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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途秋恨:極簡香港經濟史

對于我們來說,“香港”是一段集體的青春記憶。而對于本港人來說,香港卻是歷史、現實和未來。追溯香港經濟史,今日香港,何去何從?香江日夜奔騰,仍舊無言。“一個人,一個城市,一個時代,都終究是過客。客途秋恨,也許恰恰是香港的旅程和宿命。”

對于我們這一代的人來說,香港幾乎是帶著“鄉愁”的一個詞語。發哥、星爺、Beyond、勁歌金曲、廟街、古惑仔、永遠的古(龍)金(庸)江湖,還有義順的凍奶、尚興的螺片、陸羽茶室的南北杏豬肺湯,至今仍是最愛。雖然這兩年發生的很多事情難免傷了些感情,但其實我們心里還是惦記“我們的周星星”,也還是愛著曾陪伴我們整個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的那些人物故事。

平民的香港

說起來,香港也是個奇異的存在。一個僅有約1104平方公里土地、700余萬常住人口的狹長半島,卻是世界第三大金融中心,也是亞洲的貿易、航運、服務業中心。從我個人的感受來說,香港是個平民作風濃厚的城市,有很強的商人文化傳統。從中環大樓里走出的衣冠楚楚的金融才俊們,轉個彎,出現在破舊狹小擁擠的茶餐廳里,卻有種奇怪的和諧感。我一直以為,這種“平民精神”和商人傳統,是一個地區和國家發展貿易金融所需要的基因。

回頭想,世界歷史上幾個大的金融中心,莫不具備這種平民主義的傳統。荷蘭最早出現現代金融業,紐約成為世界金融中心,皆多少受益于此。即使是印象中最講究血統的英國倫敦,其實也是14世紀歐洲自由主義起源的中心之地。

早在公元前214年,秦平百越之地,香港被納入大秦版圖,屬南海郡。此后輾轉歷代,始終在我國轄區之內。1662年(康熙元年,應該還是鰲拜當權期間),清兵入駐新界,鄉民從此蓄發留辮,成了大清子民。一直到1842年中英鴉片戰爭之前,香港還只是一個荒島,零散地住著一些漁民和村夫。鴉片戰爭以清廷潰敗告終,1842—1898年間,香港全境(港島、九龍、新界三個部分)陸續被英國租借,從此開始了長達百年的英殖民地時期。

19世紀是大不列顛帝國的黃金歲月。在“日不落帝國”的全球夢想中,香港是遠東地區的樞紐——四季不凍、港闊水深的維多利亞港,是發展其遠東貿易的最佳選擇。在租借港島的第三年(1845年),英國就在香港開設了第一家銀行(金寶銀行);1853年,英國渣打銀行取得香港的貨幣發行權,隨即在1859年開設了分行(代行了部分央行的職責權力);1865年,英美德等國家在香港合創了匯豐銀行。 1865年年底匯豐銀行上海分行創立。匯豐上海分行借助雄厚資本、外資特權和先進的銀行的制度,很快壟斷上海華洋金融市場同業拆借業務和上海外匯市場業務,其規模和實力遠遠超過總行。 與此同時,貿易洋行也逐漸在香港站穩腳跟,英資的怡和、寶順,美資的旗昌都盛極一時——金融和貿易,這一對天生的好基友在香港開埠之初,就在這個小島上埋下了種子。

經濟的發展促進了人口的繁榮和流動。和絕大部分王土王臣不太一樣,“香港人”這個概念是開埠以后才形成的。開始時,涌入的多是流落的漁夫鄉民,難得有幾個識字的。“士農工商”的禮教傳統觀念本來就不濃厚,大家都是為果腹食而來,進洋行那是最高理想,從事與洋行相關的服務業(餐飲、休閑娛樂之類)也算得上體面。所以說,香港的市民氣質是有深刻的歷史和經濟根源的。

香港和上海——歷史的翻云覆雨手

說到香港,難免想到上海。滬港兩城之間,一直有相愛相殺的暗流涌動。1891年,香港歷史上第一個證券交易所(香港會)成立,不過發展一直非常緩慢,遠遠落后于同期的上海。 上海于1843年開埠。由于有長江三角洲強大的經濟實力做后盾,上海的發展一日千里。到19世紀60年代的時候,上海已經出現了輪船招商局、電報局和江南制造局等著名洋務企業,將長江流域經濟與海外貿易連成一片。1865年在香港成立的匯豐銀行,同年底在上海創立分行。19世紀中后期,大清與列強屢屢戰敗,巨額的戰爭賠款催生了巨額的外債,盡管沒有正規交易所,大量的資金流動仍然刺激著上海金融市場的迅速發展。 這一時期的上海,既借助洋務運動的開展,又得益于處于長江三角洲腹地的天然優勢,到19世紀中后期時已經形成頗具規模、輻射全國的金融市場。在香港會成立的同年,西商上海股份公所(1904年更名為上海眾業公所)也成立了,并很快成為遠東最大的金融交易所。辛亥革命以后,上海遠東金融中心的地位被當時的國民政府再度加強——中央銀行定址上海,同時(最大的兩家銀行)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總部從北平遷往上海。

一直到1949年之前,香港的經濟發展水平和金融業的發展,無論規模、實力,還是影響力,都無法望上海之項背。然而1937年上海淪陷,大批銀行家和商人紛紛南下,香港的民間財富陡增,海派文化也一并南下,糅合在香港根深蒂固的市民文化和潮汕傳統中,開始形成一種似雅又俗、亦諧亦痞的港派文化。滬港兩地之相通相生,大抵在這個年代開始變得日漸頻繁。

20世紀40年代后期,隨著南京國民政府的潰敗,滬上資本開始大規模地涌入香港。據不完全統計,從1948年開始到50年代初期,上海(包括長三角地區)移民帶來的財富占當時香港社會總財富的一半以上,包玉剛、董建華都是當初這些上海移民的后代。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急速涌入的人流和財富改變了香港的社會結構——華資迅速崛起,在經濟上漸漸形成能與外資分庭抗禮的力量,華人群體的文化程度大幅提高,從而保證了華人社會文化傳統的完整,也撫平了不少殖民地式的割裂。

