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錢永不眠:資本世界的暗流涌動和金融邏輯
- 香帥無花(唐涯)
- 3247字
- 2019-01-04 19:02:25
卷一 借歷史的酒,澆我們自己的塊壘
歷史的分岔路口:金融史漫談
在16世紀中葉前,東西方的“金融意識”分歧不大。轉折點是萬歷到順治這段時間——中國始終維持著“士農工商”的穩態社會結構,此時的荷蘭人卻已逐步開創現代金融體系。由此,中國與現代意義上的金融市場漸行漸遠,終于在歷史的河流中被風吹雨打,零落而去。
又到周末了,下午坐在咖啡館里備課。看著商場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有個奇怪的想法。不知道有多少人明白,生活在現代社會中的我們,不管是主動或者被動,其實都被“金融”或者說“金融市場”緊緊地綁定,不可分割。從日常的微小支付,到大額的房貸、車貸,再到股票和各種理財產品投資決策……生活的每個場景都和“金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從某種意義上說,現代社會是一個由“金融資本”驅動運行的世界。
如果用非常通俗的語言來描述金融,大概就是所謂的“資金融通”吧。而資金融通借貸算得上人類最古老的活動之一。今天我們所認識的“金融”像是個舶來品,不過回頭看歷史,其實中國的“資金融通”業務歷史之久遠,可以直接回溯到公元前1000年。
有關中國最早借貸行為的記載始于西周(《周禮》),當時,一個叫“泉府”的機構(類似今天的財政部和央行的混合體)掌管著沒利息的“賒”和有利息的“貸”。到了戰國時期,民間借貸更是發達,當時最“仗義疏財”的孟嘗君也常常借點高利貸來應付時不時的資金缺口。《史記·孟嘗君列傳》記載:“邑入不足以奉客,使人出錢于薛。”南北朝以后,“抵押借貸”又開始流行,典當(當時叫“質庫”“解庫”)正式進入三百六十行的行列。唐宋元時期,民間的、官府的,各種類型的資金融通行為,都屢屢見于史料。
而從莎翁名著《威尼斯商人》所折射出來的民間借貸活動來看,一直到16世紀中葉,也就是我國明朝中后期,東西方的“金融意識”還沒有發生重大的分歧和變化。然而從萬歷走到順治,中國與現代意義上的金融市場在這一甲子的時間中漸行漸遠。
那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歷史吊詭地發生了逆轉呢?這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以我粗淺有限的歷史知識來看,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曾給出模模糊糊的答案:
1587年(萬歷十五年)……當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家,個人行動全憑儒家簡單粗淺而又無法固定的原則所限制,而法律又缺乏創造性,則其社會發展的程度,必然受到限制。
當大明帝國龐大的建筑體開始經受蟻蠹之困時,1588年(萬歷十六年),在遙遠的歐洲,瀕臨北海的一片彈丸之地上,人類歷史上第一個以富裕商人階層為主體的國家成立了,它的名字叫“荷蘭”(荷蘭聯省共和國)。為了生存,這個只有150萬人口的聯邦制小國需要開拓遠洋貿易航線,而開拓航線需要籌集大量資金,如何吸引資金、如何處理投資人和貿易船隊的關系成為這個新生國家最迫切的命題。
1602年(萬歷三十年),明神宗停止上朝已經有15個年頭,言官們照樣詞鋒激烈地品評時政,彈劾帝相,時間在東方古老的殿堂里像凝滯的潭水,波瀾不驚。而在這一年,歐洲一隅的荷蘭卻開始了一段奇幻之旅。一家名叫“荷蘭聯合東印度公司”的公司發行了股票——人們為這個公司即將開始的遠洋貿易投資,公司許諾以利潤分紅。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股份制公司,所有投資者都是這家公司的所有者,將以所持股份的比例分享這個公司成長的價值。一時間整個荷蘭社會(包括政府和各個階層的居民)都被卷入了這史無前例的“股份制公司”熱浪之中。

最有意思的是,在成立之初的第一個十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從來沒有發放過紅利。所有的利潤都被用于在遠東地區馬不停蹄的擴張。那么,要怎么樣滿足公司“投資人”時不時的流動性需求呢?聰明的荷蘭人又創造了一種制造流動性的機制——所有東印度公司的股東可以隨時將自己手里的股票變成現金,而任何人都可以以現金購買股票。
