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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手足

  • 清安稚語
  • 渲洇
  • 9255字
  • 2017-05-23 14:25:19

皇帝很少笑,無論是阿惋初次見到的十三歲的他,還是后來二十三歲的他,眉眼間總是凝著化不開的憂郁,記憶中皇帝的眉似乎總微微蹙起,他的唇總用力抿著。

可今日阿惋在為皇帝研墨,卻聽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原本是在臨摹名家字帖的他手一抖,一幅好字便生生毀了,可他似乎全然不在意。

皇帝應是心情不錯,竟笑著同阿惋道:“朕方才是想起了今日收到的一封上疏,是太學博士洪知寫的。”

阿惋不知道皇帝為什么要說這些,她只知道裴先生告訴過她女子是不能過問政事的。

皇帝卻并不介意說了下去,“洪知在上疏中彈劾了一人,你猜是誰?”

阿惋搖搖頭。

“阿玙,是阿玙。”皇帝又樂不可支地笑出了聲,“洪博士一狀將阿玙告到朕這來了,說阿玙在昨日的太學問難中屢次搗亂,有意讓他下不來臺。”所謂問難,便是太學諸生向博士提出學中所見的疑問,而博士與學生辯難解疑,原是極嚴肅的一事。

“來來來,阿惋,你且聽聽阿玙在昨日問難時提的都是些什么古怪問題。”他想了想清清嗓子道,“《論語壽伯篇》中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焉。意思是舜禹有了天下也不謀求私利。于是阿玙便問:子乃魚乎?阿玙的意思是說,孔子不是舜禹,怎么知道他們不想謀求私利。”

“這還不算什么。”皇帝饒有興致地繼續道,“《詩經》有‘溯游從之,道阻且長’之句,于是阿玙問,何不以舟楫渡之?”

這下就連阿惋也笑了。

“《詩經》還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世人多以淑女與君子相配成偶,阿玙在聽到這句話后當即泣涕,洪博士問他何故,他愴然道:哀哉!憐我師娘,將蒙休棄之辱!”

阿惋不懂,皇帝便憋著笑解釋:“洪博士之妻是他微寒時所娶的農婦,為人粗野,是桑陽城中出了名的河東獅,這樣的女子,可是遠遠算不得淑女。而洪博士雖正直古板,卻是畏妻之人。”

阿惋哭笑不得。

“阿玙打小就是這樣的性子。”皇帝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朕就沒見過他安分規矩的時候。”

不知怎的,阿惋竟從皇帝的口吻中聽出了一絲絲的悵然。

“陛下……似乎很羨慕趙王?”同皇帝相處了有一段時日,她也就大膽地將這句話問出了口。

皇帝一愕,茫然的神情如霧氣絲絲縷縷翻涌在他眼底,籠住了方才的歡欣,他眼睫半垂,“或許吧,朕一直覺得阿玙活得比朕肆意自由些。如果他早出生些,或者先帝沒有死,那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阿惋沒有應聲。

皇帝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小些時候朕同阿玙要更親厚些,朕那時不需要看什么臣子上表,尚有閑時陪他玩耍。許多人都以為阿玙驕縱頑劣,其實我知道,那是因為北宮太大、太冷清,他不得不想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法子來打發時光。”

皇帝的聲音涼涼的,略有些惆悵感慨的意味。

阿惋心底有幾分感同身受,他說得沒錯,北宮的確是太大、太冷了。

“小時候朕身子不好,有一次病了,他很著急。五歲的孩子去司藥局偷偷抓了大把的藥材藏在懷里,然后跑過來一樣樣地掏出問朕能不能治病。”他的唇微微勾了一下,“可后來,我們還是漸漸生分了。”

為什么會生分,皇帝不說,可答案不言而喻。

阿惋只好將話岔開,“洪博士向陛下告狀,那陛下是如何處置的呢?”

“處置?”皇帝搖頭,“朕并沒有處置什么的資格,所有的朝中政務,不論大小,皆是由太傅批示完,再交由朕過目而已。何況阿玙是太傅的親外孫,這事自然是交給太傅了。”皇帝說這話時面無表情,瞧不出什么喜怒。

“那……太傅是怎么做的?”

