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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試論點唱機(1)

陳民 譯

耐心等待別心急。

——西班牙諺語

然后我看到她站在那兒。

——列儂/麥卡特尼

為了最終開始進行計劃已久的論點唱機,他在布爾戈斯火車站附近的汽車總站買了張去索里亞的票。發車平臺位于一個加頂的內院里;清晨,許多汽車同一時間啟程開往馬德里、巴塞羅那和畢爾巴鄂方向,車上早就擠滿了人;現在,午后,只有開往索里亞的車孤零零地停在那里,里面零零星星坐著乘客,幾乎空空如也的行李艙呈半球狀敞開著。他將箱子交給站在外面的司機,或者檢票員?那人說“索里亞!”同時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位旅行者還想多了解一下這個地方的情況,他在站臺上走來走去,直到發動機啟動。那個賣彩票的女人從早上就在擁擠的人群中竄來竄去,在空曠中再也看不到人影了;他想象著她在布爾戈斯市場附近某個地方吃飯,桌上擺著一杯紅葡萄酒,還有一捆圣誕節博彩彩票。站臺的瀝青面上有一大片油跡;想必有一輛此間已經開走的汽車的排氣管噴了很長時間,黑色的油跡那樣厚,上面有許多不同的鞋跟和行李箱輪子的印跡交錯:此刻他也特意踩過這片油跡,就是要把自己的鞋印添加到其他印跡上面,仿佛他這樣做可以為自己的打算帶來一個好兆頭。可奇怪的是,他一方面說服自己,那個所謂的“試論點唱機”是些次要的事情,或者附帶的事情,而另一方面,和通常一樣,他面對行將動筆的寫作感到惴惴不安,不由自主地尋求逃避到好的先兆和預示中——除非他一刻也不相信這些,寧可像現在一樣,立刻禁止自己這樣做,捧起他在路上正好讀到的泰奧弗拉斯托斯[12]《品格論》中關于迷信者的一句話:迷信就是面對神圣的一種膽怯。但不管怎么說,這里多種多樣的鞋印,連同不斷變化的商標,相互重疊,黑白分明,而在油跡圈外立刻又消失了。這是一幅圖像,他可以帶著它踏上繼續的旅程。

即便他要在索里亞開始寫作“試論點唱機”,那也是早就計劃好的。眼下十二月初,去年春天,他在飛越西班牙時偶然看到了一篇有關這個喀斯特高原偏遠城市的周刊報道。索里亞,由于它的地形,遠離交通要道,將近一千年以來幾乎置身于歷史之外,據說是整個半島最安靜和最無人問津的地方;那兒有許多浪漫主義風格建筑,也包括留存下來的雕塑,無論在城中心還是城外,孤零零地坐落在荒野里;盡管很小,但索里亞城是個首府——同名省的首府;20世紀初,詩人安東尼奧·馬查多[13]在索里亞生活過,先是當法文教師,接著是年輕的丈夫,然后很快成了鰥夫,他用自己的詩句描寫了許許多多具體的事物,讓這個地區為世人所知;索里亞,海拔一千多米,據說在這里非常緩慢流動的杜羅河上游環繞著它的基座,在它的岸邊——經過那些馬查多稱之為“鳴唱著”的白楊樹,因為在它們密密麻麻的枝杈里棲息著夜鶯,穿過那些一再變成峽谷的懸崖峭壁之間——,根據相應的插圖報道,有些漫長的路向外直通到原始不毛之地……

他打算用“試論點唱機”來說明這個玩意兒在他已經不再年輕的生命的各個階段的意義。然而,在他過去幾個月里——作為一種市場調查游戲——詢問過的親友之中,幾乎沒有一個人知道這玩意兒會派上什么用場。有些人,其中自然還包括一個教士,只是聳聳肩,搖搖頭,這樣的東西居然還會有人感興趣;有些人將點唱機當成了彈球機;又有些人甚至不知道這個詞,只有當你提起“音樂盒”或者“樂柜”時,他們才以為明白了這是什么東西。但正是這種無知和冷漠——在第一次失望之后又來一次,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樣有類似的經歷——更加吸引他去關注這個玩意兒,或者指責,尤其看來,仿佛點唱機的時代在大多數國家和大多數地方幾乎都成為了歷史(也許他本人也會慢慢地超越年齡,站在點唱機前,按起鍵來)。