進入冷戰年代后,內地的新生政權在內外雙重的壓力下關上了國門,從此與正在急速變化的“外面的世界”隔絕。“大上海”頓時沉寂。這一沉默就是半個世紀。

而這次,歷史的翻云覆雨手,恰恰成了香港繁榮的起點。

戰爭的灰燼給香港帶來了資金、設備、專業人才和大量人口(1949年之前香港人口大約50萬,1949年后涌入的難民達到100萬左右,1949—1978年間“非法”移民又達到100萬左右)。50年代后期,香港開始步入快速發展的軌道。電影《雷洛傳》描述的大體就是那個年代香港的“野蠻生長”——糅合著“黃賭毒”的中小商業繁榮,人口膨脹推動著樓市啟動,充滿賭性和投機欺詐的證券市場,洋資和華資的明爭暗斗——整個城市充滿了赤裸裸的欲望和張力,既生機勃勃,又沉淪嘆息。

繁榮時期(舊)上海的支柱工業、紡織業,成了香港的第一桶金。1953年,美國允許港制品輸入,并成為港制品最大的出口市場。香港紡織業從業人員達到60多萬(占當時香港人口的20%以上),紡織品和成衣占本港出口產值的50%以上。中小型的成衣廠和商貿行遍布全港。這種盛景一直持續到70年代末內地改革開放。在亦舒 原名倪亦舒,香港著名的都市小說家,也是當代最有影響力的華人女作家之一。——編者注 的好多部作品中,這種場景都一再出現——無論是獨立上進的新都市女性(《流金歲月》蔣南孫),還是艷光四射的淘金女郎(《嘆息橋》李平),都成長和浮沉于香港“大堆亂糟糟的布板、面料、樣品”之間。(忽然想起一個有趣的細節,這些書中的女孩子,籍貫都是上海。而作者亦舒也是生于上海,5歲才隨家人南遷來港。她的哥哥倪匡,也是香港有名的才子——《衛斯理》科幻系列的作者。)

整個60年代,香港的經濟增長速度為12.7%。到1969年年底,香港的人均GDP(國內生產總值)從1961年的412美元上漲到829美元,和內地1992年(417美元)到1999年(865美元)的水平相當。與所有國家和地區的發展史一樣,對財富的渴望化成港人源源不斷的動力。港人的勤奮搏命和敬業精神,在這個時期已經成為城市的標桿。

經濟的繁榮推動了香港文娛業的發展。海派文人文化和潮汕市民文化的影響尤其深遠,南方式的精致與譏誚,文人的敏感與細膩,以及時局動蕩中底層生活之艱辛,殖民商業都市的冷漠與金錢至上,再加上一些“客途秋恨”的尋根宿命感——這些毫不協調的元素在急速變化的時代中,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被解構和重組,構造了一套非常獨特的香港文化和語言體系。“小人物”的自我奮斗、自我調侃和自我救贖始終是香港文學影視作品(20世紀60年代到90年代)的靈魂。這種上進、掙扎和困惑的狀態,正是東南亞以及內地自20世紀60年代到21世紀初陸續走過的心路歷程。

細想起來,香港的文人更像商人——文字是商品,是要用來養家糊口的產品。港人實際,連文學作品也要求“量大價平味美”。所以金庸的作品是報紙副刊的連載,以“好看”和“受讀者歡迎”為第一要務。亦舒、倪匡、黃霑、林夕……無一不是“接地氣”的營銷高手。

香港為什么那么香?

20世紀60年代末期,香港已經從轉口港成功轉型為出口加工制造加貿易航運中心。但是,金融(服務)業還不是主業,證券市場也處于蠻荒紀元——整個市場上交易的股票只有數十只(主要是英資的匯豐、置地、九倉、太古船塢等),經紀幾十人,流動性極度匱乏。1961年,香港股市交易額曾一度突破10億元大關(約合14.14億港元)。這一歷史新高主要是怡和洋行(香港歷史最悠久的英資洋行)上市所致。怡和控股發行90萬股,每股16元,超額認購達到56倍,開市價即達31.25元。然而第二年,交易額又回落到8億以下。隨著越南戰爭、中東戰爭的爆發,英鎊貶值,本地的銀行發生擠提事件,股市交易額一路下滑到4億港元。

市場之缺乏深度,可從一個小事上看出端倪:當時的“經紀”是一門壟斷性的職業,傭金大約在0.75%~1%。客戶要參與到證券市場的交易中,需要向“經紀”的“跑腿”下單,這些“跑腿”用自己的資產擔保其客戶,然后才可透過經紀進行買賣。

然而,曙光已經隱約出現。

60年代香港混亂的社會秩序,尤其是1967年的市民暴動,使得港英政府決定調整政策,一是零容忍地打擊腐敗,整肅警隊(后來香港TVB劇集里神通廣大的廉政公署就正式成立于1974年。當年廉署招募大學畢業生,提供的薪資達到6000港元一月,相當于一個普通白領的10~20倍)。“廉政風暴”過后,香港政府逐漸轉軌為現代化、透明化的高效政府典范,法治社會雛形漸現,為后來進一步的金融貿易自由化打下了堅實的制度基礎。二是開始重視民生建設,加大基礎設施投資,強化華人參政。這一系列政策的效果極其顯著——香港經濟增速進一步加快,華資迅速崛起,開始在房地產和金融業初顯崢嶸。

1969年12月17日是香港金融史上值得銘記的一天。由華商李福兆牽頭籌備的“遠東交易所”(遠東會)正式開幕。這是香港第一個專門以華人為服務對象的證券交易所,打破了外資在證券市場一統天下的格局。以此為起點,香港的證券市場進入了群雄逐鹿的“四會時代”:1969年成立的“遠東交易所”(遠東會),1971年成立的“金銀證券交易有限公司”(金銀會),1972年成立的“九龍證券交易所”(九龍會),最早的“香港證券交易所”(香港會)。四會爭相放寬上市條件,爭取上市企業,同時經紀行業的競爭性大增,下調傭金,提供保證金(香港稱“孖展”,英文為Margin)業務。

與此同時,香港開始實施“十年建屋計劃”(1972年)和“居者有其屋計劃”(1976年),土地價格開始上漲,房屋產成了新興的商業活動。除了銀行信貸業務外,按揭服務又成為新的金融業成長點——不斷攀升的房屋價格反過來再刺激投資的需求。金融業和房地產業之間形成正向的螺旋,這股強大的力量,推動著香港從制造業迅速向金融服務業轉型。

