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城城郊亂墳岡。
刑仁舉跪在那塊連碑都沒有立,還長滿野草的墳包前,磕下頭去。在他身后的那座山岡,就是當年刑伯秋和張墨鹿下跪的地方。
這也是刑伯秋死前,要求把自己葬在這個地方,并且不立碑的原因——那場他引來的洪水,一共害死了孝城267人,其中很多人尸體被找到時,已經面目全非,只知男女,不知道姓名,于是這里就多了幾十座無名墳。
刑伯秋自知沒資格葬在風水寶地,只能讓自己的尸身與那些被他害死的人一起葬在這個亂墳岡中,算是一種贖罪。雖然在生前,他也盡力去彌補,但到最后因孝金而死的人,已經數不勝數。
“爹,你臨終前說過,人死前,才會明白,人一輩子為了什么,就為了無知地來到人世間,又踏踏實實地離開人世間,最好也是帶著無知死去,那樣在咽氣前,自己才不會留下遺憾。”刑仁舉看著那座墳包輕聲道,“我已經按照您生前所吩咐的去做了,如您所料,張墨鹿根本沒有發現,其他那些掌戎逐貨師也沒有發現。您說過,只要逐貨師們都死了,就不會再有這些悲劇發生了,所以,我會讓我的子孫們謹記這一點。”
說完,刑仁舉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起身來,站在那環視著整個亂墳岡。在他眼中,周圍的那些墳包開始成倍數地增加,仿佛每一座墳墓的墓碑上都寫著一個逐貨師的名字。
想到這兒,刑仁舉終于笑了,轉身大步離開,走向亂墳岡外的樹林之中,在那里一個女人領著一個孩子站在那兒等待著。
刑仁舉走到那婦人跟前,掏出一個厚厚的日記本遞過去:“阿悅,這是我的遺物,收好,傳下去。”
被稱為阿悅的婦人搖頭:“我不要什么遺物,我要的是你的人,我要你活著,要你當以前那個人,那個警察。”
刑仁舉沒有多解釋,只是蹲下來,蹲在自己兒子跟前,將日志遞了過去:“云志,拿著,好好保管,除了你的兒子,不能讓任何人看到爹的這本日志,明白了嗎?”
刑云志接過來,想了很久,才點頭道:“爹,云志知道了,云志一定照辦。”
“好孩子。”刑仁舉有了笑容,“還有,就算以后你的后爹對你再好,你也不能讓他知道這本日志的存在,爹什么都替你安排好了,等你到了十歲之后,自然會有人領你去拜師,你牢牢記住,在你師父跟前,也不要提起爹的這本日志。”
刑云志使勁點頭:“爹,云志明白了,爹,你為什么要走呀?你留下來陪我和娘多好,你以前不是說過嗎?人最開心的事情,就是一家團聚。”
刑仁舉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是摸了摸刑云志的腦袋,起身對自己的妻子道:“阿悅,我已經安排好了,我走之后十天,就會有人幫你們辦我的喪事。兩年后,省城會來一個親戚,給你介紹一個好男人,你帶著云志嫁過去,那家人我看過了,是做買賣的,很有錢,你和云志的生活保障絕對不成問題,那個男的人品也不錯。”
阿悅抬起手來,朝著刑仁舉的臉狠狠地扇了過去:“你是不是瘋了?!你怎么會變成這樣?我當初怎么會愛上你?你到底是為了什么,才拋下我和云志,還讓我改嫁他人?你是不是和你爹一樣,都是瘋子!”
