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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引子

這是一場實力不均等的戰斗,勝利屬于誰毫無懸念,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對方只有三艘飛船,和流體顆粒一般大小,仿佛三片薄薄的熒光箔靜靜飄浮。數以萬計的顆粒包圍著它們,猶如洶涌的海洋,浪頭一旦涌起,就能將這微不足道的對手完全吞沒。

進攻的命令傳遞到前方,流體顆粒群發起沖擊。紅色的閃光在三張箔片表面掠過,精準的火力打擊不斷落在前進的顆粒群中間,燃起一團團火光。顆粒群仍舊保持著快速沖鋒的勢頭,一點小小的犧牲并不算什么,只要能夠進入打擊范圍,就能取得勝利。

突然間,沖在最前方的幾個顆粒彼此間發生了碰撞,集群在某個肉眼不可見的邊界上亂作一團,敵人的炮火仍舊不慌不忙,從容不迫地將逼近的顆粒挨個擊毀。

敵人釋放了強磁干擾!

“攻擊損失十五個顆粒。”

“撤離到安全距離警戒,能量重新加載。”

“失去對前方四個顆粒的控制。”

“……”

頻道中不斷傳來戰場上前鋒集團的呼叫。

申秋端坐在指揮位上,默默地注視著戰況。

流體顆粒集群正在調整戰術,放棄高速突進,兩座束流炮臺被調動到距離敵人飛船更近的位置,準備進行遠距離轟擊,尋找強磁場的弱點,清掃突破的障礙。

炮臺發出耀眼的紅色離子束流,仿佛一條巨龍般奔向前方,沒有遭遇任何阻礙,轉眼間就將三艘飛船吞沒。一團白熾的亮光突然從紅色火焰中迸發,仿佛一枚巨型炮彈般向著陣勢整齊的流體顆粒群沖去。顆粒群發出青紫的電光,電光擊中了光球,青紫色的光暈在白亮的光球周圍流動,一陣劇烈的閃光后消失不見。光球黯淡下來,三艘飛船顯示出本來面目,仍舊像三片小小的熒光箔般微微發亮,緩緩移動。這些飛船雖然體積小,卻不可小覷,它們彼此間鉚合,形成全防護力盾。顆粒群快速跟上,再次把它包圍起來。

申秋冷眼旁觀。他明白這是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只是天龍艦隊并不是貓。敵人早已經遠遁,留下幾艘并無太大價值的飛船,仿佛在示威,也像是嘲弄。

他站起身,平靜地發出指令:“停止攻擊。”

命令透過沙達克鏈路傳遞到前鋒群。前鋒群保持著包圍的姿態,卻不再進行攻擊。申秋接受到一個異樣的信號,前鋒指揮官杜欣的情緒發生波動,掉出了鏈路。

又是如此!申秋并不意外。

“沙達克,召開指揮官會議。”申秋下令。

一個信號貿然闖進通話頻道,那是杜欣。

真冒失!申秋默默地想。然而,他還是允許沙達克讓這個信號占據主通話。

一個高大的科尼爾人出現在屏幕上,深黑色的頭發,兩道眉毛又濃又黑,襯得雙眼炯炯有神。他盯著申秋,“艦長,為什么要停止攻擊?我能把它搞定。”他看上去很激動,然而卻盡量壓抑著,以保持語調平穩。

申秋平靜地看著他,“我已經下令召開指揮官會議。”

杜欣漲紅了臉,“艦長,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把它炸個稀巴爛。”

“馬上回到‘天龍’號,參加會議。”申秋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個請求。

杜欣一臉的不滿,勉強敬了個軍禮,“遵命,艦長。”

杜欣的頭像隱去。

“他很不滿啊,申秋。”沙達克說。

“我了解,為了一次小小的失利召開指揮官會議,讓他有些難以接受。”申秋回答,“這也算是一次測試吧。沙達克,你的DNA掃描計劃進行得怎么樣?他們的情緒起伏還是太大。”

