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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如果你想知道我對這種事情的看法,那我可以告訴你,我不相信這里有什么悲劇。理由是這樣的:我認為戀愛……就是柏拉圖在《酒宴》中所說的兩種戀愛,這兩種不同的戀愛就是對人們的試金石。有些人只懂得這種戀愛,有些人只懂得另一種。對那些只懂得非柏拉圖式戀愛的人,根本談不上什么悲劇不悲劇。那種戀愛是不會有什么悲劇的。‘多謝您使我得到了滿足,再見!’……這就是全部悲劇。至于柏拉圖式的戀愛是不會有什么悲劇的,因為這種戀愛始終是純潔無瑕的,因為……”

這當(dāng)兒,列文想起自己的罪孽和經(jīng)歷過的內(nèi)心斗爭,出其不意地補充說:“但你說的話也許是對的。很可能是對的……可我說不上來,實在說不上來。”

“但要知道,”奧勃朗斯基說,“你是個一絲不茍的人。這是你的美德,也是你的缺點。你自己具有一絲不茍的脾氣,你就要求實際生活里一切都一絲不茍,但這是辦不到的。譬如說,你瞧不起公益事業(yè),因為你要求它都能符合你的目的,可這是辦不到的。你要求人家的一舉一動都具有目的性,要求戀愛和家庭生活永遠統(tǒng)一,可這是辦不到的。人生的一切變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和影組成的。”

列文嘆了一口氣,什么也沒回答。他在想心事,沒有聽奧勃朗斯基說話。

兩人忽然發(fā)覺,他們雖然是朋友,雖然在一起吃飯喝酒,關(guān)系似乎應(yīng)該更加融洽,其實各人在想各人的心事,彼此互不關(guān)心。奧勃朗斯基多次發(fā)覺,他們在飯后往往意見更加分歧,而不是更加融洽,但是他知道遇到這種情況應(yīng)該怎么辦。

“開賬!”他吩咐侍者,起身走到隔壁大廳,在那里遇見一個熟識的副官,就同他談起某女演員和她的供養(yǎng)者來。奧勃朗斯基同那個副官一談話,頓時感到輕松愉快,同列文談話時產(chǎn)生的那種思想上和精神上的極度緊張感也消除了。

韃靼人送來賬單,總共是二十六盧布零幾個戈比,外加小賬,其中列文吃的酒菜賬是十四盧布。要是在別的時候,他這個鄉(xiāng)下人準會大吃一驚,但今天他毫不在意,立刻付清了賬,以便回家去換衣服,再坐車到?jīng)Q定他命運的謝爾巴茨基家去。

十二

吉娣·謝爾巴茨基公爵小姐今年才十八歲。冬天里,她第一次進入社交界。她在交際場中獲得的成功超過她的兩位姐姐,甚至出乎公爵夫人的意料之外。不僅涉足莫斯科舞會的青年幾乎個個拜倒在吉娣腳下,而且在這第一個冬天就出現(xiàn)了兩位認真的求婚者:列文和在他走后立即出現(xiàn)的伏倫斯基伯爵。

列文在初冬時節(jié)的出現(xiàn),他的頻繁來訪和對吉娣明顯的愛慕之情,使做父母的第一次正式談?wù)摷返那巴静l(fā)生了爭吵。公爵中意列文,認為他配吉娣再合適也沒有了。公爵夫人呢,她以女人家回避問題的慣用手法,說吉娣年紀還小,說看不出列文有誠意,說吉娣對他沒有意思,用諸如此類的話加以推托;但她沒有把主要的理由講出來,那就是她希望替女兒選擇個更好的對象,而列文不中她的意,她不了解他的為人。上次列文突然從莫斯科不辭而別,公爵夫人倒很高興,她得意揚揚地對丈夫說:“你瞧,被我說中了吧!”后來伏倫斯基一出現(xiàn),她就更加高興了,確信吉娣準能找到一個不僅是好的而且是杰出的夫婿。

