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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剛到巴爾貝克那會兒,我就告訴阿爾貝蒂娜說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跟我們在同一幢樓里,就住我們對面,她聽見這個顯赫的頭銜和姓氏時的那副神氣,說它是冷漠、敵對、蔑視都還嫌輕,那是一個生性高傲、感情熾烈的人在無力實現自己愿望時的一種情緒流露。盡管阿爾貝蒂娜的性格可能自有它了不起的地方,但它所包含的那些優點卻只能在我們的愛好這個框框里面,在我們對自己不得不放棄的那些愛好(對阿爾貝蒂娜來說就是冒充高雅)的哀悼——這就是平時所說的反感——中間,去求得發展。阿爾貝蒂娜對社交圈子里的人的這種反感,僅僅是她性格中很小的一個部分,但它作為其中最具有革命精神的一個側面,使我感到興趣——那就是對貴族的一種飽含怨懣的眷戀——這恰好跟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貴族氣質所表現出來的法蘭西性格形成一個有趣的對照。對那種貴族氣質,阿爾貝蒂娜因其無法企及,也許倒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她記得埃爾斯蒂爾曾對她說過公爵夫人是巴黎穿著最講究的女人,所以在我這位女友身上,對一個公爵夫人所表現的具有共和色彩的蔑視讓位給了對一位裝束優雅的女人的強烈興趣。她常常向我打聽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情況,而且慫恿我上公爵夫人那兒去征詢有關她的衣著打扮的意見。這些事其實我可以去向斯萬夫人討教,出于這一目的我也確實給她去過一封信,不過我覺得德·蓋爾芒特夫人在穿著藝術上似乎更勝一籌。如果我在拿準她沒出門,而且關照好等阿爾貝蒂娜一回家就通知我以后,我下樓去瞧見公爵夫人穿著一襲薄霧也似的灰色中國縐紗長裙,一派飄飄欲仙的樣子,我就會覺得她之所以像這樣子出現在我眼前,是出于一些很復雜的原因,而且是應該這樣而不可能是別的樣子的,我聽憑自己浸潤在這種恬適的氛圍里,有如置身于某些霧氣、籠罩在珠灰色調中的寧謐的下午;如果反過來,她穿的是一件綴滿朵朵黃的、紅的火苗的中國睡袍,那我就會出神地望著它,猶如望著一輪耀眼的落日;這些衣著,并非一種無所謂的、可以隨便更換的裝飾,而是一種確定的、帶有詩意的現實,如同一天的天氣,如同這一天中某個時刻特定的光線。

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所有這些長裙和睡袍中間,最能反映一種明確傾向、具有一種特殊意義的,要算是福迪尼仿照威尼斯古圖案制作的那些長裙。也不知是由于它們的這種歷史淵源,還是由于它們中間的每一件都是獨一無二的緣故,這些長裙被賦予了一種非常特殊的性質,使穿著這些長裙等你前去或是跟你接談的這個女人,變得異乎尋常地重要起來,仿佛這裝束是長時期深思熟慮的成果,仿佛這談話是超脫于日常生活之上,有如小說中的場景似的。在巴爾扎克的小說中,我們見過其中的女主角在接待某位來客的日子特意穿上這件或那件裝束。如今的服飾已經不像這般的具有個性了,但福迪尼的長裙算得上是個例外。寫小說的人在描寫這些長裙時,不會有任何含糊之處,因為這些長裙是確實存在的,它上面的最細微的圖案,也像一件藝術品的真跡那樣可以讓你細細端詳。面對兩件決非大致上差不多,而是每件都有鮮明個性,甚至可以分別給它們取個名兒的長裙,究竟是穿這件,還是穿那件,這位夫人的確是得作一番選擇的。

