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下卷):中國革命內部的革命(1966-1982年)
- (美)R.麥克法夸爾 費正清編 李殿昌校訂
- 7340字
- 2019-01-04 18:56:55
第三章 中蘇對抗:中國北部邊疆地區的戰爭與外交
在“文化大革命”的“活躍期”(直到1969年),中國由于被內部動亂耗盡了國力,在外交政策方面有意采取了低姿態。“文化大革命”的外交政策是盡可能減少外事。中國故意在外交上孤立自己,把外國人擋在國門之外,降低與其他國家貿易往來的規模,避開一切國際性組織,用毛主義的華麗辭藻代替切合實際的政策手段。一時之間,中國不再是全球政治甚至不是亞洲國際關系中的重要一員了。
然而,對這一簡短時期的研究,可以清楚說明中國外交政策的幾個事實真相。其中之一是,中國的內部發展與國際環境的互相依賴和互相滲透。雖然在“文化大革命”時期中國人幾乎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內部事務上,但“文化大革命”的起因也有部分國際因素,它的發起時間因中國之外的事態發展而被推遲,其影響不但被中國的鄰國直接感受到了,而且被離北京非常遙遠的國家和外交部門強烈地感受到了,它的方向因1969年及1969年以后的戰爭威脅而突然發生了轉變。
另一個事實是,中國的內政和國際活動深受美蘇兩國的政策和行動的影響。美國對越南的干涉,在1965年曾引起中國領導層戰略性的爭論。這場爭論促使領導層分裂成支持和反對“文化大革命”路線的兩派;1968年蘇聯對捷克斯洛伐克的干涉引起了中國領導人對蘇聯沿中國邊界集結軍事力量的恐慌,并促成了次年初中國軍隊乘蘇聯人不備對珍寶島的襲擊。俄國人出人意料的強烈反應導致了“文化大革命”“活躍期”的結束。
第三個事實是,“文化大革命”影響了中國高級官員的命運。他們中的許多人自愿或被迫地對外交政策問題發表意見,僅僅是為了有效地參加各派之間緊張激烈的斗爭——這是整個60年代中國政治的特點。因此,一旦清洗階段來臨,他們就使自己易受毛主義者和紅衛兵的攻擊。
同樣重要的一點是,“文化大革命”外交政策和中國領導人因此在外交方面面臨的困境成了一面鏡子,這面鏡子對隨后十多年中國的外交政策產生了更為重大的影響。不但北京向世界的全面開放——除外交外,還有經濟和體制方面——是從“文化大革命”的極端政策中向后退的結果,而且中國與美國的和解(這是70年代中國外交政策的基礎)也是“文化大革命”中的一系列決策所促成的。因此,盡管這個時期對過去和未來外交政策的連續性而言是個例外,但對隨后發生的事情來說,它又是一個新的起點。
最后一點,我們對“文化大革命”時期中國的外交政策現可重新做出評價。研究表明,北京的外交政策比當時人們普遍認為的要更積極,參與得更多。中國不但在中蘇邊界采取了許多行動(這些行動是在中國首都經過深思熟慮以后決定的),并一直與美國保持接觸(討論越南和大三角戰略政治等問題),而且還繼續進行著進出口貿易、對外援助及接待高層次來訪者的工作,雖然其規模已大為減小。中國自我孤立的時期很短。此外,還有“文化大革命”時期暴力活動和狂熱的思想意識向外蔓延,對世界的影響。香港爆發大規模騷亂,幾乎陷入無政府狀態,緬甸和柬埔寨在紅衛兵于兩國首都引發暴力活動后改變了對華政策。對蘇聯駐北京使館的圍攻,直接針對撤離使館的俄國外交人員家屬的民眾暴力活動,以及中國紅衛兵在莫斯科和其他地方反對蘇聯的滑稽舉動,都引起了克里姆林宮的強烈反感。蘇聯雖然暫時保持了克制態度,但從1969年以后,這些事件造成了其在軍事和外交方面的激烈反應——使此類事件“不再重演”。
不過,總的說來,“文化大革命”“活躍期”的外交政策似乎并不像開始時表現得那樣異常。事實上,它與1965年以前及1969年以后北京奉行的外交政策總體上是一致的,是由同樣復雜的各種決定性因素造成的。其基本準則和“能動變量”是相同的。本章認為,雖然在國際社會中幾乎消失,但實際上中國對它眾所周知的國內外雙重壓力仍一一作出反應。
