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摘星閣摘星星
四十年前,當我從北京走向柴達木時,懷里揣著的是一本李若冰寫的《柴達木手記》。李老和詩人李季在1954年隨第一批勘探隊進入柴達木時,寫的第一篇《啊,柴達木》的開頭是這樣三句話:
西去的路是荒涼的。一個人也看不見。前面是一望無際的戈壁。
三句話三個句號,顯現著作者當時蒼茫和無奈的心情。
與荒漠寂寥共處已久的柴達木人,生活也是極艱苦的,我們隊那時每月只供給兩筒大肉罐頭、兩斤米、半斤油。但只要見到關內來的遠方客人,便真如見到了久別的親人一樣,恨不得把家里的老底都翻出來:舍不得吃的大肉罐頭、舍不得抽的雙羊香煙、舍不得喝的肉冰燒酒……熱情加豪情也要喝它個一地金沙、滿目繁星……
柴達木五千年來的戈壁大漠是生命的禁區,“生命禁區”里,人的生命五十多年卻一直在演繹生命的進行曲。當第一代外來的柴達木人繁衍出第一代真正的柴達木人時,柴達木鮮活了,生命了,成長了,茁壯了!不再為迎接客人缺吃少喝而抓耳撓腮了。當如鮮花盛開的菜肴擺滿餐桌時,當你高舉起青稞美酒時,兩千年前那古老悠久的“子曰”拂面而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何青,《駝背父親》的作者,作者認識她已二十四年。圖為依然顯小的何青
中午是小何青的私人宴請。我認識她已二十四年了,她個兒不高,不惑之年后依然長著一副娃娃臉,所以我總叫她小何青。二十四年前,報社辦通訊員學習班,我要求大家寫一篇自己最感動的人或事,在眾多的文章里,有一篇讓我眼前一亮:《駝背父親》。《駝背父親》是寫她20世紀50年代就來到柴達木當了一輩子工人的父親。我點評道:
這個“駝”字用得很好,使人聯想起一生艱辛的父親老了,背駝了,就像一峰“沙漠之舟”的駱駝,走過他們那一代人滄桑的歲月。這個“背”字也用得好,使人想起駱駝背上的駝峰,那是駱駝生命營養的源泉;也使人想起駝了背的父親背負的責任與義務、奉獻與無私……
從那以后我就記住了小何青。小何青一貫為人真誠大氣,她在基地找了一個有最大餐桌的飯店,請了十八個人,連剛大病初愈的“駝背局長”楊秀東也欣然而至。
楊局長從四川來到柴達木,一干就是整整五十年,半個世紀啊!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中,輪換調任了多少任局長?可至今仍守望著敦煌石油基地的僅有楊秀東一人了。老局長緊緊握住我的手說:“好啊,你們又回來了!”
我說:“是啊,回來探親了。過去,我們是從柴達木回北京探親,現在,我們是從北京回柴達木探親了。”
老局長有些激動:“柴達木不會忘記你們的!”
我說:“我調走時局長對我說:人走了,把心留下……”我的話還沒說完,老局長就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又重重吐了出來。濃濃的煙霧頓時彌漫在他那凝重而滄桑的臉上,這使我想起了小何青寫的《駝背父親》。
老局長楊秀東當了一輩子主管生產的副局長,那時科技不發達,生產力落后,柴達木油田戰線又長,管生產的領導得腿長、嘴快、腦子不停地轉,每天每時每刻都得把神經繃得緊緊的。
1979年,我從干了十二年修井工的野外隊調到當時的局總調度室,楊局長就是我的頂頭上司。一天深更半夜,總調值班室電話急驟響起:遠在千里之外的西部花土溝采油隊天然氣爆炸,有一家老小炸成重傷,生命垂危,急需總醫院藥物支援。我撂下電話趕緊給小車隊打電話,打了七八分鐘,無人接聽。人命關天,可我初來乍到,一時竟手足無措,只好向楊局長直接匯報。楊局長聽后干脆利索地做了三點指示:一、跑步去小車隊找隊長直接派車;二、我馬上給醫院打電話落實藥物;三、不管多晚送藥的車走后給我回電話。我不敢怠慢,抄起那一尺多的超長手電筒向小車隊跑去。誰知隊長家門前有一個修車用的地溝,一路急跑的我一頭栽進那近兩米深的地溝里。多虧了那超長手電筒,成了我掉下去時的唯一支撐物,使我至今仍肢體健全,可它卻瞬間變成了殘廢。窩在溝底的我兩三分鐘沒出來氣,當我“哎喲、哎喲”的出動靜時,隊長已披著衣服出來四外尋摸:人在哪呢?
我說:“在溝里!”
隊長把我拽了出來說:“這黑燈瞎火的,光聽‘哎喲’不見人,我還以為狼來了呢……”
折騰大半宿,回到“總調”已是夜里四點半了,我不忍心再打擾楊局長休息,可轉念一想,楊局長要是還惦念著這事,不是更睡不著嗎?果然,楊局長還沒睡,他叮囑我和前線指揮調度密切聯系,藥一到馬上匯報。
這就是我黑白記憶中的楊局長。