在吉娣母親看來,列文同伏倫斯基是怎么也不能相比的。她不喜歡列文偏激而古怪的議論,不喜歡他在交際場所表現(xiàn)出來的笨拙行為——她認為這是由于他的傲慢而產(chǎn)生的——不喜歡他整天同牲口和農(nóng)民打交道的這種她認為粗野的鄉(xiāng)下生活。她特別不喜歡的是,他愛上她的女兒,出入她們家也有一個半月了,卻還在等待,還在觀察,唯恐開口求婚會使他有失面子,他不懂得,一個男子經(jīng)常出入有年輕姑娘的人家是非表明來意不可的。后來他又突然不別而行。“幸好他一點也不招人喜歡,吉娣沒有愛上他。”做母親的這樣想。

伏倫斯基能使吉娣母親的愿望全部得到滿足。他很有錢,又很聰明,家庭出身好,當(dāng)上了宮廷武官,更是前程似錦,而且又是個招人喜歡的男人。再也找不到比他更理想的女婿了。

伏倫斯基在舞會上露骨地向吉娣獻媚,他同她跳舞,經(jīng)常出入她們的家,因此他的一片心意是毋庸置疑的。雖然如此,整整一個冬天,母親的心情卻一直極其煩躁。

三十年前公爵夫人自己出嫁,那是姑媽做的媒。未婚夫——他的情況事先都已知道——上門來相親,他也就露了臉。做媒的姑媽事后分頭傳達了雙方的印象。印象都很好。然后約定日期,公爵向女方父母求婚,當(dāng)場就被接受了。這件事的經(jīng)過很簡單、很順利。至少公爵夫人有這樣的感覺。但輪到給她的女兒擇婿,她才體會到這件事看來平常,做起來卻不簡單,不容易。為了兩個大女兒——陶麗和娜塔麗雅——出嫁,她擔(dān)了多少憂,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錢,同丈夫爭吵了多少回呀!如今小女兒要出嫁,她還是那樣恐懼,那樣憂慮,同丈夫爭吵得比前兩次更厲害。老公爵也像天下一切做父親的人那樣,對女兒的名譽和貞操管得特別嚴。他狂熱地守著女兒,特別是他的愛女吉娣,處處同公爵夫人吵嘴,說她敗壞了女兒的名聲。在兩個大女兒的婚事上,公爵夫人對公爵這一套已經(jīng)習(xí)慣了,如今她更覺得公爵的嚴格管教是有道理的。她看到近來世風(fēng)日下,做母親的責(zé)任更重了。她看到,像吉娣這樣年紀輕輕的姑娘都在組織什么團體,聽什么演講,同男人自由交往,單獨坐車上街,有許多人甚至不行屈膝禮,而最主要的是,她們都堅持選擇丈夫是她們本人的事,與父母無關(guān)。“現(xiàn)在出嫁同以前不一樣了。”年輕姑娘都這么想,這么說,就連上了年紀的人也一樣。可是究竟該怎樣出嫁,公爵夫人卻怎么也打聽不到。父母替兒女做主的法國規(guī)矩行不通,還遭到非難。女孩子完全自己做主的英國風(fēng)俗也不能被接受,在俄國社會也行不通。通過別人做媒的俄國風(fēng)俗被認為不開明,遭到大家的唾棄,包括公爵夫人在內(nèi)。可是究竟女孩子該怎樣出嫁,做父母的該怎樣嫁女兒,誰也說不上來。公爵夫人不論同誰談這件事,大家都說:“算了吧,那種老規(guī)矩如今該丟掉了。結(jié)婚的可是年輕人,不是他們的父母,還是讓年輕人自己做主去吧。”沒有女兒的人說說這種風(fēng)涼話當(dāng)然很容易,可是公爵夫人懂得,女孩子同男人接觸就可能發(fā)生愛情,她可能愛上一個不想結(jié)婚的人,或者一個不配做她丈夫的人。不管人家怎樣勸告公爵夫人,說如今應(yīng)該讓年輕人自己去安排生活,她卻怎么也不能接受,就像她不能接受有朝一日實彈手槍將成為五歲孩子最好的玩具這種說法一樣。因此,公爵夫人為吉娣比為兩個大女兒操的心就更多了。

