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短信長別(4)
- 左撇子女人(2019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
- (奧地利)彼得·漢德克
- 4958字
- 2017-05-22 14:16:54
劇院前一輛警車開進了我的思緒,嘶鳴的警笛幾乎蓋過了樂隊。我從樓上欄桿旁看到從節目單中掉出的一張紙搖曳而下。這時,這張上下舞動的紙一下子使我全然斷定,尤迪特此刻坐在一個飯店里漫不經心地用餐,翹起小手指還要點什么。她如此地專注,根本不會想其他什么事了。樂隊指揮在樂池中上下跳動!演員的褲子熨燙得多么平整!此刻還有舞臺上那個女對手正順著橄欖舔吸著馬提尼酒,然后又將橄欖塞進口里!她反正不會有什么事的。很難想像她會讓自己過得不好。靠我的錢!我餓了,中場休息時我就去了中央公園旁的飯館。
公園中樹木沙沙作響,像是要下雨一樣。飯館中菜單的邊角,都有故意燒焦的痕跡。衣帽間旁有一本貴賓冊,里面的字跡如報紙的黑體字那么醒目。外面又有一輛警車在鳴叫。有一個服務員拉開面前的窗簾站在那里,另一個交叉雙臂走到門口往外看。警笛十分刺耳,在立刻就給我端到桌上的玻璃水杯中,冰塊短暫晃動著漂了上來。只有幾個人還坐在桌邊,臉部半明半暗。餐廳幾乎空空如也,顯得很大,隨著警笛聲在遠處消失,我越來越感到疲憊。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腦袋里開始有東西動來動去,伴隨著我一整天在紐約穿來穿去的同樣節奏。它卡了一下殼,然后好長時間勇往直前,后來開始拐彎,繞了一會兒圈,最后停止了。這既不是一種想像,也不是一種聲音,只是一種時不時會造成這兩種錯覺的節奏。現在我才開始在內心感受著這座我先前幾乎忽略了的城市。
一個我白天只是擦肩而過的環境攫住了我。一排排大樓和一條條街道事后由留在我大腦里的顫動、停息、糾結和沖擊組合而成。當這些顫動也變成響聲時,一種呼嘯和鳴叫猶如發自一片沉寂的、被洪水淹沒的大地的河床里,共同加入其中。窗前那些厚實的窗簾擋不住這些聲音和圖像,因為它們就發生在大腦里;一旦這些聲音和圖像陷入顫動和節奏,它們就會一再被大腦加速,從而重新開始劇烈震蕩,并且閃現為更長的街道、更高的大樓、遭到撞擊似的越來越遠去的地平線遁點。盡管如此,這個過程依然讓我感到愜意:紐約的面目祥和地在我內心展開,并沒有對我施加什么壓力。我坐在這兒,既放松,又好奇,吃著一塊羊排,這是我自己請的客;喝著加州的紅葡萄酒,這酒讓我越喝越渴。就這樣,我把這個擁擠不堪的、隆隆聲不絕于耳的城市當成一個溫情的自然劇來感受。我剛才就近可以看到的一切,如玻璃窗、停車牌、旗桿、霓虹燈字幕,正因為我幾個鐘頭之久難以看得更遠,此刻分散成了一種你可以在其中極目遠眺的景象。于是我有了融于其中和讀本書的興致。
吃完飯我又將菜單從頭看到尾,津津有味地讀著菜名,就像我以前讀禱告書中圣人身世一樣,有阿來摩牛排、路易斯安那小雞、丹尼爾·布火腿、湯姆叔叔式大排。零零散散的客人都還沒走,大聲交談著。一個賣報的走進來在衣帽架上丟下幾份報紙,一個化了妝的老婦人拿著花從一張桌子走向另一張,一個服務生漫不經心地在一對胖夫妻旁將法國白蘭地倒在煎蛋餅上。這女人替他劃著一根火柴,他鞠躬接過來放在平鍋邊,蛋餅升起火焰,這對夫妻拍起手來。服務生微笑著將蛋餅分到盤中端給他們,然后他用餐巾紙從冰桶里拿起葡萄酒,一只手背在身后,給他們斟上白葡萄酒。一個鋼琴師不知從何而來,開始演奏,一個廚師走到廚房門上的圓窗旁向琴師張望。我又點了一瓶紅酒,喝干了后依然坐著沒動。一個服務生走進廚房,嘴里嚼著什么又走出來。負責衣帽間的女人正玩紙牌,嘴里含著大頭針,攪著柜臺上一小杯咖啡,然后她放下勺子,讓嘴里的針落下,一口氣將咖啡飲下,接著晃動杯子想讓下面的糖溶化,晃動著倒入口中,繼續玩她的牌。兩個婦人從外面進來,一個用寬手包向服務生打招呼,另一個馬上走到鋼琴旁,琴師換了一個曲調,她唱道:
“在那過去的年代,那黃金的歲月,那49年。”
午夜很久以后,我才步行回到酒店,讓門房把去費城的火車票給我,然后坐到那個叫藍吧的酒吧里又喝了一杯肯塔基威士忌,慢慢地喝,不讓自己喝醉。我從一張桌上拿了些酒店的明信片,寫給很多人,包括那些我從沒寫過信的人。我從酒店一臺自動機上買了航空郵票,隨后將明信片投進了店內的郵筒里。我又回到吧間,坐在一個我能將身體轉來轉去的寬大皮沙發上,伸開手托著杯子,時而彎腰喝上一口。服務生過來把我桌上的煙灰缸拿到另一個時而笑出聲的女人桌上。她每次笑完后都從那皺皮包里拿出筆記本,用銀色小圓珠筆往里面寫著什么。然后,我今夜第二次感到了累,拿了一張明信片上樓回到房間。我邊走邊在上面寫地址,把它投到樓道里的郵箱中。它嘩啦啦地響著,滑落到下面。
我房間地上有一張白紙條,我馬上確信,一定是給我的留言,撿起來,卻只是酒店經理原本放在果盤上的推薦條。我給樓下打電話讓他們把空調重新打開,接著我沒有洗漱就上了床,打開了《綠衣亨利》。
我讀著亨利在學校如何遇上他第一個敵人。一個同學和他對大自然現象打賭:鳥落在哪根樹枝上,樹在風中擺動的最低幅度,湖里是五個還是六個小波浪后會起一個大浪。亨利打賭成了癮,他總輸,已付不出錢來,兩人成了敵人。后來僅有一次在狹窄的山路上相遇,他們馬上就撲向對方,一言不發拼死搏斗。亨利以致死的冷靜摁住對方,逮住機會就用拳頭往他臉上打,感到的卻是一種瘋狂的痛,永遠再也不會更深切地感受到的痛。不久他就離開學校去了鄉下。在那兒,他第一次自由地領略大自然,興致盎然地要把它們立即都描繪下來。
我自己在農村長大,很難理解大自然怎么就會讓人重新解脫,它只是讓我感到壓抑,或者至少讓我不舒服。谷場、果樹和草地讓我覺得不舒服,隱藏著一些嚇人的東西。我對它們有著切膚的了解:赤腳在谷場上奔跑,爬樹時樹皮劃破皮膚,雨天穿著膠靴跟在奶牛后面在泥濘中行走。今天我才明白,之所以我對那些小小的不如意感受那么深、那么強,是因為我在大自然中從不被允許自由活動。果樹是屬于別人的,主人來時必須穿越田野逃跑,照看牲畜,也是為掙錢買照看牲口穿的靴子。孩子很早就被迫在大自然中勞作,沒有人教給他們那樣的眼光,至多只是對巖縫、朽空了的樹以及地洞有些許關注,那里可以藏身,特別引起注意的是各式各樣的地下洞穴。矮樹林也吸引我,還有玉米地、密密麻麻的榛子樹叢、狹道和河谷。我喜歡房屋和街道勝于自然,在這里我做不了那么多禁止的事。當風吹過麥田時,我討厭它將我的頭發吹到臉上,盡管后來我常常想像著一片在風中來回舞動的麥田,無非為了給自己找借口說,在自然中自己是多么的不舒服,其實只是因為我從來就沒有能力去欣賞大自然。
我已把書放在一邊,躺在黑暗的房間里。空調嗡嗡作響,我慢慢開始看著自己是如何入睡的。浴室的門變成山丘上一座白房子。有人正用鼻子呼吸,在我下面的巖壁腳上,有條狗呻吟著回應。我翻個身,馬上從坡上滾了下去,掉到一個干涸的小河床上,那里有衣架和開了口的膠靴,我蜷縮成一團睡在那里。雨沙沙地下個不停,還有潮汐隆隆逼近,卻并沒有來到近前。“我忘記在貴賓冊上登記了!”