為歡迎四十年重返柴達木探訪的北京學生,青海油田公司舉辦了官方歡迎宴會。圖為作者與宗貽平局長(右一)舉杯共祝油田明天更美好
晚上是油田公司的官方歡迎宴會,新上任不久的宗貽平局長和工會主席王志學來了。王志學第一個端起酒杯說:“你們是在那個特殊的時期,自愿來到柴達木這個特殊的地方,并獲得了‘北京學生’這個特殊的稱呼的。今天,你們回家了,來,讓我們為你們在柴達木所作出的特殊奉獻,干杯!”
宗局長和大家一飲而盡后,又端起了第二杯酒,站起身笑著說:“要是按年齡,我應該叫你們大哥大姐了。”他的話一下就把大家“零距離”了。
宗局長的老家是河北的,可他卻是地地道道、土生土長的柴達木人。1976年他走向油田,至今已整整三十二年了。當然比起“駝背局長”,他正年富力強。2004年我為寫《天大的事》專程采訪過他。那時他還是副局長,一直在開會,我就一直等他。當他一臉疲憊走出會議室,我和他聊起當年成立天然氣公司的事時,他便和我一起又精神抖擻地回到了1995年那段難忘的歲月……

1964年,澀北氣田的發現井北參3井氣龍沖天,井場井架頓時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圖為當年澀北大火
那一年的元旦,是隨著敦煌基地一場百年不遇的瑞雪紛飛到來的。局黨委召開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會議,會議提出:石油與天然氣要兩條腿走路,油氣并舉,以油養氣,氣為重點。并成立了局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天然氣開發公司。第一任經理便是宗貽平。
三月初,他就帶著兩個人去澀北做前期準備。不久,一道指令像火一樣燃燒在他的手中:投資2.5億元,按期完成“澀北—格爾木”的輸氣管道建設和氣田實驗開發建設,在1996年8月31日務必將天然輸至格爾木。這是一項硬性任務。他坐不住了,風風火火地帶領一班人馬,直奔澀北那仍燃燒著熊熊大火的北參3井——這是澀北氣田的發現井。1964年12月5日,北參3井怒發沖冠、氣龍沖天,瞬間被附近帳篷里正在做飯的火苗點燃,井場頓時一片火海。幾分鐘后,鋼鐵井架便像面條一樣化為鐵水。
面對大火,我們束手無策、無能為力,當時的澀北氣田離現代化還太遙遠。這一燒就是整整三十二年。粗算,燒掉人民幣近三個億。面對燃燒了三十二年的北參3井,宗貽平他們落淚了。他緊緊握著拳頭像是在發誓:“伙計們,弟兄們,都看到了吧,燒了三十二年燒的都是人民幣啊!燒得我們心疼心焦啊!我們一定要將天然氣開發出來,送到千家萬戶去造福人民!”來自兩千多萬年前的天然氣呼嘯著、燃燒著……那是遠古的呼喚、那是千年的祈盼,走近它、擁抱它,和它一起升騰、一起涅槃……
美國一家叫阿莫斯東方石油公司的專家曾考查過澀北氣田和澀格管道,他們得出的結論是:完成這項工程需要兩年。
是啊,沒設施、沒經驗、沒交通工具,只有一間100平米的二層小樓,既當辦公室又兼臥室,擠不下的就睡地板。想想當年,1955年,十幾條漢子,在無人煙的茫茫戈壁搭了幾頂帳篷,壘了口大鍋,修了第一條通往經井架的路,打了第一口石油探井,創造了柴達木的第一個石油奇跡。今天,我們仍要繼續創造天然氣的奇跡。自3月14日打火開焊以來,他們共用了五個月零十三天,便勝利完工了。
1996年8月31日,在格爾木舉行的“澀北氣田開發暨澀格輸氣管道工程投運”典禮上,宗貽平流淚了,一年多來,他僅回家不足二十天。沒白沒黑地跑在勘察的路上和工地上。困了,睡在車里;餓了,啃把方便面;渴了,喝口冰涼的礦泉水;沒路,雙腳去踏出一條路,一走就是二三十公里,整日與風沙做伴,夜里與野狼共舞……他說:“真的,一次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真的,這條管道凝結著我們的汗水、鮮血和生命。”這凝結著他們汗水、鮮血和生命的天然氣管道先后延伸到敦煌、西寧、蘭州。今年(2008年),已直通北京……
柴達木幾代人的天然氣的夢想,終于像敦煌的飛天一樣,自由地飛翔在天然氣時代的神州大地上。
晚上十點多了,油田作家曹建川突發奇想,要我去一個夢都幻不來的地方——摘星閣。那是一個仿唐式的高大輝煌城樓。登頂,一地金沙的鳴沙山近在眼前。

鳴沙山,位于甘肅省敦煌市南郊,面積約200平方公里,沙峰起伏,山如虬龍,宛若金山。圖為鳴沙山月牙泉
月光余暉下的鳴沙山好似剛從月牙泉沐浴而出的“黃河母親”,回首西望著自己的家園。我想,當年樂尊和尚西去東歸時,在鳴沙山耳鳴黃鐘大呂,眼觀金沙佛光,就是這樣將自己的命和魂留在了鳴沙山和千佛洞。
如今,一千六百多年彈指而過,涅槃西天的哪顆星星屬于他呢?抬眼望,滿目繁星。捧一把金沙捂在胸前,心胸如大漠浩瀚遼遠;摘一顆星星放在眼前,頓悟詩人顧城的那句詩: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