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潘恩一生寫下大量著作,其中影響最大的當數《常識》。本書在《常識》之外,還選譯了潘恩的《美國危機》、《人的權利》以及《地權正義論》,或許可以稀釋人們心目中因《常識》而帶來的簡單化、符號性的潘恩形象,還原潘恩的思想底色。

從某種角度看,《常識》通篇沒有一處常識,而是充斥了大量駭人聽聞的反叛言論。在殖民地時代,大多數殖民者認同歐洲的權威。新英格蘭地區的移民視不列顛為母國,視喬治三世為自己的國王。新英格蘭人認為自己雖然遠隔重洋,但依然是國王的臣民,沒有人愿意做“無家可歸的人”。可是,“七年戰爭”之后,母國一方面加強對殖民地的盤剝,另一方面仍然不愿意賦予各殖民地與本土的地方政府同樣的代表權。殖民地人只好將代表權與納稅義務一并放棄,走向獨立。他們發現,我愛祖國,祖國卻不愛我,“我對英國素懷忠心,但現在看來是一廂情愿”。卡爾·貝克爾:《1776年精神》,載卡爾·貝克爾著,馬萬利譯:《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歷史學家:論歷史與政治》,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2月,第66頁。

《常識》這本小冊子的語句具有很強的煽動性。“太陽從未照耀過比這更崇高的事業。這里牽動的不是一城、一郡、一省、一國,而是一個大陸——一個至少擁有世界八分之一人口的大陸。這里牽涉的不是一天、一年或者一個時代——實際上,我們的后代都卷入這場斗爭,并且多少都受到當前事件的影響,直到永遠。現在是大陸團結一致、互相信任和捍衛尊嚴的播種時刻。今天的微小分歧,就像小橡樹的嫩皮上用針尖刻出的名字,隨著小樹的長高,傷口會增大,到我們的后代,讀到的將是醒目的大字。”參見本書第21—22頁。《常識》以辛辣的筆調批評英國的君主制度:“自諾曼征服以來,英國鮮有幾位良君,英國人更多地是在暴君之下痛苦地呻吟。在英國,國王除發動戰爭、賣官鬻爵外,一事無成。說白了,國王就是在使國家陷入貧困和混亂。一個人一年坐收八十萬鎊,還要受人擁戴,真是一樁好買賣!”參見本書第20頁。在潘恩的筆下,這樣充滿激情和煽動力量的文字比比皆是。事實上,在獨立呼聲日益高漲之際,這樣的文字更能契合大眾心理。在獨立戰爭時期,《常識》以小冊子的形式被廣泛印刷,成為殖民地普及程度僅次于《圣經》的作品,應該說,這與《常識》充滿激情的文風有很大關系。

總體上,在《常識》中,潘恩并不是在表述某種現有的常識,而是用強有力的語言,將獨立意識包裝成常識,使其深入人心。接下來,如果說《常識》點燃了獨立的火焰,那么可以說《美國危機》幫助這星星之火抵御寒風,形成燎原之勢。

戰事即開,英國憑借雄厚的經濟基礎和海軍力量,大舉進攻,并對北美沿岸實行封鎖。面對強敵,大陸軍處處被動,殖民地人對獨立的前景十分憂懼。1776年圣誕節前夕(潘恩此后的很多人生轉折都發生在圣誕節前后,細心的讀者可以留意),潘恩在費城再次拿起他那生花妙筆,寫下第一篇《危機》,開篇留下千古名句:


這是考驗人們靈魂的時刻。那些“夏季士兵”和“驕陽下的愛國者”們參見本書第67頁。,在這場危機中畏縮不前,不愿再為國效勞;但那些能堅持到今天的人,應該得到一切男女的愛和感激。暴政就像惡魔,不能輕易被制服;然而我們感到欣慰的是,斗爭越艱難,勝利越光榮。


文章很快被送到30英里之外特拉華河對岸的大陸軍前線。兩天后的圣誕節當夜,華盛頓集合部隊,中士在冰天雪地里向凍得發抖的士兵高聲朗讀這些文字。士兵們聽罷神情凝重,靜靜而有序地集結好船只,趁著夜色渡過特拉華河,奇襲英軍營房。今天,這場扭轉戰局的戰斗在美國婦孺皆知。德國藝術家埃瑪紐埃爾·洛伊茨創作的著名油畫《華盛頓橫渡特拉華河》(1851年)成為紐約市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永久收藏的珍品,慕名而來的觀眾都會被告知油畫背后的這篇著名文章。