不過,說了長裙,我還得再說說這位夫人。我覺得這會兒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甚至比當初我戀慕著她的時候更可愛了。因為我在她身上已無所期待(我去她那兒已不是出于看望她的目的),所以當我把腳擱在壁爐柴架上聽她說話,仿佛在讀一本用往昔的語體寫作的書的時候,我幾乎是像獨自一人待在那兒似的無拘無束,心境平和而寧靜。我的精神境界是超脫的,因而我能夠細細地品味她的談吐中那種法國式的典雅,其韻味的純正,在今天的口頭和書面語言中都已是不可復得了。我聽著她娓娓而談,猶如聆聽一首風味純正的可愛的法蘭西民歌,甚至覺著依稀能在其中聽出她對梅特林克有所微詞(不過,鑒于女人缺乏主見,易為文學界的時尚所左右,如今她或許已經受了姍姍來遲的褒譽的影響,對這位比利時劇作家贊賞不已了),正如我能覺著梅里美對波德萊爾,司湯達對巴爾扎克,保爾路易·古里埃對維克多·雨果,梅拉克對馬拉美都有過微詞一樣。我知道,這些嘲貶別人者就思想而言都比他們嘲貶的對象有更大的局限性,然而他們的語匯卻是更純正的。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語匯幾乎跟圣盧的母親不相上下,簡直到了一種令人贊嘆的境界。今天的那些愛說“實則”(而不說“其實”)、“更有甚者”(而不說“尤其”)、“大驚失色”(而不說“大吃一驚”)等等等等的作家,我可不是從他們的蒼白乏味的語匯中,而是從跟一個叫德·蓋爾芒特夫人或者叫弗朗索瓦絲的女人的交談中學到古風的語體和一個個詞兒的真正讀音的,我在五歲那年就從弗朗索瓦絲那兒知道,大家是不說塔爾納,而說塔爾,不說貝阿爾納,而說貝阿爾的。所以我在二十歲進社交圈子時,就用不著再讓人教我不該像邦當夫人那樣說“德·貝阿爾納夫人”了。

如果我說公爵夫人并沒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這種鄉土味和半拉子的村婦氣,或者她在表現這種味兒時沒有某種矯情之處,那我就是在說誑話了。不過在她而言,這與其說是貴婦人學鄉下人的樣子故作天真,與其說是對藐視不相識的農婦的富婆嗤之以鼻的公爵夫人的驕傲,倒不如說是一位清楚自己的魅力所在,而且不愿讓它給摩登的粉飾糟蹋掉的女人的頗帶幾分藝術家氣質的審美趣味。有個例子跟這很相像,我們大家都知道在迪弗有個諾曼第人店主,就是那家“征服者威廉”的老板,他執意不肯讓自己的小客棧沾上現代化賓館的奢侈習氣,雖說他已是百萬富翁,他的說話、穿衣仍保持著諾曼第農民的做派,而且就像在鄉下農舍一樣,讓顧客跑進廚房來看他親自掌勺烹制一頓決不比最豪華的大飯店遜色,但價錢也貴得多的晚餐。

但凡古老的貴族世家,單有那點本鄉本土的生命力是不夠的,家族中還必須降生一位聰明恰到好處的成員,才能不至于鄙薄這種生命力,不至于讓它湮沒在世俗的粉飾下面。德·蓋爾芒特夫人,可惜才情太高,巴黎味兒也太足,當我認識她時,她除了口音以外已經沒有半點兒外省氣了,但她至少在描述自己當年輕姑娘那會兒的生活時,找到了一種(在似乎過于俚俗的外省人的聲腔和矯揉造作的文縐縐的談吐之間)折中的談話方式,這種風格的語言,正是使喬治·桑的《小法岱特》以及夏多布里昂在《墓畔回憶錄》中講述的某些傳說顯得那么可愛的語言。我最喜歡的事就是聽德·蓋爾芒特夫人講那些有農民和她一起出場的故事。古老的名字,悠遠的習俗,使這些城堡映襯下的村落別有一種誘人的情趣。

她的那種發音方式,如果其中沒有任何做作之處,沒有任何創造一套語匯的意圖,真稱得上是一座用談話作展品的法蘭西歷史博物館。“我的叔祖菲特雅姆”不會使人感到吃驚,因為我們知道菲茲詹姆士[5]家族是會很愿意申明他們作為法蘭西的名門望族,不想聽到人家用英國腔來念他們的名字。不過有些人,他們原先一直以為得盡力按照語法拼讀規則來念某些名字,后來卻突然聽見德·蓋爾芒特夫人不是這么念的,于是又盡力照這種他們聞所未聞的念法來念那些名字,這些人馴順到如此可憐的地步,倒是實在令人吃驚。比如說,公爵夫人有一位曾祖父當過德·尚博爾伯爵的侍從,為了跟后來當了奧爾良黨人的丈夫開個玩笑,她總喜歡說:“我們這些弗羅施多夫的舊族”。那些原先一直以為該念“弗羅斯多夫”的客人當即改換門庭,滿嘴“弗羅施多夫”的說個不停。