“科尼爾人的基因分析還需要十六年的時間才能進行完畢。如果現在進行基因修正,會有風險。”

“不是現在,但我們可能隨時需要進行修正。”申秋說著看了看屏幕,一個小小的亮點從“天龍”三號上分離,正向著“天龍”號而來。“敵人戲弄了我們,必須讓所有人明白眼前的嚴峻形勢。”

顆粒從“天龍”三號上彈出。杜欣端坐在內艙,心中七上八下。他第一次擔任戰場指揮,希望能有完美的表現,但事與愿違,擁有上萬個顆粒的前鋒集群居然拿敵人的三艘小飛船毫無辦法。當艦長要求停止攻擊,召開會議,他的焦慮感迅速增強,以至于無法保持在沙達克鏈路中。焦慮驅使他向艦長表達不滿,然而當他冷靜下來時,就意識到這是一個更大的錯誤。艦長會因此而撤銷他的職務嗎?

杜欣閉上眼睛,保持深沉均勻的呼吸,把一切雜念從腦子中排除,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這種狀態他維持了短短幾秒便退了回來,雖然只是幾秒,卻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境界,他的頭腦變得格外清晰。事件的整個經過在頭腦里浮現,他重溫了這次失敗,一個個細節紛紛跳出來。他睜開眼睛,感到一切了然于心。

天龍艦隊的全貌呈現在他的眼前。三艘母艦并列,占據了一半的視野,艦體盤旋,其上的顆粒時而發光,讓飛船看起來仿佛是由星星制成的。“天龍”三號前出,艦體張開,仿佛一張巨大的弓,無數的流體顆粒懸浮在周圍,晶瑩剔透,猶如發亮的寶石,又像聚集的星辰。“天龍”三號就沉浸在這星海中。

這圖景飛快掠過,“天龍”號已經到了很近的距離。杜欣注視著它。

大大小小的顆粒附著在“天龍”號上,有一些發光,還有一些較為黯淡,讓“天龍”號看上去就像一條斑駁的大蛇。

對于一個科尼爾人,“天龍”號永遠是神奇的飛船。從兒時起,他們就不斷聽說這艘飛船的神奇之處,還有那些神話一般的故事。它是所有科尼爾兒童眼中的神物,受到愛戴的程度僅次于沙達克。它和任何一艘飛船都不同,與其說它是飛船,不如說是一個生物。它可以改變軀體,把自己拉成長條;也可以扭曲起來,盤旋成旋渦狀——最為神奇的是,它居然能夠分裂!天龍二、天龍三、天龍四,在過去的五十年間,它分裂了三次,產生了三艘子船。這些子船不斷長大,最后達到母船一樣的規模。作為這個時代的幸運者,杜欣目睹了這一切,他越發相信“天龍”號是活的飛船。他有幸能夠通過精神控制測試,以聯合指揮官的身份加入艦隊。在指揮官面前,“天龍”號只是一艘飛船,然而兒時的童話仍舊頑固地盤踞在頭腦中,如果角度和位置都很合適,就會自然而然地復活過來。

這真是一個神通廣大的生靈,他這樣想。

顆粒快速貼近“天龍”號,和“天龍”號保持相對靜止,然后貼上去,附著在“天龍”號龐大的軀體上。這是一片空曠處,附近并沒有別的顆粒。

顆粒和“天龍”號表面融合在一起。天龍部的底部開始變得透明,逐漸稀薄,最后完全消失。底部中央出現細小的孔洞,逐漸擴大,最后形成通道,可以允許一個人通過。杜欣起身,熟練地穿入其中,仿佛一條魚似的向前游動。

他很快來到一個寬敞的空間,讓他進入的孔洞快速閉合,沒留下任何痕跡。

“杜欣指揮官,引力調整預備。”沙達克的聲音在室內回蕩。

重力場正緩慢地變化。杜欣配合著調整身體重心,當重力場穩定下來,他已穩穩地站立著。

“第一會議室,申秋已經在那里了。”

沙達克有一個奇怪的習慣,他會在稱呼每一個指揮官的時候都加上頭銜,只有申秋例外,無論什么場合,他對申秋都是直呼其名。

“沙達克,艦長召集了多少人?”

