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火車上人吃人紀聞(2)
- 百萬英鎊(經典譯林)
- (美)馬克·吐溫著 宋兆霖編
- 3520字
- 2017-05-12 11:27:13
“密蘇里州的羅杰斯先生說:‘主席先生——趁這會兒報告正式提交大會的時候,我提議對它進行一些修正,改由我們全都熟悉和尊敬的圣路易斯市的盧修斯·哈里斯先生替代赫爾曼先生。希望諸位別誤會,別以為我對這位來自路易斯安那州的紳士的優異人品和崇高地位有絲毫懷疑——根本不是的。和會上任何一位先生相比,我尊重他的程度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我們誰都不能忽視這一點,那就是,我們被困在這里一個星期以來,他的肉比我們誰的都減輕了更多——我們誰都不能忽視這一點,是委員會玩忽了他們的職責,這可能是由于一時的疏忽,也可能是犯了嚴重的錯誤,因為他們建議我們挑選一位先生,而這位先生無論他本人的動機有多么純潔,但他身上所含的營養確實少了一些……’”
“主席說:‘密蘇里州的這位先生請就坐。按照常規,根據慣例,本主席不能容許任何人對委員會權力的完整性進行干涉。大會應當對這位先生的提議采取什么行動呢?’”
“弗吉尼亞州的哈利戴先生說:‘我提議對報告再進行一次修改,改由俄勒岡州的哈維·戴維斯先生替代梅西克先生。諸位先生也許會強調這一點,說什么拓荒生活中艱苦困乏的條件已經使戴維斯先生的肉變得很老;但是,諸位先生,難道現在是斤斤計較肉的老嫩問題的時候嗎?難道現在是在一些細節問題上挑三揀四的時候嗎?難道現在是對一些微不足道的瑣事爭論不休的時候嗎?不,先生們,現在我們需要的是體積——是質量、重量和體積——目前最高的要求是這些——而不是能力,不是天才,更不是教育。我堅持我的提議。’”
“摩根先生(熱情激動地)說:‘主席先生——我最強烈地反對這項修正案。從俄勒岡州來的那位先生年紀老了,再說,他體積雖然大,但一身都是骨頭——根本沒什么肉。我現在請問從弗吉尼亞州來的這位先生,難道我們所要的不是肉塊,而是清湯嗎?難道他是要我們畫餅充饑不成?難道他是要找一個俄勒岡的鬼魂來嘲弄我們所受的苦難不成?我倒要請問:他是不是能向四面看看這些焦急的臉,仔細瞧瞧我們愁苦的眼睛,留心聽聽我們急切期盼的心臟的搏跳聲,還能把這樣一個餓得半死不活的、虛有其表的家伙強加給我們?我倒要請問:他是不是能想到我們凄慘的處境,想到我們經歷的愁苦,想到我們黑暗的未來,同時還能這樣毫無憐憫之情,偷偷地把這件破爛、這堆垃圾、這個即將露出馬腳的騙子、這個渾身是疙瘩、干癟無汁、從俄勒岡荒涼的岸上來的流浪漢弄來蒙混我們?絕對不能啊!’(掌聲。)”
“經過一場激烈辯論,第二項修正案被付諸表決,但結果沒通過。根據第一項修正案,應改由哈里斯先生代替赫爾曼。于是開始投票表決。表決一連舉行了五次,都未能決定人選。在第六次表決時,哈里斯先生被選中了;所有的人都投票贊成選他(除了他本人)。此后有人提議,他的中選應當用鼓掌形式獲得承認,但結果只草草了事,因為他再一次投票反對選他本人。”
“拉德韋先生提議,大會現在應當開始考慮其余幾位候選人,為準備一次早餐進行一次選舉。提議獲得通過。”
“第二次投票選舉,雙方相持不下:半數人主張選某一位候選人,因為他年紀更輕;半數人主張選另一位候選人,因為他個子更大。主席贊成第二派人看中的梅西克先生,投了決定性的一票,這一決定在落選候選人弗格森先生的朋友當中引起了很大的不滿,有人談到要求重新進行一次投票選舉,但就在這當兒,一項主張休會的動議獲得通過,于是立即宣布會議結束。”
“弗格森派系剛才好半天一直都在憤憤不平地議論這個問題,但準備晚餐的事轉移了他們的注意。接著,他們又要開始竊竊私語,但一聽到已經將哈里斯先生安排停當的喜訊,就把這一件事完全拋在腦后了。”
“我們撐起車座的靠背,搭起臨時的飯桌,然后各自就位,大家滿懷感激心情,面對著那一頓在痛苦難熬的七天里只有做美夢時才能看到的最精美的晚餐。跟短短幾小時以前的處境相比,瞧我們現在的情況改變了多少啊!記得前幾天是饑餓,是憂愁絕望的痛苦,是憂心如焚的焦急,是無法擺脫的困境;而現在呢,是感激的心情,是寧靜的氣氛,是無法盡情表達的喜悅。我知道,那是我紛紛擾擾一生中最為歡欣的時刻。風呼號著,把那雪在我們的牢籠四周猛烈地吹著,但是它再也不能給我們帶來愁苦了。我很喜歡哈里斯,也許他還可以被烹調得更可口一些,但是,我可以說一句,再沒有誰比哈里斯更合我的胃口,再沒有誰比他更使我感到滿意了。梅西克很好,雖然香料放得太濃了些;但是,講到真正營養豐富、肌理細膩,我還是更喜歡哈里斯。梅西克自有他的優點——這一點我并不試圖否認,也根本無意加以否認——但是,先生,如果就著他吃稀飯,那他并不比一具木乃伊更好——一點兒也不比它更好。瘦嗎?——咳,我的老天爺!——怎么,老嗎?啊呀,他十分老!老得你沒法想象——你絕對沒法想象,會有像他那樣的肉。”