她唯恐伏倫斯基對待她的女兒只不過玩弄玩弄罷了。她看出女兒已經(jīng)愛上了他,不過她認為他是個正派人,不至于做出那種事來,并以此自慰。但她也知道,如今社交自由,女孩子很容易喪失理智,而男人對那種罪孽又不當(dāng)一回事。上星期吉娣把她同伏倫斯基跳瑪祖卡舞時談的話告訴了母親。這番話使公爵夫人稍稍寬了心,但她還不能完全放心。伏倫斯基對吉娣說,他們弟兄倆都很聽母親的話,凡是重大的事,不同她商量是從來不做決定的。他說:“眼下我在等我媽從彼得堡來,也就是在等待一種特殊的幸福。”

吉娣講這幾句話的時候,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意思。但做母親的對這事有做母親的想法。她知道伏倫斯基天天都在等老夫人到來,老夫人對兒子的選擇也一定會高興的。使公爵夫人感到納悶的是,他竟因唯恐違反母親的心意而絕口不提婚事。但她渴望這件婚事成功,特別是要使自己定心,就更相信女兒的話了。公爵夫人看到大女兒陶麗遭到這樣的不幸,竟至準備離開丈夫,心里雖然十分難過,但她的全部感情還是集中在這件決定小女兒命運的事上。今天,列文的出現(xiàn)更增添了她的焦慮。她覺得女兒曾一度鐘情于列文,因此唯恐她過分單純而拒絕伏倫斯基的求婚。總之,她唯恐列文的到來會使這樁眼看就要成功的好事受到影響,橫生波折。

“什么,他來了好久了?”她們回到家里時,公爵夫人問到列文說。

“今天剛來,媽媽。”

“我有一句話要說。”公爵夫人開了頭。從她嚴肅而激動的臉色上,吉娣猜到她要談的是什么事。

“媽媽,”她漲紅了臉,連忙向她回過頭去說,“我請求您,我請求您不要說。我知道了,我全知道了。”

她的愿望同她母親是一樣的,但母親的動機卻使她感到委屈。

“我只想說,在給了一個人希望以后……”

“啊,媽媽,好媽媽,看在上帝分上,不要說吧。說那種事太可怕了。”

“不說,不說!”母親看到女兒眼睛里的淚水,說,“但是有一件事,我的心肝,你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我,說你不會對我隱瞞任何事情的。你這么說了,不會做不到吧?”

“永遠不會的,媽媽,我對你什么事也不隱瞞!”吉娣漲紅臉,眼睛盯住母親回答,“可我現(xiàn)在沒有什么話要說。我……我……就是想說,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該怎么說……”

“對,憑她這種眼神,她是不會說謊的。”母親想,看見女兒激動和幸福的模樣,微笑起來。公爵夫人笑的是,這個可憐的孩子一定以為她自己此刻所想的事是多么重大,多么意義深遠。

十三

在吃過晚飯到晚會開始前的這段時間里,吉娣的心情就像一個初臨戰(zhàn)場的新兵。她的心怦怦直跳,頭腦里思潮翻騰。

她覺得他們兩人第一次見面的這個晚會,將決定她的命運。她不停地想著他們兩個,忽而分開想,忽而連起來想。回顧往事,她愉快而親切地想起了她同列文的交往。她回憶起童年時代以及列文和她已故哥哥的友誼,這使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顯得格外富有詩意。她相信列文是愛她的,列文對她的愛慕使她覺得榮幸和欣喜。她想到列文就覺得愉快。可是一想到伏倫斯基,卻有一種局促不安的感覺,盡管他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和伏倫斯基在一起,仿佛有一點矯揉造作,但不在他那一邊——他是很誠摯可愛的——而是在她這一邊。她同列文在一起,卻覺得十分自在。不過,她一想到將來同伏倫斯基在一起,她的面前就出現(xiàn)了一片光輝燦爛的前景;同列文在一起,卻覺得面前是一片迷霧。

