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得心煩,后來也就索性不想了,自己安慰自己道:朱明安這時回來總還是好的,他沒有打她家產的主意,且又是學的經濟專科,正可幫她辦交易所,——有了朱明安這么個外甥,交易所便非辦不可了,自己起辦交易所發股票總比做人家的股票好,賺頭也大得多。交易所辦起來,既是她的,也是朱明安的,她得讓朱明安成個像模像樣的大男人。朱明安把一份心用在生意上,也就不會老盯著她打那多情的主意了。
漸漸竟無了睡意,精神像似比白天還要好,于婉真便鬼使神差下了床,去了樓下朱明安的睡房。想和朱明安把自己的主張好好談談,具體籌劃一番。
朱明安房間的門沒關,燈也沒滅。于婉真以為朱明安還沒睡,便用指節在門上輕輕敲了下,喚了聲:“哎,明安!”房里沒人應。于婉真遲遲疑疑走進門才發現,朱明安已和衣倒在床上睡著了。
朱明安熟睡的面容真英俊,當年那個小男孩的痕跡全銷匿了,棱角分明的臉上少了輕浮頑皮,多了剛毅沉穩,且生了滿臉絡腮胡子。于婉真怦然心動,真想俯上前去,在朱明安臉鬢上吻一下。
終于沒敢。
輕手輕腳地拉滅了燈,正準備離去,卻不料,朱明安竟醒了,——也不知是什么時候醒的,又是什么時候下的床。他從身后抱住了她,甜甜地叫著:“小姨,小姨……”
于婉真一驚:“快松手,你……你這個壞孩子!”
朱明安摟得更緊,把于婉真嬌小的身子都摟離了地,嘴里還喘著粗氣:“小姨……我……我知道你會來……”
于婉真真是怕了,一時間悔得不行:該死,她咋這時到朱明安房里來呢?這不是自找麻煩么?于是,便用水蔥也似的指甲去掐朱明安的手背。
朱明安被掐得很痛,咧著嘴叫:“哎喲,小姨心真狠!”
于婉真繃著臉:“你不放手,我……我要喊劉媽了……”
朱明安這才小心地把于婉真松開,垂著腦袋,怪喪氣地訥訥著:“小姨,我……我一直沒睡,還……還到樓上去看過你……”
于婉真扯了扯被朱明安弄皺的軟緞睡衣,驚魂未定地說:“明安,我給你說過多少次了?我是你小姨,不是你表姐,你怎么還是這樣?你說說,我們真要是……真要是做出那種事來,還像什么話?我還有何臉面去見你媽!”
朱明安神色黯然地道:“那我不管,我……我就是要和、和你好……”
于婉真搖搖頭,說:“明安,世上的好女人多的是,并不只有一個小姨。你這個孽種咋就盯著小姨不放了呢?!”
朱明安摟著于婉真的腿跪下了:“小姨,世上沒有啥女人能和你比!我……我今生今世心中只有你。在日本四年,我做夢也只夢著你!”
于婉真問:“當真?”
朱明安點點頭,順勢把臉貼在于婉真的腿上。
于婉真覺得腿和身子都很軟,有點站不住了,便向后退了退,坐到了銅架床上,撫摸著朱明安的臉龐說:“明安,別……別這樣,小姨過去對你好,日后還會對你好。小姨……小姨要讓你成為真正的男子漢!”
心腸硬了起來,于婉真一把把朱明安推開,走到沙發上坐下了,說起了辦交易所的主張。朱明安先還癡癡地跪著,后來聽到于婉真說起辦交易所,印股票,這才從恍惚中醒轉過來,盯著于婉真問:“小姨,你說什么?”
于婉真道:“辦交易所呀?你還不知道呀?眼下都辦瘋了呢!咱這租界地上辦不下,就辦到了中國地界上。鎮國軍督軍府的邢副官長也拖著我籌辦什么江南絲綢交易所,我怕上當,一直沒應,這你回來了,咱們可以自己辦上一個嘛!叫啥字號,交易啥,你都幫我想想。”
朱明安眼睛一亮,從地上爬了起來,撲到于婉真面前叫道:“嘿,小姨,咱真是想到一塊去了!明天我和孫亞先、許建生他們要商量的就是辦交易所!在日本時我就聽說了,咱這兒的證券交易正紅火,我就動了心,沒等拿到學業文書就回來了。我這次回來,一半是沖著小姨你,一半正是沖著交易所哩!”
于婉真笑道:“原來只有一半是沖著小姨的呀?”這話剛說完,卻又后悔了,怕朱明安又要纏上來,便緊接著問:“你辦交易所,哪來的本錢?”
朱明安抓住于婉真的手摸捏著:“小姨,這你別愁,我在日本就聽孫亞先說了,咱這兒證券公司法亂得很,大有空子可鉆,竟然可以發本所股票!這一來,就有意思了——只要本所股票發得好,交易本錢也就有了。”
于婉真把手抽了回來,又問:“你們都想交易些啥?”
