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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茂寧賽德”版前言

盡管保羅·威利斯的《學做工》一書講的是發生在英國一所全日制中學的事,但是這本書對于我們了解美國教育亦有重大貢獻。威利斯只身與在校學生相處,以人類學家敏銳的眼光捕捉社會底層生活,同時具備了一流社會理論家的遠見卓識。在這篇簡短的前言中,我想集中討論威利斯對我們了解學校所作出的理論貢獻,并闡述他在哪些方面有助于解釋美國教育中的社會關系。

過去十年中,大家就教育在美國社會中的作用展開了辯論,專攻學校研究的激進派馬克思主義學者成功地開辟了一個新的局面。這一新“學派”的主要貢獻在于,他們在少數學者的帶領下,成功地挑戰了受約翰·杜威思想影響的對教育作用的傳統理解。勞倫斯·克雷明的《學校的變革》(Transformation of the School)詳細闡述了截至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教育史;對他而言,學校是建立民主、公平社會的主要機制。自托馬斯·杰弗遜以來,公共教育一直被視為民主國家的標志;始于19世紀末的免費義務教育為貧困社會階層提供了實現社會流動和充分參與政治經濟機構的機會。克雷明認為,全民教育是實現公平夢想的關鍵所在。

盡管克雷明對學校發展的闡釋引起很多評論家的爭論,其關于學校實現社會平等的作用卻幾乎從未受質疑。20世紀60年代,那些為學校改革奔走的大部分進步分子所考慮的問題,都是如何實現杰弗遜和杜威勾勒的藍圖,如何通過改善教育讓底層社會成員,尤其是黑人和西班牙裔在競爭中獲得更好的工作,提高生活水準。他們和克雷明一致假定:爭取平等的關鍵在于教育系統,因為在工業秩序中晉升越來越取決于文憑。他們認為那些禁止就業歧視的法律條文是必要的,但是只要少數族裔缺乏應聘高科技新工種的資格和條件,雇傭過程的公平性就難以得到保證。對于教育改革者和克雷明來說,學校為縮小階級差異提供了最大的希望;但是,改革者們與克雷明的分歧在于為了達到這個目標、需要改革多少才行。激進的教育改革認為不但要改革課程設置,更要變革教室內外的權力關系,在技術學校和大學里建立公開錄取機制。然而,那些堅持20世紀50至60年代民權運動所宣揚的信條的人,堅定地認為學校是消除黑人和白人、工人和中產階級、男人和女人之間日益拉大的經濟、社會、政治差距的起點。

這種把學校放在民主變遷核心位置的意識基于一種廣為傳播的信念,即美國經濟雖然有起有落,但是終究會無限擴張。自羅斯福新政以來,在美國經濟生活中起引航作用的政府——商業合作伙伴關系不斷創造機會。主要問題是美國人口中很多少數族裔被排斥在美國夢之外,飽受貧困、饑餓和疾病的困擾。學校自身不能成為讓整個社會分享中產階級生活方式和消費的主要機制;但是學校對于實現全民中產階級的宏遠目標卻起了主要作用:雖然不能完全把經濟剝削造成的收入差異從我們的政體中消除,但在很大程度上減少了這種差異。上述對美國教育的樂觀信念受到激進馬克思主義學者的抨擊,其中最具影響力的著作也許是塞繆爾·鮑爾斯和赫伯特·金蒂斯合寫的《資本主義美國的學校教育》(Schooling in Capitalist America)。這本書并沒有局限在爭辯如果學校管理更人性化或者民主化,學校是否就能實現所有的目標,而是從根本上挑戰了自由派教育信念的基石。鮑爾斯和金蒂斯認為,與堅信學校確已或者可能創建民主的理論恰恰相反,學校從創立之初走的就是反方向路線。兩位作者認為,學校是被資本賦予重任的機構,任務是為工業秩序再生產勞動力;在這個工業秩序中,工種有高低之分。學校不可能成為民主前哨,因為它們在結構上無法催生這些結果。公共教育的目標是為不同層次的資本主義勞動過程生產不同的工人。有些學校培養經理人;有些培養技師和專業人員;大多數則為工廠和大型企業提供產業工人和辦公室文員。除少數例外,學校的課程設置、權力關系和教室生活其實都是在說服工人階級和貧困人口,使他們相信他們注定要留在社會底層。即使有少數人“成功”躋身技術或管理層,能夠獲得高度政治和經濟權力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學校這個系統的目的不是爭取平等,而是恰恰相反:強化不平等。

鮑爾斯和金蒂斯因而成為美國教育“再生產”理論最著名的發言人。學校再生產社會中的主導生產關系,包括社會流動性的再生產意識,這種意識使人們相信,沒能提升階級地位的人應該責備自己,而不是其他人。畢竟,如果社會提供了晉升的機會,而個人沒有獲取打開這些機會大門的資格,或者在爬上權力和社會流動的階梯后卻沒有達到要求的話,資本主義不應為此負責。在激進學者看來,學校的意識形態傾向于把不平等和貧困歸罪于受害者,這種意識又通過全民公共教育得到進一步強化。

