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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導言(5)

黑格爾主義者很可能會說,觀念論和唯物論最后的綜合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在黑格爾逝世的年代,這種綜合仍然顯得遙遙無期。與這位偉大的觀念論者同時代的英國人所構建的政治經濟學模式,(正如博伊德·希爾頓等人所認為的)潛在地以宗教模式為基礎,但從表面上看,他們仍然在很自覺地繼續運用經驗的、唯物論的原則。此外,19世紀早期政治經濟學發展的典型特征在于,與黑格爾的相對樂觀主義(黑格爾與康德在基本立場上都持歷史進步論)比較起來,它更呈現出一種悲觀主義的色彩。李嘉圖的農業收益遞減律、利潤率下降規律以及工資鐵律,和馬爾薩斯的人口論一樣,將經濟描述為一個能夠自我約束、自我平衡與有道德報應的系統——其增長不可避免地會伴隨有停滯和收縮。因此,英國政治經濟學的基本模式與歷史循環論而非歷史進步論更為相似。

黑格爾關于歷史過程的觀念論模式與同時代法國的眾多唯物論也沒有太多明顯的雷同。孔德的《實證哲學教程》宣稱發現了另一條“偉大的基本定律”:“我們擁有的每個重要概念——每一種知識,都要相繼經歷三種不同的理論狀態:神學的(或虛構的)階段、形而上學的(或抽象的)階段以及科學的(或實證的)階段。”照泰納的說法,這本專著是歷史學家最好的工具:“他如同利刃扎入歷史,抽出來時帶著過去真實的血液。在二三十次這樣的勘測后,一個人才能對一個時代有所理解。”總之,沒有人想到過讓英國政治經濟學和黑格爾哲學彼此聯姻,從而發展出最成功的決定論。

馬克思與19世紀其他歷史哲學家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并不擔心自由意志問題,也許這恰恰是他之所以能成功的原因。當約翰·斯圖亞特·穆勒號召“真正崇尚科學的思想家通過將事實與普遍歷史理論相聯系”,來“找出社會秩序與社會進步的衍生法則”時,他是在回應此前的孔德和康德。然而就像19世紀其他的自由主義者一樣,穆勒暗地里有點害怕從決定論滑向宿命論。畢竟,對于自由主義者來說,拋棄自由意志——個體的作用——是很困難的。穆勒對這個問題的解決方式是重新定義“因果關系或必然性的學說”,以便表明“只有人類的活動是普遍法則、人類本性所處的環境和自身特定性格相結合的產物;這種性格又成為構成其教育背景的自然環境與人為因素的結果,這當中,環境必須被視為他們有意識的努力。”不過,仔細考察的話,這顯然是個相當大的限定。而且,在一段明顯進行了反事實假設的文字中,穆勒公開地承認“普遍原因是舉足輕重的,但個體也會讓歷史產生重要的變化”:

任何尊重歷史事件的可能性判斷都會肯定地認為:如果沒有塞米斯托克利斯,就不會有薩拉米斯戰役的勝利;而如果此戰失利,我們的文明從何而來?如果指揮喀羅尼亞戰役的不是卡雷斯和呂西克列斯,而是伊巴密濃達、蒂莫萊翁甚至是伊菲克拉底,情況又會有怎樣的不同?

穆勒對于兩個反事實假設的確是贊成的:沒有愷撒,“歐洲文明的……進程或許會有所改變”,而沒有征服者威廉,“我們的歷史或民族性格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他此后得出的結論卻是:個人的“有意識的努力”會在集體水平上,而且是在長遠的時期里服從“人類生活的法則”。這個結論是難以讓人信服的:

人類存續時間越長……前代對現在的影響就越大,人類集體對于其中個體的影響也越大,這是一股主導性的力量……族群集體產生的作用將不斷地增強,并壓倒其他所有因素的作用,不斷地將人類的進化向預定的軌道上引領而不至過于偏離。

即使在亨利·托馬斯·巴克爾的著作中也能找到同樣的不確定性,他的《英國文明史》(第一卷于1856年出版)似乎對穆勒描述的“科學的”歷史有所回應。在他筆下,將歷史與自然科學的類比是明顯而自信的:

關于自然,即使是看上去最不規律和最多變的現象也已經得到解釋,并被證明是與某些確定、普遍的法則一致的……如果以類似的方式來處理人類的事件,我們完全有理由期待類似的結果……每一代人都證明了某些事件的規律性和可預測性,而它們在上一代人眼里是雜亂無章的,所以文明進步的一個重要傾向就在于增強我們對于秩序、方法以及定律的普適性的信念。