有一回我問德·蓋爾芒特夫人,她給介紹說是她侄兒,但我沒聽清他名字的那位風度翩翩的年輕人是誰,因為公爵夫人說這個名字時,盡管用她那低沉的喉音說得很響,但發音含混得很,我只聽見“這位是……翁,羅貝……兄弟。他認定他的頭蓋骨跟遠古時代的威爾士人是一模一樣的。”后來我才明白她是說“這位是小萊翁(萊翁親王,其實是羅貝·德·圣盧的內弟)”。“誠然,他是不是真有這樣的頭蓋骨,”她接著說,“這我可說不上來,不過他在穿著上的高雅情趣,可把那鬼地方給甩遠了。我和羅昂一家在若斯蘭[6]那會兒,有一天我們去做禮拜,碰到好些從布列塔尼各地來的農民。有個高大的鄉下漢子,萊翁家的一個佃戶,大驚小怪地瞅著羅貝內弟的那條淺色長褲。‘你這么瞧著我干嗎?我敢打賭說,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哪,’萊翁對他說。然后,因為那鄉下佬說他不知道,萊翁就接著說:‘聽著,我就是你的親王。’‘噢!’那鄉下佬一邊忙不迭地脫帽致歉,一邊回答說,‘我把您當作英國佬了。’”如果我趁此機會,慫恿德·蓋爾芒特夫人再講講羅昂家的事(她的家族跟他們家時有聯姻的情況),她的敘述就會充滿一種矜憫的傷感情調,而且,就像那位真正的詩人邦比耶也許會說的那樣,“有股子在荊豆萁火上煎出來的蕎麥薄餅的嗆人味兒”。

關于那位迪洛侯爵(我們都知道這位侯爵晚年境況很凄涼,他失聰后常讓人把他帶到失明的H夫人家去),公爵夫人跟我講當他的境況還稍好些時,他怎么在蓋爾芒特圍獵之余隨隨便便地穿著便鞋跟英國國王一起喝午茶,并不覺著這位國王比自己就特別尊貴些,而且顯而易見的是,他在這位國王面前半點兒也不感到拘束。她把這一切描繪得惟妙惟肖,甚至還讓侯爵像自命不凡的佩里戈鄉紳那樣戴了頂帶翎飾的火槍手便帽。

而且,即使在判斷某人的鄉籍這類小事情上,德·蓋爾芒特夫人也流露出很濃的鄉土氣息——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能夠說出人家出身在某省某地,從小生長在巴黎的女人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一點的,在她從一幅頗有圣西門[7]韻味的肖像畫談到外省風光時,也常會如數家珍地報出安茹、普瓦圖、佩里戈這些地名。

咱們再回過來說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發音和語匯吧。所謂貴族氣質,那正是在這方面表現出它們真正的保守性的。這里的保守二字,是在這個詞兒的那種有點稚氣,有點危險,那種對一切發展變化都深閉固拒,但同時又對藝術家頗有吸引力的全部涵義上來說的。我頗想知道從前人們是怎樣拼寫Jean這個名字的。收到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兒給我的一封信后,我就明白了這一點,他的簽名是——因為他是在哥達[8]受的洗禮,又在那兒頗有名望——Jehan(約翰)·德·維爾巴里西斯,多了一個漂亮而累贅的、紋章學意義上的H,正如我們在祈禱書或彩繪玻璃上看到用朱紅或群青顏色畫著的那個令人贊美的字母一樣。

可惜我沒法坐在那兒沒完沒了地聽她說話,因為我得盡量趕在阿爾貝蒂娜之前回到家里。不過,我也只能一點一滴地從德·蓋爾芒特夫人那兒獲得我所需要的有關衣著的有用的指點,以便讓人盡著年輕姑娘合適的范圍,給阿爾貝蒂娜裁剪同樣款式的衣裝。

“比如說,夫人,上回您先在圣德費爾特府上吃晚飯,然后去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邸的時候,穿一身紅色的長裙,配一雙紅鞋子,那真是絕了,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嫣紅嫣紅的花兒,一顆火紅透亮的寶石,那是叫什么料子來著?年輕姑娘也能穿嗎?”

公爵夫人布滿倦意的臉,頓時變得容光煥發了,這種表情正是以前斯萬恭維洛姆親王夫人時那位親王夫人臉上有過的表情;她笑出了眼淚,用一種揶揄、探詢、欣喜的眼神瞧著德·布雷奧代先生,那位每逢這種場合必到的先生,此刻從單片眼鏡后面漾起一陣笑意,好像是對于在他看來全然由年輕人強自克制住的感官上的狂熱所引起的這種理智上的昏亂表示寬容。公爵夫人的神氣則像是在說:“他這是怎么啦?他準是瘋了。”隨后,她轉過臉來溫存地對我說:“我不知道我那天到底是像顆寶石,還是像朵花兒,不過我倒還記得,我是有件紅裙子:是用適合那個季節穿的紅色綢緞料子做的。年輕姑娘如果真要穿,也未嘗不可,不過您告訴過我,您的那位姑娘晚上從不出門。可這長裙是晚禮服,平時白天出客是不能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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