其他學者為上述將學校視作工業秩序下社會再生產工具的理論補充了證據,如邁克爾·阿普爾對意識形態和課程設置關系的研究挑戰了學校教育的民主本質說;又如杰羅姆·卡拉貝爾對社區學院的研究發現,那些學院映射著工作場所和政治領域的統治關系。到20世紀70年代末,教育理論中的多元主義顯然開始走下坡路。即使克雷明仍對他早期對教育懷有的期望深信不疑,無論是保守派還是自由派都已接受學校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社會不平等結構,但是他們仍堅持個人可以通過高效、更“相關”的教育系統獲得資格,在工作和社會階層中獲得更好的職位和地位。于是,這場辯論又回到杜威早前就已提出的論點:傳統課程和專制式教學手段的抽象本質可能中斷,取而代之的是更新的、更具扶持性的教學理念,讓學生相信學習的結果就是一份穩定的工作。正如現在美國工業界日益推崇改善的管理方式,并視它為提高工人生產力的最佳方案,右翼教育改革家認為學校管理可以采用“系統方案”,弱化社區大學和州立大學里的人文教育,代之以系統化、個人化的課程和機械化的教學方式。盡管20世紀80年代初,教育改革從左翼多元主義轉向更為死板的“回歸根本”的意識形態,再生產理論家已把他們的想法確立成一套新的體系,用來評判所有非馬克思主義者的論調。然而,這些馬克思主義者缺乏一套關于教室里具體社會關系的理論,因為他們假定教室在社會再生產結構中是一個變量;他們從根本上假定教室內發生的一切都附屬于學校的再生產功能。因而,對那些研究師生關系和學生自身組織——保羅·威利斯稱它們為學校的文化層面——的傳統論著,這些馬克思主義者幾乎沒有提出過批評。威利斯指出,豐富的田野調查方法可以和再生產理論結合起來,從而解釋鮑爾斯、金蒂斯和阿普爾等人遺漏的問題,即工人階級子弟繼承父業的過程。威利斯關注的是勞動力再生產——對他而言這是學校無可爭辯的功能——是如何在主觀意識層面上被領會的。

威利斯批評了新激進主義學者過于簡單的方法論和理論假設。通過強調那些教育控制對象中形成的“反文化”的重要性,他提出,正是那些“家伙們”自身的活動和意識發展把他們自己再生產為工人階級。學校課程鼓勵學生通過獲取學歷來實現社會流動,但學生們反抗權威,拒絕執行學校課程的要求,因此把自己變成了工人階級。威利斯借助仔細的田野調查方法,用翔實的證據反駁了激進主義批評的控制論。他發現,工人階級的“家伙們”創造了反抗學校知識的文化。更準確地說,逃課、反文化和抵抗學校課程的再生產,最終帶來了具有反諷意味的結果:這些“家伙們”使自己喪失了從事中產階級工作的資格。他們沒有學到中產階級的技能,這些技能需要忠實服從“三R”[3]原則(使他們適應工作的訓練)方能掌握。恰恰相反,這些學生把自己變成叛逆的、“缺乏教養”的工人,他們的唯一出路就是從事沒有技術含量或者技術含量很低的體力勞動。

威利斯取得了一個難得的綜合。他堅持社會分析要考慮學校社會關系的文化、主觀層次,觀察那些日常生活中最微小的細節,因此而得出了一個更具說服力的學校再生產勞動力的理論。通過理論綜合,他避免了那些對馬克思主義再生產理論缺乏多元主義復雜性的批評,使得理論結論更為精準。當然,威利斯不是多元主義者。恰恰相反,他觀察日常關系,研究工人階級子弟在抵制教學目的和社會再生產機制的同時使自己成為工人階級一分子的種種狀況,從而展示了學校內對峙文化的結果,即把自己變成工人階級的一分子。

威利斯的書給了我們什么樣的啟示呢?首先,我們不僅僅要分析課程設置如何讓學生誤以為他們可以通過教育獲得更高的階級地位,或者調查學校教學理念的哪些方面違背了追求平等、進步的美國夢。僅僅找到證據說明學校通過使學校知識服從于公司利益而再生產了不平等是不夠的。威利斯認為,學校好比一個戰場,在對勞動力進行社會分工和技術分工的過程中,學校是在對立和沖突中起作用的。但是,工人階級子弟并不像鮑爾斯、金蒂斯和其他激進評論家所說的那樣,完全是資本主義工廠的炮灰。這些孩子具有真正的反抗意識,但他們在制造政治社會對立者的同時也把自己再塑成產業工人。因此,這種辯證的理論有助于解釋在教育領域內再生產和對抗是如何產生的,它標志著近期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一個高度。

保羅·威利斯自己出身于工人階級,在英格蘭現已衰敗的工業腹地長大。他的視角是一個選擇了社會流動的工人階級子弟的視角,同時他又能把握住那群“家伙們”的心態,這樣獨特的背景成就了這項卓越的研究。那些不屑于研究具體事例的人們注定只會重復機械化的激進批評的方法。他則提供了學校知識的一個新范式,這個范式扎根于社會經驗,表明階級不是勞動統計局電腦上的數據,也不是階級分析的一個前提假設,而是活生生地存在于學校日常運作、工廠、辦公室,以及工人階級群居的社區中。對威利斯而言,工人生產產品的同時也進行了自我生產。如果他們沒有把再生產內化,那么再多的操控也不能成功再生產社會關系。在他看來,工人們在把自己變成政治社會對象、把自己定位成“中產階級文化”的“外人”的過程中,再生產了自己。資本的歷史轉型早已見識了老工業基地的衰退,可能已經部分超越了生產已有工人階級的階段,只要社會關系還是以政治經濟統治為主,那么對立的出現,即反文化的形成,終將不可避免。這就是《學做工》這本書長遠的貢獻:它幫助我們認識到,不能像給瓶子灌水一樣對人灌輸意識形態。人們在與占主導地位的文化和意識形態實踐相對立的關系中,進行自我再生產。不過,自決權并不意味著一個新社會就此誕生了;它只告訴我們:未來從未像制度上的權威設計的藍圖那樣清晰可辨。

斯坦利·阿羅諾維茲

紐約市

198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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