“太傅自然是好言寬慰了洪博士幾句,然后處置了阿玙。據說罰阿玙將《詩經》、《論語》各抄三遍。”

“這罰的也太重了些!”阿惋忍不住驚呼。

“是啊,也太重了些。”皇帝點頭,“人皆道阿玙是衛家外孫受盡寵溺,可依朕看衛太傅對這個外孫反倒尤為嚴苛些。”

阿惋見皇帝面有憂色,提議道:“不如派個人去探望一下趙王?”

“那你代朕去一趟端圣宮?”皇帝問道。

“我?”

“阿母不許朕同阿玙來往太近。”皇帝低聲說。

阿惋明白了,這承寧宮大半的宮人,都是效忠于諸太妃的。

“正好方才送上來的玉帶羹朕還沒動過,阿玙小時候很喜歡這個,你帶去給他吧。”

“諾。”阿惋頷首,想了想,“謝陛下信任。”

提著食盒從承寧宮側門而出,一路向東行。端圣宮位于北宮東北角,距承寧宮并不近,阿惋也不十分熟路,但她只能用腳走,走得很快,怕盒中的玉帶羹涼了,每到一個岔路口便絞盡腦汁地思索路徑,也是她運氣好,竟是一路順順利利地找到了謝玙所居的地方。

端圣宮本該住著皇太后,可蕭國的太后早已死在了八年前,而今是衛太后的獨子謝玙暫居于此。

端圣宮前栽著桐木數排,高達數丈,似能參天。走出林蔭后豁然展露在人前的宮闕宏偉莊嚴,氣勢逼人。宮殿已經不新了,朱漆暗老成了凝郁的絳色,檐上的脊獸亦在風霜下斑駁了幾層鎏金,夕陽下別有古樸的意味,讓人不由心生肅然。

宮外守衛井然,阿惋向內侍仔細通報了來意,方得被引入偏殿等候。她坐下歇了歇腳,同時暗暗打量這里——其實宮中的布局大同小異,阿惋只是有些驚訝,太后的宮殿竟不如太妃的奢華。

不過姑母的康樂宮的確是太奢華了,哪里像個未亡人——想到這里她又不自覺想起了初至康樂宮時遇到的事,面頰微燙。

很快走出了一位錦袍高鬟的婦人,年歲已高,氣度雍容,身后還跟著幾名宮娥。阿惋知她身份不凡,忙起身行禮。

“老身姓宋,故惠文皇后之內傅。”婦人不茍言笑,吐字清晰沉穩,很是端莊,“聽說娘子奉陛下之命前來送羹湯?”

“是的。陛下遣我來探望殿下。”

宋內傅使了個眼色,身后一名宮人便上前打開了食盒,從袖中掏出了一枚銀針。

阿惋自然知道這是要干什么,下意識道:“這羹湯原是進給陛下的,無須再驗了,斷然不會有毒。”

宋內傅只淡淡一笑,“殿下乃千金貴體,不可有半分閃失。”

阿惋訕訕住口,她想起了皇帝說他們兄弟已然生分,想起了他們各自母族的劍拔弩張,也想起了這對兄弟所在的位子和身份。

阿惋聽見了腳步聲,輕快急促,由遠至近,而后湘妃門簾被豁然掀起,有人闖了進來,“聽說三哥派人來看我了?”

來者是趙王謝玙,他的模樣與阿惋初見時并沒有什么不同,仍是清清朗朗的眉,熠熠生輝的眸,只是急匆匆來少了沉穩從容的氣度,堂堂殿下像是個被追趕的小賊一般。

意識到了他口中的“三哥”指的是皇帝后,阿惋屈膝應下,未曾想到趙王對皇帝遣人探望竟是這樣熱切。

“咦——我見過你。”看清阿惋的容貌后,他更是欣喜地眨了眨眼。

“陛下欲興孝悌之義、念棠棣之情,故遣簫韶至端圣宮探趙王……”

阿惋的套話虛辭沒能說完謝玙便打斷了她,“三哥有什么話要你帶來嗎?”

阿惋回憶了下,似乎沒有,只好搖頭道:“陛下命簫韶給殿下帶來羹湯一盞……”

“那我有話要說給三哥。”謝玙再次打斷她,掃了眼這屋子里站著的十余人,對阿惋道,“速與我至書房,我在那里告訴你。”

阿惋不明其意,只得跟著他往書房走,前腳才踏進去,謝玙便將門關上,對其余想跟進來的宮人說:“我與三哥要說的話不許你們聽。”

謝玙將門仔細鎖好,然后轉過臉問了阿惋一個問題:“會寫字嗎?”