“六十六人。”

杜欣稍感驚訝。天龍艦隊只有六十六位指揮官。一次全體指揮官會議!除了起航儀式那次,艦長從來沒有召開過全體會議。杜欣原以為艦長只是要讓幾個資深的指揮官給自己一點教訓,沒想到艦長居然召集了所有人。一絲隱隱的不滿浮上心頭。一次小小的失利而已,全部損失只是二十五個顆粒,其中十八個已經回收,可以很快恢復。因為損毀了七個顆粒就召開全體會議,這有些小題大做。

隔壁的艙門打開,杜欣回頭看去,他感到心臟直跳。

旦素一正跨過艙門,看見杜欣,露出一個微笑,點點頭。

一剎那間,杜欣有些手忙腳亂,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慌忙低頭,定定神,抬頭看著旦素一,“你也來了。”

旦素一是預備指揮官,雖然她可以在模擬戰中輕易擊敗大多數人,卻并沒有被任命實際職務,更奇怪的是,據說她擔任預備指揮官已經有三十年之久。按照這樣的說法,她至少已經有五十歲以上,然而她看上去不過二十到三十歲之間。雖然二三十歲的人和五六十歲的人面貌不會差別太大,但總有些細微之處會暴露年齡,特別是女人。然而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任何歲月的痕跡,似乎年齡在她身上并不是一個問題。在學員時代,杜欣就聽說過她的鼎鼎大名,她被稱為“好望角之花”,人們都傳言她是好望角最美的女人。不過這一切都只是流言,雖然大家都知道她,卻極少有人見過其真面目,她并非出生在好望角,而是來自廣大的科尼爾敵后區。當她抵達之后,一直待在天龍艦隊,從來沒有踏足星球半步,因此見到她真面目的人,僅限于被選中的聯合指揮官,而流言,也就從他們那里傳了出來。杜欣對流言并不以為意,但是當他第一次見到真人時,視線就牢牢地釘在了她的臉上。有那么十幾秒鐘,他甚至忘記了呼吸。他永遠不能忘記那尷尬的一幕——旦素一發現他直直地看著自己,轉過臉露出一個微笑,他居然一個激靈,渾身一抖,差點失去平衡從座椅上掉下來,周圍響起一陣哄笑,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塞進地縫里。此后,雖然他沒有再如此失態,但每一次見到她卻仍免不了緊張。

“這是指揮官會議,你也參加?”杜欣問。話剛出口,他就后悔了。這是一次檢討會,他并不希望被旦素一看見,但這句問話實在蠢透了。

旦素一并不在意,“申秋艦長要求我列席會議。”

兩個人并肩順著通道向前走。

“據說今天會討論重大決策,你聽說了嗎?”旦素一問。

“我不知道。但是艦長要求我趕來,應該是討論這一次戰斗失利。我沒有盡到職責。”杜欣實話實說,感到無比慚愧。

“誰去都一樣。”旦素一說,“這不是你的錯,我們對敵人的估計總是落后半拍,它們又一次搶在了前頭。”

“不是這樣子。”杜欣漲紅了臉,“它們只是三艘小戰斗船而已,我們完全可以把它們消滅掉。只是我沒有用對方法。”

“那么你打算用什么方法對付它?”旦素一轉過頭,微笑著問。

杜欣仿佛換了個人,語速一下變得飛快,“敵人之所以兩次逃脫,是因為我沒有準確估計它們抵抗的程度,或者說它們的力盾強度超乎預期。但這并非不可克服的困難,只要我們精心準備,把它們鉗制住,然后使用重火力,一定能夠擊毀它們。”

“用怎樣的重火力?”

