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星髓(下)(9)
- 科幻世界·譯文版(2016年11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4893字
- 2017-04-20 11:07:20
“那不是我的命運,”他說,“也不是你的。”
然后她明白了——突然間,完全地明白了。她睜大了眼睛。
提歐用激光器瞄準她破碎的身體。隨著藍白光一閃,他摧毀了一切,只留下她堅韌的大腦、足夠的頭骨和可以用來拎著走的頭發。
第三篇
首領的椅子
就是這么一回事:一萬億個聲音匯集成了毫無紀律的合唱,每一位歌者都大聲喊出激昂的曲調,每一位都使用極度個性化的語言。在這樣的混亂與莊嚴里,只有一個實體能夠聽到那最溫柔、最害羞的聲音發出的哀怨的吱吱聲。
這是首領船長的重擔,令她著迷又喜悅。
她用自己完美的耳朵,探聽著大海上的風聲:阿爾法海、藍海、勞森之海、血福海。還有另外591個主要的靜水水體。她能聽出飛船防護罩的強度、激光陣列的狀況,還有前導面的維修情況:正常,良好,極好(從來不會是差,大多數時候是極好);還有星系外部的氫元素獲取量,每微秒以公噸計。她對每一個艙室、走廊,和居住貯藏室的氧濃度了如指掌(濕地的氧濃度高了0.2%,就會危及居住其中的好氧程度最低的乘客),對二氧化碳含量的測量也同樣精確,對生物學非活性氣體的檢測則達不到這樣的精度;還有環境光的亮度、溫度、濕度,毒素檢查,通過直接或間接手段測量的光合速率、分解速率和腐菌劑,生物制品,化學制品,不明物品;精確到每7秒更新一次的人口普查數據:遷入移民、遷出移民、生育、無性分裂,偶爾會有對死亡的哀號。她不斷重新編制詳盡的乘客名冊:按物種,按母星,按照聽得見的名字;或者結構化的觸摸,或者個體自排氣體獨特而豐富的氣息;還可以根據他們的支付方式:用船幣交易,還是用物品交換,或者通過饋贈知識。利潤與氫元素獲取量、氧氣總量一樣至關緊要。它用23個不同的衡器來計算,其中沒有哪一個能說是完全準確的。但它們聯系在一起,便建立了一個全面的估算。如今被發送至相隔甚遠的地球的,正是這個意義重大的估算結果。每隔六小時發送一次。一同發送的,還有船上最近四分之一天的綜合簡報。從本質上說,就是提醒距今3萬年后收聽這段話的人:他們在這里,他們的航程正在按計劃進展,一切都很順利,謝謝。
首領本人的聲音這樣說。
曾經的棄船已經逐步成為一艘充滿生機的船。人們富足而且基本幸福——首領的眾多節點如今已經能夠衡量幸福這樣虛無的特質。
但有一件事一直讓這女人和她的節點懸心,那就是一直困擾她的、關于邁爾辛和其他失蹤船長的難解之謎。
她的船長們剛剛消失的時候,首領的反應是極度的恐慌。她出動了安全部隊,明察暗訪,試圖徹底搜查這艘浩瀚的巨船。起初,這些部隊使用隱蔽的手段。整整一周毫無效果后,他們開始隨機搜查。屢戰屢敗一個月后,安全部隊將有前科的煽動作亂者和可疑人員集中起來,展開了有針對性的各式審訊。
然而,那些失蹤的船長們——精英中的精英——仍然無跡可尋。
他們的同事很快就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流言不脛而走,先是傳到低階船員那里,然后乘客也知道了,因此必須做出解釋。首領編造了他們去遙遠的星球執行秘密任務的故事。此行的目的和確切的星球都未闡明,任聽眾用想象和猜疑來填補未知的部分。重要的是,她得不停重復,強迫眾人相信這個故事。然而,一個世紀以后,失蹤的船長們依然沒有任何消息,甚至連一次可能的目擊也沒有。于是,首領不得不做出一臉悲傷的樣子,發布了一次公告。