《美國危機》不止一篇。在歷時7年的獨立戰爭中,潘恩共寫下13篇論美國危機的文章。有人將潘恩同時期的另外3篇或5篇文章也歸為《美國危機》的組成部分,但歸類依據尚有爭論。本書選錄的是《危機》的首尾兩篇。最后一篇文章發表于1783年,開頭套用第一篇文章的那句經典語句,告訴人們:“那個考驗人們靈魂的時刻已經過去;那場世人所知最偉大、最徹底的革命,已經光榮而令人愉快地完成。”

潘恩在字里行間透露著難以抑制的對獨立事業,以及對個人在其中的貢獻的驕傲之情。他最后寫道:“我已經盡我所能,去撫慰各方情感,聯合各方利益,吸引國人的思想并使之走到一起。……是美利堅的事業使我成為一個作家。……如果說在那七年多的歷程中,我對國家有所報效的話;那么同樣可以說,通過自由地、毫無偏私地將文學用于人類的偉大事業,證明這世上還有著不甘媚俗的才華,我也曾為文學增光添彩。……戰爭的帷幕已經關上,人人都準備幸福還鄉,我也當離開這一主題。自始至終,我一直以最大的熱忱追隨它,歷經艱難坎坷。不管今后我身處什么樣的一個國家,我將永遠為我所付出的那份力量而感到榮耀,并永遠感謝自然和上蒼,感謝它們賜予我為人類做些有益的事情的力量。”

《人的權利》是潘恩與伯克關于法國大革命的論戰的產物。1787年8月,潘恩帶著他的鐵橋計劃來到倫敦,后來為此頻繁往返于英法之間。很長時間里,他住在倫敦書商托馬斯·里克曼家里。后者非常仰慕潘恩,將自己的長子取名為“托馬斯·潘恩·里克曼”。在潘恩的身邊集聚了一批社會名流,包括化學家普里斯特利、畫家羅姆尼喬治·羅姆尼(George Romney,1734—1802),其創作的潘恩畫像受后世推崇。、詩人威廉·布萊克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國著名詩人、版畫家、印刷商。曾寫下詩句“從一粒沙看世界,從一朵花看天堂”;與托馬斯·潘恩交好。、著名思想家葛德文威廉·葛德文(William Godwin, 1756—1836),英國激進政治思想家,著有《政治正義論》。,等等。潘恩還受到英國下院議員埃德蒙·伯克的接待。1789年7月14日,法國爆發了大革命。身在巴黎的潘恩將這一重大事件寫信告訴了伯克。他滿懷信心地說:“法國革命是歐洲革命的前奏”,“你們的議會應當將法國的這一事件列入議程”R.R.費納西:《伯克、潘恩和人權》,第104頁,海牙,1963年;轉引自尹虹:《伯克與潘恩關于法國大革命的論戰》,載《史學集刊》1997年第3期。。但是,伯克并不同意潘恩的評價,他回信說:“你是想建議,畢生為英國憲政奮斗的我應該把我可憐的余生都用來陰謀破壞英國憲政嗎?難道你不知道我向來反對這類所謂的改革嗎?”R.R.費納西,第104頁。英國議會果然很快討論這一議題,但結果與潘恩的預想完全不同。伯克在議會發表演講,激烈反對這場革命。《人的權利》英文版序言,http://www.ushistory.org/paine/rights/b1-pre1.htm。次年,伯克在其議會演講基礎上,發表小冊子《法國革命沉思錄》,十分暢銷,銷量達3萬冊。潘恩讀到這本書后,表示“對伯克先生的做法深感震驚和失望”,同上,1791年《人的權利》主要是對伯克的辯駁,本書收錄了其結尾部分。著手寫文章批駁。這一次,他寫的不是《常識》或13篇《美國危機》那樣的小冊子,而是一部9萬字的長篇政論,取名《人的權利》。1791年1月,他身在倫敦,由于攻擊君主制的言論而受到輿論的詆毀和抨擊,并面臨被當局拘禁的危險。2月,倫敦著名出版商約瑟夫·約翰遜出版《人的權利》,但立即受到壓制。潘恩又艱難地說服了另一位出版商J.S.喬丹繼續出版,副標題是“答伯克對法國革命的攻擊”。該書引起轟動,銷量近百萬冊,“被革新派、新教異見者、民主人士、倫敦政客以及北方工業地區熟練工廠勞動者廣泛閱讀”。George Rudé,Revolutionary Europe:1783—1815,Blackwell Publishers,1964, p 183.作者喬治·魯德(George Rudé, 1910—1993),英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提倡“自下而上的歷史學”(history from below)。

