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帶一路”與“亞歐世紀”的到來
- 薛力
- 3552字
- 2019-01-04 21:38:25
1.4 “一帶一路”戰略面對的三大外交風險
核心觀點:“一帶一路”戰略的實施需要面對三大問題:判斷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的性質是遏制還是兩面下注,獲得“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配合與支持,規避“一帶一路”戰略實施過程中可能給中國帶來的政治與經濟風險。
2014年中國外交的關鍵詞是“一帶一路”(the Belt and Road)。“一帶一路”戰略已經成為中國的對外大戰略,中國政府未來8—10年將從經濟、政治、軍事、文化等各個領域推進這一戰略。中國學術界的普遍看法是:2013年是這一戰略的規劃年,2014年是布局年,2015年則是全面落實年。
2014年“一帶一路”的布局工作可圈可點:政治與安全領域的亞信機制(CICA)與雙軌思路(dual-track approach),經濟領域的幾個經濟走廊(孟—中—印—緬、中—巴、中—蒙—俄)與升級版中國—東盟自貿區,基礎設施領域的若干海陸大通道,貿易領域的亞太自貿區(FTAAP),金融領域的若干實體 [亞投行(AIIB)、金磚國家新發展銀行(BRICS New Development Bank)、絲路基金(Silk Road Fund),以及規劃中的上合組織銀行]。這些機制或構想,有的由中國倡議建立,有的由中國發力推進。它們傳遞出一個強烈的信號:中國對外戰略正經歷大調整,“韜光養晦”的色彩急速淡化,“有所作為”已不能充分描述新一屆中國政府的外交抱負,“奮發有為”很可能成為中國外交的新主旋律,而“主動布局、周邊開始、聚焦經濟、兼顧其余”似乎是貫徹這一戰略的行動原則。因此,周邊外交在中國外交中的重要性充分凸顯,并有可能超過長期被當作“重中之重”的對美外交。
“一帶一路”從2013年9月提出藍圖到2014年成為外交戰略,再到2015年初出臺具有操作性的規劃,歷時一年半左右。作為改革開放以來最大的外交轉向,這一戰略要獲得成功,需要解決的問題眾多,但以下三個可能是最重要的:第一,如何評估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的性質:是遏制(或曰圍堵)還是兩面下注?第二,如何獲得“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認可與配合:是“你們申請,我選擇性支持”,還是“我幫你們規劃并實施”?第三,中方如何盡可能規避經濟與政治風險:現有的規劃是否會導致大量的“國際爛尾工程”?
◇◇ 如何判斷美國“亞太再平衡”的性質
如果這個地球上沒有美國,中國崛起的目標大致已經實現。美國推出亞太再平衡戰略的主要目的是應對中國的崛起。而新一屆中國政府規劃“一帶一路”戰略的目標之一,就是化解“亞太再平衡”給中國帶來的不利影響。
因此,對“亞太再平衡”戰略目標的判斷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中國的應對原則與實施手段。如果美國推行亞太再平衡是為了全面遏制(或曰圍堵,英文為contain)中國,是冷戰時期對蘇遏制戰略的21世紀版本,那么,中國的選擇只能是對抗性的:通過構建與擴大同盟、增加準同盟與友好國家等方式,逐步擴大自己的勢力范圍,以便從周邊開始,逐步排除、推開、推回美國的影響力。這是傳統的崛起國應對模式。
但如果美國再平衡的目標不是遏制中國,而是要傳遞這樣的信息:美國有能力與中國全面對抗,但那是最后手段;美國首先要做的是約束中國,促使中國盡可能以國際社會能接受的手段在周邊與全球拓展國家利益,實現和平崛起;為此,美國愿意讓中國在國際事務中發揮更大作用,如參加20國集團、增加人民幣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中的份額。總之,這是一種又接觸又防范的兩面下注戰略(hedging strategy)。那么,中美的戰略目標之間就有了大量的交集和合作空間,“既競爭又合作”將成為一種新常態。
