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復活(經典譯林)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4984字
- 2017-05-16 10:21:01
第一條他做不到,因為除了土地他沒有任何其他生活資料。他不愿做官,可是他又過慣了闊綽生活,認為要放棄這種生活已經不可能了。而且,何必放棄這種生活,因為年輕時的信仰、決心、好強心和驚天動地的志向,如今都沒有了。至于第二條,關于土地私有制不合理的道理,當初他是從斯賓塞的《社會靜力學》中汲取來的,后來過了很久又從亨利·喬治[5]的著作里找到光輝論證,要否定這一明確無誤、顛撲不破的道理,他無論如何做不到。
因此,總管的信又使他很不高興。
四
聶赫留朵夫喝完咖啡,便朝書房走去,要去看看通知,看看應該幾點鐘出庭,再給公爵小姐寫回信。去書房要經過畫室。畫室里放著畫架,有一幅已經動筆的畫翻過來放在畫架上,墻上還掛著幾張畫稿。他看到他已經下了兩年工夫的這幅畫,看到幾張畫稿和整個畫室,又一次感覺到,他在繪畫方面已經無法繼續前進了。近來他特別深切地感覺到這一點。他認為,他有這種感覺,是因為審美感太敏銳了,眼高手低。但不管怎樣,意識到這一點,總是很不愉快的。
七年前,他斷定自己有繪畫天才,便辭去了軍職。他把藝術創作看得很高,有點瞧不起一切其他工作。現在看來,他無權傲視一切。因此一想到這一點就很不愉快。他懷著沉重的心情看了看畫室里豪華的設備,悶悶不樂地走進書房。書房是一個又高又大的房間,有各種各樣的裝飾、用具和設備。
聶赫留朵夫一下子就在大寫字臺一個標有“急件”的抽屜里找到那份通知,通知寫明應在十一時出庭。然后坐下來給公爵小姐寫信,說感謝她的邀請,他將盡量趕去吃飯。可是,寫完了信,卻又撕掉,認為寫得太親熱了。又寫了一封,似乎又太冷淡了,幾乎是辱罵的語調。他又把信撕掉,按了按墻上的電鈴按鈕。走進來一名上了年紀的、面色陰沉的家仆,腰系灰色細布圍裙,留著絡腮胡子,嘴唇和下巴刮得光光的。
“請派人去叫一輛馬車來。”
“是,老爺。”
“再請您對柯察金家那個等回話的人說一聲,就說我謝謝,我會盡量趕到的。”
“是。”
“這樣有點失禮,可是我寫信又寫不好。反正今天要和她見面的。”聶赫留朵夫心里想著,走出書房去換衣服。
等他穿好衣服,來到臺階上,一個熟識的馬車夫已經坐在膠輪馬車上等著他了。
“昨天您剛剛離開柯察金公爵家,我就到了,”馬車夫多少扭了扭他那白襯衫領子里的黑黑的、強壯的脖子,說,“他們家看門的說,老爺您剛走。”
“連馬車夫都知道我和柯察金家的關系了。”聶赫留朵夫心里說。于是他面前又出現了近來經常盤旋在他腦際的懸而未決的問題:該不該同柯察金家小姐結婚?這個問題也像當前他遇到的多數問題一樣,他怎么也不能解決,覺得這樣或那樣都不行。
總的說,想結婚的原因是:第一,除了可以享受家庭溫暖以外,結婚還可以避免不正當的兩性生活,而過合乎道德的夫妻生活;第二,也是主要的原因,他希望家庭和子女能夠給他目前這種空虛的生活增添一些意義。想結婚的原因無非就是這些。不想結婚的原因大致是:第一,怕失去自由,這是一切已經不太年輕的單身男子的普遍性顧慮;第二,對于女人這種神秘的生物懷著一種不自覺的恐懼。
具體地說,想和米西(柯察金家小姐本名瑪麗婭,正如一切名門世家的小姐,她還有別號)結婚的原因是:第一,她出身名門,從衣著到音容笑貌,走路風度,都與平常人不同,這不同不是因為有什么特殊之處,而是因為她的“雍容華貴”——他再也想不出更適當的詞兒來形容這種品質,他對這種品質十分珍視;第二,她認為他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因此他覺得她是了解他的。在聶赫留朵夫看來,對他的這種了解,也就是對他的崇高價值的承認,證明她聰明非凡,見解過人。不想和米西結婚的原因是:第一,很可能找到一個比米西還要好得多、因而同他更般配的姑娘;第二,她已經二十七歲,因此她以前一定談過戀愛。聶赫留朵夫一想到這事,就很不好受。他的自尊心很強,即使在過去她愛的不是他,他也不能容忍。當然,以前她不可能知道日后會遇見他,但是一想到她以前可能愛過什么人,就覺得自己受了侮辱。