70年代開始,全球興起了一股放松金融管制的“自由化”浪潮,資本市場的全球化和一體化成為不可逆的趨勢。1973年,香港解除外匯管制;1974年開放黃金市場(黃金進出口自由);1977年建立商品期貨市場;1978年放開外國銀行在港設分行條件,開放銀行牌照;1978—1982年間徹底實現資本進出自由——香港成為名副其實的“自由港”。政策上的壁壘完全被清除,輔以得天獨厚的區位優勢,以及前20年打下的工業貿易基礎,此刻的香港,已經和世界站在同一個水平線上。

對于香港來說,70—80年代似乎是為她量身定做的時代,每一次的浪潮,香港都穩穩地立于浪頭之上。1978年中國內地正式實行經濟改革并逐步開放全球貿易。超過10億人口的龐大市場,近乎封閉的經濟環境,對任何掘金者來說都是巨大的誘惑。然而,意識形態的分歧使得兩邊都小心翼翼——城外面的不敢冒進,城里面的也不愿造次。香港和香港人充當了最好的試驗田和潤滑劑——天然的血緣地緣關系使得港人對內地的政治語言體系并不陌生,內地對香港的資金也少了幾分戒備。

改革開放早期,在對中國的海外直接投資(FDI)中,港資一直處于遙遙領先的地位。這是一個絕對的帕累托改進:內地快速復制了香港模式,出口加工業從珠江三角洲向廣袤的內地拓展,最終創造了一個“中國制造”的時代——在中國加入WTO(世界貿易組織)之前,如此巨大的產量和市場,使得香港的地位變得格外特殊。借此東風,香港順利完成了產業的升級換代,同時順理成章地成為國際資本進入中國內地的橋梁——各大國際企業和金融集團紛紛在香港設立亞太總部。香港毫無疑義地成為亞太地區的金融貿易航運中心,風頭一時無二。

1986年,香港證券市場的交易額已經從1969年的25.46億港元攀升至1231.28億港元。四大交易所的春秋戰國時代也終于走向了尾聲。1986年4月2日,香港證券市場結束了“四會時代”,合并后的香港聯合交易所(聯交所)成為香港唯一的證券交易所。聯交所全部采用電腦輔助交易系統進行買賣,極大地提高了市場交易的透明度,降低了監管的難度。交易秩序的公開化,進一步推動了香港金融體系的國際化。同年9月22日,聯交所獲接納成為國際證券交易所聯合會的正式成員。至此,“紐倫港”(紐約、倫敦和香港)的雛形浮出水面。金融業和相關服務行業成為香港的支柱行業。

從1970年到1994年,香港的人均GDP從925美元上升到21421美元,期間始終保持著兩位數以上的增長率(1985年除外),其中1979、1980、1981、1984各年的名義增長率更分別高達31.3%、27.4%、20.6%、20.5%。那是一個遍地是黃金的歲月,香港人跑馬、跳舞、喝下午茶、說牛津腔英語、出國旅游……樣樣透著矜貴和紙醉金迷。

難怪在1992年的時候,有一首叫《我的1997》的歌曲風靡了大江南北,歌里唱:“香港,香港,怎樣那么香?讓我去花花世界吧,給我蓋上大紅章!”

時鐘停擺

香港的時鐘在1996年以后慢了下來。

數據不會說謊,從1997年到2010年的14年間,香港人均GDP從27170美元緩慢上升到31758美元,14年的名義增長率為21.4%。這14年期間有過幾次不可控的外生沖擊,比如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后,香港1998年、1999年連續兩年負增長(–5.3%,–2%),人均GDP下降到24716美元。2003年再遭“非典”一劫,當年負增長3.3%。但是對比一下同在“亞洲四小龍”中的新加坡,就難免讓人有唏噓之感。

作為典型的港口經濟體,香港和新加坡具有很高的可比性。截至2014年,香港土地面積為1104平方公里,人口近700萬,新加坡領土面積大約707平方公里,人口500多萬。兩者的發展路徑非常相似,從簡單加工貿易轉型為金融服務業。1997年,新加坡人均GDP為26158美元,略低于香港的27170美元。然而到了2014年年底,這兩個數字分別是54776美元和37777美元——新加坡的人均GDP比香港整整高出83%!這個差距中有很大部分可能來自匯率(從2004年到2014年新幣對美元大約升值30%左右,而香港實行與美元的聯系匯率制度,美元兌港元被鎖定在7.8,因此新加坡的美元GDP顯得更高)。不過,即使扣除匯率“溢價”的部分,新加坡這些年經濟增速超過香港也確實是不爭的事實。

再看上海。自從1992年浦東開放以來,良好的歷史沉淀,長江三角洲的快速發展,以及國家的政策支持,使得上海的“滿血復活”比所有人預料的都要快得多。20年間,世界500強企業紛紛落戶上海(浦東),2010年,上海GDP總量超過香港,之后總量上的差距逐漸拉大,而人均差距逐漸縮小。同時,人民幣對美元的走強使得人民幣對港元的相對購買力上升。此消彼長,一直保持著優越姿態的香港逐漸迷茫,終于感到了不知所措。

資料顯示,從2001年到2014年,香港家庭收入(中位數)從25.2萬港元上升到27.48萬港元,增幅為9%左右。2001年本港大學畢業生(入職)月薪為10000元港元左右;2014年,這個數字幾乎沒有變化。而同期港島50平方米的公寓售價從195萬上漲到650萬港元左右(九龍同等面積的公寓售價從大約140萬港元上漲到540萬港元),增幅均超過200%。此外,同期港元兌人民幣的匯率從1.06左右下降到0.8,也就是相對購買力下降了25%左右。

很多新世代的香港居民只能在電影小說和父母的回憶中回想那輕歌曼舞的年代。每一個九龍大角咀的麥兜們,出生在港式黃金歲月的余暉中,上學、工作、希望、失望……和絕大多數草根階層的命運一樣,他們長大后發現被生活的空間和“鴿子籠”壓得喘不過氣,日日奔忙,承受壓力,卻終于成為“負資產”的“失敗者”。縱向比是本港的黃金時代,橫向比是中國內地和新加坡令人目眩的增長,而自己極目四望,發現高昂的房價、多年如一日的薪資和乏力的經濟增長已經像低垂的天幕,縱然如何努力,也壓垮了上升的通道——苦悶和絕望像瘟疫一樣,蔓延在香港社會的底層和中層。

這種情緒在文化上也表露無遺。頹廢、懷舊式的自嘲取代了自我奮斗和救贖式的調侃。尤其近10多年來,與內地文化上的疏離、制度上的隔閡、語言體系上的分歧,隨著雙方關系與地位的微妙變化和“話語權”的轉移,一點一點累積成了巨大的張力。本港人從《獅子山下》唱到了《喜帖街》,從“無畏更無懼,理想一起去追”終于走向了“忘掉種過的花,放棄理想吧”。

香港,怎么沒了那么香?