許多人認為美國要“圍堵中國”大概基于如下原因:美國在意識形態與政治制度上一直試圖西化中國,安全上通過強化同盟關系與支持中國的爭端對手來牽制中國,軍事上封鎖高精尖技術與武器流向中國,經濟上誘導中國進一步推行市場經濟,文化與教育上通過人員交流與人才培養對中國進行滲透。
然而,上述諸領域只有“意識形態與政治制度的西化”一項符合圍堵的標準,其余各項都可以用兩面下注進行解釋。但是,肇始于喬治·華盛頓的孤立主義在美國依然有強大的勢能,而整體上信奉實用主義哲學的美國,像伊拉克與阿富汗這樣已經實現了軍事占領的小國家都無法“擺平”,更沒有能力西化中國這樣一個具有自身文明體系、經濟總量飛速提升、綜合國力直追美國的國家。美國現在的對華政策,并不迫切追求西化中國,奧巴馬政府推行的亞太再平衡戰略,雖然增添了“山巔之城”(city on the hill)的救世情懷,但整體上還是在執行盎格魯—撒克遜國家的傳統對外戰略。這一戰略,大英帝國在歐洲與殖民地已經實施了幾百年,美國在“二戰”后將之應用于全球治理而已。
追求商業利益是大英帝國全球擴張的主要動因,“實現力量平衡以維護地區穩定”有利于上述目標的實現,因而成為大英帝國國際戰略思維的精髓,其主要做法是:扶助弱國一方以實現某一地區的力量平衡,防止地區大國進一步“坐大”繼而沖擊自己的安全與利益。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英國實行了幾百年的“大陸平衡政策”:支持弱的一方,促成歐洲大陸的力量平衡;如果歐洲大陸已經實現了力量平衡,英國則“袖手旁觀”。這被進攻性現實主義理論的倡導者約翰·米爾斯海默概括為“離岸平衡手”(offshore balancer)戰略。實際上,英國在殖民地經常采用的“把少數民族扶持為統治階層”也是這種戰略思維的體現。“二戰”后實力獨步全球的美國,則把這一戰略當作“區域戰略原則”:在歐洲支持西歐對抗蘇聯及其東歐盟國、在中東支持以色列對抗阿拉伯國家、在南亞支持巴基斯坦對抗印度、在東亞通過一系列雙邊同盟(美日、美韓、美菲、美泰)對抗社會主義國家(如中蘇同盟、蘇越同盟、中朝同盟)。現在則表現為在東海問題上支持日本,在南海問題上支持東盟聲索國,以制衡崛起的中國。
冷戰以后,作為全球唯一的超級大國,美國面臨的最大挑戰可能是:如何應對經濟快速發展、軍事能力快速提升、追求全球大國地位的中國。喬治·赫伯特·沃克布什政府在1990年和1991年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都強調與中國接觸和磋商。克林頓政府時期確立的對華戰略是“接觸+防范”(engagement+prevention)。由于當時中國的綜合實力與美國差距較大,并沒有對美國的國際地位與全球影響力構成實際挑戰,美國的側重點是“接觸”,旨在把中國進一步拉入美國主導的國際政治經濟體系內,防止中國“另搞一套”,出現類似冷戰時期輸出革命那樣的“脫軌行為”。
進入21世紀特別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中國在全球的政治與經濟地位凸顯:與美國經濟總量的差距迅速縮小,趕上美國不過是時間問題,美國也明顯感受到了中國在全球的經濟影響力;軍費開支的持續增長與軍事技術的快速發展提升了中國的軍事實力,令美國感到自己在亞洲的
軍事優勢受到了挑戰。為此,奧巴馬在2009年1月就任總統后,先是試圖以“G2”籠絡中國。發現中國“不接招”后很快轉而采取“防范中國”的戰略,表現為提出并執行“重返亞洲”(pivot to Asia)與“重返亞太”政策。
但“重返”的說法備受爭議,于是修正為“亞太再平衡”(Rebalance toward Asia-Pacific region)。
