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導讀:西塞羅的《論共和國》與《論法律》(2)
- 論共和國(譯林人文精選)
- (古羅馬)西塞羅
- 2748字
- 2017-05-16 11:32:53
西塞羅的這段話,表明他在思想類型上更加接近于英國的埃德蒙·柏克那樣的歷史主義,認為優良政體的產生基于不同世代的知識累積而獲得的進化,而非某個人的理性建構。[2]關于羅馬政體的產生,西塞羅提到(《論共和國》,2.30),羅馬政體的產生是一個歷史的過程,是一個從不完美到完善的逐步演進的過程。這是一個類似于生物生長那樣的自然過程,具有一種類似于目的論那樣的發展和進化的方向、線路。針對希臘世界中廣泛傳播的類似于萊克格斯、梭倫之類的“偉大立法者”,通過自己的立法為一個城邦生活奠定基本的政制秩序,西塞羅反復強調的是:“我們國家的政體不是一人或一時之功。”(《論共和國》,2,37)
西塞羅關于政體的論述是否因此而純粹屬于一種描述意義上的,而非規范意義上的優良政體學說?他的著作究竟是對羅馬人的政制實踐的一種闡釋,還是關于優良政體的規定性內涵的討論?西塞羅注意到了這一問題。他在《論共和國》第二卷快結束之時(2.64),對此專門給出了說明。西塞羅強調的是,運用純粹的想象進行政體的討論,所獲得的知識的可靠性,不如依托于具體歷史經驗的討論而獲得的知識的可靠性。對此他以羅馬的最后一個國王塔克文的暴政為例進行了說明(《論共和國》,2.51)。西塞羅試圖為思辨性的希臘思想增加實踐性的、歷史性的因素。這是一種可貴的知識論上的努力,但就是這種努力,卻被后來人不公正地評價為將希臘的思想調和得適合于羅馬人的口味。真不知這樣的說法從何而來?!
與其政體思想類似,西塞羅的法學思想也往往受到簡單的標簽式的解讀。在《論法律》一書中,西塞羅的確表達了具有濃厚的自然法學特質的思想。他在這方面最典型的論述就是主張從自然中尋找法的根源(《論法律》,1.20),并且認為法律是植根于自然的最高理性(《論法律》,1.18)。但西塞羅所倡導的自然法觀念,主要的目的并非提出一套規范性的自然法律令與戒條,以此作為實在法的指導,而是主要服務于他對某種形態的實證主義法律觀念的批判。
西塞羅在一方面強調人類所具有的理性是來自上帝的饋贈(《論法律》,1,22),另外一方面又對人類是否能夠恰當地運用這種理性來立法表示懷疑。“最最愚蠢的是,有人相信一個特定國家的制度或者法律所規定的一切都是公正的。”(《論法律》,1.42)“如果法律通過各族人民的指令、政客們的條規和法官們的裁決而得以生效,那么人們去搶劫、通奸、偽造遺囑便都可能成為公正的行為,只要這些行為經過人們的投票或者裁決結果得到批準。”(《論法律》,1.43)。在這些論述中,西塞羅把自然與人的意見相對,把自然與人的決議相對,他并沒有指出自然究竟是什么,而是對人類在某時某地是否有足夠的智慧來制定合適的法律表示出強烈的懷疑。事實上,各民族曾經通過許多危險的、有害的決定,這些決定甚至都不應該被稱為法律(《論法律》,2.13)。
西塞羅的自然法觀念呈現出強烈的非建構性的特征,這與他在《論共和國》中所表達出來的思想傾向非常類似。尊重自然的觀念,在他的法律思想中發揮的主要作用在提醒人民注意其自身的理智的局限性,因而在認識、制定、運用法律的活動中保持足夠的審慎和克制。西塞羅認為,“法律不是人類智慧思考出來的,也不是人們通過的什么決議,而是一種通過其指令與禁令的智慧統管整個宇宙的永恒力量”(《論法律》,2.8)。