這個話題說起來如此復雜和沉重,我不敢妄言。不過,仔細想想,世界所有大都市的興衰其實都有一些歷史的因緣際會。香港也不例外。回看歷史,香港第一次起飛在20世紀40—60年代,靠的是出口加工業,一來和內地的政權更迭不無關系,二來趕上了戰后西方經濟復蘇、歐美市場大開的歷史機遇。第二次飛躍,也就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點石成金的歲月,更是幾個大的歷史機緣的結果。

一個是深層次的內因,也就是我們一開始講到的,香港和內地所有的城市有根本性的差別,她地處半島,地形崎嶇,資源匱缺,入不了“達官貴人”的法眼,卻因此“邊緣生長”,長出了一種極具韌性的“平民精神”和商人文化,這種傳統恰好和現代法治社會的契約精神不謀而合,為現代金融業提供了良好的土壤。而英屬殖民地文化的影響,也使得香港在融入全球經濟一體化的過程中毫無困難,基本沒有遇到制度和文化上的阻力。

外因則比較復雜。首先是始于20世紀70年代、盛于80年代的全球金融自由化浪潮和發展中國家(地區)的崛起。港英政府在這一波浪潮中的表現可圈可點:迅速清除所有的政策壁壘,利用香港的區位優勢,打造金融貿易自由港。然而,金融貿易的自由化需要一個龐大的市場吸收,單靠香港這樣的經濟體量很難獨擎一片天。正在此時,內地適逢其會的改革開放為香港自由港在亞太地區中心地位的確立提供了巨大契機。同時,自1978年以來內地經濟的高速增長又為香港的資本提供了絕佳的回報率——而這樣的歷史機遇,比如像十幾億人口的市場從封閉到開放的進程,幾乎是不可復制的。

某種意義上說,維多利亞港灣孕育出這顆東方之珠,是多種內生和外生因素碰撞的結果。有必然,也不乏偶然。

然而,時代的變遷如同自然界的法則,不隨人們的意志轉移。1997年,內地的GDP總量為2659.26億美元,香港是1773.53億美元——香港和內地的經濟體量在一個數量級。1998年開始,內地進入長達15年的“兩位數”增長時代,到2014年年底,內地GDP總量為10.36萬億美元,是香港經濟體量(2736.67億美元)的38倍左右。即使只從城市角度比較,上海、北京的經濟總量也相繼超過香港——香港的人均富裕程度當然仍然遠超內地,但從體量和影響力的角度來說,兩個經濟體之間的“共生”關系已經不復存在。

以市民最關心的證券市場為例。作為亞太地區的金融中心,香港金融市場的全球化、專業化程度是毋庸置疑的。而金融市場的起伏也直接關系著香港的經濟狀況和港人的就業水平。即使在這個充分國際化的市場上,“內地資本”的影響也舉足輕重。截至2015年2月,中資股 目前活躍在香港市場的中資股票主要是兩種:“紅籌股”和“H股”。“紅籌股”以香港為注冊地,注入內地業務為核心的資本;而“H股”是以內地為注冊地的國有企業在香港上市。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市場分割嚴重,為了繞開監管,投行和中資企業一起設計了以香港為注冊地、將內地資產注入后上市的方法。隨著中信泰富成功運作在港收購的系列案例,越來越多的中資窗口企業以“紅籌股”的形式在港上市。而后,1992年,青島啤酒第一次以“H股”的方式在港上市。到2000年以后,國有企業赴港上市成為一時之風氣。 在香港主板的數目為347,市值占比為43.24%,交易量更占到55.15%,上證指數和恒生指數的相關系數(2003年至2015年2月)高達0.78。而僅僅20年前,對于香港來說,這些數字都微小得幾乎可以忽略——1993年,中資占香港股市的份額大約為6%。“港股A股化”這么標簽化的詞語也許是言過其實了,但從中長期來看,尤其在內地放松資本管制后(如2015年證監會開始“允許公募資金投資港股”,保監會“允許保險資金投資香港創業板”),如果沒有強大的外因干擾中斷,香港資本市場的“中資化”將是不可避免的趨勢。

這就是歷史造就的現實。1996年以后,隨著內地對“進出口權”的放寬和調整“出口配額制度”,香港的增速開始進入下行通道。2003年更是歷史轉折點——中國加入WTO,與世界不再保持著“一臂間隔”,這意味著香港特殊地位就此結束,轉口貿易的下滑不可逆轉,金融機構和國際資金直接進入中國內地的趨勢也不可逆轉。除此之外,金融、航運、貿易等幾乎所有的傳統優勢產業,從對“內”來說,香港都面臨著來自上海、天津等港口城市的競爭——這些城市,除了有巨大的人口紅利之外,都背靠一個廣闊的經濟區域(長江三角洲、華北經濟帶)。而香港所在的珠江三角洲地區,來自深圳和廣州的競爭(尤其是深圳)也日趨激烈。對“外”而言,新加坡除了地理位置外,在“軟實力”——比如良好的法治環境,高效透明的監管體系,成熟的投資者構成等——方面也完全不遜于香港。

香港仍然是香港,而世界已經不是昨日的世界。

歷史卷軸已經翻過。2015年冬天我在香港,和往常一樣在街頭閑逛,累了,到置地廣場一樓的咖啡廳歇歇。一抬眼,隔壁桌是吳君如,修著短發,妝容精致時尚。我隔著桌子看了她半天,眼前卻浮現出的是“韋春花”(電影《鹿鼎記》),夸張的滿頭玉翠,搖頭晃腦而來,卻撲騰一跤,恰恰摔在我們嬉笑怒罵的頑劣歲月里。那一剎那我忽然意識到,對于我們來說,“香港”是一段集體的青春記憶。而對于本港人來說,香港卻是歷史、現實和未來。