第二天臨近中午時,我在賓夕法尼亞車站登上了開往費城的火車。
回想起來,我再也弄不明白:然而,我覺得這一天過得如此之快,就像吸血鬼電影里的日子一般。你走進一個地下火車站,滾梯把你一直帶到下面,最后一級立刻就把你推進一扇敞開的門內。等到你在座位上坐下了,車開動了,才感到心定,覺得真的身在車廂里了。窗前先黑了幾分鐘,火車穿過哈德遜河下的隧道,在新澤西這邊駛出地面,出現在一片朦朧的大地上,車窗的有色玻璃使窗外顯得更加昏暗。車廂內很亮,書頁在翻動時都反光。可是只要朝外望去,云彩顯得越發昏暗,這個籠罩在昏暗之中的地方看來看去都空空蕩蕩:看不到房屋,到處是垃圾堆,地平線上升起黃煙,看不見煙囪,一輛汽車四輪朝天,沒有了輪胎,臥在荒野里,一片片森林荒蕪不堪,被大風連根拔起的樹木枯萎地掛在返綠的樹上,其間還掛著像降落傘布的破布條,迷失在這個地方的海鷗臥在沙丘上。由于這家鐵路公司不久前已經破產,火車直接駛過一個個關閉的車站,穿過一座座城市,其間的大樓背離鐵路而去,因此看上去好像被疏散和無人居住似的。兩個半小時后,當那些黑乎乎的、釘死的窗上畫著毒鼠藥的房子突然緊逼軌道時,車廂里瞬間暗了下來,還沒看清隧道入口,火車就鉆入了費城地下車站。
又是滾梯;不用下樓梯就可以直接邁上一個大廣場。我環顧四周,看有沒有人來接站。“你不用躲,正在哪棵樹后偷窺我吧?我才不會去找你呢!”我說道,“你別拿我自己來嚇唬我,我生來就沒有懼怕的感覺,反正早就沒有了,我對此不會再無招架之力了。”兩位身穿著長袖黑袍、頭戴寬邊小禮帽的教友會牧師穿過廣場,走向一輛開著門的汽車,黑人司機立在車旁,襯衫口袋里裝著一個小收音機。一個我在火車上見過的海軍士兵追上牧師給他們看什么東西,他們只是微笑,其中一個搖著手拒絕,另一個已上了車,他突然又從車里出來指向我。我嚇了一跳。他們向我招手,我便向他們慢慢走過去。大兵抬起胳膊把我的相機晃來晃去;我把相機忘在了火車上。
然后,我和大兵一同走過廣場,兩人都不知去哪兒,互相陪伴著。到威廉·潘紀念碑前,我給他照了張相,等相片干了后,他就塞進錢包里。他隨之掏出一張剪報來,打開它,就像捏著一張證書似的緊緊地捏著邊緣。這是一篇關于士兵返回家鄉明尼蘇達雷德溫的報道。他受到老兵俱樂部的歡迎并作了演講,盡管簡單,卻很輕松,讓人信服。大兵說:“其實我只是講了鮑勃·霍普[6]帶著女友來看過我們一次。我還給他們講了他給我們說過的幾個笑話,氣氛不錯,沒人問我什么。”大兵接著又說:“是我把搖滾樂帶到了雷德溫,我們在家里先和我的姑娘練習過,然后有一天晚上我在自動點唱機上選擇了《監獄搖滾》[7],仿佛我們要跳華爾茲似的。突然間,我將她扔過我的肩頭。”大兵又說:“我崇拜貓王,他在部隊待過兩年多,現在又回到老本行。