朱明安皺皺眉頭說:“這倒要看了,不能一下子就說死的。首要問題是,要把交易所辦起來,把本所股票發出去,到那時,啥賺錢咱就交易啥。”
于婉真拍了拍朱明安的肩頭:“那好,咱就一起把這交易所辦起來吧!小姨可以拉些有名望的朋友來給你幫忙。小姨雖道沒學過經濟商業,卻也知道,做這種鉆空子的事一定要有些場面上的人物撐著臺面。”
朱明安贊嘆說:“小姨,你真是聰明!就算不鉆空子,辦交易所也非得有風光的朋友捧場不可。”把肘支在于婉真的膝頭上,又問:“小姨,你都能拉到誰呀?”
于婉真想了一下,說:“像下了野的何總長啦,像大舞臺正走紅的白牡丹啦,還有騰達日夜銀行的總理,財神爺胡全珍,和小姨都有大交情,都能拉來……”
朱明安高興了,一躍而起,坐到于婉真面前的沙發扶手上,撫著于婉真的秀發道:“嘿,小姨,你要真能把這些名流拉來,咱這事就成了一大半!本所股票就不愁發不出去了!”
于婉真仰靠在沙發上,疼愛地看著朱明安說:“明安,你好好干吧!男子漢大丈夫總得有點出息。你呢,又是學經濟的,辦交易所正是本行,小姨會可著你的心意來幫你的,小姨存在騰達日夜銀行的十來萬款子就做你的本錢!”
朱明安很動情,摟著于婉真的肩頭道:“小姨,你……你對我真好,可……可你的錢我不要。我都是大男人了,哪能用你這分家的錢,我要去賺錢,賺許多的錢來孝敬小姨……”
于婉真說:“就不孝敬你媽啦?”
朱明安道:“我心里只有小姨你!”
于婉真抬起綿軟的手,輕輕在朱明安臉上打了一下,佯怒說:“真是混賬東西!我要是你媽,從小就掐死你,免得今日聽了這話被你活活氣死!”
朱明安笑著,腦袋湊湊地想去親于婉真,于婉真卻心慌意亂地把朱明安推開,起身上了樓。在樓梯口,又對站在門口的朱明安說了句:“明天到‘大東亞’吃飯,把你那兩個朋友都請著。”
三
都九點多鐘了,鄭公館乳黃色的大門仍是關著的。邢楚之的舊奔馳停在公館大門口,按了好半天喇叭,劉媽才用圍裙擦著手,出來開門。見劉媽出來,邢楚之便把車夫和衛兵都打發回了鎮國軍駐本埠辦事處。
車夫和衛兵臨走時問:“啥時來接?”
邢楚之手一揮說:“不急的,你們在辦事處等電話吧!”
正在開門的劉媽卻在一旁插話道:“還是早些來接好,今日八太太只怕沒功夫多陪你們長官呢!”
劉媽的話令邢楚之不悅:他和八太太于婉真是啥關系,劉媽又不是不知道,咋說起這討嫌的話?!可臉面上卻沒露出來,只對車夫和衛兵重申道:“我和八太太有許多事情要商量,不打電話過去,你們不要來。”
車夫和衛兵鉆進破車里走了,邢楚之才把黑色牛皮公文包往腋下一夾,繃著臉孔問劉媽:“八太太今日有啥要緊的事?”
劉媽手一拍說:“喲,邢副官長,你還不知道呀?八太太的外甥朱明安從日本國回來了,昨個兒談到半夜。今日朱明安有兩個朋友要來。晚上還要在‘大東亞’請客……”
邢楚之笑了:“我當真有啥了不得的事呢!不就是八太太娘家的那個小男孩回來了么?!”說畢,再不多看劉媽一眼,儼然一副主人的派頭進了客廳的正門。
一腳跨進門里,邢楚之兩眼便急急地去抓于婉真。他認定于婉真這時該起床了。可不料,沒見到于婉真,倒見著穿著睡衣的朱明安坐在客廳沙發上喝咖啡。邢楚之只一愣,便走過去,對朱明安叫道:“嘿,這不是明安么?啥時回來了?”
朱明安站了起來:“哦,長官是——”
邢楚之嗬嗬笑道:“啥長官喲!我是邢楚之啊,原是鄭督軍的侍衛隊長,過去常到這里來……”
劉媽走過來補充說:“如今邢先生是鎮國軍副官長了,還兼辦軍需呢。”
朱明安記了起來:“噢,對了,對了,我們是見過的,我還玩過你的槍。”
邢楚之道:“豈但是玩過我的槍?你小子還偷過我的槍呢!”
朱明安笑了:“就像是昨個兒的事……”
邢楚之拍著朱明安的肩頭感嘆道:“是呀,是呀,一晃四年過去了,鄭督軍死了,你小子也長成大人了!”繼而又說,“怎么樣,小子,到我們鎮國軍來混個差吧?先做個副官,這個主我做得了。”
朱明安推辭道:“我是學金融經濟的,你那份差事我只怕干不了呢。”
邢楚之叫道:“哎呀,學金融經濟就更好了!你就在鎮國軍里領份干餉,只管幫我炒股票做生意就行了……”
正說到這里,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于婉真從樓上下來了。
于婉真站在樓梯口就說:“好你個老邢,用著你的時候找不著你的魂,用不著你了,你倒跑來了!”
