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火車上人吃人紀聞(1)
- 百萬英鎊(經典譯林)
- (美)馬克·吐溫著 宋兆霖編
- 3516字
- 2017-05-12 11:27:13
不久前我去圣路易斯觀光。西行途中,在印第安納州特雷霍特市換車后,一位紳士,樣子溫厚慈祥,年紀大約四十五歲,也許是五十歲,在一個小站上車后,就在我身邊坐下了。我們天南地北、談笑風生地閑聊了大約一個小時,這時我發現他為人非常聰明,而且十分風趣。他一聽說我是從華盛頓來的,就向我提出好些問題,其中有的是關于某些社會知名人士,有的是關于議會中的動態,過了不多一會兒我就看出,跟我談話的這個人十分熟悉首都政治生活的內幕詳情,甚至了解參眾兩院議員在工作程序中采取的方式、表現的作風以及仿效的習慣等。又過了一會兒,有兩個人在離開我們不遠的地方停住腳步,站立了片刻,其中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
“哈里斯,如果你能代我去經歷那件事,老兄,我會永遠忘不了你。”
我新結識的朋友高興得眼中發光。我猜想,這兩句話大概勾起了他對一件幸運的事情的回憶。接著,他就沉下了臉,好像墜入深思——幾乎顯出愁容。他轉過身來對我說:“讓我說一個故事給您聽吧,讓我向您透露一件我生活中的秘事吧,自從那件事發生以來,我還從來不曾向誰提過。請耐心地聽下去,答應我不打斷我的話。”
我說我不會打岔兒,于是他講述了以下這件離奇的驚險遭遇。他說的時候,一會兒很激動,一會兒又很憂愁,但始終流露出真摯的感情,顯得那么一本正經。
陌生人講的故事
“1853年12月19日,我搭了一列開往芝加哥的夜車,從圣路易斯出發。車上總共只有二十四位乘客,沒有婦女,也沒有小孩兒。我們都興致很好,不久就結識了一些趣味相投的旅伴。原以為那次旅行肯定是愉快的,在這群人當中,我想,誰也沒有絲毫預感,會想到我們即將遭遇到那種恐怖事件。”
“夜里十一點,雪開始下得很猛。離開韋爾登小鎮不久,我們就逐漸進入那無限遼闊的、荒涼寂寞的草原;它遠遠延展到朱比利居留地,極目望去,看到的是一片蕭瑟景象。沒有樹木或小丘的遮蔽,甚至沒有零亂的巖石的阻隔,風兇猛地呼嘯著,卷過了一馬平川的荒野,把前面紛紛揚揚的雪片像怒海上波濤激起的浪花那樣吹散開,雪很快地越積越厚;根據火車速度減低來推測,我們知道車頭在雪中推進時越來越困難了。果然,大量吹來的雪堆積得好像巨大的墳山,橫擋住軌道,有時候發動機在這些雪堆當中完全停下了。大伙再也無心談話了。剛才那一陣的歡欣,現在變成了深切的焦慮。每個人都想到可能會被困在離開有人煙的地方五十英里以外的茫茫草原的積雪中,并將自己沮喪的情緒感染了所有其他的人。”
“凌晨兩點鐘,我覺出四周毫無動靜,就從輾轉不寧的睡眠中驚醒過來。立刻,我的腦海中閃過了那恐怖的現實——我們被困在風暴吹積成的雪堆里了!‘大伙一起來搶救呀!’于是所有的人都跳起來響應,一起跑到外邊荒野中的夜幕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層層浪濤般的積雪中,漫天席地的風暴中,每一個人都開始迅速行動,大家都意識到現在只要浪費片刻時間就會毀滅掉我們所有的一切。鐵鍬,木板,雙手——所有的東西,凡是可以清除積雪的,一下子全都被用上了。那是一幅陰森可怖的景象:一小群人,一半在黑糊糊的陰影里,一半在機頭反光燈的強光下,像發了瘋似的跟那不斷地堆積起來的雪廝拼。”
“不長的一小時,已足以證明我們的努力全都是徒勞的。我們剛掘去一堆雪,風暴又吹來十多堆,堵住了軌道。更糟的是,我們發現,車頭在最后對敵人發動那一次猛攻時,主動輪的縱向軸折斷了!即使前面軌道暢通無阻,我們也無法擺脫困境了。我們都累得筋疲力盡,感到六神無主,又回到了車上。我們聚集在火爐旁邊,嚴肅地詳細討論我們的處境。我們什么糧食都沒儲備——這是我們最為煩心和著急的事。我們不可能被凍死,因為煤水車里還儲存有足夠的柴火,這是我們唯一的安慰。討論到最后,大伙都相信了列車員做出的令人寒心的結論,那就是:誰要是試圖在這樣的雪地里步行五十英里,那準是死路一條。我們沒辦法求援,即便是有辦法,也不會有人來救我們。我們只好聽天由命,盡可能耐心等待救援,或者靜候餓死!我相信,即便那些最有膽量的人聽到這些話,他們也會一下子心都冷了。”
“過了不到一個小時,談話聲變得低沉了,只偶爾從時起時落的狂風怒號中聽到車上這里那里傳來竊竊私語。燈光變得暗淡了,遇險的人多數坐在明滅不定的光影中,都陷入沉思——忘了現在吧,如果他們能夠的話——進入夢鄉吧,如果情況許可的話。”