“會。”她有些局促,“但不多。”她后悔為何不在苻先生講課時更認真些。

“不多也不要緊。”謝玙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會握筆嗎?”

阿惋用力點頭。

黑亮的眼珠轉了轉,狡黠藏于眸中,“我外祖罰我抄書一事,你可知道?”

“知道。”

謝玙清清嗓子故做嚴肅狀嘆息:“你們都只道我外祖待我嚴苛,實則你們都會錯意了。”

阿惋愣愣地看著他,不知他究竟想要說些什么。

“外祖他老人家私底下其實是很疼我的。當然,私底下的事,是不能弄得人盡皆知的,以至于許多人都錯解了外祖的意思,就好比這次。”

“這次怎么了?”阿惋依舊沒懂他的話中話。

謝玙再度清清嗓子,漫天扯謊時面容依如白玉,“此番我外祖明面上是罰我很重,但私底下他會忍心嗎?洪博士是當世大儒,脾氣臭了些,這也是為了安撫他。可偏偏旁人都當我外祖是真的要重罰我,卻不知外祖實際是心疼我的。這些日子來她們就知督促我抄寫,我這胳膊都快廢了。”

阿惋被謝玙這一副委屈至極又無奈至極的神情逗得撲哧一笑。

“你既然是三哥派來的,那你也該知道,三哥也是心疼我,不愿見我受苦的對嗎?”

“那殿下是要我將這事告知陛下?”阿惋睜大一雙杏眼。

“三哥是皇帝,以國為家,這樣的小事怎么可以打攪他。”他牽著阿惋的衣袖將她領到桌案前,“這時便需要你來幫忙,為三哥分憂了。”

案上凌亂擺著一方硯臺一本《論語》,還有散亂的一沓紙,幾乎每張紙上都有扭曲如蚯蚓一般的墨痕,阿惋認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這抄的是《論語》上的句子,看來謝玙對她說得沒錯,他的確是抄書抄得辛苦了,否則一個自幼師承名家的王孫貴胄,字哪里會這么丑。

阿惋在打量字跡時手里被塞了一支狼毫筆,謝玙對她說:“你接著下面再抄幾句試試。唉,字要和我的差不多才行。”

阿惋依言,寫了幾句后停筆,不安地抬眼看了看謝玙,從他眼里看到滿滿的竊喜之色。

“仿得真像!”謝玙仔細對比了一下二人的字,“別說洪博士那雙昏花老眼,就連我都輕易辨不出呢。”不待阿惋說什么,他又轉過臉來文,“你明日還來嗎?后日還來嗎?”

阿惋面頰微紅,“我是奉皇命而來,若陛下明日……”

“三哥自然會許你來看我的。再說你又不是他的婢女,想去哪兒還需聽他的嗎?”他眼眸一亮,“你是三哥的表妹對嗎?三哥的表妹那也是我的妹妹了,我認你做妹妹,你幫我個忙不虧吧。”

阿惋自是受寵若驚,“怎敢怎敢!殿下有吩咐但說無妨。”

謝玙先前啰唆了一大堆,此時也是說累了,當下簡潔明了道明目的,“你幫我將書抄完,借著每日來端圣宮送東西的機會給我,行嗎?”

阿惋之前被他唬得暈頭轉向,被大串大串的話繞昏了頭,稀里糊涂地應下了。

很多年后阿惋想起那個孩提時呆呆愣愣的自己時都會覺得有趣,輕聲儂語笑言某人,我那時竟不知你是如此狡詐之輩。

某人為她的遠山眉添上最后一筆翠黛,亦是笑道:“可我那時卻已知你——”

“知我什么?”

“笨!”