當然,他之前也讀過關于點唱機的所謂文獻,自然帶著意圖,立刻又將其中的絕大部分忘記;寫作時,首先要指望的是自己的眼光。本來相關的文獻就很少,不管怎么說,迄今所看到的主要著作也許就是1984年在美國中西部偏遠的得梅因出版的《沃利策點唱機指南大全》,著者是里克·博慈茨。讀者從點唱機歷史中獲得的最終可能就是以下內容:在20年代美國禁酒時期,在“非法經營的酒吧”里第一次放置了自動音樂機。不能肯定“點唱機”這個詞的出處是“Jute(黃麻)”還是動詞“to jook(伴著自動唱機跳舞)”,這個詞或許發源于非洲,意思是“跳舞”。無論怎么說,在那個時代,黑人們在南方黃麻地干完活后,聚集在所謂的“Jute points(黃麻地)”或者“Juke points(點唱地)”,在那里聽著音樂自動機里播放的尼克·比莉·哈樂黛、杰利·羅爾·莫頓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14],所有這些音樂都不會在全部由白人把持的無線電臺播放。點唱機的黃金時代隨著30年代禁酒令的廢除開始了,這時到處都開酒館;甚至在商店里,如煙草店、理發店等,當時都有了自動留聲機,由于那兒空間狹小,這些機器還沒有收款機大,就挨著收款機放在柜臺上。然后隨著那次世界大戰的爆發,這樣的繁榮時期暫告結束了,因為點唱機的材料,特別是塑料和鋼材限量配給。木材取代了金屬,而在戰爭期間,生產完全轉向了軍備。于是,那些點唱機龍頭廠家,如沃利策和西波爾格,那時候制造起用于飛機的除冰設備和機電零件來。——另一個歷史就是音樂盒外形的發展:通過外形變化,這些音樂盒“從并不總是色彩鮮艷的環境中”脫穎而出。因此,公司里最重要的人就是設計師:沃利策音樂盒的基本結構是半圓拱形,而西波爾格通常使用的是上面帶穹頂的矩形外殼,這里似乎形成了一條規則,每個新模型都只能是在之前的基礎上進行改變,這樣就可以清楚地辨認出先前的模型來;這樣一來,據說有一次,出現了一個特別新式的點唱機,外形酷似方尖碑,頂上不是一個球狀或者火焰狀,而是一個裝了內置話筒的外罩,從里面傳出的音樂直回響在天花板上,最終徹底失敗了。因此,外形的變化幾乎只有在考慮到盒子發出的燈光變幻和框架部件時才有可能:機器中央的孔雀,不斷變換著顏色;塑料表面,至今只是簡單色彩,現在是大理石花紋;花邊裝飾,至今是人造青銅,現在鍍上鉻了;邊弧,外形新采用透明熒光管,大大小小的水泡游來游去,“保羅·富勒繪制”——與此同時,這種外形歷史的讀者和觀察者最終也知道了這些外形主角的名字,并且注意到他當時第一次驚嘆過后,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某個昏暗的里屋里,對著這樣一個閃爍著彩虹顏色的大家伙,已經下意識地想要知道這個名字。

從布爾戈斯到索里亞的汽車向東穿過近乎空蕩蕩的梅塞塔。盡管有很多的空位子,好像車里聚集的人要比外面整個光禿禿的高原隨便什么地方的人都要多。天空灰蒙蒙霧茫茫,巖石和黏土間很少有田地閑置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嗑著瓜子,就像平常在西班牙電影里或者林蔭大道上一樣,一臉嚴肅,大大的眼睛若有所思,瓜子殼如雨點般落在地上;一群背著運動包的男孩子不斷把他們新的音樂磁帶拿到前面交給司機,他是非常樂意的,這樣不用聽下午的廣播節目,每排座位上面的喇叭都在回響著這個節目;車里有一對老年夫婦默默地坐著,一動不動,男的看樣子壓根兒沒有感覺到時而有男孩子從身旁走過時輕輕地碰到他,不是故意為之;即使有個年輕人要說話時站起來,走到過道上,講述時靠在老人的椅背上,同時在他面前手舞足蹈,他也一動不動地忍受著,甚至都不把他的報紙推到一邊,報紙的邊角在這個在他頭上揮舞的人的氣流中翻來翻去。那個下車的女孩獨自走在外面光禿禿的圓形山包上,大衣裹得緊緊的,走在一片好像無路可走的草原上,望不見一棟房子;在她空出的座位地上有一堆瓜子殼,比想象的要少。之后,這片高原時而展現出稀稀疏疏的橡樹林,這些樹小得像灌木,上面完全干枯的葉子灰蒙蒙的,簌簌地抖動著。過了一個幾乎察覺不到的山口之后——在西班牙語中,旅行者從他的袖珍詞典里了解到,這和“港口”是同一個詞——,也就是到了布爾戈斯省和索里亞省的交界,山崖上是育林區,長滿大片閃閃發光的羅漢松,也有不少在狂風肆虐之后,從稀薄的土壤層被拔起或劈開。于是,狹窄的路兩旁同樣立刻又變得開闊,出現一片不毛之地。時而有軌道交錯,銹蝕不堪,是兩座城市間被廢棄的鐵路線,往往被涂上焦油,枕木埋沒在叢生的雜草之中或者徹底消失了。在途經的一個村莊里,有一棟房子墻上松松垮垮地掛著街頭牌子。村子坐落在一個石丘后面,從鄉間公路上看不到影子,汽車一直朝著那里拐來拐去,然后掉過頭來,車廂變得越來越空了,不得不倒回去;在那個鄉村酒吧的窗戶后面,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一只只打撲克的手。