潘恩將《人的權利》題獻給美國總統、自己的老朋友華盛頓。但是華盛頓似乎并不領情。獨立戰爭結束后,華盛頓努力改善與英國的關系,在他看來,《人的權利》對英國君主制度的批評對于不利。華盛頓本人不愿意成為美利堅的國王,但他對不列顛國王并不反感,反而覺得潘恩的攻擊過分了。實際上,獨立前后,華盛頓以及部分國父們的某些政治傾向應該說是有變化的。在《獨立宣言》的文本中,杰斐遜一開始大談平等原則,接下來列舉了不列顛國王的眾多罪狀,最后提出獨立的正當性。這其中包含了典型的“三段論”邏輯,目的是在為獨立正名。獨立之后,這一切似乎變得不利于新國家的穩定與發展。

潘恩希望《人的權利》在英國的影響如同當年《常識》在美國的影響一樣。1792年2月,潘恩發表《人的權利》下篇,副標題是“原理與實踐相結合”。這一次他題獻給曾經赴美支持獨立戰爭的著名法國貴族拉法耶特。從一開始,英國首相皮特就竭力阻撓這本書的出版,發動政論家抨擊潘恩的立場,丑化潘恩的形象,甚至揚言要把他逮捕,交給法庭審判。一些民眾把潘恩比作當年刺殺國王詹姆士一世的蓋伊·福克斯1605年11月5日夜,以蓋伊·福克斯(Guy Fawkes,1570—1606)為首的一群亡命的英格蘭天主教極端分子試圖用威力巨大的烈性炸藥炸掉英國國會大廈,并殺害正在其中進行國會開幕典禮的英國國王詹姆士一世及其家人和眾多新教貴族,史稱“火藥陰謀”。事敗后,蓋伊·福克斯被處死。此后,在每年這個所謂“蓋伊·福克斯之夜”,英聯邦國家的居民燃起篝火或釋放煙火,裝扮蓋伊·福克斯的面具或塑像,紀念爆炸陰謀的破產。,他們抬著潘恩的蠟像游行,全身插滿針頭。潘恩的朋友們勸他盡快離開英國。1792年9月,在好朋友威廉·布萊克的建議和催促下,潘恩草草收拾行李,在前來抓捕的警察眼看就要到時,匆匆趕往法國。

潘恩到達法國加來碼頭時,受到熱烈的歡迎,人群中有人喊“潘恩萬歲”。他來到巴黎,很快出現在新誕生的法蘭西第一共和國的國民會議中。他發表演講,主張人的權利,贏得了革命者的稱贊。當得知會議決定處死國王時,潘恩提出反對意見,但被淹沒在一片吵鬧聲中。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在這股洪流中被卷入得太深了。“革命吞噬了自己的兒女”,很多人被無辜地投入監獄,甚至不經審判而送上斷頭臺。革命政府頒布法令,禁止外國僑民擔任公職。1793年圣誕節,潘恩被雅各賓派關進盧森堡監獄。監獄陰暗潮濕,陰森恐怖,每天都有人從這里走向斷頭臺。旅法的美國僑民設法營救潘恩,但美國駐法公使莫里斯無動于衷。6月,羅伯斯庇爾簽署了處決潘恩的命令。幸好,一個月后,死刑命令尚未被執行,羅伯斯庇爾下臺了。又過了一個月,詹姆斯·門羅接替莫里斯出任美國駐法大使。在這位老朋友的斡旋下,潘恩終于在11月份走出了監獄。門羅用一輛馬車把形容枯槁的潘恩接到自己家中,悉心呵護他老病交加的身體和飽受傷害的心。