就這樣,有多少應該結婚的理由,就有多少不應該結婚的理由;至少二者是勢均力敵,不相上下。因此聶赫留朵夫嘲笑自己是比里當的驢子[6]。而且他至今仍然是驢子,不知道在兩捆干草當中選哪一捆好。
“不過,還沒有收到瑪麗婭·瓦西里耶芙娜(首席貴族的妻子)的回信,沒有跟她完全斷絕關系,反正還不能采取任何行動。”他自己對自己說。
他想到可以而且應該遲一點兒作出決定,便感到高興。
“反正這些事我過些時候會考慮好的。”當他坐的輕便馬車輕快無聲地來到法院門前的柏油路上時,他在心中對自己說。
“現在我得認真負責地履行社會職責,我一向認真負責,我認為這是應該的。再說,這種事往往都很有意思。”他心里想著,從看門人身邊走過,進入法院的門廊。
五
聶赫留朵夫走進法院的時候,走廊里已經有不少人在緊張地來回走動了。
法警們帶著公文或者遵照指示走來走去,有的快步行走,有的甚至小跑,兩腳不離地面,鞋底擦著地板,跑得氣喘吁吁。警官、律師和法院辦事人員們來來往往,時而朝這邊來,時而朝那邊去。一些原告和無人押解的被告無精打采地在墻邊踱步,或者坐著等候。
“地方法庭在哪里?”聶赫留朵夫向一名法警問道。
“您問哪一個法庭?有民事庭,有高等審判庭。”
“我是陪審人員。”
“那就是刑事庭。您這樣說就明白了。打這兒朝右走,然后往左拐,第二個門就是。”
聶赫留朵夫照他的指點走去。
在法警所指的那個門口,有兩個人站在那兒等著:一個是又高又胖的商人,面貌和善,顯然已經吃飽喝足,情緒極好;另一個是猶太裔店員。聶赫留朵夫走到他們跟前,問他們這兒是不是陪審人員議事室的時候,他們正在談羊毛的價錢。
“就是這兒,先生,就是這兒。您也是陪審人員,跟我們是一伙兒的吧?”面貌和善的商人快活地擠擠眼睛問。“那好,咱們一塊兒來干吧。”他聽到聶赫留朵夫肯定的回答,又接著說:“我是二等商人巴克拉紹夫,”他說著,伸出一只又寬又軟的肥厚的手,“是要辛苦一番了。請問貴姓?”
聶赫留朵夫報了姓名,便走進陪審人員議事室。
在不大的陪審人員議事室里,有十來個不同行業的人。大家都是剛到,有的坐著,有的走來走去,互相打量著,互相介紹認識。有一個退役軍人穿著軍服,其余的人穿禮服或西裝便服,只有一個人穿長袍。
盡管不少人為這事丟開正事,盡管嘴上說這事太麻煩,然而大家都露出幾分得意的神氣,認為自己是在做一項重大的社會工作。
陪審人員有的已經相互介紹認識了,有的還在相互猜測對方是什么人,都在交談,談天氣,談早來的春天,談即將審理的案子。有些同聶赫留朵夫不相識的人,連忙過來跟他認識,顯然認為這是特別光彩的事。聶赫留朵夫卻像往常跟陌生人周旋一樣,覺得這是一般的應酬。要是有人問他,為什么他認為自己高人一等,他也答不上來,因為他這一輩子也沒有表現出什么了不起的過人之處。至于他講得一口流利的英語、法語和德語,穿戴的襯衫、外衣、領帶、袖扣都是上等貨,都不能成為他自命不凡的理由。這一點他自己也明白。然而,毫無疑問,他又認為這都是他的過人之處,認為別人對他表示尊敬是理所當然的,要是別人不表示尊敬,就覺得是受到屈辱。在陪審人員議事室里恰恰就有人對他不表示尊敬,因而他也就十分不快。陪審人員當中有一個是聶赫留朵夫的熟人。這人叫彼得·蓋拉西莫維奇(聶赫留朵夫從來不知道而且也不屑于知道這人的姓),給聶赫留朵夫姐姐家的孩子們當過教師,大學畢業后當了中學教師。聶赫留朵夫一向討厭他那種不拘禮節的態度、那種洋洋自得的哈哈大笑,總之,如聶赫留朵夫的姐姐說的,那種“公社習氣”,使人很討厭。
“哈,您也落網啦,”彼得·蓋拉西莫維奇迎著聶赫留朵夫高聲大笑。“您也沒躲掉嗎?”
