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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試論點唱機(2)

然而,他現在不只是想要逃離開這座城市,而且也要逃離開他的主題。他越是接近索里亞這個為寫作預先安排的地點,他就越發覺得“點唱機”這個物品微不足道。1989年正好臨近歲末的時候,在歐洲,日復一日,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那么多的東西好像都變得格格不入,而且那樣神奇地祥和,所以他想象著,有人好久聽不到那些世界新聞,比方說自愿置身于一項研究工作里,或者發生意外,數月之久沒有意識,那么他在看到第一份報紙時恐怕會認為是號外,其中虛構的是,這個大陸上那些被奴役、被分裂的民族的一個個夢想終于一夜之間都變成了現實。這一年,甚至對他來說是歷史之年,盡管他來自無歷史與童年和青年的世界,幾乎無法為一個個歷史事件(及其伸長脖子的歡呼慶祝)而興奮,充其量是受到妨礙:這是曾經發生過的,好像這個歷史除了它的所有其他形式外,也可能是一個自我敘述的童話,一個最真實、最有影響、既是天堂又是塵世的童話。幾個星期前,在德國有一個熟人,在啟程前往行將轟然倒塌的城墻時非常激動,無論如何要成為“歷史的見證者”,他催促他一起去,為了讓這些事件得到“一個專長于圖像和語言的人親眼見證”。那么他呢?——把自己的“工作,實地考察、必要的準備”都提前了,立刻,本能,簡直就是畏懼,不假思索(就在第二天一早,在那家承載著國家使命的相關報紙上,便會刊登出那些詩意的歷史見證人提供的首批詩篇,當然連同照片一起,并且體面地夾著邊框,而在之后的早上,又以同樣的方式,會為之刊登第一批頌詞)。而現在,當這個歷史作為世界和人類的偉大童話,看樣子日復一日地繼續演進,繼續自我敘述,繼續變戲法(或者這不過是那些古老的幽靈故事的變種?)時,他要在這里,在這個遙遠的地方,在這個被荒原和群山環抱的、對歷史充耳不聞的城市里——面對那些電視機,雖然到處回響,卻在后來僅有一次的,在地方新聞中播放建筑支架砸死人的消息時,出現了共同的沉默——,試圖琢磨起一個像點唱機這樣舉世陌生的玩意兒來,正如他此刻告訴自己的,一個“世界逃離者”的玩意兒;一個簡單的玩具,根據文獻記載也許是那次戰后“美國人最喜愛的”,但只有那個“周六狂熱之夜”短暫的時刻。那么在當下這個時代,由于每個新的一天都是一個歷史的日期,還有沒有比他更可笑更固執的人呢?

這些想法他并沒有完全當真。而折磨他的則是完全另外的東西,他那小小的打算好像與發生在他夜間最深沉的夢境里的東西發生矛盾,而且隨著歲月的流逝越來越強烈,越來越緊迫。在夢境深處,他的規則顯現為圖像,一幅接著一幅;他在夢鄉里強烈地感受著,醒來后又繼續思考著。那些夢敘述著,它們敘述著,即使只是以宏大無比的、常常過渡到那習以為常的夢之荒唐的斷片,對他卻迫切地敘述著一部波及世界的史詩:戰爭與和平,天與地,東方與西方,血腥謀殺與鎮壓,壓迫,反抗與和解,城堡與貧民窟,原始森林與體育場,失蹤與回鄉,完全陌生的人與神圣的婚姻之愛之間勝利的統一,還有無數勾畫鮮明的人物:可信賴的陌生人,那些數十年來不斷變換的鄰居,那些遠房兄弟姐妹,電影明星和政客,圣徒和玩偶,那些在夢里搖身一變(就像他們實際上曾經活著那樣)而繼續活著的祖先,以及一再出現的那些孩子,這些孩子中那個作為主要角色之一的孩子。他自己通常在這個時候根本不一同出現,只是一個觀眾和聽眾。和那些圖像一樣,同樣具有規則力量的是這個人此刻所擁有的感覺;其中有些感覺,他在清醒時從來都沒有感受過,比如對一張赤裸裸的面孔的敬畏,或者對一座山巒那夢幻般藍色的陶醉,甚或只是對“我在”的信仰(它也是一種感覺);別的感覺他雖然也感同身受,但是在他看來,只有當史詩般的夢想的感官性使這位睡眠者激情滿懷時,它們才可以變得純潔和如畫:如同他感受到這種感激取代了感激一樣,同樣還有這種憐惜,這種天真,這種仇恨,這種驚奇,這種友誼,這種悲傷,這種孤寂,這種死亡恐懼。醒來后,就像得到了這樣的夢幻酣暢淋漓的滋潤,來了個脫胎換骨的變化,他感到遠遠在自身之外那個節奏在大幅振動,他似乎要用寫作來追隨它。而且這不是第一次了,于是他又把這事推后,為了一件次要的事?(正是那些夢,它們促使他去思考,沒有任何別的東西會主宰他。)而且他認為,像他這樣居無定所,也就只能小打小鬧而已——說到底,比如西默農的短篇小說,大多都是在一些外國旅館的房間里寫就的,它們似乎也沒有一絲史詩的痕跡——,難道這不又是夢的延留音,是他在其間已經過期利用的借口之一嗎?為什么他就是不定居呢,不管在哪兒?難道他就沒有發現,他不斷奔波常常無非就是四處瞎忙嗎?——那時候,當“試論點唱機”僅僅還是個初步想法時,畢加索的一句名言猶如一個可能的座右銘浮現在他的眼前:作畫就像王子同牧羊女一起造孩子一樣。你永遠都臨摹不了萬神廟,你永遠都畫不了路易十五的安樂椅,而你畫的則是不大不小的茅舍、一小包煙葉、一把舊椅子。然而,這種實現越臨近,你就越覺得畫家這句名言難以轉換到寫作對象上。那些史詩般的夢幻一開始就太強大,獨一無二,也太有感染力(擁有將它們轉換成相應語言的渴望),也就是說,他從青年時代以來就了如指掌,讓他始終驚嘆不已,現在臨近冬至,一夜又一夜,獨一無二,絕無例外;伴隨著第一個半睡半醒的圖像,敘述的大門就已經敞開,這種敘述整夜地向他吟唱。而且除此之外:諸如點唱機、雕像、彩色玻璃杯和鉻片究竟和一把椅子或者一個田間小屋有什么相干呢?——一點沒有。——或者還是有點相干?