刑仁舉低下頭,只是淡淡地說:“再打我一下吧,因為再不打,以后就打不到了。”
阿悅又抬起手,但始終沒有揮下去,而刑云志只是上前,抱住了刑仁舉的腰,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閉眼抱著。
三個人就這么靜靜地站在樹林中,不知道過了多久,刑仁舉才推開刑云志,大步離開。當他走出十來步之后,他停了下來,緊緊抓著自己的包袱,不斷地深呼吸著,在眼淚掉下來的同時,最后說了一句:“我對不起你們,我更對不起我自己。”
說完,刑仁舉離開了,從此之后孝城再沒有刑仁舉這個人。
他走后十天,如他安排的一樣,有人上門告知阿悅刑仁舉死了,醉酒掉入河中淹死了,讓阿悅認尸。阿悅去看的時候,發現那具尸體與刑仁舉一模一樣,她又有些懷疑刑仁舉是不是真的死了,這種矛盾的心情讓她真的像死了丈夫一樣號啕大哭。
而刑云志則皺眉站在那兒,呆呆地看著那具尸體。
兩年后,省城來了一個自稱是刑仁舉遠房親戚的人,將母子倆帶走,帶到省城,改頭換面,又介紹給了一個做生意但死了老婆的鰥夫。
阿悅在成親的頭一天,那個男人走進了刑云志的書房,手中還拿著一本殘破的古書。
刑云志放下父親留下來的日志,緊張地看著那個男人,緊接著穿著華貴的阿悅也走了進來,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看著刑云志道:“云志,從明天開始,他就是你爹,叫爹。”
刑云志看著阿悅,又看著那個戴著眼鏡、滿臉溫柔笑容、一看就是書香門第出身的男子,張開嘴半天也沒有說出什么來。
阿悅又要說什么的時候,那男子卻主動上前,將那本殘破的古書遞給刑云志:“我聽你娘說,你喜歡看書,我們第一次見面,我沒什么好禮物送給你,這是一本民間人士所著的《中華雜事記》,上面所寫的全都是民間異事,也許你會喜歡。”
刑云志遲疑了一下,接過那本書,低聲道了謝。
男子笑了,回頭看了一眼阿悅,又道:“我叫錢文山,以后就是你爹了。”
刑云志皺眉:“我也要改姓嗎?”
“是的。”錢文山認真地點了點頭,“這是規矩,說來也巧,我們錢家,我這一輩是文字輩,我的下一輩恰好是云字輩,你名字中帶個云,所以,你只需要改姓,不需要改名,以后,你就要叫錢云志了。”
刑云志緩慢地點了點頭:“錢云志……”
“對。”錢文山笑看著他,“錢云志。”
……
錢修業從夢中驚醒過來,渾身一震,手中那本殘破的日志掉落在了地上,他慌忙俯身撿起來,輕輕吹去表面上其實并沒有沾上的灰塵,隨后抬眼看著旁邊神龕中所放的那塊牌位。
牌位上寫著“先嚴錢公老大人之靈位”,下側還寫著“諱云志”。
這塊錢云志的靈位,錢修業走哪兒都帶著,也是走哪兒都藏著,他怕被人知道自己與刑仁舉的關系,更怕人知道他手中有刑仁舉所留下的那本日志。日志清清楚楚記錄了刑仁舉所知奇門的一切,也正是因為這本日志,錢修業才得以花幾十年的時間布下了這樣一個驚天大局。
錢修業站在那兒,緊握著手中那本日志,喃喃道:“爹,爺爺和您的遺愿,我一定會完成的,他們都得死。”
說著,錢修業轉身,看著一直跪在那兒的凡孟道:“怎么樣?名冊上剩下的逐貨師還有多少?”
凡孟翻看著手機上的花名冊:“不算失蹤的那些,剩下有記錄的逐貨師有鄭蒼穹、陳泰東、馬歸遠、伍自安……”
“馬歸遠和伍自安就不要算了,他們已經算是死人了,對我們沒有任何威脅。”錢修業拿著日志坐回椅子上,“你繼續說。”
凡孟在刪除“馬歸遠”和“伍自安”之后,又道:“刑術、鄭蒼穹、陳泰東、元震八、柳松云、關滿山、葉玄通、齊觀、連九棋、唐倩柔,一共10人。”
錢修業睜眼:“只剩下10個人了?不對吧?”
凡孟道:“實際上還剩下30個人,但那20個人,名義上是逐貨師,但不少只是傳的名號而已,實際上根本不算。師父,如果要除掉逐貨師,根本不用那么麻煩,我們找人把他們一一做掉就行了。”
錢修業冷冷道:“做掉?你真以為逐貨師那么不堪一擊?你說的那20個人,也許可以按照你的方式去做,但鄭蒼穹、陳泰東、刑術、元震八這些呢?你認為他們就能那么輕松地被做掉?這些人都不是等閑之輩,再說了,警察已經成立了文物偵緝部,一旦發現死者與我們這個行當內有關系,那就是連環兇殺案,到時候,事情可就大了。”
凡孟頓了頓:“師父,您的意思是說,我們的主要目標是在那10個人身上?另外那20個不用管了?”