“我根本就不想躲。”聶赫留朵夫嚴肅而陰沉地說。
“哦,這可是一種公民的忘我精神。不過,您等著吧,等到您吃不上飯,睡不成覺,就不唱這個調調兒了!”彼得·蓋拉西莫維奇更響亮地哈哈大笑著說。
“這個大司祭的兒子馬上就要跟我拍肩膀了。”聶赫留朵夫在心里說,臉上露出極其陰沉的神色,假如此刻他得到親人全部死光的噩耗,那這種神氣就顯得很自然了。聶赫留朵夫離開他,走到一群人跟前,這些人圍著一個高高的、臉刮得光光的、儀表堂堂的先生,聽他有聲有色地在說一件什么事。這位先生說的是目下正在民事庭審理的一宗案件,似乎很熟悉案情,叫得出法官和著名律師的名字和父稱。他說到一位著名的律師使那宗案子出現了驚人的轉折,由于這一轉折,那個老太太,盡管道理完全在她這一方,勢必白白地拿出一大筆錢給對方。
“真是一位天才律師!”他說。
大家都恭恭敬敬地聽著,有的人幾次插嘴想說說自己的看法,可是都被他打斷,似乎只有他一個人了解全部底細。
聶赫留朵夫雖然來遲了,可是還得等很久。有一位法官到現在還沒有來,不得不延遲開庭。
六
庭長很早就來到法院。庭長是一個高大而肥胖的人,留著老大的花白絡腮胡子。他是個有妻室的人,可是十分風流放蕩,他的妻子也是這樣。他們互不干涉。今天早晨他收到一個瑞士女人的來信,那女人夏天在他家做過家庭教師,現在從南方上彼得堡去,路過此地。她在信中說,在三點到六點之間她在本市“意大利旅館”等他。因此他希望今天早點兒開庭,早點兒結束,以便趕去和那個紅頭發的克拉拉相會。去年夏天他和她在別墅里就干起了風流韻事。
他走進辦公室,把門反扣上,從文件柜最下面一格取出兩個啞鈴,向上,向前,向兩旁,向下各運動了二十回,然后把啞鈴舉過頭頂,身子輕巧地蹲下去三次。
“要保持元氣,再沒有什么辦法比淋浴和做體操更好的了。”他在心里說,一面用無名指上戴金戒指的左手摸摸右臂上那緊繃繃的一團肌肉。他還要練擊劍(他在久坐審理案件之前,總要做這兩種運動),這時房門動了一下。有人想開門。庭長連忙把啞鈴放回原處,把門開了。
“對不起。”他說。
一位法官走了進來,個頭兒不高,戴著金絲眼鏡,聳著肩膀,陰沉著臉。
“瑪特維·尼基濟奇又沒有到。”這位法官很不滿地說。
“還沒有到,”庭長一面穿制服,一面回答說,“他總是遲到。”
“奇怪,怎么不難為情。”這位法官說過這話,很生氣地坐了下來,伸手掏香煙。
這位法官是個一絲不茍的人,今天早晨同妻子發生過一場很不愉快的爭吵,因為妻子不到時候就把這個月的生活費用光了。她要求預支一些錢,可是他說,無法通融。于是就吵了起來。妻子說,要是這樣,那就不做飯,叫他休想在家里吃到飯。吵到這里,他趕緊收兵,生怕她說到做到,因為她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這不是,老老實實、規規矩矩過日子,卻落得這樣,”他心里想著,眼睛瞧著又健康又愉快、容光煥發、和藹可親的庭長,庭長把兩個胳膊肘叉得寬寬的,用兩只好看的白手朝繡花領子兩邊捋他那又長又密的花白絡腮胡子,“他總是處處得意,快快活活,可我總是有說不盡的煩惱。”
書記官走進來,帶來一份案卷。
“非常感謝,”庭長說著,點起一支香煙,“先審哪一件案子?”
“哦,我看,就審毒死人命案吧。”書記官似乎漫不經心地說。
“那好,毒死人命案就毒死人命案吧。”庭長說,心里盤算這件案子不復雜,四點鐘之前可以結束,他就可以走了。“瑪特維·尼基濟奇還沒有來嗎?”
“還沒有來。”
“布列維到了嗎?”
“他到了。”書記官回答說。
“您要是見到他,就告訴他,我們先審毒死人命案。”
布列維是副檢察官,在這次審訊中負責提出公訴。
書記官來到走廊里,就遇見布列維。布列維肩膀聳得高高的,制服敞開著,腋下夾著公文包,幾乎像跑步一樣在走廊里匆匆走著,走得靴后跟登登直響,沒有夾皮包的那支胳膊不停地擺動著,擺動得手背正對著行進的方向。
“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要我問問,您準備好了沒有?”書記官向他問道。
“還用問,我總是準備得好好的。”副檢察官說。“先審哪一案?”
“毒死人命案。”
“那太好了。”副檢察官說。其實他一點也不認為這好。他一夜沒有睡覺。他們給一個同事餞行,喝了很多酒,打牌打到夜里兩點鐘,然后去玩女人,去的正是瑪絲洛娃六個月前所在的那家妓院,因此恰恰毒死人命案的案卷沒有來得及看,現在就想草草翻看一下。書記官是有意刁難,知道他沒有看過毒死人命案的案卷,就向庭長建議先審這一案件。書記官是個自由派、甚至激進派思想類型的人。布列維思想卻十分保守,而且正像一切在俄國任職的德國人一樣,特別崇信東正教。所以書記官很不喜歡他,而且眼紅他的職位。
“那么,閹割派[7]教徒的案子怎么樣啦?”書記官問道。
“我說過,這一案我不能負責起訴,”副檢察官說,“因為缺乏證人,我要向法庭如此說明。”
“那沒有多大關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