“只要三座束流炮臺,同時開炮,同時命中,讓它無法彈開火力就行。”

“這么有信心?如果它還能抵抗束流炮臺的攻擊該怎么辦?”

“根據沙達克的計算,能量密度達到六十萬特以上,它們必然不能支持。”

“聽起來你很有信心。”旦素一保持著微笑,不置可否。

他們走進第一會議室。

指揮官都已經就座,申秋站在前方講臺上,看見杜欣進來,示意他就座。旦素一徑直走到后排的預備指揮官位置上坐下。

申秋掃視著這群艦隊精英。他把他們從好望角帶到這里,按照計劃,他們應該遭遇敵人的迂回艦隊,展開一場規模宏大的戰役。這群年輕人都明白這場戰役的目的,他們充滿雄心壯志,要在這遙遠的不毛之地大展拳腳,把這些侵占故鄉的異類生物統統消滅!

然而,他們并沒有見到大艦隊的蹤影,只有散兵游勇一般的飛船小隊。這不是一個容易讓人接受的事實。艦隊跨過兩百光年的距離,付出六年的光陰和八十年的空白期,如此高昂的代價卻只抓到了微不足道的幾艘小船。這就像發射了成千上萬件核武器,要炸掉整個星球,結果在最后關頭發現目標不過是一只蚊子……失望和不滿在蔓延,雖然沒有人公開提意見,但指揮官們私下里議論紛紛,對將來充滿疑慮,艦隊的氣氛變得有些壓抑。

“對今天的戰斗結果,有什么看法?”申秋首先發問。沒有人回答,指揮官們把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們顯然并不想多說,只是想聽到些什么。

“是我的錯,我來負責。”杜欣站起身,“我來收拾它們。我不會再讓它們有任何機會。”

申秋點點頭,不置可否。“請坐。”他再次掃視眾人,“還有其他人想說話嗎?”

氣氛變得有些詭異,大部分人仍舊看著艦長,少數幾個人彼此間交換著眼神。

申秋等待了幾秒鐘,見沒有人開口,便開始說話,“這不是我們想要的戰斗,但比我們所設想的戰斗更為兇險。”

話音剛落,指揮官中間響起一陣喧嘩。一次沒有處理好的戰斗而已,和兇險沾不上邊。

申秋靜靜地等待著喧嘩平靜下來。“沙達克,你來給大家說。”他召喚沙達克。

沙達克出現在申秋身邊,是一個全息投影。沙達克是永遠的老人,胡子幾乎垂到腰部,穿著質地柔軟的灰色長袍。他在人們面前走動,袍子隨著腳步搖擺。

他面向著指揮官們,展開雙手。銀河全圖出現在他的兩掌之間,就像一個晶瑩的玉盤。猛然間,星圖暴漲,萬千顆星星從人們眼中閃過,隨即消失,銀河的旋臂飛速增大,變得清晰。更多的星星被拋在后邊,形成一片光的旋渦。旋渦緩緩停下,靜止不動,幾顆巨大的星星分外耀眼,其他的星星都成了遙遠的光點。銀河縱貫,仿佛天宇的一道裂隙。

“英仙座旋臂,WH153,我們在這里。”沙達克指著其中一顆亮星。一個巨大的紅色箭頭從遙遠的某處指向WH153;而另一個藍色箭頭針鋒相對,兩個箭頭在WH153會聚。

“敵人無法通過好望角星門,于是它們派遣艦隊,試圖繞過好望角。伊特星門以下是時空洼地,而且位于旋臂邊緣,這是一個絕不友好的半封閉空間,只有通過伊特通道才能進入銀河區。不過,我們封鎖了通道。你們都知道,敵人采取了出人意料的行動——繞行黑暗空間。”沙達克指著紅色箭頭,粗大的箭頭脫離銀河旋臂,進入黑暗區,最后深入WH153。