錢修業道:“既然他們不算是真正的逐貨師,那對我們也沒有威脅,只要查清楚了,就別管那20個人了,專心致志對付鄭蒼穹他們10個。只要這10個人一死,天下就再也沒有逐貨師了。”錢修業說完,露出了欣慰的表情,“我也終于得償所愿。”
凡孟道:“那徒弟就提前恭喜師父了。”
錢修業抬手道:“先別恭喜,‘喜’字不要說那么早,這件事做完之后,庫斯科公司也得銷聲匿跡,所以,掌握公司主要機密的那些人,都得一個個消失,這些事,我已經安排眼鏡猴去做了,他已經基本上做妥當了。”
凡孟又問:“師父,那眼鏡猴怎么處理?”
錢修業笑道:“后續的計劃還需要他和他的人,暫時不動他,有人在看著他。”
凡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并沒有意識到“有人在看著他”這句話中,那個“人”指的就是墨暮橋。
……
蒙古國,無人區,達達湖畔。
眼鏡猴帶著自己50多名手下,開車緩慢地駛進了烏拉爾汗部落的營地,坐在車上的墨暮橋不敢睜眼,也不敢閉眼,只能低著頭看著雙腿上放著的那支突擊步槍。
他睜眼,會看到部落營地中那些被毒殺的男女老少,而閉眼,則能清楚地感覺到汽車從那些尸體上碾壓過去。
終于,汽車停下,眼鏡猴打開車門站起來,環視著周圍四下躺著的尸體,發現不少人還在那里掙扎。
眼鏡猴嘆了口氣:“這種毒藥也不怎么管用嘛,我還以為都死干凈了呢。”
墨暮橋低著頭在那兒擦槍:“用風帶著毒藥吹向這里,又在河道上游下毒,雙管齊下,的確是個好辦法,但是也容易牽連到其他人或者動物。”
“呵——”眼鏡猴扒著車門,看著墨暮橋,“你心軟呀?馬庫斯先生會心軟嗎?你是在開玩笑吧?老板下了命令,說要除掉這個部落中的所有人,至于山上那個什么金雕部落,早就已經全完蛋了,是不是你做的?”
墨暮橋沒回答,不過他現在算是明白了,之所以渤海遺民要突然間大規模下毒襲擊金雕部落,也是在山上的伍自安按照錢修業的吩咐做的,他想抹去一切關于鑄鐵仙的痕跡。至于忽汗城內的那些渤海遺民,他卻完全不需要擔心,因為那些人千百年來都住在那里,根本不與外界接觸,對他的計劃毫無威脅。
而且,伍自安也已經心灰意冷,他與在水潭洞中的馬歸遠一樣,都只是在懊悔中等死而已。但金雕部落和烏拉爾汗部落卻不一樣,他們有機會與外界接觸,所以,必須全部消滅。
這一切都在錢修業周密的計劃當中一步步實施了。
眼鏡猴見墨暮橋沒回答,只是冷哼了一聲,一轉身,發現自己其中一名手下,正踩著某個正在掙扎的人要補槍,立即上前道:“喂,你在干什么?我讓你開槍了嗎?”
眼鏡猴上前抽了那名手下一巴掌,然后笑著從他的背包中取出了消聲器:“在草原上槍聲會傳很遠的,要裝上這個。”
眼鏡猴將消音器遞給那名手下的同時,其他手下也立即給自己的武器裝上消音器,尋找著那些還沒有死去的人挨個補槍,同時汽車開始碾壓著帳篷,將尸體和帳篷等東西慢慢堆積在一起。
忙活了一天一夜之后,眼鏡猴的人終于將烏拉爾汗部落的人和物品全部堆成了五座小山,然后淋上早已準備好的汽油。
一切辦妥當之后,眼鏡猴站在遠處,掏出一顆白磷彈遞給墨暮橋:“你來?”