就國內而言,這些壓力有三種形式:政治、人的個性及二者背后的政治文化的影響;中國古往今來的經驗教訓,特別是中國共產黨在1949年以前的形成和發展時期的“教訓”;以及意識形態(包括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及中國人的世界觀)的影響。
國際壓力也有三種形式:美國和蘇聯——唯有這兩個國家對北京來說是至關重要的——的政策;全球國際體系(政治、經濟和安全)的總格局、亞洲地區體系的狀況及二者各自正在使用的“控制規則”;與其他有關國家的利益和中國國力的增長相關的中國國家利益的復雜性。“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國的外交政策表明,當中國共產黨決定冒險違背本國政策和國際慣例的一些基本準則時,它付出了多么大的代價。
“文化大革命”外交政策的起源
我們的研究是在粗線條的年代順序的基礎上進行綜合分析。首先,我們從以下三個方面來研究“文化大革命”外交政策的起源:把意識形態方面的修正主義概念從中蘇關系向中國國內的政治和社會經濟領域的擴展(特別是在毛澤東的頭腦中);由于美國對越南的軍事干涉和中國領導層關于如何對此作出適當反應的爭論,使“文化大革命”的發起時間推遲;這些事件與外交政策中的其他爭議問題對中共高層領導人之間的私人關系的影響。每一個方面都是國際和國內因素復雜混合在一起的最好例證。
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中國開始批評克里姆林宮對斯大林問題的處理開始,到毛澤東得出中國也和蘇聯一樣,正在走意識形態上的修正主義和資本主義復辟之路的結論為止,其間的道路既漫長又曲折,但也是清晰可辨的。毛認為,蘇聯外交政策走上了這樣的歧途——對美國實行和平共處、冒險主義和投降主義和對中國奉行沙文主義、分裂主義和全面敵視——其原因是以赫魯曉夫及其繼任者勃列日涅夫為首的蘇聯領導集團,蓄意違背了真正的列寧主義革命路線和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在蘇聯復辟了資本主義。60年代初,中國在九篇論戰文章中把上述問題都明確地列為克里姆林宮的罪行。
如果不是毛澤東對共產黨執政后社會主義的發展問題得出邏輯上的和經驗主義的結論的話,中蘇之間的論爭會是純粹的外交政策問題。按照毛的邏輯,蘇聯一貫犯如此重大的錯誤,必定有其馬克思主義理論方面的實質性原因。真正的社會主義國家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所以,蘇聯已不再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并已逐步復辟了資本主義。蘇聯共產黨因而是一個資本主義性質的資產階級團體,具有以壟斷國家財產為表現形式的政治集團和帝國主義的階級的所有特征。由于蘇聯在列寧和斯大林時期是社會主義,又由于個人不可能把莫斯科引向資本主義,所以,蘇聯倒退的原因必定是,在工業現代化的過程中產生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矛盾,以及政治的、意識形態的和社會的上層建筑(即俄國的過去)對經濟基礎的重大影響。由于蘇聯是第一個因而也是最老的社會主義國家,修正主義就有機會在那里泛濫。若果真如此,則在所有社會主義國家就有可能發生同樣的倒退,其表現特征在年輕的社會主義國家也可能出現,雖然其程度要淺得多。具體來說,修正主義的跡象在中國也該顯現出來了,因為到60年代,中國共產黨已執政十多年了。
毛澤東一直是個信奉實驗社會科學的馬克思主義者,在完成上述邏輯推理(其證據在他的著作及在他指導下完成的中央文件中隨處可見)后,即轉入經驗主義的領域以求得證實。他自然找到了要找的東西,并確信他的同事們——他們負有發展地域廣闊且地區差別很大的國家的重任,而運用的是極不完善的社會主義組織方法——平時的行政方面的、官僚主義的及思想意識的行為就是修正主義的一種表現,因此,他們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即是說,毛認為中國國內存在著修正主義。我們可以從他對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和黨的幾乎所有領導人(他的妻子江青、林彪以及其他少數幾個除外)的行為的日益不滿中,追尋出他的這種看法的軌跡來。