既然如此,自然在何處顯現,并對現實中的立法者發揮指引作用呢?西塞羅在這個問題上的論述顯示出強烈的羅馬人特征,并且與柏拉圖的烏托邦思想傳統區別開來。當他開始論述其心目中的理想類型的法律時,他所描繪的法律的圖景,基本上就是羅馬人的習俗。他借對話者之口承認了這一點:“這一套宗教法律規定和努馬法典以及我們國家的風俗習慣并沒有什么區別。”(《論法律》,2.23)
西塞羅明確承認其自然法思想中的習俗主義的色彩,并且多次予以強調。自然法在他看來,就體現為與先輩的習俗相吻合的那些規章制度。正是這些習俗,構成了當下的立法者所必須要面對并且予以尊重的智識背景。在《論法律》一書中,尤其是在后半部,西塞羅對于先輩習俗的重要性的強調俯拾皆是(2.23;2.26;2.27)。對于先輩習俗為何要如此尊奉?西塞羅甚至給出了這樣的一個解釋:“‘要保留他們家族和祖先的儀式’:也就是說,保留可以說是由神傳承下來的宗教,因為回溯時間愈往前,離神就愈近。”(《論法律》,2.27)在后面的論述中,他干脆把在祭祀方面遵循祖輩習俗,說成是來自阿波羅的神諭(《論法律》,2.40)。
不僅是在宗教法方面,西塞羅把理想型的法(與自然吻合的法)基本上等同于羅馬人的習俗,在官職法方面,也同樣如此。以至于對話者在聽完他的藍圖之后,馬上指出,這差不多就是羅馬人逐漸建立起來的制度。西塞羅對此明確承認:“因為我們國家的政體被我們的祖先確定了最明智、最完善的形式,我覺得我們的法律體系中幾乎沒什么要改動。”(《論法律》,3.12)
細讀西塞羅的《論法律》,不難發現,他的思路與《論共和國》中的思路具有內在一致性。雖然他討論的話題與柏拉圖等希臘哲人相同,但他的問題意識,切入問題的方法,以及解決問題的思路卻表現出典型的羅馬人的特征。西塞羅對哲人的抽象的思辨似乎并不那么放心。柏拉圖所代表的知識論傳統,在這個務實的羅馬人看來,總有些不可靠。相比之下,他更加相信歷史,相信世世代代累積下來的先輩的經驗,以及作為這種經驗的體現的先輩習俗。如果說西塞羅的法律思想是一種自然法思想,那么他絕對不是在倡導一種理性主義的、建構性的、思辨性的自然法思想。恰恰相反,他的思想中的“自然法”,并沒有什么超驗色彩,而是一種強調尊重歷史傳統、尊重先人習俗,因此帶有濃厚的保守主義色彩的自然法觀念。
從偏重純粹的思辨性質的推理,到在思辨的推理中加入歷史的、實證的因素,以歷史的具體經驗來驗證、評價抽象的推理,這應該看作是知識研究上的重要進步。關于政體的考察,由希臘而羅馬,應該是從抽象而具象的發展。當我們討論古典時代的政體學說時,往往重視希臘而忽視羅馬。但正如西塞羅的思想所啟發我們的那樣,最好的、最實際的分析,應該是針對某一個具體的、歷史上的政體的實例的分析。在這一方面,我認為羅馬的價值應該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其原因西塞羅已經說得很清楚。羅馬政體運作的實際歷史經驗值得認真研究和借鑒。而且,就具體制度構架而言,羅馬對后世歐洲政制的影響遠遠超越了希臘。羅馬人的政治成就,到現在也被認為是西方政治史上的一個典范。
如果把柏拉圖比作一個仰望星空的思想家,相比之下,西塞羅是一個腳踏實地的政治家。柏拉圖是政治烏托邦思想傳統的開創者,西塞羅則開啟了現實主義的傳統。有人說,柏拉圖之后的哲學無非是對其思想的展開。但西塞羅之后的西方政法思想傳統難道不是他的現實主義的隱秘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