對巴克爾來說,社會統計數據(當時正開始迅速增長,直到今天勢頭也沒減)研究可以揭示這條偉大的真理:“現實中的人類行為從不一致,但這看上去的混亂無序只是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宇宙秩序體系的一部分……道德世界不可移易的規律性。”然而,巴克爾也對自由意志問題頗感憂慮。和穆勒一樣,他的因果模式聲稱“我們實施某種行為總是出于某一個或多個動機;這些動機是某些前因導致的后果;因此,如果我們找出并熟悉這些原因及其活動法則,我們就可以準確無誤地預測到緊隨其后的全部結果”。因此“人類行為僅僅由前因所決定,其必然有著一致的特性,也就是說,如果在完全相同的環境下,同一種行為必然就會產生完全相同的結果”。這顯然很有宿命論的味道,于是巴克爾附加了一段無甚說服力的解釋:“歷史所充滿的種種變化都是兩種行為的結果:一種是外部現象之于精神的行為,另一種是精神之于現象的行為。”

也許19世紀再沒有比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末章那樣更糾結于自由意志與歷史決定論間矛盾的難題了。為了解釋這部史詩般作品的時代背景——1789~1815年發生的重大歷史事件,尤其是法國對俄國的入侵及失敗,托爾斯泰嘲諷地提到了當時著名歷史學家、回憶錄作家和傳記作家有心無力的嘗試,乃至黑格爾主義的觀念論者。神意、機會、偉人英雄……在托爾斯泰看來,所有這些因素都不足以解釋拿破侖時期無數人進行的運動。對托爾斯泰來說,“歷史的新學派應該研究的不是力量,而是產生力量的原因……如果歷史的目的是描述人性與人們的變化,第一個要回答的問題……就是:推動國家的是什么力量”。他借用牛頓的術語認為“唯一能解釋民族運動的概念,就是某種與之相稱的力的概念”。而有人基于法理學來定義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間的關系,甚至暗示前者的權力源自后者契約式的委派,托爾斯泰對此不屑一顧:

每一條被執行的命令總是無數未執行命令中之一。一切不可能的命令都不符合事件的進展,因此也就未被執行。只有那些可能執行的命令根據事件過程相繼聯結起來,并得到了執行……每個不可避免地發生的事件總是會與某個表現出的欲望不謀而合,在為自己找到合理性辯護后,看上去就變成了一個或多個人意志的產物……不管發生了怎樣的事件,看上去也總是符合之前的預測甚至像是已決定好的……歷史人物及其發出的命令也都取決于事件……一個人如果在集體行為的觀點、理論及其合理性辯護上表達得越多,他在該行為中的參與度就越低……那些在最大程度上直接參與了事件的人,所擔負的責任最小,反之亦然。

這段論證似乎讓他走進了死胡同:“從道德上看是權力促使了事件產生;而從物理現實的角度看,則是服從這股權力的人們制造了事件。但由于我們很難想象脫離物理活動的道德活動是什么樣的,所以事件背后的原因既不在于單純的道德活動,也不在于單純的物理活動,而在于二者的結合。或者換句話說,原因這個概念并不適用于我們目前正考察的現象。”不過,托爾斯泰在此只是為了說明自己已經達到了論證的目的:社會運動法則和物理法則是類似的:“電產生熱,熱產生電。原子彼此吸引和排斥……我們說不出這當中的原因,(所以)我們說這就是這些現象的本性,就是它們的法則。歷史現象也是如此。為什么會發生戰爭與革命?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知道,人類為了戰爭或革命自行組織起來,每個人都參與其中;于是我們說這就是人類的本性,這就是一條法則。”

當然,稍作思考就足以看出,這個關于自然法則的定義(即一條法則就是事物間我們無法解釋的關系)是多么的空洞。但接下來,隨著托爾斯泰繼續討論他所謂的個體自由意志“法則”,我們更加困惑了。因為“只要存在一條主導人類行為的法則,自由意志就無法立足”。所以,為了不破壞決定論的一致性,這位偉大的小說家——他對個體動機的深刻洞察賦予了《戰爭與和平》持久的生命力——開始反對自由意志的存在。他是否真的認為皮埃爾的全部痛苦與他無法掙脫的命運毫無關系?似乎的確如此。按托爾斯泰的看法,個體對他所謂的權力法則的服從就如同對牛頓萬有引力定律的服從。這樣的個體會由于非理性地去理解自由拒絕而像對待萬有引力定律那樣接受和遵從權力法則:

人類基于既有的經驗,通過推斷石頭會向下掉落,進而堅定不移地相信并且期待這樣的法則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有效的……但當他們得知自己的意志也必然服從法則時,卻怎么也無法相信……如果意識到自由對于理性是種無甚意義的抵觸……那這只能說明意識并不服從理性。

托爾斯泰的另一條法則更有說服力,詳細地解釋了這種對歷史的區別對待:“我們在考察的每種行為中都能看到某種程度的自由和某種程度的必然……自由與必然的比率有增有減,這要看以怎樣的視角來衡量該行為。”托爾斯泰隨后得出的結論是:歷史學家越是明白自己“與外部世界的關系”,描述的事件越是久遠,越是能理解“在理性要求下的因果鏈中,任何現象都能得到解釋,這種因果鏈沒有止境……由于因果相續,它必然有其確定明晰的秩序”,他們就越不會想要去用自由意志來增加自己研究結果的說服力。

有趣的是,托爾斯泰被迫在這一點上承認歷史寫作中“從來不存在絕對的必然性”,因為“為了設想出一種僅僅服從必然性法則、毫無自由可言的人類行為,我們必須假定自己對無限的空間和時間乃至無止境的因果鏈有全然的了解”:

自由是內容,必然是形式……我們關于人類生活所知的一切,都只是自由意志與必然性在某種比例下的關系,亦即意識與理性法則間的某種關系……自由意志的力量如何體現在時間和空間上、如何依賴于因果關系,構成了歷史的課題。

事實上,上述這段話從邏輯上完全體現不出嚴格意義上的決定論。不過,托爾斯泰隨后又說道:

我們將自己所知道的稱為必然性法則,將自己所不知道的稱為自由意志。就歷史來說,自由意志只是表達了我們關于人類生活所不知道的一切……承認人類的自由意志是種能夠影響歷史事件的力量,這就好比天文學中承認天體組織的運行來自某種自由力量的推動……如果存在一種可歸因于自由意志的人類行為,那么歷史中就不存在任何法則……只有將自由意志限制至無限小的地步……我們才能讓自己相信原因是神秘難測的,于是歷史的任務不再是尋根問源,而在于摸索歷史法則……要承認個體必須服從空間、時間和因果關系,其困難就在于必須摒棄個人獨立于法則這樣的想法。

然而,我們仍然沒搞清楚,為什么當歷史的參與者真正意識到自由意志時,他們卻應該為了維護決定論法則——歷史學家如果不具備近乎無限的知識,就不能真正理解這些法則——在最大程度上去限制自由意志。托爾斯泰努力想要構建一個有說服力的歷史決定論,但這個英勇的嘗試最終宣告失敗了。

只有一個人,我們可以說他在托爾斯泰(與其他許多人)失敗的地方成功了。我們可以將馬克思的歷史哲學置于其自身的語境中去理解:作為眾多決定論中最有說服力的理論,馬克思的歷史哲學近乎完美地綜合了黑格爾的觀念論和李嘉圖的政治經濟學——歷史仍然是一個辯證的過程,但推動歷史前進的不是精神沖突,而是物質矛盾,所以(正如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所說的),“真正的生產過程”取代了“思想對自身的思考”,成為了“全部歷史的基礎”。蒲魯東最先嘗試過,馬克思則是對之加以完善,否認國家支持了各階級間的和諧這種觀點,從而“糾正”了黑格爾,并在《哲學的貧困》的爭論中拋棄了蒲魯東。1848年《共產黨宣言》提出了19世紀最持久流行的警句——“到目前為止,現存所有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非常簡單好記。

馬克思從黑格爾那里汲取的不僅是辯證法,也吸收了黑格爾對自由意志的輕蔑:“人類創造了并仍然在創造著自己的歷史卻渾不自知。”“在歷史斗爭中,一個人必須將政黨的口號、幻想與自己現實……的利益區別開,將對自己的認識與現實區別開。”“人類在生產資料的社會化生產中進入了獨立于其意志的確定而必然的關系。”“人類是否能自由地選擇這樣或那樣的社會形式?完全沒有。”但在黑格爾背后有著加爾文甚至更早年代的先知的影子。在馬克思的學說中,某些個體——被剝奪和被異化的無產階級——成為了新的“選民”,擔負著推翻資本主義、接手整個世界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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