清安八年時的阿惋的確是笨,謝玙闖的禍,謝玙領的罰,可受罪的卻是她。此后十幾日她認認真真替謝玙抄書,然后每日都尋著法兒送去端圣宮。

《論語》、《詩經》是她從皇帝那討來的古卷,織云閣的仆婢成日總在嬉鬧故而也無人管她抄這些是為什么,倒是教她識字的苻先生撞見后贊了她幾句,又埋怨她為何不多習《內則》。

阿惋自入了北宮以來總覺得時光難熬,模仿著謝玙的筆跡抄寫書卷于她而言倒是一種打發時光的好途徑。

后世史官在記述安順皇后諸氏時不會忘記寫一句:皇后性貞靜,好詩書,年少時倒背《論語》如流——這自然是與她昔年為謝玙抄書的這段經歷有關。

只是當阿惋挑燈揮毫,手腕、胳膊乃至指頭都酸痛到麻木時,她并不知道謝玙正因為卸了擔子而玩得不亦樂乎。

每日阿惋去端圣宮送抄寫時謝玙會送她些吃的,再同她聊幾句——但也僅限于此了。那時的謝玙對呆呆木木的阿惋并沒有多大興趣,同他一塊玩的都是比他更能胡鬧的孩子,比起那些人,阿惋實在太悶,若不是他記憶好,可能第二次見面時他連阿惋是誰都不會知道。

當阿惋抄完所有的書,原本的交集也該止于此了,如果不是她那次去端圣宮時臉上還有淚痕的話。

“你哭過?”謝玙好奇地問。

她點點頭,在來之前她的確哭過,因為思家,因為女先生的責罵,因為織云閣中那些總想著法捉弄她的宮人。

“你為什么哭?”謝玙又問。

阿惋搖搖頭,什么都沒說。

謝玙也就沒有再問下去,于他而言,阿惋不算什么值得他掛在心上的人。很快,他便將這事給忘在腦后。

很快,便是冬至。

謝玙自小就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叔父承沂侯,這或許是親緣上的隔閡使然,他知道承沂侯與自己的父親并不同母,也知道自己父親最初登基時承沂侯曾試圖謀反,若他的父親還活著,他很想問問父親是否后悔當年赦免了這個弟弟。

謝玙清楚自己在康樂宮中聽到叔父的聲音絕不是錯覺,所以當他在冬至這一日見到承沂侯時,聽見他說話便會不自覺微微蹙眉。

冬至時天子不臨朝,百官不理事,天下同樂,互為拜訪,養生修性,謝玙在這一日無須去太學,正滿北宮瞎溜達,便好巧不巧遇上了正在御河小亭內賞雪的叔父。

承沂侯既然是長輩,那謝玙自然是要上前行禮的,盡管他不喜歡承沂侯,承沂侯也并不喜歡他。

他們二人也說不上幾句話,只不過是一個靜靜賞雪,一個無聊發愣。

謝玙隨口贊了一句此處的梅花開得好,承沂侯便隨口答道:“這還是先帝在時栽下的。”

“我父親喜歡梅花嗎?”謝玙談起從未謀面的生父,并不稱先帝卻是自然而然地說是“我父親”。

承沂侯的唇角浮起幾絲笑,略帶些惆悵,“先帝年少時多情,最喜歡折花去哄佳人。”

謝玙聽說父親年輕時的德行,一時無語,正胡思亂想自己母親是否也是被父親用幾枝花哄回來做皇后的,卻見承沂侯忽然變了臉色,抬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細聽片刻,可以聽見梅林深處似乎有女子放肆的嬉笑聲。在場幾人出門時身旁的侍從跟隨的都不多,故而只侍立在亭旁而未進入梅林之內。北宮規矩森嚴,宮人儀態端莊最是緊要,從來不許笑鬧謔浪,也只有謝玙肯縱著他手底下那些年輕的宮人嬉戲罷了,但那也該是在端圣宮一帶才是。

不消片刻那聲音便靠近了,聽清是兩個女子似乎在慶賀什么。

“可算把那傻丫頭甩掉了,你說她一會兒會哭嗎?”

“我猜一定會,她平日里躲起來哭的次數還少嗎?”

“若是她向太妃或陛下告狀怎么辦?”

“不會,就她那比針眼兒還小的膽子……啊!”那兩個宮人一走出梅林看見了亭中的幾人,立時嚇得魂不附體,猛地跪下渾身發抖。

承沂侯無意去處理這種后宮瑣事,于是謝玙問道:“你們是什么人?何故大聲喧嘩?”

兩宮人彼此對視一眼,其中一個戰戰兢兢答道:“奴婢珠兒,是織云閣的宮人,這是青玉。”

“織云閣?”謝玙想起來什么,“織云閣不是住著諸太妃的侄女嗎?”