但美國很快又發現,僅僅依靠亞太國家已不足以制衡中國,有必要把南亞國家特別是印度也納入。這可能是太平洋戰區司令薩繆爾·洛克利爾三世(Samuel J. Locklear Ⅲ)2013年3月在國會作證時提出“印亞太”(Indo-Asia-Pacific)概念的主要動因。
雖然太平洋戰區司令部新聞官唐納莉強調,用這個新詞取代亞太一詞不是在排除中國,而是為了彰顯亞太地區除了太平洋還包括印度洋。
但這種解釋說服力不足,也難以被中國學者接受。
在筆者看來,美國提出印亞太這一概念主要是為了拉入印度等南亞國家,以便構建規模更宏大的“印太再平衡”。即使堅持不結盟政策的印度不那么配合,多少還是能發揮一點作用。因此,美國的“亞太再平衡”戰略在2013年3月演化為“印太再平衡”戰略。
值得一提的是,負責亞太事務的助理國務卿庫爾特·坎貝爾2010年1月21日在參議院聽證會上提出美國介入亞太事務的原則時,明確提到美國在亞太地區奉行的是接觸戰略。這里,作為亞太政策主要操盤手的他,強調的是接觸的一面。遏制政策與接觸(engagement)不兼容,只有兩面下注戰略才包括接觸。為了防止形勢發展到需要動用“防范”的手段,“保持一個地區的力量平衡”也就成了現實選項。
對于美國的印太再平衡戰略,胸懷“成為有聲有色的大國”抱負的印度所采取的立場是:以我為主,看情況利用某些有利因素,但拒絕從根本上修正其奉行了半個世紀的不結盟政策。巴基斯坦則因為反恐問題與美國沖突連綿。澳大利亞與新西蘭的態度是:總體接受但不希望影響到與中國的經濟關系。韓國的立場與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相似,但在強化與美國的軍事關系上更謹慎些。日本、東盟成員國(尤其是南海聲索國)則從各自的利益出發,對印太再平衡戰略持歡迎態度:日本越來越意識到,在亞洲事務中靠自身無法與中國爭鋒,因此消極對待“東盟+3”的東亞整合進程,主張把印度、澳大利亞與新西蘭拉入這一進程構成“東盟+6”以平衡中國的力量。東盟一直試圖主導東亞整合進程,但綜合實力不足,加上部分成員國與中國圍繞南海問題存在領土與海洋權益爭端,因此希望在分享中國經濟增長紅利的同時,為自己購買“安全再保險”,強化與美國的安全關系于是成為一些東盟國家的當然選項。
◇◇ 如何緩和與化解周邊國家的猜忌與不信任
2013年9月初習近平在訪問哈薩克斯坦時提出建設絲綢之路經濟帶,10月初訪問印度尼西亞時又提出構建“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兩大構想正在得到越來越多的回應,截止到1月23日,“一帶一路”涉及的60多個國家中,已有近60個表態支持。這無疑是好消息。但從口頭上的支持到項目實際操作,再到實現共贏目標,中間還有許多不確定因素。
目前的情況是:中國是全球120多個國家最大的貿易伙伴,70多個國家的最大出口市場。其中包括大部分中國周邊國家。但這些周邊國家采取的是“經濟靠中國、安全靠美國”的雙重取利戰略。“一帶一路”戰略的成功實施,有賴于“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以下簡稱“沿線國”)的大力支持。因此,有必要讓沿線國確信,參與“一帶一路”建設對自己安全上無害乃至有利,經濟上利大于弊,文化上不會受到沖擊。為此,中國需要換位思考:從沿線國的視野審視“一帶一路”戰略。
“二戰”后的歷史事實是,一些沿線國把自己的安全建立在與美國的同盟關系上(如日本、韓國、泰國、菲律賓)。一些沿線國(如蒙古、新加坡、越南)雖然不是美國的盟友,其中有的國家對美國還有各種不滿,但基于種種原因(沒有更好的選擇、不擔心美國對自己提出領土要求、美國在維持亞洲地區安全中的實際作用),還是選擇在安全問題上或多或少地依靠美國,一些國家最近幾年還強化了與美國的安全與軍事合作。微妙的是,菲律賓在20世紀90年代通過修改憲法趕走了美國駐軍,現在則謀求美軍實質性的重返:2014年4月,美國與菲律賓簽署了一項允許美軍短期駐扎的10年期協議。日本追求正常國家地位的重要目標之一是希望減少對美國的安全依賴,但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民族主義色彩強烈的安倍卻不得不先強化日美同盟。
