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中華民國史(1912-1949年)(下卷)
- (美)費正清 費維愷編 謝亮生校訂
- 3001字
- 2019-01-04 18:55:30
第一章
導論:近代中國歷史的透視
文字是劃分和分析過去的呆板而含糊的工具。無論怎樣精心推敲,近代中國歷史的特點,不可能用寥寥數語來描述。用得過濫的“革命”一詞,有時還不如“復興”有用。而“近代改革”,其含義無非就是“貫穿近時的變化”,讓我們仍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時間”。不過撰寫這套書第10卷到第13卷的28位作者,每一位都是以不過于簡單化的水準,提供中國從1800年到1949年這一個半世紀的事件和趨勢的概況。就一些范圍不那么廣的概括作出范圍更廣的概括,無疑是歷史學家的主要職責,但這四卷的大多數作者都會同意這樣一種看法,即概括的范圍廣一些,很可能離事件具體的事實就遠一些。根據這種觀點,以包羅萬象的各個過程(如進步或近代化)或以必然的各個階段(如封建主義、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為前提,一般地說是屬于超歷史的信仰領域。盡管我們無須讓那些喜愛這類名詞的人放棄它們,我們還是可以認定這類名詞是超越理性的信仰問題。
然而,在不很全面的層次上,社會科學的概念能幫助我們闡明歷史事件。歷史學本身雖不是社會科學,但它的任務是陳述過去發生的事情,并綜合我們今天對這些事情的認識,使我們的認識成為一個整體。為此目的,隱喻長期成為闡述歷史的主要文學手段。城市陷落,戰爭結束,希望飛騰,起義的條件已經成熟,進步的前景越來越暗淡,等等,等等,我們主要使用來自感官的隱喻描述社會事件。同樣,社會科學家也不得不用文字寫出結構、水平、下降趨勢、加速或平衡。然而,來自社會科學分析的中間層次的概念,卻越來越多地被用來闡述事件是如何發生的,把一個事件同另一個事件聯系起來。例如,第12卷第1章提出“海洋中國”——一個與“大陸中國”不同的生態、經濟、政治和文化地區的——概念,可以用來描述外國影響進入中國社會的渠道。在這個框架中,本章首先論及大陸中國。而且,由于第10、11和12卷主要論述政治史、經濟史和思想史,本章力圖闡述迅速發展的社會史領域的新近成果。
讀者會立即注意到,通常把“中國”作為單一實體來對待的嘗試,正在為詳細研究所揭示的諸多情況所減弱。區別于外部世界的“中國文化的差異性”,雖仍在打動旅行者的心,但這一陳舊觀念卻正被中國國內所發現的各種亞文化群所打破。“中國文化”作為(中國獨特的經濟、政體、社會結構、思想以及價值觀交互影響所創造的)可視為同一的構成模式,在近代國際接觸的進程中,變得不是那么獨特的和可以視為同一的了。隨著我們知識的增長,概括變得更加困難,而不是更容易了。
然而我們敢以高度的概括來開始,斷言20世紀的中國革命在兩方面有別于所有別國的革命——人口規模更大,面臨的變革更廣泛。中國的人口規模往往使革命放慢速度,而其廣泛的變革也往往延長了革命。
讓我們首先研究連續不斷的事件。中國在19世紀經歷了一系列的叛亂(白蓮教,1796—1804年;太平天國,1850—1864年;捻軍,1853—1868年;回民,1855—1873年)和一系列的對外戰爭(英國,1839—1842年;英法,1856—1860年;法國,1883—1885年;日本,1894—1895年;1900年的義和團國際戰爭)。在20世紀接踵而來的是一系列革命:結束古代君主制度的1911年的共和革命,建立國民黨獨裁的1923—1928年的國民革命,1949年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共產黨革命和1966—1976年的毛澤東的“文化大革命”。

地圖1 中國地形圖
這些里程碑表明,在滿族的清王朝統治下的中國舊秩序結構極為牢固,自我維護極為巧妙,能夠經受住一個世紀的民眾叛亂和外國入侵。然而,正是它本身的力量否定了它。它對工業主義與民族主義近代運動的適應,對科學和民主的適應是如此緩慢,以致最終必然讓位。