歷史發展是個路徑相依的過程——香港的地理位置(三面環海)和歷史淵源決定了它和內地經濟之間的依存關系。20世紀70年代開始的房地產曾刺激了香港金融服務業的發展轉型,但也在一個僅有700萬人口的港口城市經濟體中埋下大地產商壟斷的導火索。尤其在經濟下行的時期,壟斷式的畸高房價逐漸成了一輩子懸在普通港人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根據英國《經濟學人》2015年的統計,香港已經成為全球“裙帶資本主義”最嚴重的地區,財富集中度逐年上升,已經超過80%,社會階層流動性急速下降。中下層的生存壓力越來越大,從而引發了與內地之間的對立和裂痕。而這種裂痕被政治命題包裝加工,又反過來阻礙香港繼續以其柔軟的身段和靈活的機制充當內地與世界的潤滑劑——而這恰恰是香港成為“東方明珠”的最大優勢所在。

“如果對于明天沒有要求,牽牽手就像旅游”,那么揮揮手我可以輕易告別這個城市。而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本港青年來說,這僅僅700萬人口,1000多平方公里的小島,卻是他們無法逃離的原鄉。

香港該何去,該何從?香江日夜奔騰,仍然沒有答案。

尾聲

我第一次聽到《客途秋恨》是張國榮唱的南音,說的是一個書生謬仙與妓女麥秋娟的愛情。哥哥一句“涼風有信,秋月無邊……況且客途抱恨對誰言”,唱得蕩氣回腸,我卻怎么聽也像是一個關于“追尋”和“惘然”的獨白。1990年,許鞍華借用了《客途秋恨》的題目,講述了一個“本是客途,終成歸地;遙望國家,又添秋恨”的故事。1999年,施淑青在她的《香港三部曲》 出自其中《她名叫蝴蝶》一篇。 中,又讓主人公用這首地水南音來敘述自己的生平,也敘述著香港的生平。也許“客途秋恨”,恰是香港的旅程和宿命。

寫到這里,窗外暮色漸起,西山隱約可見。忽然覺得,一個人,一個城市,一個時代,都終究是過客。耳畔隱隱傳來羅大佑蒼涼沉郁的聲音:

小河彎彎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東方之珠,我的愛人……每一滴淚珠仿佛都說出你的尊嚴。讓海潮伴我來保佑你,請別忘記我永遠不變黃色的臉……

百姓日用即道:中國改革中的世俗理性

38年前,“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討論拉開了中國歷史波瀾壯闊的一幕。30多年來,中國歷史之所以偉大,不是哪些會議策劃和設計的結果。相反地,正是歷史的偉大成就了這些會議。

回顧歷史

“改革”是個充滿了歷史趣味的詞語。早在公元前307年,趙武靈王為了加強國力,下令讓百姓從傳統的漢服長裙改穿胡人的短衣長褲,學習騎馬射箭,這就是著名的“胡服騎射”。由于胡人服飾多為皮毛皮革,從此“改革”一詞就入了大雅之堂,成為“變革”“革新”的代名詞。

從1978年開始,中國進入了一個水流湍急、驚濤拍岸的時代——數十年高達兩位數的高增長率;從1.8%到12%的全球GDP占比;從阡陌縱橫的村鎮小城到高樓鱗次的摩登城市——在30多年的歷史風云中,“改革”毋庸置疑成了最激蕩人心的話題。

而歷史也不負眾望地顯示,在“改革”和“開放”的大背景下,整個社會迸發出巨大的創造力和熱情,令人驚奇地實現了社會主義框架內相當程度的市場化轉型,使得一個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大國從貧窮蕭條轉變成為最富活力的市場經濟體之一。

小崗村、莫干山、巴山輪、深圳特區、1992年南方視察……對這些歷史名詞的緬懷難免讓人血脈僨張。1978年開始“撥亂反正,改革開放”;1984年正式提出“經濟體制改革方針”;1993年確定“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方向;2013年強調“市場決定資源配置是市場經濟的一般規律”——每一次都表明,領導層力圖以務實的態度來實現他們帶領這個國家的人民走向繁榮富裕的承諾。

這樣的歷史體驗,自然讓人們不免對每一次大會、每一次決議滿懷期待。尤其在當下,不均衡的經濟發展伴生著的貧富差距拉大、龐大既得利益的固化,以及權力滋生的腐敗,更讓人們產生了回到歷史源頭“重啟改革”的憧憬。然而人類有時很容易被似是而非的邏輯誤導:30多年的中國歷史之所以偉大,不是哪些會議策劃和設計的結果。相反,是歷史的偉大成就了這些會議。因此,我們要追問的命題應該是:究竟是什么成就了這段歷史的偉大?

改革中的世俗理性

以史為鑒,就必須溯源而上,追究湮沒在歷史細節中的關鍵。如果能暫時拋開人類自身對歷史和精英的天生迷戀,認真地審視剛發生過的一切,我們會發現:從1978年開始的這一段歷程,其實并不是一個宏大雄偉的敘事篇章,而是一個自下而上、再自上而下的漸進學習的過程。這個過程中有一個被堅持卻沒有得到明白闡述的原則,即整個國家在經濟生活中重新努力向“世俗理性”靠攏。

所謂世俗理性,簡單地說就是從生活經驗的“俗”出發,以“士”的方式加以詮釋固化而成“禮”。根本上就是基于現世社會的實用主義。由于文明的早熟,中國從來是世俗文化的原鄉,被稱為“精英”的士大夫階層,也從來都是實用理性的貫徹實施者。對此,最坦率和最精辟的表述就是明清理學家們提出的“百姓日用即道”。這種實用主義的態度,一直貫穿著這個民族幾千年的歷史,直到近現代被一連串的激進主義的革命所中斷。

要注意的一點是,中國共產黨在早期階段,尤其是延安時期的施政方針,是最具世俗理性的。“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打土豪,分田地”都是實用主義的精彩表達。這一傳統一直延續到建國初期,直到50年代末期為“大躍進”所中斷。及至60年代,由于急切要擺脫積貧積弱的舊時代,中國社會徹底切斷了自己的文化傳統,替而代之以更為激進的理想主義和意識形態。從農業合作社到“大躍進”,到砸碎一切的政治暴力,暴風驟雨式的革命理想取代了務實和理性的世俗理想。當時極具代表性的語言“人定勝天”,和傳統中的“百姓日用即道”恰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而始于70年代末期的改革,恰恰是世俗理性的回歸。這一點,從1978年年初“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討論便初見端倪。當“實事求是”這四個字被定義為重新解讀毛澤東思想的精髓時,很明顯,“實際”“實用”已經取代了狂熱的極端理想主義,成為衡量“事實”的價值判斷標準。這一價值取向,在接下來的《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公報》中體現得更加淋漓盡致。和大多數人想象的不一樣,這份被視為中國歷史轉折點的綱領性文件其實并沒有給出關于改革的路徑設計和宏觀戰略,它只指出要“多方面改變同生產力發展不適應的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改變一切不適應的管理方式、活動方式和思想方式”。