“正、正是。”

謝玙此時還記得阿惋,到底她曾替他抄過那么些日子的書,“你們方才嘻嘻鬧鬧,是在笑誰呢?”

兩名宮人面色煞白俱不敢回話,謝玙也懶得逼問,想想也猜到是發生了什么事,“你們將諸家娘子故意丟在了梅林中好看人家的笑話?”

兩人伏跪在地一味地流淚并不說話,已是默認,謝玙皺了皺眉,“你們二人竟如此作弄她人,若在先帝時爾等刁婢就該受鞭笞才是!”

“殿下恕罪!”兩人忙哭著求饒,“我等只是與諸娘子玩笑而已,并無惡意,還望殿下寬恕!”

謝玙揮揮手不耐道:“行了,寬不寬恕由不得我,你們既然奉命服侍諸娘子,非但未盡本責還目無尊卑且看看諸娘子愿不愿寬恕你們吧。”他今日是隨性出門亂逛,身后并沒有帶幾個宦官,想了想朝承沂侯一拜,“還請叔父借幾個人手,幫忙進林中尋找這諸娘子。”

“阿玙似乎很少對不相干的人如此在意。”承沂侯抬了抬眉。

謝玙揉了揉鼻子,“倒不是不相干的人,我欠她個人情。”

“最難消受美人恩。”承沂侯淡淡一笑,倒也不問謝玙欠下的人情是什么,揮揮手,示意自己的隨從去找人。

謝玙道了聲謝,便向他再拜告辭。

“不見見那位諸娘子嗎?”

“不了,幫了她一次我就心安了。”謝玙搖搖頭道。他想起上一次見面時阿惋臉上的淚痕,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如果再看到她那副模樣他會心里堵很久。

再過了一會兒,有紛亂的腳步逼近,是方才派去的人簇擁著一個小女孩走了過來。梅林本就不是很大,派去的人又多,不多時便找到了人。

女孩著鵝黃縑夾長袍,外罩鹿裘,鬢發肩膀上沾了不少雪花,鼻尖和眼角紅紅的,不知是哭過還是因天寒,見到承沂侯一聲不吭地拍去了身上的雪,理好衣裳朝承沂侯行禮。

先前跪在地上的兩名宮人忙過來求她開恩,而承沂侯使了個眼色,示意下人堵住了這兩人的嘴。

“你姓諸,是諸太妃的侄女?”承沂侯問道。

“是。”阿惋點頭,眉眼低斂而胸中卻是驚駭萬分,她認出了這個聲音,她初入宮時便在康樂宮中聽到過!

“你的母親姓關,蒙陵人氏?”

這下阿惋便有些奇怪的,阿母去世多年,已有許多人不曾問起她了。

“是。”

趁著答話她壯著膽子抬頭看了承沂侯一眼——聽人說承沂侯手握禁軍,殺伐決斷,在朝堂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是可與衛太傅比肩的人物。可這一眼,阿惋看見的并不是一張兇煞冷厲的面容,承沂侯是個俊秀的男子,輪廓如刀刻斧削,眼眸冰涼而寥落。

“你很怕我?”她的小動作被承沂侯敏銳發覺,“你無須害怕我,我只是想要問你幾個問題罷了。”

“君侯請問。”阿惋垂首道。

“你的母親,可是在四年前去世的?”

“嗯。”阿惋忍不住好奇,“君侯認得阿母?”

“認得。”承沂侯不知在想什么,雙眸空茫映著漫天的冰雪純白,“我初次見她時她還只是個孩子,可如今她也不在了。你阿母,是我妻子的妹妹。”

“君侯夫人?”阿惋迷惑,眾人都知道承沂侯的妻子姓楚,是太史令庶女,承沂侯膝下一女一子,皆是楚夫人所出的。

“我的結發原配,姓關。”他輕輕道,阿惋覺得他說這句話時聲音就像冬夜卷起白雪的風一樣寂寞蕭瑟。

“阿惋能喚君侯一聲姨父,不勝榮幸。”此時的阿惋尚不能理解承沂侯的情緒,只好照著裴先生的教導說奉承的話。

“沒什么好榮幸的。”承沂侯擺擺手,似是有些疲倦,“你姑母接你進宮,是因為什么緣故?”