墨暮橋拿過白磷彈,拉開后直接扔了過去,白磷彈爆開的瞬間,汽油被點燃,瞬時那座“小山”變成了火山,一座連一座開始燃燒著。
當五座堆滿尸體的小山都燃起火焰的時候,眼鏡猴像個瘋子一樣在那兒跳舞歡呼著,還對墨暮橋說自己仿佛找回了多年前的那種感覺,那種看著別人生命逐漸在自己手中流逝的感覺。
墨暮橋沒說話,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兒看著,那五座火山持續燃燒了一天之后,才逐漸熄滅,燒焦的尸體混雜著其他東西發出的怪味散開來,讓人作嘔。
當墨暮橋要離開的時候,他卻看到了遠處山脊背上立著的一個白影,他掏出望遠鏡來,發現那是魂烙。正在他吃驚、下意識去摸槍的時候,卻發現魂烙只是呆呆地看著,并沒有帶其他狼牧前來,也似乎沒有要下來復仇的意思。
對呀,它為什么要復仇呢?眼下,他們不正是在幫魂烙復仇嗎?但是,如果魂烙知道,托爾烈已經被眼鏡猴殺掉了,它會怎么做?會付出整個狼族生命的代價殺掉眼鏡猴和他的手下,還是置之不理?
沒有答案,墨暮橋也不想知道答案,只是將槍收好,坐上汽車,和眼鏡猴一起離開了這個充滿惡臭和陰謀的地方。
坐在車上的墨暮橋身體隨著汽車的顛簸而晃動著,他不知道車會開向哪里,也許會是地獄吧?對,是地獄,一定是地獄。
回到營地,眼鏡猴單獨叫了墨暮橋進帳篷,然后拿起衛星電話道:“我的事差不多做完了,現在全世界范圍內掌握著庫斯科公司核心秘密的人,只剩下老板、我、你三個人,其他人在我來之前都已經處理掉了,老板說過了,這些事做完之后,讓我聯系他,你是個見證人。”
墨暮橋沒說話,只是安靜地坐在那兒,但腰間的槍套已經打開了。他知道,按照錢修業的性格,眼鏡猴這種囂張跋扈又沒有大腦的瘋子,在利用完之后,通常的下場就是一顆子彈送他下地獄。
而且,現在的墨暮橋巴不得在電話中聽到錢修業下達的命令,他好痛痛快快地干掉眼前這個不可一世的瘋子。
電話接通之后,眼鏡猴在聽到錢修業的聲音時無比吃驚,但那種吃驚很快變成了笑容。他很清楚,錢修業能在此時表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代表著自己已經得到了他的信任。
眼鏡猴聽了許久之后,將電話遞給墨暮橋。
墨暮橋在拿過電話之后,忍了忍,這才輕聲道:“師父,您好,我回來了。”
“很好!很好!很好!”錢修業連說三個“很好”,完全抑制不住心里的高興,“怎么樣?碗拿到了嗎?”
墨暮橋道:“拿到了,我什么時候回中國,將碗交給您?”
錢修業低聲道:“不著急,等我的消息,只要我挖出了赫連家的秘密,找到了奇門的地點,你再帶著碗回來幫我。”
墨暮橋又道:“還有需要我處理的事情嗎?”
墨暮橋話語中暗示錢修業,要不要做掉眼鏡猴滅口,但錢修業的回答是:“你什么都不要做,和眼鏡猴好好合作,最后的計劃還需要你們。”
墨暮橋下意識地瞟了一眼旁邊的眼鏡猴,發現他背著手站在那兒。毫無疑問,他手中肯定拿著槍。他也明白了,錢修業說不定已經吩咐過了眼鏡猴要在某個時候干掉自己滅口。
不過,墨暮橋還有最終的王牌,也是他此時此刻能保命的。
“師父,赫連家的秘密我已經知道了。”墨暮橋拿著電話一字一句地說。
錢修業一驚:“你是怎么知道的?”
墨暮橋臉上有了笑容:“鄭蒼穹一直不知道我的身份,但是他將我推薦給了于中原,于中原將我選為了接班人,將那個秘密告知給了我。”
錢修業在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突然間爆發出了猖狂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