規模宏大促成了這種緩慢。例如,在19世紀80年代架設電報線路之前,北京與省會福州和廣州間的通信,依靠的是官方驛站,一趟至少需要兩個星期。清帝國無法作出迅速反應。19世紀帝國主義的多次戰爭,主要取決于中國周圍的外國海軍力量。例如,四川的5000萬人(現在為1億人)甚至在1937—1945年也未受到日軍的侵襲。中國的“四萬萬”人口(現在為10億人)到不久以前,一直沒有通過掃盲、報紙、電信,或乘輪船、火車、汽車旅行的方便而成為一個整體。在這塊土地上,農民生活的變化只能是緩慢的。
對近代中國變革的理解,是線性模式解釋和循環模式解釋兩個歷史學派之間爭論的問題。線性觀點,強調近代增長的影響不僅在人口和經濟方面,而且特別在生產技術、政治民族主義和科學思想方面;所有這一切,都有助于一些人想象為“近代化”,而另一些人則愿意稱之為全面革命。循環觀點,看到一些方面的反復:中央政權的衰落,內戰和外國入侵,普遍的混亂和貧困,中央政權的軍事復興,謀生之道的恢復與發展。我們傾向于認為這兩個模式在不同結合中相互交叉。革新與復興并非互不相容。近代中國采用外來的經驗,但更多的還是采用自身過去的經驗。
從1800年到1949年,中國文化的差異性盡管已在減弱,仍頑強地繼續存在。包括在漢字書寫系統(日本、朝鮮和越南靠增加它們自己表示語音的系統而擺脫出來)之內的中國偉大傳統的種種載體,像清朝保持它的統治權一樣,頑固而巧妙地保持其獨特的文化的同一性。事實上,中國的古老國家與古老文化的共生現象,是它們共同長久存在的一個秘密。
假如我們看一看中國的思想和意識形態領域,就會發現儒家學說的信條曾使北京的帝國統治和農村的家庭家長制合法化。王朝君主政體只是在儒家學說被進化論和社會達爾文主義的信條破壞之后才解體。國家間適者生存的觀念,意味著滿族統治者和極其莊嚴的儒家學說都缺乏領導中國的能力。情況很像法國革命,不是依靠啟蒙思想,而是必須往回走得更遠,從拋棄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笛卡兒以及圣母瑪利亞開始。正如一個政治學家所評論的,“總體革命,如法國在1789年開始的革命,或是在本世紀曾改造中國的革命,目的都在取代全部價值結構與改造全部分工。法國在1789年與1797年之間,人民使用暴力來改變土地占有、征稅、職業選擇、教育、聲望象征、軍事組織,實際上還改變社會制度的其他每一個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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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這種表述甚至還可以更進一步。中國革命的廣泛性,在其對中國全部歷史的重新評價中可以明顯地看出。引導中國走向工業化和現代軍事裝備的現代科學和技術來自外國,實際上來自帝國主義的西方。這一事實把中國一代革命者,置于比歐洲革命者(更不要說美國了)所曾面臨的更大的窘境。美國政治領導人可以引用英國權威的言論,支持他們的革命行動。法國革命者能夠在他們的歐洲傳統中找到支持。對于20世紀初的中國政治領導人來說,相比之下,證明他們革命有理的思想權威卻大多來自國外——而這個革命竟是在一切以自給自足聞名的國土上!這種條件下的革命不管是盧梭的,洛克的,穆勒的,馬克思的,或者是克魯泡特金的,就最完全的意義上說,都是顛覆舊中國的革命。在實現民族主義要求的同時,革命還對中國歷史成就的價值提出異議。這些思想上的革命要求,很難為許多愛國人士所接受。事實上,要求科學和民主,甚至對孫逸仙那一代的許多人來說,也具有過激的含義。這樣的轉移離傳統太遠了。對懷戀中國過去富強的愛國人士來說,談論復興要好受一些。舊瓶裝新酒,其他革命的后期也曾發生過。
我們今天關于中國革命的歷史思考,必然是多渠道的,要使用來自經濟學、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文學等等的分析概念。我們發現在各有關學科中,許多中間層次的概念是很有用的,但是,在一種渠道上似乎有支撐作用的分析模式,可能在其他渠道上沒有確切對應的分析模式。甚至在它們之間還可能出現某些不一致。鑒于每條分析線索都分階段,我們先研究分期。