這場牢獄之災的另一結果是,潘恩與華盛頓最終絕交。由于《人的權利》引起的不快,華盛頓聽任莫里斯對潘恩之獄無所作為。潘恩感到被自己親手參與創建起來的國家拋棄了,深感痛心和羞辱。1795年2月22日華盛頓生日這天,潘恩致信華盛頓,發泄自己心中壓抑已久的憤怒。門羅央求潘恩不要寄出這封信,但于事無補。潘恩沒有得到總統的回信,愈加憤憤不平。一年后,潘恩竟將這封《致喬治·華盛頓的信》在美國公開發表。信件的發表在美國引起軒然大波,對華盛頓的攻擊使潘恩在多數美國人中名譽掃地,更多的人嘆息:革命的“劍”與“筆”分道揚鑣了。

1793年12月28日,經過被解除國民議會公職后一個多月的閉門寫作,潘恩完成了《理性時代》。在被投入監獄前,潘恩將《理性時代》手稿交給好朋友喬爾·巴羅。1794年,該書在美國出版,潘恩將它題獻給“我的美利堅合眾國的同胞”。與潘恩以往的《常識》、《美國危機》等著作不同,《理性時代》并不貼近緊迫的現實問題,而是針對一般性的宗教問題。潘恩根據自己對啟蒙運動的理解,以及自己在法國革命中的經歷,鼓吹理性,駁斥《圣經》中關于“感孕”、“神跡”、仇殺的記錄,甚至詆毀圣徒,批判宗教組織。這部著作觸動了人們最敏感的信仰神經,在美國再次引起軒然大波,人們指責潘恩墮落成了無神論者。潘恩此時已經身陷囹圄,他沒有聽到這些責難,反而繼續構思他的第二部《理性時代》。

實際上,潘恩并不懷疑凡人耶穌的存在,認為“他品德高尚、平易近人,他宣講的是一種最仁慈的道德,并且身體力行”。但是,“耶穌并沒有記載過自己的生平與家世”, 《圣經》里的那些講述都是“可憐的捏造”;同樣,“死人從墓穴里復活升天”這樣的故事“必須向世人展示證據”。“因此,耶穌故事整個都是虛妄不可信的,因為這類證據從來都沒有出現過。”Thomas Paine,Common Sense;The Age of Reason,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 pp. 69—71。潘恩對宗教的理解和對理性的鼓吹,與法國的啟蒙運動是一致的;只不過,他將這種思想移植到新生的美利堅時,遇到了語境障礙。進一步而言,即便凡人耶穌是需要考證的,但基督耶穌只能靠信仰。潘恩試圖用理性來證明甚至取代信仰,這是他的又一悖論所在。

《地權正義論》出版于1795年,這本關注窮人處境的著作是他的最后一本小冊子。在這個問題上,潘恩的前提是,貧窮是文明社會的產物;在古代社會以及印第安人社會,土地是人的正當的、自然的遺產以及獨立生存的手段。因此,在美利堅,失去土地的人應該得到生活保障,但這是他們的權利,而不是一種慈善。潘恩用較大篇幅計算了土地的各種收益及其分配方案,但顯得比較粗略、理想化,并帶有激進色彩。潘恩承認:“我的健康狀況不允許我就各種可能性做充分的探究,從而以盡可能大的確定性做出推算。因此,這里我所提供的,更多是觀察與思考的結果,而不是收集信息的結果。但是我相信,人們會發現它是符合事實的。”參見本書219頁。潘恩對自己心目中的美好社會的設計能力,似乎遠遠低于對社會制度的抨擊。

主站蜘蛛池模板: 南安市| 博兴县| 建瓯市| 浦江县| 宜良县| 封丘县| 伊吾县| 上杭县| 大埔县| 三江| 赤峰市| 上高县| 习水县| 固安县| 芮城县| 瓦房店市| 新巴尔虎右旗| 石渠县| 湾仔区| 论坛| 山阳县| 左贡县| 普格县| 巩义市| 饶阳县| 罗江县| 柘荣县| 邢台县| 漳浦县| 南华县| 九龙坡区| 钟祥市| 天津市| 泸溪县| 内丘县| 莆田市| 大兴区| 九江市| 道孚县| 玉环县| 周口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