“船長們乘坐的飛船失蹤了。”她宣布說。
那是在她的年度宴會上。幾千名不甚重要的船長聞訊驚訝不已。明白話中真正的含義后,他們也露出了悲傷的表情。
“他們的船失蹤了,據推測是遭到了毀壞。”她接著說,“我很想對你們說明他們的任務。但是我不能。我只想說,我們的同事,我們的摯友,他們都是英雄。我們,和我們偉大的船,將永遠蒙受他們的恩澤。”新的安全措施出臺。由首領設計并通過她的精英護衛實施,首領打算讓這些偏執狂嚴密監視余下的船長。舊時的逃生路徑,在早些年是明智之舉,如今已被禁止并下令廢除。她龐大的身體里納入了新節點,專門用于匯報眾船長的行蹤和所作所為;在不過于侵犯隱私的前提下,將他們的某些思想也一并傳過來。
但船長短缺是必須面對的致命問題。失蹤的人只占全員的百分之幾,辦事效率卻整整下降了四分之一,接近百分之六十的革新突然宣告失敗。首領發現自己正著手調查每一位船員的才能,然后是人類乘客的才能。這些溫暖而不朽的身軀中,有哪些差強人意,哪些能夠勝任船長的職務?她能將這艘船上某些小小的部分托付給誰?就算只是讓他們穿上適當的制服,在公共大道上來回走動,讓民眾增添幾分信任也好啊。
人才——真正天生的星際領航員——供不應求。
即便有培訓、時間和基因修補,船長必須擁有的那份來自靈魂深處的野心,和對職責的渴望卻少有人具備。首領給越來越多的節點開啟了自動化,讓自己日日夜夜更加繁忙。要是多幾個積極肯干又有才華的人就好了。但怎么才能找到這樣的人呢?她的船離人類殖民地如此遙遠,需求又是如此迫切……
“來一次大赦如何……?”她的新首席副手建議道。
他名叫耳威,邁爾辛的失蹤曾讓他激動不已。這是合乎情理的。但他缺少他前任的某些好品質,包括邁爾辛公開承認野心的那份明智,還有她惡名昭著的睚眥必報。
“特赦嗎?”首領說,她的聲音里透著猶豫。
“根據最新統計,長官,現離職船長有八十九名。一些是因為輕度犯罪被監禁,另一些則從很久以前就隱居起來,以另外的名字和面孔出現。”
“我們需要這樣的人嗎?”首領問。
“如果他們愿意從低等級開始做起的話,”他說,“如果他們的罪行足夠小,而您足夠寬宏大量,能夠原諒他們的話……我想是的。我們也許可以好好利用他們。是的。”
她調出了名單。
用了不到一秒鐘,人工智能就整理出了八十九條生平信息和服務記錄。她慎重地看著那些名字。大多數她都記得,她驚異于上面列出的才能。一根有力的手指指著另一個名字,級別最高的那個,低沉的聲音問道:“你覺得你的前一任發生了什么事?”
“長官?”
“關于邁爾辛。我想聽聽你的推測。”她的巨手懸停在那里,重新理了一遍顯而易見的事,“數百名同事在同一天消失,而我們連一根手指頭都沒找到,你覺得他們應該在哪里?”
“很遠的地方。”這是他的意見。
然后像首席應該做的那樣,他察覺到了她的情緒,補充說:“是外星勢力作祟。”他列舉了幾個物種的名字,居住在附近,都很可疑。“他們可能收買或者綁架了我們的船長,然后將他們偷運下船去了。”
“為什么是那些船長?”
出于自尊心,他說:“我不知道為什么。長官。”
這不是才能的問題,他似乎在說。但他們兩個都知道這正是問題所在。
“你應該信任你的新安全措施。”耳威把話題拽回了特赦的問題,“我們可以監視這些獲得赦免的船長。如果他們讓人失望,就采取適當的行動。您隨時可以采取行動,長官。從前那些事件絕沒有機會重演,長官。”
“我是在擔心舊事重演嗎?”
“也許是在擔心吧。”他回答。然后,他看著失勢船長的名單,看著首領拿手指用力壓著的那個名字。
“帕米爾。”他平靜地說。
她看著她的首席,“你真的認為大赦行得通?像帕米爾那樣的人會為了這身制服放棄他的自由?”