阿惋更深埋首,“父喪,無所依。”

“原來是這樣,我想起來了,半年前換了新的光祿大夫,原來是你父親死了。”承沂侯低聲道,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你姑母接你進宮,想必是憐你孤弱,希望能好好教養你,你卻在北宮任宮人欺凌,未免也太折你姑母顏面。”

阿惋訥訥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知道,自己的確是懦弱了些,就算是遇上了欺辱她的人,她也不敢還擊,只盼著忍忍便好,可往往換來的是對方的變本加厲,就好比她在家中受兄姊的排擠,在宮中遭刁婢的捉弄。

“我會替你將這兩個婢子所做的事告訴你的姑母,給她們應有的處罰。”承沂侯冷冷地開口,“但下一次,你就得靠你自己了。你阿母生下你,不是為了給人折辱的。”

“諾。”阿惋忙伏拜,“謹記君侯教誨。”

承沂侯沒有再說話,他靜靜望著被冰封的河流,望著層層疊疊覆蓋上天地萬物的雪。

阿惋看著他的側顏,忽然覺得萬人之上的承沂侯在雪光映輝下看起來竟是無比的落寞。

“君侯在瞧什么?”她的膽子稍稍大了些,方才聊了幾句話,她覺得承沂侯并非她想得那樣可怕。

“賞雪。桑陽城中,只有北宮最是寂靜,也只有寂靜的地方,才少有人打擾。”

帝都中的百姓慣于將帝都門閥世家出身的少年稱作西城公子,因桑陽城西北角的多為貴胄達官府邸所在。市井間曾有人戲言,寧辱南巷七尺兒,不欺西城三歲郎。

太學之中,十有八九是出身顯貴的西城公子,謝玙長于宮闈之中,與他為友的,也大多是這些貴胄世家的少年。

很難說謝玙的頑劣性子究竟是生來就有,還是近墨者黑,總之謝玙跟著這些人,這些年來愈發的將帝都及皇宮攪得雞飛狗跳。

桑陽城中的人都知道,若是在哪撞見趙王和他這些好友聚在一起竊竊私語,那么很快就會有壞事發生。

譬如今夜。

今夜冬至,廣德殿設有宮宴。

其實以謝玙的話來說,宮中的宴席大多無聊,不過是一群官員穿得正兒八經些,去廣德殿朝他三哥說幾句吉利話。然后三哥寫份詔書念一些無聊的套話,再給些賞賜,表彰一下老臣,然后一群人一起吃吃喝喝而已。偏生規矩還很多,什么時候該喝酒,什么時候該動什么菜都有禮制,麻煩至極。

于是這些無聊的紈绔一合計,決定讓今年的宮宴,好玩些。

入夜時分,廣德殿前文武百官分列,虎賁、羽林郎執戟護衛在側,伶人擊編鐘、磐、鼓為樂,廣德殿前燃燈千盞明亮恍如白晝。

燈火微芒,映照謝玙一張還帶著稚氣的面容,還有不懷好意的笑。他身后還有幾個少年,眼眸中的躍躍欲試與謝玙如出一轍。

鐘宣門扼守南北宮交界,素來是禁軍重地,也不知謝玙是如何打通了關節,將他們幾個帶到了這處最高的城樓之上。

鐘宣門距廣德殿有數百步之遙,從最高的瞭望城樓上俯視,可以看到廣德殿高聳的飛檐廣德殿遠處依次向前的朝臣。

“防衛森嚴又如何,我們有歸南。”十四五歲的少年容姿不俗,一襲尋常的深灰胡服不掩貴氣,這是尚書令的嫡子,典城柳氏的第四郎,柳祎,他將一張牛角弓遞給了站在一旁的墨色胡服的少年。

那少年略矮些,看起來更為年幼稚嫩,卻是永鄉侯的孫兒白歸南,出身蕭國曾最能征善戰的武將世家泰定白氏,雖到了他這一代時已人丁凋零,時年十三的白歸南也身高不滿七尺,卻膂力不輸成人。

白歸南接過弓,試了試弦,頷首。另一旁的大司農幼子賀談元遞給他一支箭,箭上緊緊縛著一節竹筒,他將箭搭在弦上,蓄力引弦待發。

“接下來可是關鍵時刻了,務必小心。”賀談元神色凝重地囑咐。

“唉,等等。”謝玙忽然喚住白歸南。

“怎么了,你出的主意,自己又怕了?”柳祎做了個鬼臉。

“倒不是怕,咱們這樣會不會有些過了。我不是怕自己受罰,朝中有不少老臣都是白胡子白眉毛走起路來顫巍巍,若是他們在亂中……”

“就是啊。”賀談元忍不住面露猶疑,“我阿父都七十了,還有你們、你們家中也有路都走不穩的老者吧。”

“所以——”謝玙將白歸南的箭頭往旁邊推了幾分,“咱們去作弄武將如何?”