“敵人的這支艦隊以緩慢彈跳的方式通過一百二十五光年的黑暗空間。它們用了一百九十年,慢速飛行,尋找跳躍通道。黑暗空間的亞空間通道淺窄,飛船極易發生意外,不適合飛船彈跳,而它們不但派遣了艦隊,并且還是一支龐大的艦隊。這是一個瘋狂的計劃,瘋狂到好望角沙達克認為它們的贏面只有百分之五。”

沙達克挪動藍色箭頭,“我們來了,雖然晚出發一百一十年,但是我們的亞空間通道暢通無阻,因此完全可以趕在它們前邊。事實上,我們也成功地趕到了前邊。”

兩個箭頭在WH153會合,沙達克食指一彈,紅色箭頭驀然消失。他瞇著眼睛,似乎被WH153的灼熱光芒刺痛了眼,“問題在于,它們根本就沒有來。”

沙達克扭頭看了看指揮官們,他們正望著他,等待下文。

星圖驀然間變得更大,天龍艦隊出現在屏幕中,四艘母艦盤成旋渦狀,周圍無數的小點閃亮。天龍艦隊的光亮很快黯淡下去,一些細小的紅點顯露出來,數量不多,六個小點,其中一個非常靠近天龍三,被流體顆粒團團包圍。

“六個小隊,總共十八艘飛船,全是小型飛船,不值一提。這就是我們能夠在這里找到的全部敵人。”沙達克頓了頓,環視眾人,“它們在這里,不是為了抵抗我們的大艦隊,而是為了消滅膠囊船。它們試圖讓我們迷失方向。”

“幸運的是,我們仍舊收到了來自好望角的膠囊船。膠囊船六年前抵達這里,躲藏了起來,沒有被這些小殺手發現。好望角發出警告:敵人送出了大量的小型飛船,干擾膠囊船通道,而其主力艦隊則轉變了前進方向,”沙達克神色嚴肅,語氣嚴峻,“敵人試圖穿過黑暗空間,進入獵戶座旋臂。”

聽眾中響起一陣議論,這個消息顯然超出了大多數人的預期。兩條旋臂之間有超過六百光年的黑暗空間,那里沒有恒星,到處是成團的暗物質,這些暗物質就像林立的礁石,讓亞空間跳躍變得高度危險。如果說沿著旋臂邊緣的黑暗區航行是一個可行的冒險方案,那么,深入黑暗區簡直就是一個自殺方案!六百光年,如果無法借助亞空間跳躍,需要多久才能跨過?更何況,暗物質不僅形成團塊,暗塵更是危險的敵人,它們彌散在黑暗空間,很難被發現,一旦碰上,會對飛船造成毀滅性傷害——為避免此類危險,飛船無法進行亞光速巡航。敵人居然做出了這種瘋狂的選擇!

申秋抬起手,讓有些亂哄哄的場面安靜下來。“我們無法再次趕在它們前頭。一旦它們進入獵戶座旋臂,那里的人類沒有任何準備,將是不折不扣的災難。天龍艦隊將跟隨敵人的痕跡進入黑暗空間。我們沒有多少時間,在座諸位,必須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做出決定:留下還是前進。留下的,負責清理騷擾飛船,然后返回好望角;選擇前進的,必須做好準備,那不是幾年可以達到目標的,可能用去幾十年、上百年、上千年……你們所有的生命,都可能消耗在旅途中。”

申秋頓了頓,掃視著眼前一張張面孔。“有什么疑問?”他平靜地發問。

指揮官一片沉寂,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所有人不知所措。

杜欣呆呆地坐著,他沒想到艦長要宣布的是這樣一個消息。他那不成功的戰斗完全成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跳出銀河,深入黑暗空間,旅行一千年,這是從來沒有人嘗試過的危險旅途……哪怕他們能夠僥幸穿過黑暗空間,進入獵戶座旋臂,也沒有希望在有生之年重回星域……他想到遠在好望角的母親,還有兄弟,突然感到一陣難過,同時又有些惶恐。

申秋看著大家,“關于去留的問題,請各位在二十四小時內答復。我……”

突然有聲音傳來:“這不公平!”