她上樓去穿上夜禮服,照了照鏡子,快樂地想到今天是她的一個好日子,她有足夠的力量來應(yīng)付當(dāng)前的局面;她覺得自己鎮(zhèn)定自若,舉止優(yōu)雅。

七點半鐘,她剛走進客廳,仆人就來通報說:“康斯坦京·德米特里奇·列文到。”這時公爵夫人還在自己的房間里,公爵也還沒有出來。“果然來了!”吉娣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心里。她照了照鏡子,看到自己臉色蒼白,吃了一驚。

現(xiàn)在她才斷定,他之所以來得特別早,就是為了要與她單獨見面,以便向她求婚。直到此刻,她才看到事情的另一面。自到此刻,她才明白問題不僅關(guān)系到她一個人——她同誰在一起生活才會幸福,她愛的又是哪一個——就在這一分鐘里她將使一個她所愛的人感到屈辱,而且將殘酷地使他感到屈辱……為的是什么?為的是這個可愛的人愛上了她,對她發(fā)生了愛情。可是沒有辦法,她需要這樣做,她應(yīng)該這樣做。

“天哪,難道真的要我親口對他說嗎?”她想,“叫我對他說什么好呢?難道真的要我對他說我不愛他嗎?那分明是說謊。叫我對他說什么好呢?難道要對他說我愛上別人了?不,這可辦不到。我要逃走,逃走。”

聽到腳步聲時,她已走到門口了。”不!這樣做是不行的。可我怕什么呢?我又沒有做過什么壞事。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我要說實話。同他在一起是不會覺得局促不安的。瞧,他來了!”看見他那強壯而又拘謹?shù)纳碛昂湍请p緊盯著她的明亮的眼睛,她自言自語。她對著他的臉瞧了一眼,仿佛在請求他寬恕,同時向他伸出一只手。

“我沒有按時來,看樣子來得太早了。”他掃視了一下空蕩蕩的客廳,說。他看到他的愿望已經(jīng)達到,沒有誰會妨礙他向她開口,臉色頓時變得緊張起來。

“噯,不!”吉娣說著在桌旁坐下。

“不過,我就是想同您單獨見面。”他開口說,沒有坐下來,也沒有向她看,唯恐喪失勇氣。

“媽媽馬上就下來。她昨天太累了。昨天……”

她嘴里說著,但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她那懇求和憐愛的目光也一直沒有離開過他。

他望了她一眼,她臉紅了,不再說下去。

“我告訴過您,我不知道是不是要住好久……這要看您了……”

她的頭垂得越來越低,自己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眼看就要出口的話。

“這要看您了。”他又說了一遍,“我想說……我想說……我來是為了……為了要您做我的妻子!”他囁嚅地說,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不過他覺得最可怕的話已經(jīng)說出來了,就住了口,對她望了望。

她眼睛避開他,重重地喘著氣。她興奮極了,心里洋溢著幸福感。她怎么也沒想到,他的愛情表白竟會對她發(fā)生這樣強烈的作用。但這只是一剎那的事。她想起了伏倫斯基。她抬起她那雙誠實明亮的眼睛望著列文,看見他那絕望的神色,慌忙回答:“這不可能……請您原諒……”

一分鐘以前,她對他是那么親近,對他的生命是那么重要!可此刻,她對他又是多么隔膜、多么疏遠哪!

“不可能有別的結(jié)果。”他眼睛避開她,說。

他鞠了一躬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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