白歸南揚揚眉,示意謝玙瞧好,另幾人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情。

謝玙的表哥衛樟做事最為穩妥,雖然是跟著這些人一塊胡鬧也不忘謹慎,引燃了火折,揮了揮手示意謝玙退下,然后舉著火折子點著了竹筒。

“快放!”

去了箭頭的羽箭斜射向蒼穹,箭上的竹筒遇火便炸開,被箭帶著飛向西邊的武官們,尖銳的爆破聲及四濺的火星驚得人們慌張失色。

“快,再來!”謝玙又遞上一支箭,點燃后又是一聲驚雷起。

之后又是兩支。

廣德殿前究竟混亂成什么模樣他們看不大清,只是人群的喧鬧蓋過莊嚴的鼓樂傳到城樓時逗得少年們大笑連連。

“別笑了,別笑了!”謝玙顧不上得意匆匆推了同伴一把,“過不了多久那些武官就會反應過來,到時候必定會派人來追的!”

“好!那咱們快按原定計劃逃。”衛樟當機立斷吩咐,“阿玙你呢?”

“你們走,不用管我!記住,咱們幾個不論是誰被捉住了,都不能把剩下的人供出來!”謝玙道,“我往北宮跑,就不信他們還敢追。”

五人立時往不同的方向逃去,謝玙是徑直由鐘宣門向北宮而去。憑他趙王的身份,的確沒人敢往北宮去捉他。

只可惜他的算盤終究是打錯了。

廣德殿前的百官因方才那突如其來的爆竹而人人慌亂,不少公卿失了往日儀態大呼有刺客至,嚇得跌坐在原地。卻有一戴進賢高冠,著文繡袍服的老者神色沉定,大步行至天子身前,掃了一眼面色驚惶的諸黃門侍從,而后長揖對皇帝道:“趙王素來頑劣,是臣教導無方之過。今日鬧劇,必是趙王所為,臣請陛下差人捉拿趙王,待臣嚴加約束,以挽臣之過失。”

皇帝先前也受了驚嚇,此時心神未定,見老者態度強硬,忙頷首,“便依太傅所言。”

一句話出口,即刻便有黃門內侍五十余人受老者調遣,朝北宮方向追了過去。

廣德殿前的喧嘩,遠在織云閣的阿惋自然聽不到。可她在雪地里找尋自己丟失的筆硯時,卻意外聽到了不尋常的嘈雜之音。

北宮一直是個很靜的地方,被重重宮規束縛下的人都學會了沉默,北宮那么大,而天底下的人能住進北宮的,實在不多,所以承沂侯才會說,北宮是靜賞冬雪的好地方。

可在這個本該寧靜的月夜,阿惋卻聽見吵吵嚷嚷如市井爭鬧的聲音,再細聽,似乎是一群人呼喝著在追什么。阿惋心下生疑,正在思索之際便看見不遠處有人朝自己跑來,身后跟著一大群的人。

“殿下?”明月之下看清一個人的形貌不算難事,但阿惋卻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她從未見過如此狼狽的趙王,鬢發松散,神情慌亂,而身上穿著的竟是一身便于行動的墨色窄袖胡服——與平日里阿惋所見的那個趙王判若兩人。

“殿下你……”阿惋還沒來得及問什么,謝玙便擦著她跑遠,甩下一句,“追著我的當然是刺客!救命啊——”

阿惋心中一凜,也顧不得要找什么了,忙跟著他一起跑。

“唉,就算有刺客,要殺的也是我,你跑什么?”謝玙見她跟了上來,縱然氣喘吁吁,也忍不住道。

阿惋不說話,心一橫,拽著謝玙便往暗處的灌木叢鉆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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