1965年初,毛斷定只有進行一次大規模的清洗才能拯救中國和中國共產黨,而且發動得越早越好,以免黨內的資本主義勢力變得過于強大。毛確曾準備把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擴大成為“文化大革命”。為此,尋找個人的或階級的盟友、確認國際形勢對中國仍然有利等,都是非常有必要的。為實現第一個目標,毛讓自己在黨內的可疑對手劉少奇、鄧小平和彭真負責推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以此來檢驗他們的忠誠;讓國防部長林彪負責軍隊中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負責編印毛主義語錄——“紅寶書”,并幫助學生組建紅衛兵;開始把貧苦農民組織起來,把他們變成進行階級斗爭的一支特殊力量。
這一切都需要時間。實際上,1965年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這些活動上。
然而,在毛處心積慮決定把中國推向極端的時候,國際環境變得越來越險惡了。自肯尼迪政府進行軍事干預支持南越政府以來,越南的內戰日趨激烈。1964年夏末的北部灣事件和美國對北越油庫和海軍基地的報復性轟炸,使戰爭進一步升級了。林登·約翰遜宣稱不進一步擴大戰爭,而是要通過談判結束戰爭,他并以此為政綱于1964年11月當選為美國總統。盡管如此,當越共軍隊在波來古成功地襲擊了美國顧問的住處并摧毀美國飛機后,美國總統乘機恢復了對北越更為猛烈的定期轟炸,并增加了美國在南越的地面部隊的數量。轟炸持續不斷,美國似已經卷入了越南戰爭。對中國而言,最急迫的問題是:華盛頓是否會派美國軍隊侵入北越,迫使中國政治局像它曾向世界表示的那樣,出兵與美國地面部隊開戰(像在朝鮮那樣)?
果真如此的話,不管毛認為他關于發動內部革命的想法對拯救中國的社會主義有多么重要,都必須把這種想法擱置一邊。還有一個次要問題是,如果要共同保衛北越,中國需要(如有可能)蘇聯多大程度的合作。有段時間,尤其是1965年2月美國發動空襲之后,俄國人一直在強烈要求與中國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采取“聯合行動”保衛北越。如果毛同意蘇聯的要求(這在當時的情況下雖然是最低限度的要求,但仍足以使中國降低反蘇的調門),他自己貶低克里姆林宮的外交政策和根除中國國內剛剛抬頭的修正主義的雙重戰斗將遭受嚴重挫折。
因此,毛非常不愿意改變與俄國人的敵對狀態,更何況自1960年以后,中國的外交政策一直在致力于與蘇聯爭奪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領導權。1965年初,蘇聯召集的有19個共產黨參加的三月會議因故失敗(遭到了中國及其他一些國家的共產黨的抵制),而中國發起的打算排除并孤立蘇聯的第二次亞非會議(第二個萬隆會議)在阿爾及爾即將召開,對中國領導人來說,他們的成功似乎已近在眼前。為此,中國必須既堅持反蘇,又援助越南反對美國。其中的關鍵有兩點:(1)得到美國的明確承諾或默許:在繼續空中轟炸的同時,不從地面入侵北越;(2)有效地武裝越南人,讓越南人靠自己力量抵御美國的軍事壓力。
中國成功地實現了兩個目標。對于美國空襲的升級,中國在外交和軍事上都作出了特別的反應。這導致中美之間達成了一項默契,美國的保證就是從這項默契中得出的。雖然到1967年才得以完全確認美國不會入侵北越,但在1965年夏,這一點就比較清楚了,即美國很可能會把地面行動局限在南越,華盛頓已理解并時刻留意著中國發出的警告。
武裝越南人要花很多時間,因為中國需在華南新建機場,提高軍工生產,把產品運給北越人,幫助河內進行軍事訓練,與河內聯合進行軍事演習,把配備防空師的5萬解放軍鐵道兵部隊派往越南等等。