“放棄他的自由?”耳威結巴起來,他不理解。
為了取悅首領,他補充道:“我記得帕米爾。他是個有才華的、天生的船長。的確,他有時候是討人厭。但是,長官,其他關于他的評論都說……帕米爾是非常合格的船長……”
通過半公開的途徑,特赦的消息散播開去。接受特赦的期限,是一個世紀。
頭兩分鐘內,就有半數被監禁和擅離職守的船長接受了條件,為他們的各種罪行請求寬恕。他們紛紛被低調卻公開地重新錄用,盡管等級較低,職責不詳。不過,五十年可靠的工作表現之后,他們的報酬和職位都有了小小的提升。
帕米爾沒有出現。
首領很失望,但并不感到驚訝。她自始至終都了解那個人。有時候一閃念,她甚至能理解他。帕米爾不太可能第一時間接受赦免。一方面是由于他的懷疑天性。更重要的是,他有著極大的、近乎災難式的傲氣。在特赦的最后幾年,隨著越來越多消失之人的出現,帕米爾的缺席越發顯眼了。連首領都明白了,如果他還健在、仍然在船上生活,得給他比寬恕更大的甜頭,才能把他帶回家。
特赦結束前二十分鐘,一個穿著長袍和涼鞋、勉強符合關于帕米爾的描述的大個子男人走進了貝塔港的安全辦公室。他平靜地坐下來,對所有能聽到他的人說:“我太無聊了,想把我的工作找回來,或者找個差不多的事做做也行。”
深層掃描將他匹配為離職的船長。
“你需要乞求首領的原諒。”他被告知。二十名穿著紫色和黑色制服的強壯警察或坐或站,從各個方向圍住了這個高大卻不英俊的男人。當地負責人解釋道:“這是特赦的基本條件。事實上,也是唯一的條件。她能看見你,也能聽見你說話。現在就懇求吧。開始。”
帕米爾不會這么做。
幾千公里之外,首領看到這個男人搖了搖頭。“我不會為任何事情道歉。你們別勸了,省省吧。”
負責人驚呆了,眨巴著眼睛,說:“你沒有選擇,帕米爾。”
“我犯了什么罪?”他問。
“你放任危險生物上船,還涉嫌摧毀最好的廢物處理廠。”
“但我并不覺得特別內疚。”帕米爾聳了聳肩,“連一點歉意也沒有。”
遠在千里之外,首領看著,聽著。她用大手捂著嘴笑了。
“我做了該做的事。”他補充說。猜到哪里藏著安全眼,他的目光越過面前的人。他盯著攝像頭。“我無法請求寬恕,因為我不覺得自己有罪。”
“的確如此。”她低聲自語。
但當地警察不太賞識這番言行。他們厭惡地搖著頭,最憤怒的人——一個手臂很長的家伙,混進了一點猿猴的基因和粗暴的脾氣——發出了愚蠢的威脅。
“那我們就把你抓起來,審判以后快速定罪。剩下的漫長航程,你只能在最小最黑的監獄里度過了。”
帕米爾看了那個憤怒的人一眼,臉上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
接著他站起來,道:“離特赦結束還有八分鐘。我仍然可以自行離開。但我想,你們大概覺得自己可以不顧時間,把我扣下來。”
半數警察的確想把他抓起來。
好像在戲弄這些警察,帕米爾朝辦公室門口邁了很大的一步。然后他假裝改了主意,走到中途又笑著轉過身來。他再次望著安全眼,對首領說:“還記得那些失蹤的船長嗎?你那個可笑的故事說,在執行秘密任務途中喪生的那些?”
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一動不動,忘記了呼吸。
“你那些船長,我見過其中一位……在她退出公眾視線一周之后……”
船上的一萬億個聲音沉默了。突然之間,首領只聽見帕米爾的聲音。她眼里沒有了其他人。在她位于阿爾法港下方的住處里,她喊道:“你見到誰了?”
她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安全辦公室。除了一個帕米爾,其余人都嚇了一跳。
“離開這個房間。”她吼道,“除了帕米爾船長,其他人都出去!”
帕米爾朝警察們露出笑容。他們怒氣沖沖,拳頭緊握,排成縱隊離開了。只剩他們兩人后,首領切斷了所有的輸入輸出線路,只保存了一條。然后,她作為有形的光出現在他面前。“你見到的,是我的哪個船長?”
帕米爾輕聲說:“浣生。”
如果沒記錯的話,帕米爾和浣生曾經是密友。
在那很長的一瞬間,她不再是首領。億萬聲音被遺忘了,她任巨船在沒有她指引的情況下在宇宙空間中漂流。
“你在哪里看到浣生的?”
簡明扼要,加上某些細節,帕米爾的話足以讓她相信。
帶著睿智的笑容,他補充道:“我想恢復原來的等級。你不必付我相應薪酬,也不必相信我。但如果我只是一個百萬級的船長,我會覺得無聊的。”
她強迫自己露出笑容,“我為什么要考慮你的提議?”
“因為你需要才能和經驗,”他篤定地回答,“因為你不知道浣生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還因為我對消失這種事懂得不算少,也許我可以幫你找到她。沒準某一天,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就找到了。”
首領船長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帕米爾搖了搖頭。“長官。”他鞠了一躬,說,“我沒有不敬的意思。但這艘船是個非常大的地方,而且說實話,您對它的了解連您自以為的一半都不到。而它對您的認識,不到您認為它應該知道的四分之一……”
二十八
帕米爾在一顆凋敝的殖民小星球出生時,他的父親只有三十歲,在不朽的時代差不多算是個孩子;而他的母親,自稱是女祭司和先知,比他們年長幾千歲。母親有著變幻莫測的美麗和幾乎無法估量的財富,有了這些條件,她幾乎能得到當地的任何男人,還有相當一部分的女人。但她是個非常古怪的女人,因為某些理由,她決定向一個純真的男孩求愛,并和他結婚。這兩個極不般配的人,以他們特有的方式,成為了一對穩定、甚至算得上幸福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