執政黨領導層明白自己面臨著一個前所未有的未知數,因此不輕易劃定界限,而愿意將一切放在實踐的檢驗中。這分寸把握間透露的政治智慧,的確是中國世俗理性傳統的一次生動詮釋。而重回中國政治舞臺中心的鄧小平,更是中國世俗智慧的大師級人物,他的許多言論至今廣為流傳,比如“黃貓、黑貓,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貓” 根據《鄧小平文選》(第一卷)1962年7月7日共青團三屆七中全會的講話《怎樣恢復農業生產》,原文為:“劉伯承同志經常講一句四川話:‘黃貓、黑貓,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貓。’這是說的打仗。”——編者注 “一個國家,兩種制度”“摸著石頭過河”,都充分體現了實用主義的精髓。

在改革的前20年,不管是領導層在執政實踐中體現的靈活性和適應性,還是普通百姓在相對寬松環境下的行為實踐中發揮出來的創造性,實際上都在對世俗理性做最好的詮釋。

土地制度的變化就是其中的典型表現。1980年,城市土地仍然被明確規定是全民所有,不允許流通轉讓。當外商開始成規模地進來投資設廠時,問題出現了,建廠房要地,但地找誰要?又怎么要?領導層沒有關門搞頭腦風暴,而是觀望四周,于是深圳特區的經驗便進入視野,把土地的產權和使用權從概念上做切割,以使用權的名義將地租賃給開發商。這一舉措,由于可操作性強,迅速在各地流傳開來,直接導致中國引進外資的一個高潮。而土地使用權租賃的相關立法,一直到1987年才被通過。

始于20世紀90年代初期的企業股份制改革也是這樣一個路徑。當政府和經濟學家們還在為產權問題爭執不休時,山東一個不起眼的小城——諸城,已經將其288個國企中的272個完成了股份合作制的改造,然后一些中小型城市,如廣東順德、四川宜賓、江蘇南通等,也實施了類似的改造。而同期擁有眾多大國企的上海則走了另一條路徑,成立政府代理機構“國資辦”,以有政治約束的政府出資者身份出現,直接管理國有企業,省去了很多煩瑣的審批手續,提高管理效率,以很低的政治成本暫時解決了國有企業“所有者缺失”的問題。諸城和上海的實踐最終被采納認可,這也就是1998年朱镕基任上“抓大放小”國企改革思路的來源。這些舉措都沒有一個“綱領”來指導,而是在基層慢慢摸索試錯,逐步滲透推廣起來的。也許會有人指責這樣的改革是妥協的、不徹底的,然而,在一個充滿制度和意識形態摩擦的世界中,如果沒有實用主義的草根性和柔軟身段,改革的最大可能性是以夭折告終。

日用之道:世俗理性的原則

世俗理性的根源就是人類承認自身知識的局限,不輕易以一己之見來做普世真理。如果以時間縱軸看歷史,我們會發現一些驚人的相似:老子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王陽明謂“不離日用常行內,直造先天未畫前”;毛澤東提出“實事求是”;鄧小平要求“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而從時間的橫軸看世界,我們同樣會發現一些有趣的巧合:亞當·斯密提出市場是人類社會資源配置中“看不見的手”;馬歇爾認為市場資源分配的根本是由供求關系決定的市場均衡價格;哈耶克論述計劃經濟的假設前提就是有一個“全能全知的價格計算系統”來設計經濟運行,而市場價格則是通過匯集各種不同信息,來實現社會經濟資源配置的優化。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敬畏人類智慧的共性:跨越巨大的時間空間溝壑,古老的東方政治哲學思想和現代經濟學的基本原理以一種奇怪的方式相融、相通在一起。

承認認知局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對于在權力架構上層的領導者來說。這一點上,改革早期和中期的中國領導層尤其顯得可貴。他們坦誠地表示自己在市場經濟建設上的經驗欠缺,對于如何領導一個擁有13億人口的大國進行社會主義框架下的市場經濟改革,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模式可循,更無從制訂周詳的計劃。所以他們以基層實踐作為自己制度變遷的法則。幅員遼闊的人口大國最大的特征就是多樣性:不同的氣候、語言、風俗和經濟環境,信息不對稱幾乎是必然結果。然而,對于每個微觀的個體(家庭、企業、地方等等)來說,改善生活是本能的追求,一定會有人因地制宜地想辦法,這差不多是經濟學中給定約束條件利益最大化的現實應用。而在國家層面,最優的選擇則是支持和保護好這些改革的外部環境,疏通引導這些自發改進措施,提煉出更有普遍意義的政策立法。這種改革的思路,恰恰和我們文化傳統中的世俗理性一脈相承。

從2003年開始的這十年,被普遍認為是改革陷入僵局的一個時期。為什么有宏大的目標設計卻成了“失落的十年”?歸根結底,是過度自信于已經取得的成績,急切地要總結和設計未來長遠發展的路徑,忘記實踐的真知從來就扎根在基層。自上而下的頂層設計有烏托邦式的美好,卻終于被高高舉起又輕輕放下。

哈耶克有一個詞叫作“致命的自負”,用來描述計劃經濟“中央設計者”所假定的全能全知,這正是計劃經濟失敗的根源。而市場經濟得以存在的終極原因則是個體,甚至集體的認知局限。我們面臨的危險是,當已經取得前所未有的成功時,我們可能以為自己已經找到通往真理的唯一道路。激進的“市場主義”者急切地要通過“理性設計”改變現行市場的不完美,同時絕對的“現實主義”者宣稱已經找到人類歷史上最完美的制度構架,無論是哪一種觀點,都不過是“致命的自負”在不同意義上的表述。