不過,這些承諾最終都實現了。
當決定在兩條戰線上同時作戰以后,毛澤東就信心十足地一邊與克里姆林宮作斗爭,一邊準備發動“文化大革命”了。然而,他的時間表無疑被美國的軍事干預打亂了。本來應該在1965年夏天就發生的事情(即“文化大革命”的開始)直至11月份才得以發生。內部兩個方面和外部兩個方面的事態同時交織在一起,使人們難以按時間順序得出合乎邏輯的結論。
在內部,當中國領導層在為怎樣對美國的挑戰和與蘇聯簽訂一項意識形態方面的和平條約的要求作出最佳反應而爭論不休時,毛則希望看到黨內的對手們如何執行分配給他們的實施“二十三條”的任務。由于同一班人馬同時卷入了兩個方面的事態,自然易于混淆甚至中斷正常的工作任務。這使毛更加相信他在黨內的對手在為蘇聯的修正主義事業服務。
在外部,因越南沖突的發生和蘇聯成功地使河內在中蘇爭論中回到了中立立場,反蘇運動和與之相關的中國率領新近擺脫殖民統治的國家反對兩個超級大國的努力都遭到了挫折。此外,1965年秋,中國的外交政策在阿爾及爾、雅加達和許多北非國家的慘重失敗,使人們對毛澤東關于第三世界各國的革命與中國革命并肩前進的論斷產生了懷疑。這些事件都有一個發展過程,這就進一步推遲了“文化大革命”的發動時間。
觀察家們已經對中國領導層1965年關于越南戰爭的戰略爭論進行了許多分析研究。盡管存在不同的看法,但某些結論是可以成立的。最重要的一點是,雖然確實發生過爭論,但有跡象表明,毛在1965年夏就可能已經確認:中國無需擔心美國對北越的入侵;傳統的人民戰爭模式是可行的,定會在越南最終證明它是成功的(雖然增加了諸如防空武器等現代化裝備),因此,北京無須對莫斯科作出重大讓步。
因此,總參謀長羅瑞卿發出的認真備戰(包括平息內部的政治沖突、以民用經濟的受損為代價增加軍工生產和軍事預算、同意蘇聯提出的采取“聯合行動”的建議等)的呼吁,就顯得太不識時務了。它背離了政治方向,是極其危險的,因為它把國內的反修防修斗爭擺到了次要位置,將使解放軍脫離國內政治斗爭的中心(它充當著為“文化大革命”做準備的組織指揮部和中國青年的模范軍),并使之僅僅成為外交政策的工具。另外,必須繼續把人民戰爭理論放在首位,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在盡可能少地消耗中國軍事資源的情況下,使中國的敵人(資本主義和修正主義者)陷入走投無路的絕境。
最后,爭論使毛的對手公開了他們的意見。一派是以羅瑞卿為首的職業軍人,持相對強硬的立場,力主在越南抗擊美國,而對蘇聯則主張在實際政策上(即使不在意識形態方面)作必要的和暫時的讓步。另一派是以劉少奇和鄧小平為代表的理性主義者和修正主義者,他們看重國內事務,擔心介入越南戰爭和增加軍事預算會嚴重限制經濟的快速增長和阻止必要的社會經濟改革。為了使介入越南戰爭一事變得毫無必要,為了恢復蘇聯的經濟援助和與蘇聯的大規模貿易,這派人在中蘇政策分歧方面顯然也準備向蘇聯作出讓步。兩派均認為中國的外交政策應向蘇聯靠攏。但兩派對越南問題的立場有區別,因而在國內政策孰輕孰重方面意見也不盡一致。毛及其追隨者(特別是林彪,甚至可能包括周恩來)站在兩派之外。他們贊成繼續堅決反蘇,也贊成繼續支持越南抗美。他們對美國在印度支那的行動看得不太重(毛1月份對埃德加·斯諾的談話可以為證)。他們堅決反對理性主義者——不論在事實上還是在毛澤東眼里,他們都是修正主義者——提出的改變國內政策的建議。
毛對付兩派的策略很相似,即讓他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因此,他讓修正主義者負責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后期工作,讓職業軍人在黨委會上或在文章中發表意見。由于美國在越南行事十分謹慎,蘇聯在意識形態的爭論中未獲勝利,以及1965年秋初印度尼西亞和非洲的形勢發生具有諷刺性的逆轉,
使得中國較容易地解決了關于外交政策的爭論。9月初林彪發表的論人民戰爭的文章,