邢楚之作出一副委屈的樣子道:“咋用不著我呀?八太太,今日正是用得著我的時候呢!我既來了,給明安接風的東就是我做的了。”
于婉真抱著膀子走過來,站到邢楚之面前,眉梢一挑說:“不就是吃頓飯么?我們才不稀罕呢!”
邢楚之涎著臉道:“你八太太不稀罕,明安卻稀罕……”拍了拍朱明安的肩頭,“我和明安可是老朋友了——是不是呀,明安?”
朱明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邢副官長,總不好讓你來破費的……”
邢楚之卻大大咧咧地道:“不怕的,不怕的,我做東總有出處……”
于婉真說:“又能打到鎮國軍的公賬里去,是不是?”
邢楚之哈哈大笑起來:“八太太也變聰明了嘛!”
于婉真卻把粉臉一繃:“真心想給我們明安接風,就得你自己實心實意地掏腰包,要不,我們才不去呢!”
邢楚之連連點頭:“好,好,我掏腰包就是。”
于婉真這才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了,也讓邢楚之坐下。
邢楚之一坐下就說:“八太太,我這次來是公事,到尼邁克公司為鎮國軍辦一批軍火,同時,也想把咱江南絲綢交易所的籌備會開起來……”
于婉真懶懶地問:“你在這兒能呆幾天?”
邢楚之說:“七八天吧。反正完事就走人,我們那邊的學生又為山東交涉鬧事了,督軍府忙得很。”
于婉真皺了皺眉:“山東交涉不是去年五月間的事么?都過去一年了,還鬧個啥?”
邢楚之說:“這誰知道呢!學生爺后面還不知都有啥人挑唆呢!”
于婉真道:“學生鬧鬧也好,要不,你們的日子也太好過了。”又道,“你反正一兩天內不走,還有時間,江南的事咱有空再談,今天我得幫明安招待兩個朋友……”
也是巧,就在這時,門鈴響了,朱明安怔了一下,搶著去開門,且扭頭對于婉真說:“小姨,肯定是孫亞先、許建生他們來了。”
轉眼間,朱明安便引著兩個年輕瀟灑的男人進來了。走在前面的一位一副教書先生的打扮,長衫禮帽,戴著金絲眼鏡,顯得文文靜靜的;走在后面的一位則是一身筆挺的西裝,一雙錚亮的白皮鞋,很有些租界地上買辦的派頭。
朱明安向于婉真和邢楚之介紹說:長衫便是孫亞先,華光報館的商訊記者;西服是許建生,早先的革命黨,現在是年輕有為的實業家。
于婉真笑瞇瞇地道著“久仰”,招呼劉媽沏茶,上茶點。
劉媽跑過來張羅時,于婉真又看著孫亞先和許建生說:“昨日明安一回來就不住地念叨你們,倒好像你們這二位朋友比我這姨媽還親呢!”
孫亞先笑道:“哪里呀,明安還是和你這做姨媽的親!往日給我們寫信,每回都談您呢。是不是呀,建生?”
許建生說:“可不是么?明安不服別人,只服你這做姨媽的。”
于婉真格格直笑:“才不是呢!你們不知道,實則上是我服他哩!在這公館里不是我當家,倒是明安當家。就是明安在日本時也是這樣,常來信告訴我,該這樣,該那樣……”
朱明安被于婉真捧得極舒服,便以為自己真了不起了,點了支雪茄很氣派地抽著說:“我這小姨媽雖是聰明過人,卻終是個女人家,有時我就得給她提個醒……”
眾人談得高興,無意中便冷落了邢楚之。
邢楚之覺得不自在,瞅著空悄悄對于婉真說:“八太太,這二位都是明安的客人,就讓明安和他們談,咱還是上樓吧,江南的事我還要和你商量呢!”
于婉真不悅地道:“你先上去吧,雖說是明安的客人,可我總是這里的主人,又是明安的姨媽,也得陪陪的。”
邢楚之無奈,只得和大家打了個招呼,先上樓了。
到樓上的小客廳,邢楚之郁郁不樂地給自己沏了杯龍井,慢慢呷著,又從柜子里取出金漆煙盤,拿起于婉真專用的煙具,吸起了大煙。
這里的一切,邢楚之都熟得很,鄭督軍沒死的時候,他就常來,有時是作為鄭督軍的侍衛隊長,跟鄭督軍一起來,有時是自己一人悄悄來。打從三年前和八太太于婉真有了那一層關系,他就把這里當作自己的半個家了。
總忘不了三年前的那個風雨夜,想想事情就像發生在眼前。那夜,他奉老督軍的命令,給于婉真送兩包云南面子,也是劉媽開的門。開門之后,他進了客廳,原想把東西交給劉媽就走的,卻不料,于婉真半裸著身子睡眼惺忪從樓上下來,說是天黑雨大,就不走了吧。便沒走,便在天快亮時鬼使神差從陽臺的窗子鉆進了于婉真的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