杜欣循聲望去,他看見是安。安比他大二十歲,但可以說是他的同學,他們曾經同時受訓,同一期候補進入艦隊。安是天龍四的左衛。

安站起身,“沙達克給了我們情報,要求我們到這里來攔截敵人。此刻,它又告訴我們,敵人已經從黑暗空間逃跑,我們要深入黑暗空間,去追尋它。沙達克,我要問,是否我們的付出能得到回報?我們能追上敵人嗎?它們如果自己走入絕境,我們難道也要跟著?既然已經有人去尋找更多的援軍,我們為什么不等他們來呢?我們的力量既不能反攻科尼爾,也不足以在漫長的旋臂邊緣布防,但是我們可以有一條堅固的好望角防線。敵人既然已經逃向黑暗空間,我們只需要留下一些警戒飛船,它們可以與當地的星域會合,一旦有事,艦隊可以從好望角進行支援。我們應該盡快動員和武裝星域,以好望角為中心,建立防御圈。”

安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說完他望著申秋。

申秋臉色平靜,“還有二十四個小時,你可以仔細考慮這個問題,如果希望了解更多的情況,沙達克可以提供。”

安坐下,“我不會去,我要回好望角。”

不知道哪里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膽小鬼!”聲音雖然細小,卻沒有逃過安的耳朵。

“誰說的,站出來!”安勃然大怒,再次起身,掃視著眼前的同僚。沒有人站出來承認,安顯然怒氣難平,“誰膽大誰去。誰需要這樣毫無價值的犧牲?幾百年后,我們都成了灰燼,就是宇宙毀滅,又有什么關系?為什么要把生命浪費在毫無意義的黑暗中?”

安的話讓現場炸了窩,人們議論紛紛。

申秋再次讓大家安靜,“安的意見很好。我們需要明確自己是在為什么而戰。”

安漲紅了臉,他并不想這么說,然而話脫口而出,后悔已經太晚。

“這是一個信仰問題,不是真理問題。選擇沒有對錯,我們尊重每個人的選擇。”申秋掃視著每個人的眼睛,“但是你們必須做出選擇,二十四小時之后給我答案。我需要對人事進行安排。不同意跟隨艦隊追擊敵人的人留下,組成留守艦隊清除潛藏的敵人。八年之后,可以回到好望角。”

人們再次陷入沉默。杜欣忐忑不安,即將到來的一切超出預期太多,他不知道怎樣才是正確的。他扭過頭,看見坐在預備指揮官位置上的旦素一。旦素一臉色平靜,見杜欣看著自己,便向他微微一笑。

“留守艦隊將由旦素一擔任艦長。”申秋繼續說。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旦素一,旦素一泰然自若,毫不在意。

“好了,孩子們。你們可以回去仔細考慮。”申秋一直繃得緊緊的語調松弛下來,他宣布散會。

杜欣試圖找到旦素一,卻沒有看到她的身影。

幾個軍官聚集在安身邊,顯然是在商量去留問題。安看見了杜欣,招呼他,“杜欣,這邊。”

杜欣走過去,猛然間,他看見旦素一正在門邊向外走。他向安示意,然后趕緊向著旦素一追過去。

安轉臉向著另一個軍官,“杜欣肯定會留下。美女在哪里,他就在哪里!”幾個人爆發出一陣大笑。

杜欣推開門。旦素一不見蹤影,然而另外的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巨大的屏幕上,銀河正以一個特別的角度呈現在他眼前,緩緩移動,散發出巍峨壯麗的美感。杜欣注視著它。

突然,他注意到屏幕中異常的動靜,一個人影在銀河的旋臂上奔跑,恢弘壯麗的旋臂上,那人影渺小到微不足道。人影正努力沖向銀心,卻總是跌倒,但他不斷地爬起來,繼續向著銀心奔跑。

這真有趣。杜欣饒有興趣地看著那個小小的人影。

突然一切消失,屏幕上出現一張巨大的臉孔,那是旦素一的面孔,她正從屏幕上看著他,面帶微笑。

“你找我嗎?”