“永無盡頭的黑夜——我覺得那肯定是永無盡頭的——終于磨蹭完了極為緩慢的幾個小時,冷冽的灰色黎明在東方出現。天更光亮了,乘客們一個又一個開始騷動,他們露出了一點兒生氣,然后,推高了扣在腦門上的垂邊帽,伸一伸已經僵硬了的胳膊和腿,從窗子里朝那令人發愁的景色看了看。可不是,那是令人發愁的!——在所有的地方看不見一個生物,沒一所住房;除了一片空蕩蕩、白茫茫的荒野,其他什么都沒有;卷到高空中的大雪片迎風到處飄揚——一個雪花旋舞的世界,遮蔽了蒼蒼茫茫的天空。”
“整整一天,我們都呆頭呆腦地在車上走來走去,話說得很少,但心事想得很多。又是一個拖延時間的、令人郁悶的夜晚——又是一夜饑餓。”
“又是一個黎明——又是這樣的一天:沉默,煩愁,忍受著消耗體力的饑餓,眼巴巴地等候那毫無希望到來的救援。一夜都睡不安寧,老是夢到大吃大喝——但醒來又得熬受饑餓的痛苦折磨。”
“第四天開始了,然后又過完了——接著是第五天!瞧那可怕的五天囚禁生活啊!兇殘的饑餓從每個人的眼中眈眈獰視。可以從其中看出一些可怖的含義——它預示每個人心中都在隱約地構思一件什么事情——一件還沒人敢用語言將其說出的事情。”
“第六天過去——第七天的黎明到來,它面對著的是死亡陰影中罕見的一群形銷骨立、憔悴枯槁、完全絕望的人。現在必須將它公之于眾了!——那件已經在每個人心中醞釀著的事情最后就要從每個人的舌尖上迸出來了!人性所能經受的折磨已經超過了它的極限,它不得不屈服了。明尼蘇達州的理查德·H.加斯頓,身材高大,面色慘白,好像是一具死尸,這時站起來了。大伙都知道一件什么事情就要發生了。大伙已經有所準備——沒做出一點兒動作,沒顯露絲毫激情——從新近變得那么猙獰的目光中,只露出一副冷靜的、沉思的嚴肅神情。”
“‘諸位先生:我們再也不能拖延了!時間已很緊迫了!我們當中由哪一位為其余的人提供食物而自我犧牲,我們必須做出決定了!’”
“伊利諾斯州的約翰·J.廉斯先生站起來說:‘諸位先生——我提名田納西州的詹姆斯·索耶牧師。’”
“印第安納州的威廉·R.亞當斯先生說:‘我提名紐約州的丹尼爾·斯洛特先生。’”
“查爾斯·J.蘭登先生說:‘我提名圣路易斯市的塞繆爾·A.鮑恩先生。’”
“斯洛特先生說:‘諸位先生——我對這件事敬謝不敏,我建議它由新澤西州的小約翰·A.范·諾斯特蘭德先生擔任。’”
“加斯頓先生說:‘如果沒人反對,我們就同意這位先生的請求吧。’”
“范·諾斯特蘭德先生表示反對,斯洛特先生的辭謝遭到拒絕。索耶先生和鮑恩先生也相繼推讓,但都因為同樣的理由而遭到拒絕。”
“俄亥俄州的A.L.巴斯科姆先生說:‘我提議現在就結束提名,開始進行投票選舉。’”
“索耶先生說:‘諸位先生——我堅決反對這些程序。從各方面來說,這些程序都是不合常規的,我必須提議:立即將這一切予以取消,讓我們選出一位會議主席,以及幾位稱職的工作人員共同協助他,這樣我們才能在相互諒解的情況下處理好。’”
“衣阿華州的貝爾先生說:‘諸位先生——我反對這一提議。現在已經不是墨守成規、拘泥形式的時候了。我們已經七天沒吃東西了。每一次我們空談閑扯,浪費時間,結果只會給我們帶來更多的痛苦。我對前面的提名感到滿意——我相信,所有出席會議的先生,就拿我個人來說吧,都不能理解,為什么我們不可以立即開始從他們當中選舉出一位或幾位來。我想提出一項決議案……’”
“加斯頓先生說:‘決議案會有人反對的:根據規定,它必須等一天以后再進行處理,從而造成了您希望避免的那種延誤。從新澤西州來的那位先生……’”
“范·諾斯特蘭德先生說:‘諸位先生——我不能與你們諸位相比,我是異鄉人;我并沒企求諸位授予我這份榮寵,我感到很為難……’”
“亞拉巴馬州的摩根先生(插話)說:‘我提議討論前面一個問題[8]。’”
“他的提議獲得贊同;當然,此后無需再進行辯論。選舉工作人員的提議被通過了,于是,根據提議,加斯頓先生被選為主席,布萊克先生被選為秘書,霍爾庫姆先生、戴爾先生和鮑德溫先生共同組成提名委員會,R.M.豪蘭先生擔任膳食主管,負責襄助提名委員會進行遴選工作。”
“宣布休會半小時,此后是舉行一系列小型的秘密會議。聽到主席敲小木槌的聲音,會議重新召開,委員會提出報告,公推肯塔基州的喬治·弗格森先生、路易斯安那州的盧西恩·赫爾曼先生和科羅拉多州的W.梅西克先生為候選人。這項報告被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