索里亞天氣很冷;比布爾戈斯還冷,相比下面靠海邊的圣·塞巴斯蒂可謂寒冷刺骨,他來到西班牙的前一天就去過那里。但沒有下雪,他曾經期盼雪花為他在這里的行動充當所謂的陪伴,然而此時下起了蒙蒙細雨。在這個穿堂風四起的汽車站里,他馬上記下了開往馬德里的出發時間,至少到薩拉戈薩。城外的干道上,在小小的危房、高聳的毛坯房和廢墟遍布的草原(通常很中他的意)之間,車輪下泥漿四濺,一輛接一輛的長途載重貨車呼嘯而過,各個都掛著西班牙車牌;他看到其中有一輛掛著英文車牌,然后又看到車棚上那個打眼看去就明白無誤、也無需翻譯的標語,此時此刻,他簡直突然有了回家一樣的感覺。他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感覺,他在這樣一個陌生的西班牙城市逗留了較長時間,周圍沒有人會其他語言,也沒有任何外國報紙,他有時候就躲在那里一家中餐館里,盡管他對那里的語言更加陌生,可是卻躲開了那清一色、扎成堆的西班牙語,有了安全的感覺。

暮色降臨,各種輪廓變得不清晰了。方向指示牌只有遙遠的首府,如巴塞羅那和瓦利亞多利德:他就這么拖著沉重的箱子——他已經出來很久了,并且要在索里亞一直待到新年——沿著馬路向下走去;他經常看到,就是那些一抬眼幾乎看不見的西班牙城市的中心都坐落在下面什么地方,在沒有房子的草原地區,隱藏在那些河流消失的山谷里。這個夜晚,他恐怕無論如何都要留在這里;有一次,他實際上感覺這是一種責任,因為他現在到了這兒,他就需要弄清這個地方,也需要去適應它(此時此刻,走上幾步就得換手去拖箱子,一再讓開當地人,他們已經開始了自己晚上趾高氣揚的直行,他沒能如愿以償),再說吧,只要涉及他的“試論點唱機”,他就有時間,況且實際如此——他現在重復著常常給自己的提示,這次用的是一個希臘語動詞,出自泰奧弗拉斯托斯的作品:S-cholazo, s-cholazo(有時間)。

在這種情況下,他只想著逃避。為了使他實現自己的計劃,這個或那個朋友給他提供了第二住房或者第三住房,因為他已經有好幾年顛沛流離,東奔西跑,眼下初冬季節,都空著,周圍非常寂靜,同時擁有習以為常的文明,特別是童年語言,他的陪伴者(同時也是安慰他的人),就在任何時候步行都可以到達的地平線上。但他逃避的念頭排除了任何回歸的可能。一個德語環境現在不再適合他了,比如連拉羅謝爾這樣的地方也是如此。他自然而然地說著法語,卻依然覺得自己是個陌生人。他幾天前就在那里,面對一望無際的大西洋,一座座低矮而明亮的房子,許許多多的電影院,一條條人跡罕至的小巷子,那座老碼頭上的鐘塔。那個鐘塔讓他想起了喬治·西默農[15],想起了他在那里成就的作品。甚至連圣塞巴斯提安也不例外,那里有更加溫暖的空氣,還有一目了然的半圓形海灣,就坐落在如此經常會變得狂怒的比斯開海灣里;就在他的眼前,潮水逆流而上,洶涌澎湃地拍打著巴斯克人的圣河烏魯梅亞河兩岸——相反在中間,波濤朝著大海奔去。而且在一個酒吧里,即使沒有照明,也很冷,好像多年不營業了,卻立著一個西班牙制造的點唱機,很粗糙,幾乎沒有樣子。他禁止自己這樣逃避,走回頭路,這也許就是一種強制——也許只有遠遠地離去,穿過這片大陸——,或許也是一種強迫,在經過一段艱辛的付出后沒有了義務和束縛,他便覺得,為了能夠開始寫作——這樣做當然也無可厚非——,終歸有必要將自己放逐到一個正好有待去征服的偏僻地區,放逐到一個同樣威脅著每天的生存狀態的極端境地,并且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除了寫作這件事外,還涉及第二件:一種對每個陌生地方的偵察或者測量,并且不要老師,獨自參與到一種語言中,這個語言首先必須盡可能不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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