“哦,我……”杜欣有些慌張,“我看你進來,就跟進來看看。”

“你是想問關于留守艦隊的事嗎?”

“哦,是的。我想問問你,我是不是能留下?”

“你不能留下。”旦素一干脆利落地回答他。

這個答案引起了好奇,“為什么?”

“因為艦隊需要你。”話音剛落,屏幕上的人臉消失,變成一團黑暗,旦素一從角落里走了出來。她走到距離他三米遠的地方站定。

杜欣深吸一口氣,抬頭直視她的雙眼,“申秋艦長要求每個人自己做出選擇。”

“是的。但是你在問我的意見。”旦素一的臉上似笑非笑。

“為什么?”

“人可以有很多選擇,有的人只選擇責任最重大的那一種。”巨大的屏幕再次亮起來,杜欣再次看見那個不斷跌倒、不斷奔跑的人影。

“這是我想象中的李約素,你應該聽過這個名字。”旦素一說。

杜欣的眼睛閃閃發亮,“當然,誰不知道這個名字呢!”這是一個光芒萬丈的名字,其名聲可以和蘇北旦相提并論。

“他選擇做信使,前往銀河之心。這是一條艱難的路,危險重重,責任重大,最讓人犯難的是結局凄慘——當他回到好望角,他所在乎的人早已死去,一切都變得陌生,在那種情況下,生命的意義會變得很可疑。他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選擇,留在好望角,成為當然的領袖,風光無限,留下一個傳說,然后安然死去。”

“他是英雄。”

“沒錯。他是一個英雄,英雄就意味著會有非同尋常的選擇。”

旦素一解開脖領的紐扣。杜欣被這個動作嚇了一跳,他緊張地盯著旦素一。

旦素一從領口拉出一條項鏈,解下鏈墜,走上前,伸手在杜欣面前攤開。手心里托著一個銀色的鏈墜,是心形的。

杜欣疑惑地看著旦素一。

“拿去看看。”

杜欣有些慌亂,不知道是否該接過鏈墜。旦素一的手白嫩細膩,宛若凝脂,就在眼前,他不禁有幾分心猿意馬,趕緊低下頭,試圖控制情緒。

旦素一拉起他的手,把鏈墜放在他手中,“仔細看看。”

杜欣感到臉上一陣發熱,他收斂心神,仔細看著這個細小的玩意兒。這是旦素一貼身的東西,精致而小巧,上邊刻著字。

“把無限握在手掌心上,永恒在一剎那里珍藏。”

杜欣緩緩讀了出來,他抬頭看著旦素一。

“再仔細看看。”

杜欣再次端詳這小巧的銀色飾物,它的紋路細膩,顯示出高超的雕刻技巧。翻過來,有一個淺淺的凹槽和小小的凸起,似乎是某種鉚合結構。

“這是一半?”杜欣問。

“是的。我不知道故事到底是怎樣的,但是這個鏈墜的另一半,在李約素手中。”

杜欣恍然間覺得有些神奇,他露出驚訝的神色看看旦素一,又看看手中的銀色飾物。

“這是蘇北旦留給我的。”

杜欣驚訝得合不攏嘴,愕然地看著旦素一。李約素和蘇北旦,這兩個充滿光輝的名字竟然被一個小小的鏈墜聯系在一起,兩者之間顯然有些故事。一百五十多年的時間過去,蘇北旦早已作古,李約素卻仍舊在繼續他的旅程,他們的故事究竟如何結束?旦素一又怎么會和他們聯系在一起?