是爭論已獲解決的信號:中國將不直接介入越南戰爭,也不對蘇聯作任何讓步,此后,中國將把外交政策擺在次要位置。
所以,林彪的文章(甚至林自己也承認文章非他本人所寫,文章觀點對中國人來說也不是什么新鮮事)發表的時機和象征意義比其內容更為重要。文章重申了中國人關于革命戰爭進程的經典信條,把原來的模式從中國農村類推到了“世界農村”,但它絕對不是反對發達國家的宣戰書。聯系中國在第三世界已經或即將遭受種種失敗的情況來看,該文更像是堅信最終會獲得勝利并恢復革命進程的政治宣言。從這個意義上講,該文是一篇保守的宣言。
然而,聯系“文化大革命”的背景來看,該文的發表表明中國將把力量更多地用于確保在國內繼續進行革命,而不是用于向外輸出人民戰爭。因此,“文化大革命”共有兩發信號彈:一是1965年9月3日林彪論人民戰爭的文章,二是11月10日姚文元批判吳晗的文章。
二者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
按照因果關系和時間順序來說,“文化大革命”的起源也與1964年和1965年中國對第三世界政策的失利有關。在受到1960年蘇聯顧問的撤離、蘇聯經濟援助的斷絕和“大躍進”及其后“三年自然災害”蕭條期的震動之后,中國的外交政策基本上處于沉寂狀態。同時,毛左右更為務實的助手們在努力使國家走上正常的軌道。1962年10月的中印沖突使北京又在外交政策方面活躍起來。不過,此時外交政策的基礎已不僅僅是反對美國和蘇聯,而是增加了一項:擴大與第三世界國家的聯系和在第三世界推動革命。北京認為中國的使命已經變為充當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新獲獨立的國家或不發達國家的領袖了。這不僅是為了在與俄國人的競爭中戰勝他們,也是為自身利益的一項策略。支持世界各地社會主義和反帝革命的利他主義思想,與向全球各地擴張勢力的國家利益——這對中國而言是第一次——結合了起來。這樣的政策與毛個人的革命熱情正相符合,因為它的成功可被視為中國革命確實是歷史的先驅的明證。
因此,從1963—1965年底,中國的外交政策非常重視第三世界,并在第三世界花費了大量的財力、物力。表面看來,中國取得了很大的進展。1963年末至1964年初,周恩來總理訪問了非洲,1965年夏又去了一次。
中國開始實施一項以非洲為中心的對外援助計劃,并向外提供軍用物資,訓練外國的反對派領導人。北京試圖抵消蘇聯在第三世界各個組織中的影響(它獲得了一些成功),把它們變成為中國政策服務的工具。北京對亞非人民團結組織尤其重視,準備1965年夏在阿爾及利亞召開“第二次萬隆會議”把俄國人排除在這次會議之外。
但是,中國的努力遇到了障礙。第一,中國顯然在試圖操縱別人,它更感興趣的是挫敗俄國人,而不是幫助前殖民地發展經濟。第二,中國缺乏推行其計劃的“力量”:北京的雄心壯志往往遠遠超過其實際能力,無法在遠離國土的地方投入足夠的力量。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中國的政策存在極為突出的矛盾:一方面試圖領導一個統一的第三世界,另一方面又給各國共產黨提供武器,支持他們推翻本國的政府。所以,中國的第三世界政策未能全面成功是不足為奇的。蘇聯并不打算不經戰斗就放棄陣地。第三世界在反對西方的問題上并不是鐵板一塊,也不是中國人認為的那樣都接受了社會主義。亞洲和非洲的許多政治家越來越懷疑中國的意圖,一直在尋找中國人耍兩面派的證據,并常常找到此類證據,如貯藏武器的秘密地點或受中國援助的反政府游擊隊的訓練基地。
令人吃驚的倒是中國的第三世界政策很快就支離破碎。周恩來的非洲之行只獲得了無關緊要的成功。他因雙重政策而受到了被訪問國家首腦們的責難,被迫在口頭上作了讓步。1964年,中國在剛果創建革命根據地的活動因美國和比利時軍人的英勇善戰而遭到了失敗。1965年初,受中國援助的一起謀殺布隆迪總統的陰謀被破獲后,該國斷絕了與北京的外交關系。中國人為之付出了艱辛努力的阿爾及爾會議被“無限期”推遲,因為非洲的政治家普遍對周恩來的操縱和不擇手段的反蘇活動感到不滿,也因為中國很快就把對本·貝拉——阿爾及利亞國家元首,在6月末會議舉行之前不久就不合時宜地被推翻了——的寵愛轉移到了繼任的布邁丁身上。原定的第二次亞非會議一直未能舉行。中國人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周恩來兩手空空地回到了中國。