他不知道有哪個畫家在其作品中畫過點唱機,哪怕作為財產。甚至連那些通俗藝術藝術家,他們那放大的眼光盯著所有系列化的東西,所有非原創的東西,所有第二手東西,好像都覺得這玩意兒就不值得回頭看一眼。在愛德華·霍普[16]的幾幅畫前,上面畫著城市真空地帶的夜間酒吧里零零星星幾個人物,他對此幾乎產生了幻覺:好像那些不值一提的玩意兒出現了,可似乎又被抹掉了,有一塊空著的、亮閃閃的污漬。他想起來唯有一個歌手,就是范·莫里森[17],他曾經“一直鐘情于點唱機的鳴響”,可這“早就不存在了”,也就是民間常說的“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此外:為什么他把這個對象似乎可以敘說的東西想象成一本書呢,哪怕是一本小得可憐的書?在他的想象中,書這玩意兒畢竟是用來反射自然光的,首先是太陽光,一句一句地,當然不是用來描寫由一個電子裝置的旋轉圓柱燈閃爍進昏暗之中的人造光。(因此,它無論如何符合他那對書習以為常的、無法擺脫的圖像。)照此看來,從古到今,這樣一小段文字與其說適用于一家什么報紙,倒不如說更適用于那本周末雜志嗎?登在那些感傷懷舊的頁面上,連同那些點唱機模型的彩色照片一起。

他苦思冥想到了這個地步,便準備好干脆放棄他過去幾個月里所懷念過的一切(“凡是你喜愛的,就保持沉默;凡是讓你發怒和向你提出挑戰的,就將它寫下來!”),下定決心,一如既往,無所事事,在這片大陸上四處看看,愉快地享受時間。這時,他突然感覺到一種奇特的愉悅,他的打算可能毫無意義——自由!——同時還有幾乎白白消耗的能量,即使絕對可能在別的什么地方,而不是在這座被世界遺忘的城市索里亞。