市場經濟不是一個封閉的靜態過程,而是一個開放的集體學習的演變過程。到今天為止,我們對于如何在一個全新的情況下建立市場經濟仍然知之甚少。我們所知道的這樣那樣的理論和觀點,都只是代表了我們對歷史和未來的某種理解。太過執拗,其實是忽視了我們對于歷史和未來的無知。如果我們肯正視自己的無知,那么我們也許能承認,“摸著石頭過河”所代表的世俗理性其實比“頂層設計”的精英理性要來得實在、可靠。當形形色色的學者專家憑空暢想種種“政策走向”,提出關于“土地制度改革”“戶籍制度改革”“金融體系改革,解決小微企業貸款難問題”的建言時,成都的“地票”改革早已跨過了土地流轉的門檻,而以支付寶、余額寶、螞蟻小貸開啟的“互聯網金融”已經一騎絕塵,滲透千萬尋常百姓家,并以細雨微風之勢,潤物細無聲地改變著中國金融業的版圖。

事實上,底層的實踐者總是比頂層的設計者要更早、更快摸到石頭。如果領導層真的踐行他們承諾的“實事求事”和“群眾路線”,他們會發現,社會生活的實踐遠遠比我們所知道的要豐富和深刻,在現實世界里發生的一切問題差不多都可以在現實世界里找到答案和解決辦法,領導層所要做的,不過是對眾多底層實踐進行去粗取精的篩選,并將其納入合法化的框架內。這正是歷史告訴我們的:成功的改革,其實是最樸素的世俗理性原則——“百姓日用即道”——的適用。

改革,不一定要宏大的框架。最需要的是頂層對基層突破性甚至挑戰性的嘗試、摸索等生動實踐的寬容和認可。改革,是一個自下而上、再自上而下的漸進學習的過程。這個開放系統的學習過程一旦停止,再宏大的設計也終會鏡花水月,緣木求魚。

不算結語

在《變革中國——市場經濟的中國之路》中,百歲的羅納德·科斯寫道:

……由于中國獨特的文化傳統和政治體制,中國的市場經濟一定會保留中國特色……然而這并不意味我們對現行的中式市場經濟無條件地捧場,它仍有太多的缺陷和不足。但與此同時,我們應當抵制我們自身排斥異己的人類本性。開放的社會因多元化和包容性而繁榮發展。自我強加的制度劃一和組織僵化曾經將看似強大、不可阻擋的社會主義列車陷入泥潭。如果我們能從社會主義的歷史中學到經驗的話,那就是應該鼓勵和頌揚多元化,而不是警惕和懷疑它。

未來是不確定的,謙卑是更好的學習。鑒于這個民族已經憑借實用主義的精神走過了千年,鑒于我們的執政黨在“世俗理性”上有過的成功經驗和失敗教訓,也許我們可以謹慎地樂觀期待未來。科斯看好中國,我們當然希望他是對的。

從張謇到袁庚:所有的傳奇都是時代的傳奇

回望歷史,不僅僅是為了銘記,更是為了前行。或者,袁庚留給我們的,遠遠不是幾個企業、一個開發區所能概括的。歷史走得越久遠,我們越能了解“偉大”和“傳奇”的真正含義。

2016年1月31日下午,前兩天還頗有幾分暖意的江南突然下起雨夾雪,噼噼啪啪地打在車的頂篷上,然后又轉成大片的雪花,被冷風吹得斜斜地飄下。天色昏暗,頗有點“明月不歸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的凄涼。

當天所有的頭條都被“袁庚”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占據。仔細玩味一下,這個被官方媒體(《人民日報》)尊稱為“中國改革開放具有標志性的先驅者、探索者之一”的老人,身份頗有幾分特殊之處。

說他是官員吧,在官方的排名體系中,他只是“副部級”(嚴格說是享受副部級待遇)。他的正式官銜是(交通運輸部下屬)香港招商局副董事長和(招商局下屬)蛇口工業區總指揮——要戲謔地換算,也最多相當于五品官員。說他是商人吧,他雖然主持創建了招商銀行、平安保險等系列著名股份制企業,但是他既不擁有股份,也不曾直接管理經營企業。

似官非官,似商非商,非權傾朝野,非財傾天下,卻擁有極高的政治和社會聲望。這在中國“官本位”的歷史文化體系中,確是一個異數。然而翻看歷史,卻總是能發現似曾相識的影子。每次讀到關于袁庚、深圳蛇口工業區、招商銀行、平安保險的歷史資料時,我總是不由自主想起另外一個“似官非官,似商非商”的偉大靈魂。

1926年8月24日,廣東的袁庚10歲。而在長江三角洲,一個叫張謇的海門人病逝于南通,出殯之日,南通萬人空巷,百姓悲泣于道路兩側,這個人此時的身份,是中國千年科舉歷史上的末代狀元,是一家風雨飄搖的棉紡企業——大生棉紡廠的所有者,是南通城的城市規劃者、籌資建設者,也是長江三角洲系列西學學校的締造者。

1853年,張謇生于江蘇海門,自幼聰穎,遵父命投身科舉之路。22歲中秀才。1882年(光緒八年),朝鮮發生“壬午兵變”,日本乘機入侵,清政府應朝鮮請求出兵援朝。29歲的張謇投筆從戎,入朝平叛,并發表系列政論文章,主張對日強硬政策,因此得到著名的“清流”、南派首領翁同龢的賞識。作為光緒皇帝的老師,清流是朝廷中的“擁(光緒)帝派”,理所當然為慈禧不喜,張謇政治上也頗受排擠。他雖有“才華橫溢”之美名,科舉之路卻并不平坦,屢戰屢敗了20多年。

直到1894年,41歲“高齡”的張謇第26次參加科舉,終中狀元,以六品翰林院修撰入闈。盡管中了狀元,但科舉的多年庸碌蹉跎使得他的思想開始轉變。恰逢當時“洋務”興起,張謇開始向往“實業救國”。一開始他仿效招商局(盛宣懷),以“官招商辦”“官商合辦”的模式,創辦了大生紗廠。期間幾經波折,幾乎彈盡糧絕,張謇以狀元之尊,在上海四馬路賣字,賺取一點兒從上海返回南通的旅費,淪為迂腐士子們的笑柄。幸而他內心強大,無懼一時之毀譽,堅定不移地拋棄了陳腐八股,繼續自己的實業夢想。

1898年,“百日維新”失敗后,翁同龢被慈禧罷官。張謇深感仕途之險惡,“實業救國”的念頭更加堅如磐石,破釜沉舟壓上全副身家,借高利貸維持紗廠運營,九死一生。幸而天意成全,當年棉紗價格猛漲,大生紗廠有驚無險地活了下來。