我并不喜歡待在海軍里,可那是工作啊。有一次,我在淺水里看到了一根蘆葦稈冒了出來。那兒附近還有一些蘆葦稈,可是它們都移動過。這一個卻沒有動過。有時候,你非得殺死什么人不可,不然你自己就會被人殺掉的。”這個大兵長著圓圓的臉龐,大大的鼻孔。他戴著一副眼鏡,鏡片粘著從他眉毛上落下的皮屑。他的嘴唇蒼白,嘴里有顆金牙,說話輕聲細語,每句話結尾時總是像唱歌一樣揚起來,仿佛他要等人點頭后才能繼續說下去。他拉下帽子,讓我看他的搖滾發型。這時,他的眼鏡滑落到鼻子上,他的眼里流露出一種盲目而無所謂的熱情,并沒真正地注視我。我發現,好久以來,我第一次又能夠近距離而且不緊張地打量別人。你看著這個大兵。同時我卻受到傷害,因為他偏偏給我講了他的故事。為什么偏偏總會有人給我講故事呢?我心想著。人們總該看得出來,其實我從一開始就什么都不想聽。盡管如此,還總是有人把這些愚蠢的故事講給我聽,如此慢條斯理,仿佛誰都根本想像不到我不會像個同謀一樣洗耳恭聽的。
“難道我非得干些什么名堂來讓別人注意到我嗎?”我自問道。然后,我借口要去打個電話而離開。“難道我想怎樣或不想怎樣的方式,總是在我說話或拒絕時才表現出來嗎?難道人們從我如何行動,如何保持腦袋姿勢,如何四面環顧還看不出來我的態度嗎?”“或者難道我的表情還和以前一模一樣嗎?”我坐在去酒店的出租車里想著,“難道我得一步一步地想像出一個新姿態來嗎?那么人們會不會發現,我總是不得不從許多表情中先選一種來?也許人們因此會覺得,我對任何可能的觀點都會同意?”
“或者他們只是想嚇唬我吧。”我心想著。這時,我站在酒店門口看著出租車司機把我的箱子交給一個服務生。“也許我看起來屬于那類人,人們可以隨便玩弄他們;面對這樣的人,人們立刻就會無所顧忌,不像對待別的人那樣小心翼翼:難道面對這樣的人,人們馬上會一見如故,因為你覺得他們沒什么可怕的,無論怎么對待他們,他們都會聽之任之?”
我不由自主地將腦袋朝后仰去,就像流鼻血時那樣。這時,云彩耀眼奪目,我卻害怕夜晚越發來得快了。我差不多一大早才上了火車,然后就和那個當兵的在廣場上走了走,而現在已經快傍晚了:太陽短暫露出臉時,影子拉得長長的,而且這也表明天快要黑了,那么一切都將不復存在。我覺得邁向前的腳輕盈,而拖在后面的腳沉重。就這樣,我跟著行李員走進位于酒店深處的前臺。我填好登記表,在電梯里久久地等待著,直到又有人被塞進來后電梯才開動。等我到了房間時,太陽已經落山了。我從浴室出來,天色已經暗下來;我把大衣掛到衣櫥里,也許比平時做得仔細些吧,轉過身時,天已經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