對外政策的不確定性是國家崛起過程中必然出現的現象。這很容易引發周邊國家的安全疑慮。中國在“一帶一路”戰略推出的過程中,這一因素尤為明顯。中國嘗試構建自己主導的各種國際機制、對大國關系的強調、奉行不結盟政策、在海洋爭端中采取某些進取性措施,都導致周邊國家擔心,中國在追求國家利益的過程中會推行不利于他們的政策。
中國為實現和平崛起,有必要盡可能消除(至少是緩解)周邊國家對中國的種種疑慮,尤其是在安全領域。這可能是中國推進“一帶一路”戰略過程中面臨的最大挑戰。應對的方法上,或許可以嘗試從具體的功能領域著手,構建小多邊安全機制,比如在南海建立共同休漁制度、開展聯合巡邏、進行雙邊與多邊軍事演習,等等。
經濟方面,中國在推進“一帶一路”的過程中,主打經濟牌,通過投資建廠、合作興建基礎設施等方式,讓沿線國分享中國經濟增長的果實。但其中的中小國家則有自身的顧慮,擔心對中國的經濟依賴程度太高,擔心成為新版的“香蕉共和國”,擔心中國人的大量涌入,擔心增加官員的腐敗。這些問題在發達國家當年進行對外投資的過程中并不存在或者影響不大,中國現在則不得不下功夫應對。
另一個挑戰是,一些沿線國擔心大型項目對生態環境的副作用,沿線小國擔心大規模投資將改變自己的文化傳統與生活方式。這些問題在中國國內尚處于摸索解決的階段,卻被要求在對外投資中先行解決。這些問題解決起來雖然困難,卻難以回避。
◇◇ 如何盡可能規避政治和經濟風險
一個國家在崛起的過程中,希望構建自己的政治、安全、經濟、文化空間,乃普遍現象。從歷史上看,這種空間通常是排他性的。即使美國現在力推的亞太再平衡,也旨在構建排他性的安全、經濟機制:基于亞洲的政治、經濟、文化、地緣特性,美國在冷戰期間未能在亞洲構建起類似北約的集體安全體系,只是建立起一系列由雙邊同盟與小多邊同盟構成的不完全地區安全體系。冷戰結束后這種同盟關系有弱化的趨勢(如減少在日本與韓國的駐軍,菲律賓通過修改憲法廢止了美軍基地)。但為了應對中國的崛起,最近幾年美國重新強化在亞太的雙邊與小多邊同盟或準同盟關系,為此或增加在亞太的軍力比重(典型如在關島,一定程度上也包括日本),或增加軍力(如在澳大利亞),或實現實質性重返(如在菲律賓),或實現變相的駐軍(如在新加坡),也增加了對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的軍事援助:解除對印度尼西亞特種部隊的制裁并與印度尼西亞發展軍事合作,向馬來西亞出售先進武器與軍事技術。此外,甚至與越戰對手越南舉行聯合軍演。經濟領域,美國長期倡導基于市場經濟的自由貿易,為此而倡導建立了關貿總協定與世貿組織。但時遷事移,美國在貨物貿易領域已經沒有比較優勢,在服務貿易領域則依然保持比較優勢。為此,美國在推行再工業化的同時,轉而在貨物貿易領域主張“公平貿易”,只是在服務貿易領域繼續力推自由貿易機制,典型例子是針對歐洲的TTIP與針對亞太的TPP。但是,與囊括歐洲主要經濟體的TTIP不同,針對亞太的TPP則把中國排除在外。眾所周知,中國經濟發展水平高于越南,也比越南更接近TPP標準。
與美國的做法不同,中國正在構建的地區機制如亞信、亞太自貿區與亞投行,都力邀美國參與。反而是一度倡導建立亞太自貿區的美國,態度猶疑乃至充當剎車器:2014年APEC北京峰會上中國提出建立亞太自貿區后,美國態度消極;對于建立亞投行,除了自己不參與,還以種種理由阻攔日本、韓國、澳大利亞等盟友參加。可見,與美國在亞太的做法相比,中國的做法體現了開放性與包容性,總體上更具有道義優勢。這不由讓人懷疑:如何讓中國相信美國的太平洋世紀是個善意的表述?美國還能聲稱自己是亞洲穩定與繁榮的建設者與參與者嗎?更重要的是,美國在建立北美自由貿易區后又試圖將之擴展到南北美洲與加勒比地區。難道亞洲人沒有權利建立自己的自由貿易區嗎?