之后,張謇在創業的道路上一發不可收拾,先是在呂泗、海門交界處建成紗廠的原棉基地;隨后又在南通唐閘創辦了廣生油廠、復新面粉廠、資生冶煉廠,建成了一個輕工業產業園,之后又興建天生發電廠,投資了多家公司。為了方便集團企業之間的運輸和溝通,張謇又開通公路,進行城市規劃,先后建設了南通電燈廠、大聰電話公司、(南通)氣象臺、南通更俗劇場、南通博物館等系列企業。南通普通百姓的生活快速地邁入了現代社會。1920年,南通唐閘人口近萬戶,近5萬人。通揚運河沿岸工廠林立,商業繁榮。當年海外發行的世界地圖上,中國許多大城市都沒有被標出,卻在南通方位赫然印著“唐家閘”三個字。

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南通張謇、連云港沈云霈、贛榆許鼎霖并稱蘇北三大實業家,為長江三角洲的輕工業打下了堅實基礎,“商辦”(或者說“民辦”)的基礎設施投資也是當時主流。[說句題外話,回看歷史,我們現在討論的基礎設施公私合營模式(public-private-partnership,PPP)在歷史上并不是無跡可尋。]

在辦廠做實業的過程中,張謇痛感西學(現代科學技術)的重要,遂開始操辦“興學”一事。他以紗廠幾年的收入,加上多方集資,終于成立“通州自立師范”(中國師范教育的開端)。1905年開始,張謇和馬相伯在吳淞(上海)創辦復旦公學(復旦大學前身)、倡建通海五屬公立中學(江蘇省南通中學前身)、南通醫學專門學校和南通紡織專門學校(后合并為南通大學)、南通河海工程專門學校(河海大學前身)、江蘇省立水產學校之一、吳淞水產專科學校(后兩者皆為上海海洋大學前身)等一系列學校。

不夸張地說,直到今天,長江三角洲叫得出名字的高等院校,或多或少都和張謇有著割不斷的歷史淵源。他以一己之力,打下了長江三角洲高等教育的基石。

和所有中國的傳統士子一樣,張謇篤信的是“家國天下”,其政治抱負遠超過經商熱情。但是他的政治思想并不頑固僵化,從清王室的保皇黨,轉變為立憲派,再轉為民國的民主派(反對袁世凱的復辟),其路徑雖長,卻可以歸結為簡單一句:“民生”為第一要務。凡是能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的政府、政策、舉措都是可以權宜處理的。

從1904年開始,張謇歷任清政府的(三品)江蘇咨議局議長、中央教育會長、江蘇兩淮鹽總理,(孫中山)南京政府實業總長,北洋政府農商總長兼水利總長等職務。因袁世凱復辟稱帝,他于1914年憤而辭職,以布衣之身奔走江湖,實踐他“實業救國”和“教育救國”的夢想。

作為“由官而商”的一個實業家,張謇雖然沒有學過現代經濟學的所謂“代理問題”,卻對這個問題有著特別清醒的認識。在擔任農商總長期間,他說原來的“國有企業”(部辦企業)因為“‘無導民興業之心’,卒之糜費而乏效果。今后部辦企業,概行停罷,悉聽民辦”。

縱然以匹夫之力,也要扶(國家民族)大廈之將傾,挽狂瀾于既倒,這是張謇一生的夢想。戎馬也罷,入仕也罷,從商也罷,無不為此。然而時局大勢頹廢,民族工業式微,張謇也終究沒有能扛過時代車輪的碾軋。

1921年,由于擴張較快,又以企業之力行社會之事(辦學等公益事業)耗資甚巨,大生紗廠出現負債過高的苗頭。1922年,棉紗市場突然變向,棉貴紗賤,大生陷入債務危機。這是一場席卷全國的棉紡織業危機,大部分中小棉紡企業紛紛倒閉。在這個過程中,北洋政府沒有為民族企業提供任何幫助。而隔海的日本棉紡企業,也在20世紀初遇到過類似的困境,但是日本政府迅速為企業提供貸款援助,企業得以快速復蘇和擴張。趁著1922年的危機,日本紗廠在中國市場占據了主動,“東洋紗”打敗了“國產紗”,大生未能幸免。1923年,大生幾乎停工,1924年到1925年,大生已經在破產邊緣,被迫進行債務重組,包括多家銀行、錢莊在內的債權人接管大生。

1926年,面對內憂外患,張謇心力交瘁,終不能支,勉強撐到了8月,病逝在南通。一代民族工業的拓荒者、立憲運動的領袖,安靜地離開了人世。如今近百年,多少帝王將相已成塵土,而未曾登頂權力巔峰,未曾富可敵國的張謇,卻在歷史上鐫刻下了不朽。

和張謇相比,袁庚一生中得到的浮名更少,70多歲才拿到的“五品”(副部級),在體制內的金字塔中幾乎可被忽略。和張謇一樣的是,袁庚的政治理想堅定,但不僵化頑固。他青年時代戎馬倥傯,中年時期從事外事和情報工作,為共產主義的新中國奉獻,“文革”中被關入秦城監獄,58歲出獄,仍不改信仰。60歲后再躍馬揚鞭,以一個堅定的老共產黨員的身份,冒天下之大不韙,突破姓“資”姓“社”的意識形態的限制,在一片荒涼的泥濘之地上,留下中國改革最傳奇的拓荒之地——深圳蛇口工業區。他以自己的政治生命為抵押,率先在蛇口推行股份制,留下中國最有活力的企業——招商銀行、平安保險。90年代之后,老先生從容地隱身于歷史大舞臺的一隅,沉默地讓歷史評說。

從張謇到袁庚,近當代鴻儒皆重實務,求新求變,不變的是家國情懷和“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崇高使命。20世紀中國八九十年代的改革,是南風北漸的歷史,而這段歷史的核心,就是深圳、蛇口所代表的務實、勇氣、擔當和從善如流的開拓精神。在這種精神映照下的故事,就是所謂的“中國奇跡”,是一個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大國從貧窮蕭條轉變為最富活力的市場經濟體之一的奇跡。

回望歷史,不僅僅是為了銘記,更是為了前行。或者,袁庚留給我們的,遠遠不是幾個企業、一個開發區所能概括的。歷史走得越久遠,我們越能了解“偉大”和“傳奇”的真正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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