人所得稅申報單。而隨著每一次這樣的揭露,都會迎來一次新的覺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