1609年(萬歷三十七年),世界上第一個證券交易所在阿姆斯特丹誕生。可交易證券(股票)的出現使得大規模的公眾籌資成為可能,資本運營也因此逐漸從資產運營中分離和獨立出來,成為新的財富引擎。大規模的資金流動又促進了銀行業的發展。當大明朝的廣大疆域上還只有零散的錢莊、典當行這樣原始的類金融機構時,荷蘭人已經將現代意義上的“信用”引入了他們的阿姆斯特丹銀行,銀行“信用”凌駕于一切政治甚至國家機器之上。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西班牙在海上與荷蘭艦隊酣戰不休時,西班牙王室和貴族的資金仍然在阿姆斯特丹銀行自由安全出入。
信用、可交易證券,以及股份制有限責任公司——這幾乎囊括了現代金融市場的全部基石。金融資本迅速地打通了商業貿易的奇經八脈。當時間的指針指向1648年的時候,荷蘭人的船隊已經游弋于各大洋上,壟斷著全球的商路和貿易。
1648年——讓我們稍微在這個年份停頓一下。歷史上,我們把這一年叫“順治五年”。
這一年,距離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1644年)已有4年,清軍入關大局已定,多爾袞自封為“皇父攝政王”。這一年,為了方便征稅,也為了控制民間的反清力量,清廷重點“編審人丁之制”,加強對人口戶籍的管理,社會人口的流動性隨之急速降低。這一年,為了避免民間資金流向抗清武裝力量(購買軍械馬匹等),朝廷對于商賈貿易的限制和管束日益收緊。尚在襁褓中的清王朝有著“萬代基業”的夢想,一切民生、增長和經濟的考量都在“秩序”面前淪為了傀儡和點綴。
也就在這一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已經有15000多個分支機構,占據了全球貿易額的一半左右。在大洋洲,他們用自己一個省的名字命名了一個國家——新西蘭。更重要的是,在北美大陸的哈德遜河口,荷蘭人又建立了一個叫“新阿姆斯特丹”的城市。在100多年以后,這個城市里形形色色的荷蘭后裔,打鐵的、開小商鋪的、做皮毛生意的……紛紛加入了“承銷”新生的美利堅合眾國國債的行列中,創造了世界上最初的債券市場。這個城市的另外一個名字叫“紐約”,而那一片荷蘭移民開始他們金融“掮客”業務的狹長地帶,后來被稱為“華爾街”。
從萬歷走到順治,中國與現代意義上的金融市場在這一甲子的時間中漸行漸遠。“士農工商”的穩態社會結構維系著龐大帝國的運轉,緩慢,卻倨傲。而荷蘭人開創的現代金融體系,卻成了真正開啟“新世界”的鑰匙。
每次想到這個歷史的分岔路口,我總是忍不住要問自己一個類似“李約瑟之謎” 的問題——為什么我們會和現代金融告別?為什么是在那么稚嫩脆弱的濱海小國(荷蘭)產生了現代金融的萌芽?順著金融的本質特征,我嘗試著去理解和回答自己的問題。
現代金融與傳統借貸的一個區別在于以流動性為核心的信用創造。通過(金融)證券的發行和交易,線狀的借貸關系被發展成網狀(或者更復雜)的“金融關系”,從而創造出巨大的流動性,進而推動信用的再生和傳遞。一切金融交易和創新都是基于這個網絡。而這個網絡的穩定生態所依賴的基本元素有二:一是清晰的產權和產權保護;二是產權保護的法律能得以順暢執行。
萬歷十六年成立的荷蘭聯省共和國,由于種種歷史的因緣際會,恰好滿足了這兩個條件。惡劣的地理環境(三分之二以上的國土在海平面以下)迫使最早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居民轉向以海上貿易為生,商人傳統根深蒂固。從國家建立伊始,商人階層就占據主要地位,對于產權保護的要求一直是立法和政權最基本的訴求。另一方面,聯省共和國的各個小城市之間的關系非常獨立和平等,一直處于極度松散的政治體系之下,也因此就容易達成一種制衡的國家立法體系,不會像歐洲其他國家那樣時不時有貴族特權勢力將均衡打破。地理、歷史、人文,或者還有一些偶然的因素,造就了荷蘭和現代金融的這段淵源。
而同期的中國,卻是另一番因緣際會,中央集權與王權的趨勢正在走向巔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沒有產權,更無從談及產權保護,沒有了產權保護,交易和信用都是奢侈品,即使當時的經濟發展程度和人口密度足以支持一個龐大的金融市場。
我們不是沒有過和歷史再聚的機會,清朝中后期錢莊也曾興盛一時,然而,由于缺乏金融生長的土壤和基因,錢莊最終沒能脫胎成真正的現代金融機構,而在歷史的河流中被風吹雨打,零落而去。
歷史太復雜,無法一言以蔽之。歷史太偶然,只有一個樣本點,無法重復和試驗。然而,在回望歷史的時候,也許我們能從中找到一些必然的蛛絲馬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