杜欣心念一動,他為這樣的想法感到吃驚,同時又對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從未被注意而感到不可思議。“你是他們的女兒?你的名字是從他們的名字里來的。”

“不。我是雷電家族的人,但我要幫助蘇北旦把這個東西交到李約素手里。名字只是一個符號,只不過我帶著蘇北旦的愿望出生。因此,如她所愿。”

杜欣突然感到無地自容。眼前的人,出身高貴,她為了創造歷史而生,她屬于那些創造歷史的英雄,而他,只是好望角基地一個普通的小人物。他對自己那些非分的想法感到羞愧,那本來就不是他該妄想的。

他臉色黯淡,緩緩點頭,“我明白了。我會留在大艦隊里,跟隨艦長去追蹤敵人。”

旦素一伸手拿回鏈墜,看著它,“他們相愛,然而卻沒有在一起。他們選擇了各自該走的路。”她抬起眼,“我們也必須選擇自己的路。”

杜欣望著旦素一,她并沒有把話全部說完,他帶著希望望著她。如果明天就要分離,那么這就是最后的時刻,他希望知道在她的眼里,自己究竟是否有一點點分量。

旦素一沉默地看著杜欣,突然輕輕嘆口氣,“你很特別,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你是科尼爾人中的異類,和沙達克的神經融洽度接近雷電家族指揮官。你跟著申秋走吧,那邊的黑暗世界充滿危險,他需要你的幫助。”

杜欣眼睛猛然一亮,“但我可以留下幫你。你也需要人幫忙。”

旦素一微微一笑,“我了解你的心思。”她沒了下文。

杜欣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把心一橫,“那你應該明白,我多么想和你在一起。每一次見到你,我都覺得無法控制自己。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每天看著你。”

旦素一搖搖頭,臉上似乎帶著一絲微笑,她突然向前走了兩步,就在杜欣眼前——她張開雙臂,摟住了他的脖子。

杜欣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著了,大腦一片空白,直直地站著,不知所措。旦素一的雙唇貼在他的嘴唇上,他感到一片冰涼。

倏忽間兩個人分開,旦素一望著他,似笑非笑,“現在你明白了?我和你不一樣。”

杜欣掩飾不住驚訝,他的嘴唇上仍舊殘存著一絲冰涼。旦素一就在眼前,笑靨如花,然而方才他似乎吻到的是一塊冰。她是機器人!這是杜欣的第一念頭,然而他很快否定了這一點。沙達克網絡的融合只能由人類進行,如果她是一個機器人,那么或者成為沙達克的一個分身,或者被吸收。而且,旦素一分明是雷電家族的人。

“這是怎么回事?”杜欣問。

“我的軀體是冷的,原因你不需要知道。”旦素一回答,“我明白你的心意,也很感激你的表白。但是,那不可能。我必須要讓你明白這一點。你從我這里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而且我只是留下進行戰場清理,然后我就要回好望角。李約素會來的,我必須等他,實現蘇北旦的遺愿。”

一絲涼意從杜欣心間滑過,他的眼神變得黯淡。稍頓,他一言不發地轉身,走出門去。

旦素一默默地注視著他魁梧的背影消失在門后,手中緊緊攥著鏈墜。

一個人從某個角落的黑暗中走出來,在旦素一身邊站定,正是申秋。

旦素一紋絲不動,仿佛只是自言自語:“你是否覺得有些殘酷,他只是個孩子。”

“這只是一點小小的打擊,他能承受。”

“你認為這樣他就會追隨你去追擊那支黑艦隊?”

“不需要你的幫助,他原本就會跟隨我前往。”申秋看著旦素一,“只是斷絕他對你的某些念頭可以幫助他擁有更堅定的心智。這非常重要。”

旦素一轉過身,“我到底是雷電家族人,還是科尼爾人?你的想法總是讓我覺得不安。”

申秋保持著沉靜的表情,“你是一個特殊的雷電家族的人,也是一個特殊的科尼爾人,合二為一。”

旦素一喃喃自語,“合二為一,還是一分為二?”萬般心緒涌上來,亂糟糟一團,她很快控制住情緒,心境平復如水。她攤開手心,銀色的心飾閃閃發亮。

“把無限握在手掌心上,永恒在一剎那里珍藏。”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把這行再熟悉不過的小字輕輕讀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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