為了這一個夜晚,他在一家以西班牙中世紀一位國王的名字命名的飯店里找到了一間房子。在他不停奔波之中,幾乎每個陌生的地方,打眼看去他都覺得一文不值,與世隔絕,然后他到處走來走去時,便覺得這個地方神秘地延伸開來,展現為世界的一部分;“一個多么偉大的城市啊!”他總是一再感到驚奇,甚至:“一個多么偉大的村莊啊!”可是索里亞,他在下雨的夜晚漫步在一條條巷子里,走出城穿過昏暗摸索著上了那個當年的要塞小山,它卻沒有變得開闊;沒有燈光閃爍的酒店;這個地方無非就是條條巷子拐角處幾面連在一起的光禿禿的圍墻。在這個夜晚,還有后來他從一個酒吧竄到另一個酒吧時,幾乎到處都早早地空空如也,此刻只有那些賭博機不斷重復的誘惑旋律維持著它的生機,給予他一個熟悉得讓人厭惡的中歐小城市的印象。在那柔弱的圖像里,更多蒙上了黑暗——斗牛競技場上那冬天遺忘的橢圓形——,周圍都被黑暗包圍著。沒有什么,他如此偏執地認為,可以在這里更多地被發現和被創造。不過起初不帶行李走一走倒很愜意。在書店櫥窗第一排只擺放著哈羅德·羅賓斯的書——為什么不呢?在旁邊廣場上,那些濕漉漉的、鋸齒狀的懸鈴木樹葉在午夜時分閃爍著,晃動著。兩家分別叫雷克斯和艾梵尼達的電影院的售票小屋開著老虎窗,幾乎看不見,好像只在西班牙才有,靠近寬闊的入口正面,正好沖著大街,在里面,似乎分別顯現出了同一個老婦人的臉,半是被窗框阻隔了。而且葡萄酒也沒有小城的品味。索里亞城人行道瓷磚的圖樣都是正方形,相互拼合在一起,棱邊磨得圓圓的,而布爾戈斯城相應的鋪石路面則是鋸齒形的?西班牙語表示“鎮靜”的詞叫ecuanimidad。他喋喋不休地念叨著這個詞,交替變換著與希臘語“有時間”這個詞。

夢中出現了成百的人。一位將軍,同時又是莎士比亞作品改編者,因為對世界狀況感到憂傷開槍自殺。一只兔子穿過田野,一只鴨子順流而下。一個孩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失蹤了。村民們一刻接一刻相繼地死去,這是道聽途說來的,牧師就只能忙著安葬(在夢中道聽途說的角色好奇特——那既不是人說的,也不是聽來的,簡直是無聲無息地穿過空氣而來的。)祖父的鼻血聞起來像濕漉漉的狗皮。又一個孩子起了“精靈(Geist)”這個大名。有人宣布,此刻聲音很大,在當今時代聽的重要性。

第二天——天依然下著雨,報上說索里亞又要成為西班牙最冷的省份——他穿過城市走上告別之路。他無意間突然站在了圣多明各教堂正面,從規模和那些亮閃閃的、常常被吹成圓形的砂石塊立刻就可以感受到它的古老。這些羅馬式建筑猛地一下十分親切地感染了他,他隨之立刻在心靈深處,在肩頭上,在腰間,在腳底感受到它們的比例,如同他那本原的、被掩蓋的身體。是的,身體性,那是感覺,帶著這樣的感覺,他盡可能緩慢地,繞著圈子,朝著這個形式像谷倉似的教堂走去。就在第一瞬間,面對那平面以及嵌鑲在里面的圓拱和雕像的精美布局,博爾赫斯的名言“美的兄弟情誼”已經感染了他,但與此同時,恨不得立地要把這一切并吞的恐懼也攫取了他。于是,他決定,無論去哪兒,都要把出發推遲到晚上,而且之前只要陽光還會交替照耀在那些雕塑上的話,他還要再來一次。他先只是研究了一下很快就變得親切熟悉的群像中的變體。這些就近在眼前(他不需要找很長時間),每次看到羅馬式雕像時都一樣,在他看來,它們又是這個地方神秘的標志。只要目光所及,它們甚至出現在索里亞這兒:圣父慈愛地彎著腰,他這樣要把剛剛創造出來的亞當扶起來;在一個地方幾乎光滑的——在其他造型上完全是波浪形的——頂部,下面睡著三圣王;裝飾花紋葉片,貝殼形狀,像一棵樹大小,矗立在那復活者空空如也的墓地后面;在大門上方的半圓里(杏仁輪廓,圣父微笑著,膝蓋上坐著那個同樣微笑著的兒子,掂著那本厚厚的石頭書),福音傳教士那些動物象征都沒有蹲在地上,而是在天使的懷抱里,不僅僅有那個好像剛剛才出生的獅子和小公牛,甚至還有那強壯的山雕……他迅速地離去時,回頭向遠方四處張望,于是看到了那座精雕細刻的房子——那個沒有雕琢的空間越發清晰——,用卡爾·瓦倫丁[18]的話來說就是站“在露天里”:這座建筑又寬又矮(周圍所有的住宅區都要高于它),上面是天穹,盡管不斷有載重汽車呼嘯而過,它卻賦予你那理想的想象;這座建筑與周圍那些呆板的立面迥然不同,看上去像是一個百音鐘的傳動發聲裝置,正好在它的默默無聲中工作著——它在演奏著。他心想著,那時,八百年前,無論如何是在歐洲,一個形式時代之久,人類歷史,個體的和普遍的,曾經神奇地清晰可見。或者這只是那個滲透著一切的形式(不是單純的風格)的表象?可是怎么會出現了這樣一個既威嚴又單純的形式,這樣一個默契的形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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