構建自己的區域與領域空間,是中國成為全球性大國的必要歷練。但中國的主要優勢在經濟領域,“一帶一路”的主要內容也是經濟合作,包括投資建廠,以及道路、橋梁、港口、機場等基礎設施建設,加上電網、通信網、油氣管網等互聯互通項目。許多人因而將之稱作“中國版馬歇爾計劃”。馬歇爾計劃是冷戰大背景下,在經濟發達的歐洲進行經濟重建,實際實施的時間只有4個財政年度(1947—1951年)。而“一帶一路”則主要是在經濟落后地區推動經濟發展,涉及的國家達60多個,是一項前無古人的宏大設想,整體實施難度遠大于馬歇爾計劃。中美之間也不是美蘇之間那種遏制與反遏制的關系。坦率地講,把“一帶一路”沿線國的經濟都帶動起來超過了任何國家的能力與責任,中國所能做的不是替這些國家規劃與實施基礎設施與經濟現代化計劃,而是在這些國家提出要求的基礎上,根據自己的能力給予配合,中國總體上是配角而不是主角。為此,中國不得不考慮“一帶一路”戰略實施中所蘊含的經濟風險,甚至政治風險。
減少外匯儲備、轉移過剩產能(或曰優勢產能)被許多人視作實施“一帶一路”戰略的國內經濟動因。但是,初步研究表明,“一帶一路”戰略很難實現這兩大目標。如果倉促鋪開并大力實施,很可能釀成規模巨大的國際爛尾工程。2008年倉促出臺的4萬億人民幣經濟刺激計劃從經濟效果上看難說成功,造成的不良后果還要許多年才能消化。中國應該盡力避免再釀造一個國際版4萬億計劃。
“外匯儲備是對外的國民財富”這一性質決定了外匯儲備只能用于對外經濟活動。它并非財政收入,而是銀行對公民與企業財富的借貸,屬于虛擬政府收入(virtual government income)。因此,管理外匯儲備的三原則是安全性、流動性與盈利性,其中安全性居于首要地位,明顯優先于盈利性。這是中國把大部分外匯儲備投資于美國、歐洲等國家政府與機構債券的主要原因。不是因為這些債券多么理想,而是不容易找到符合三原則,尤其是安全性更佳的投資目標。
“一帶一路”沿線國的投資環境整體上不如中國與歐美發達國家,中國無論是投資于基礎設施還是第二產業,其投資回報率都不容樂觀,其中一部分很可能成為壞賬。把來自外匯儲備的投資變成壞賬,違背了管理外匯儲備的三原則,中國有必要盡量加以避免。
“一帶一路”戰略在轉移過剩產能方面能有多少效果呢?目前還沒有公布投資項目等信息,難以知道其具體規模。以產能過剩的典型鋼鐵產業為例,假定“一帶一路”所帶動的鋼鐵需求量與國內鐵路建設相同(這已經非常可觀),2014年鐵路建設帶動的鋼鐵消費量為2100萬噸。而中國鋼鐵工業協會副秘書長遲京東認為過剩鋼鐵產能達到4.5億噸。
也就是說,只能轉移掉過剩產能的4.6%。從中可見,中國的過剩產能規模巨大,無法通過轉移到沿線國來化解,“就地關閉”很可能是唯一有效選擇。這雖然疼痛,卻不得不采取。
總之,逾4萬億美元外匯儲備是中國不合理經濟結構與經濟政策的必然結果,龐大的過剩產能則與倉促出臺的4萬億人民幣刺激措施有重大關系。作為超大型經濟體,中國的經濟問題只能靠內部調整來解決,切不可把希望寄托在經濟欠發達、投資環境不佳的“一帶一路”沿線國。
實施“一帶一路”戰略的政治風險也不能忽視。許多沿線國家或者政局動蕩,或者腐敗現象嚴重,或者面臨恐怖主義威脅,或者兼而有之。如何尋找一些政治穩定、經濟有潛力、愿意與中國合作的國家或項目,從而串起“一帶一路”,應該成為下一步研究的重點。這里僅做簡單分析。大致上,沿線國家可以分為四類:一般中小國家,主權爭議國家,支點國家,次區域最強國。
針對一般的中小國家,如蒙古、塔吉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烏茲別克斯坦、伊拉克、伊朗、沙特、土耳其,以及外高加索3國,他們一般不屬于“一帶一路”重點實施對象,但在某些方面具有合作潛力,因此,適用于2002年以來陸續提出的一系列周邊外交原則,如與鄰為善、以鄰為伴,睦鄰善鄰富鄰,親誠惠容,建設命運共同體等。