中國還通過幫助建立“泰國愛國陣線”、給該陣線提供中國武器和訓練人員來支持泰國的“人民戰爭”。這些活動引起了曼谷的敵視,使美國在泰國的影響大為增加。中國人在南亞的表現活像一只紙老虎。1965年夏,中國慫恿巴基斯坦人進攻印度的卡奇沼澤地,繼而卷入外交交涉,向印度發出了近似于最后通牒的聲明。但到最后關頭,當新德里態度強硬時,中國都無所作為。他們發現蘇聯總理柯西金橫插一竿,在塔什干為印巴沖突進行斡旋,
大為沮喪。
這一切都打擊了北京對第三世界的熱情。但是,理性地說萬事開頭難,付學費是正常的。1965年9月,中國在印度尼西亞遭到了更嚴重的挫折。當時,受中國支持(也有人說給予物質援助)的印尼共產黨企圖通過暗殺本國高級將領使印尼軍隊變得群龍無首,然后在雅加達發動政變奪取政權。這個計劃未竟全功,幸存的軍隊將領發動反擊,在全國各地大力鎮壓印尼共產黨,幾天之內砍了幾十萬人的腦殼。由于中國人明顯地與這次事件有嚴重牽連,也由于死亡人數太多(更不用說印尼共產黨的生存問題了。事件發生后,該黨立即被宣布為非法,從印尼的政壇上消失了),北京的聲譽立馬遭到巨大的損害。揚帆出征的中國革命政策航船就完全失去了的助力。
這些事件均發生在外國,其中幾件乃趨勢發展所致,中國無力控制。然而,在每一次事件中,中國的政策都在當地引起了負反應。如果“文化大革命”不是緊隨著中國在印度尼西亞的大挫折爆發的話,中國的第三世界政策的失敗肯定會更加顯眼。事實上,這些事件(特別是雅加達和阿爾及爾的事件)發生的時機對毛很有利,給他多提供了一個從無法堅守的外交陣地上后撤的借口。自從跟俄國人分裂和國家從“大躍進”的災難中恢復元氣以后,毛就把中國引入這個陣地。毛和林彪沒有承認失敗。他們搬出了斯大林的老式理論:歷史是波浪式前進的,暫時的挫折是預料之中的。總之,“文化大革命”給了中國領導人這樣一個機會:把全國人民的注意力從外交問題上引開,(通過毛主義者的宣傳)把失敗說成是勝利,宣稱北京手里僅有的政策工具——巧舌如簧——就是唯一必要的工具。
而且,在1966年初中國遭遇致命的打擊。這打擊幾乎成了中國假革命角色的注腳。第一件,達荷美(今見寧——譯者)和中非共和國發現,中國駐在兩國的外交官在明目張膽地從事顛覆活動,故兩國均斷絕了與中國的外交關系。第二件,古巴領導人菲德爾·卡斯特羅——此人被視為領導第三世界國家共產主義革命獲得成功的典范——與中國決裂,使北京的拉丁美洲政策宣告破產。卡斯特羅與北京決裂先由于中國干涉古巴內政(古巴發現中國人在古巴軍官中散發反蘇小冊子)和利用古巴對大米的需求,誘使哈瓦那改變對蘇聯的態度。
此后,卡斯特羅堅定地站在了蘇聯陣營一邊(蘇聯人通過對古巴的經濟和軍事援助使卡斯特羅留在蘇聯陣營內,而中國人在這兩方面都難與蘇聯人相抗衡)。第三件(也許最具象征意義),加納左派總統恩克魯瑪在剛剛抵達北京后就被推翻了。
他的繼任者很快就斷絕了與中國的關系,因為中國人繼續把恩克魯瑪視為該國真正的領導人。
從此時直至70年代末,中國都不得不把革命政策放到一邊,因為中國面臨著蘇聯的軍事挑戰,需要與華盛頓緩和關系,需要恢復社會秩序和發展經濟。但在“文化大革命”的“活躍期”,毛聲稱的外交政策是完全按原則制定的,是最純潔的。毛自圓其說之詞居然使他免遭難堪,原因在于莫斯科和華盛頓都不太重視中國。此外,內亂中的中國只把經濟的發展和與外界的聯系放在次要位置。1966—1969年間,中國的革命雄辯術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中國人在香港、仰光和莫斯科等地雖然也進行過一些可稱之為“革命”的活動,但是,把這些活動視為中國的內部動亂在國外的表現也許更合適些。在很大的程度上,革命活動和北京外交政策的大部分內容一樣,都退居幕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