“您意思是說……”
“請別打斷我的話呀。用完了早餐,我們就選舉另一個從底特律來的、姓沃克的人,準備晚餐。他的質量非常好。后來我在給他妻子的信里就這樣說過。他確實值得我們贊揚,我會永遠記住沃克。他稍嫌松泡了點兒,但是,他的質量非常好。再說,第二天早晨,我們把亞拉巴馬州的摩根當了早餐。他是我在飯桌上見到的最可愛的人士之一——儀容秀美,文雅博學,能流利地說幾國的語言——是一位地道的紳士——確實是一位地道的紳士,一個異常‘水靈的’人物。晚餐時我們享用了那位俄勒岡的主教,他真是個虛有其表的家伙,這一點是無可置疑的——上了歲數,瘦得皮包骨頭,老得叫人咬不動,你真沒法如實地加以描繪。最后我說,先生們,隨你們愛怎么就怎么吧,我可要等到下一次進行選舉后再吃了。這時候伊利諾斯州的格里姆斯說:‘先生們,我也要等。等你們選出一個具有一些值得推薦的優點的,那時候我會很高興地再來和你們聚餐。’過了不久,已經可以明顯地看出,大伙兒對俄勒岡州的戴維斯普遍地感到不滿,因此,為了繼續保持我們自從享用了哈里斯以來一直欣然流露出的那份親切好感,我們進行了一次選舉,結果是佐治亞州的貝克中選。他這個人精彩極了!再說,再說……此后我們享用了杜利特爾,再有霍金斯,再有麥克爾羅伊(有人對麥克爾羅伊嘖有煩言,因為他特別地瘦小),再有彭羅德,再有兩位史密斯,再有貝利(貝利裝了一條木腿,這對我們完全是個損失,但是他在其他方面都很好),再有一個印第安小子,再有一個街頭演奏手搖風琴的,再有一位姓巴克明斯特的先生——瞧這個倒霉的窩窩頭腦袋流浪漢,不但跟他交朋友會使你感到乏味,把他當早餐也會叫你心里不受用。我們很高興,那是在救星來到前選舉了他。”
“這樣說來,天賜的救星最后真的來到了嗎?”
“可不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剛選舉完,救星到了。那次選的是約翰·墨菲,我可以保證,再沒比他更好的了;可是后來約翰·墨菲卻乘了那列來搭救我們的火車,和我們一起回到了故鄉;又過了一些日子,他娶了哈里斯的遺孀……”
“寡婦的前夫是……”
“是我們第一次選出的那一位。他娶了她,現在仍舊受人尊重,過著幸福愉快的生活。啊,它好像是一篇小說,先生——它好像是一部傳奇。這兒我到站了,先生,我得向您道別了。您何時有便,請過來和我一起盤桓一兩天吧,您來了我會很高興。我很喜歡您,先生,我已經對您產生好感。也許我會像喜歡哈里斯那樣喜歡您,先生。再見啦,先生,祝您一路平安。”
他走了。我這一輩子從沒一次像當時那樣驚奇,那樣不快,那樣惶恐。然而,我在心底里卻由于他走了而感到高興。盡管他的態度是那么親切,他的聲音是那么柔和,但是,每當他把那饑餓的目光投向我身上時,我就會不寒而栗;當我聽說我已經贏得他那含有危險成分的好感,而且已經幾乎和已故的哈里斯同樣被他看重時,我的心差點兒停止跳動!
我惶恐到了無法形容的程度。我并不懷疑他所說的話,我不能對他那樣一絲不茍地敘述的任何細節提出疑問;但是,我已經被那些可怖的描繪嚇癱,我的思想已經陷入極度混亂。我看見列車員正瞅著我。我問:“那個人是誰呀?”
“他曾經是國會議員,而且是一位很好的議員。可是,有一次他被風雪困在火車上,眼看就要餓死了。他渾身凍傷,差點兒凍死;由于沒東西吃,他消耗盡了體力,此后他神志昏迷,病了兩三個月。現在他已經復原,只不過已經變成一個偏執狂,每次一提到那些老話,他就說個沒完沒了,一直要說到他所談的那一車人都被吃光了為止。要不是剛才已經到了站,非下車不可,他會把那一群人都吃得一個不剩。那些人的姓名他都背得滾瓜爛熟。每一次吃完除了他自己以外所有其他的人以后,他老是這樣說:‘后來,為準備早餐進行日常選舉的時間到了,沒人反對,我當然中選,此后,沒人提出異議,但是我推辭了。就這樣,我到了這里。’”
我感到無比快慰,因為知道了剛才我聽到的并不是什么嗜血的吃人生番的真實經歷,只不過是一個瘋子想入非非的、但無傷大雅的一篇胡謅罷了。
葉冬心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