對于主權爭議國家,特別是高度關注南海問題的東盟聲索國(ASEAN Claimant States),這些原則依然適用。中國所需要的是把南海問題放在“中國—東盟”整體框架下來處置,“管控分歧、強化合作”是現實途徑。為此,有必要加快落實“雙軌思路”、提速“南海行為準則”制定進程。
周邊支點國家是“一帶一路”戰略實施的重點對象。成為支點國家必須符合兩個條件:“靠得住”,且有一定力量。如果把中國周邊國家分為東北部(東北亞)、東南亞(東南部與南部)、西南部(南亞、西亞)、中亞4個次區域,有望成為中國支點國家的通常都不是次區域最強國,而是次強國乃至小國,如南亞的巴基斯坦、東南亞的柬埔寨與新加坡、中亞的土庫曼斯坦,這些國家在經濟與戰略上都需要中國,也希望被中國認為“靠得住”,因而成為支點國家的可能性甚大。烏茲別克斯坦是中亞人口最多的國家,但對于區域整合持一種怨婦心態,在歐亞聯盟、上合組織內不時充當合作進程的剎車器,很難成為支點國家。東北亞的韓國、東南亞的泰國、緬甸、馬來西亞在經濟上也比較需要中國,戰略上對中國有一定的需要,同樣有望成為中國的支點國家。但由于力量相對有限,上述潛在支點國家對于次區域內最強國的影響力不夠大,也難以在其區域內發揮領導作用。這些國家通常是“一帶一路”的重點實施對象,中國對這一類國家的處置原則應是:告訴我你希望的合作領域與項目,我評估后盡量滿足要求,但肯定不會越俎代庖或大包大攬。
需要側重強調的是周邊大國,即次區域最強國。俄羅斯是中國的全面戰略協作伙伴,無疑是“一帶一路”戰略的重要合作國。西亞缺乏公認的次區域大國,幾個中等大國都只有某些方面的優勢。但中國西邊的哈薩克斯坦,西南部的印度,東南部的印度尼西亞與東北部的日本則是典型的次區域強國(當然,這不是說他們的強國地位僅限于某個次區域范圍)。對于這類國家,目前的中國外交似乎缺乏系統性應對。全球性大國在全球事務中的作用是中小國家所不能取代的,地區性大國在地區事務中的作用也是地區內其他國家所不能取代的。因此,中國的“一帶一路”戰略,必須重視這個環節。為此,中國可以借鑒“二戰”后美國全球治理的經驗。鑒于中國與這四個國家在安全與軍事領域建立合作機制的時機尚未成熟,應該首先從經濟與文化領域著手。經濟上,為了推進亞洲經濟合作并強化五國間的經濟聯系,應考慮建立“亞洲五國經濟論壇”(G5-Asia)。文化上,利用亞洲多文明并存的特點,推動成立“亞洲文明對話”機制。
對于是否把日本列入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沿線國,目前存在爭議。即使將之列入,也應制定特定的戰略。
◇◇ 總結
本文分析的三個問題或曰風險,固然是“一帶一路”戰略所需應對者,但所涉及的對外環境評估和發展策略調整,則屬于中國在崛起過程中需要常做的功課。“一帶一路”戰略的提出,意味著本屆政府確定了中國成為綜合性全球大國的路線圖。
“一帶一路”戰略與“亞太再平衡”戰略構成競爭關系,將從不同方面分別檢驗中國與美國的國家能力。中國如果處理得好,有可能把“美國的亞太”轉化為“中國的周邊”。而如果處理不好,“一帶一路”或成為“中國的麻煩,美國的機會”。但是,“一帶一路”戰略是中國從“有世界影響的地區大國”轉變為“綜合性的世界大國”的一種嘗試,一種路徑。中國沒有更好選擇,只能直面應對,并爭取最好的結局。規劃已經制定,細節將決定成敗。中國的國家實力已經比較強大,但在實施這一戰略的過程中,要選擇重點、量力而行,避免成為“沿線國的發改委加財政部”。
(本文發表于《國際經濟評論》2015年第2期。此文源于作者2014年12月30日發表于FT中文網的一篇文章,為“一帶一路與中國外交轉型”系列評論的首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